陳美企
【摘 要】韓少功的中篇小說《爸爸爸》以獨特的美學風貌向讀者展示了雞頭寨落后的習俗和文化,主人公怪異的言行舉止也為小說增添了種種神秘色彩,其人物形象和主旨具有多重象征意義。
【關鍵詞】可寫性;多義性;象征意義;開放性
尋根文學是1985年前后出現(xiàn)的有一定影響的一個文學流派,作家們致力于傳統(tǒng)民族文化心理的挖掘。在挖掘本民族古老文化的深厚土壤的同時,尋根小說以獨特的敘述視角和敘述方式向讀者展現(xiàn)了古老的生活風貌以及文化根基,主題的不確定性和結尾的開放性使得尋根文學有著極大地可寫性。《爸爸爸》是韓少功尋根文的代表作,小說以一個只會說“X 媽媽”兩句話的弱智“小丙崽為主人公,描寫了一系列發(fā)他生活的地方——原始部落雞荒誕不羈而又異常真實的事件,向讀者展現(xiàn)了一種愚昧的、落后封閉的民族文化形態(tài)。本篇將以韓少功的《爸爸爸》作為解讀對象,探求其中的可寫性及其主旨的多重象征意義。
一、作品的中心主旨不確定且不斷再生
這是一部有意識把主題掩藏起來的作品,或者說它的主題比較隱晦。它呈現(xiàn)給讀者的,首先是其奇特的美學風貌:神秘、悲壯,而又有一層淡淡的喜劇色彩。這種美學風貌使小說具有無窮的魅力。
首先是作者有意淡化故事的背景,把雞頭寨放在白云繚繞的深山里。從小說提及的汽車、報紙看,故事是發(fā)生在不久以前,而從人物原始、愚昧的生存方式看,故事又似乎發(fā)生在很久以前。于是故事的空間坐標和時間坐標都有些游移不定。雞頭寨周圍的自然環(huán)境充滿了神秘感,這里的原始森林長得雄姿英發(fā),互相爭奪著陽光雨露,最后又默默地老死在山中。這里的社會環(huán)境更為可怕,生活在這深山的寨民們很少出山,因為出山是非常危險的,可能碰上“祭谷的”或“剪徑的”,他們不是取了出山人的人頭就是鉤了出山人的船并且抄了腰包,更為可怕的是放蠱,使雞頭寨的存在顯得尤為神秘。
其次是寫出人物、事物的怪異。最有代表性的當然是小說主人公、永遠長不大的小老頭丙崽。他含意不明的兩句話、怪異的外貌乃至喝完毒汁而未死的結局,都令人難以理解。那用公雞血引各種毒蟲干制成粉,藏于指甲中彈到別人茶杯中致人死命的婦人,山里那鳥觸即死、獸遇則僵的毒草,都具有神秘色彩。
其三是有意識寫出人物活動和語言的不確定性。比如關于丙崽爹德龍的去向就有好幾種說法,于是德龍這個人物也就變得恍恍惚惚、難以捉摸了。語言是人類用以表達情感、思想、傳遞信息的工具,雞頭寨的人自稱是刑天的后代,為了生存,他們的祖先從東方的海邊遷徙而來,并形成耕作習慣,“一年一道犁,不開水圳也不鏟道不堪力”,以農(nóng)業(yè)為生,他們很少與外界來往,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并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語言模式,雞頭寨的神秘歷史、文化等令他們的語言充滿了神秘特色。
第四,神話傳說的引入直接給作品造成神秘色彩。比如關于刑天的傳說、關于六支祖跟著鳳凰西行的傳說。上述諸種手段造成的神秘色彩是這部小說的基本美學風格。
二、特殊敘事:敘述視角和敘述方式
“視角”是作品中對故事內容進行觀察和講述的角度,與敘述視角緊密相關的則是話語和思想的表述方式。
韓少功在《爸爸爸》中采用了第三人稱的全知敘事,但是在敘述的過程中做了視角的自我限制,一方面敘述者對整個事件了如指掌,娓娓道來,但是另一方面又似乎知之甚少,有心無力。小說中多處使用“據(jù)說”、“有人說”以確定小說敘述者的推測或猜測,表明敘述者的認真務實一本正經(jīng),同時還以此規(guī)避對特定事件作出符合邏輯的解釋。小說中雞頭寨與雞尾寨打冤時,連連失敗,路上、坡上隨處可以看到為打冤而死去的人的尸體,這些死去的人沒有家人收尸,而是被寨子里的狗給吃了。作者營造了一種神秘可怖的氣氛,卻又能躲得過讀者對其合理性的詰問。
《爸爸爸》中還大段的引用一些自由間接引語。自由間接引語是一種以第三人稱從人物的視角敘述人物的語言、感受和思想的話語模式。自由間接引語的運用使隱含作者的講述與聚焦人物的心靈世界融為一體,突出人物的主體意識,同時還取消了引號造成的間離感。小說中德龍的唱“簡”,“思郞猛哎,行路思來睡也思”使讀者仿佛身臨其境地領教了德龍的原始而又響亮的唱腔。自由間接引語保留了語言的原始風貌,也描繪出了人物的心理,敘述者與小說中人物的心靈世界交流,閱讀者也就隨著敘述者的敘述在神秘氛圍的籠罩下而不斷去體會每個人物的語言及所表現(xiàn)出的他們的心理。
三、人物形象具有多重象征意義
1.丙崽——封建民族文化的縮影
小說的主人公丙崽是一個白癡的形象,寨中的人不知道他的父親是誰,也不知道造成他白癡的原因是什么。丙崽外形奇怪、畸形,且永遠長不大。在這個村寨中,人人可以欺負他、凌辱他。但就是這么一個在我們現(xiàn)代人看來神志不清、思維混亂的人卻在后來受到整個村寨的集體膜拜,他被稱為陰陽卦師,被稱作丙仙。村民們居然通過他來占卦以此決定是否對外寨進行攻打。在這種病態(tài)思維指引下的占卦后,人們居然開始攻打富庶的雞尾寨,最終導致雞頭寨遭受滅頂之災,村里的青壯年勞動力舉家遷徙,剩下的老弱病殘只能留下了結自己的生命。在小說的結尾,仲裁縫看見丙崽的時候,給丙崽灌下一碗毒藥,但他卻意外地復活了。這個病態(tài)、畸形的人物形象最終將何去何從,他的出路在哪里,他究竟象征了什么,作者并未給讀者一個明確的答案。
丙崽的形象有三重象征意義。第一重意義是象征個體的丑陋與悲哀。丙崽有幾個特征:冥頑不靈、丑陋、渾渾噩噩,他無論是外表還是言行舉止都是異于常人的,這個壓抑且陰郁的形象代表了畸形文化形態(tài)下個體命運的悲哀。第二重意義是象征了一種群體意向。以丙崽為代表的雞頭寨村民有這樣的特點:他們生活在自給自足的小社會里,他們有自己特有的語言表達,如把“父親”稱為“叔叔”、“姐姐”稱為“哥哥”;他們不愿引進其他地方的思想、文化甚至是事物,他們固步自封,保守落后,以為雞頭寨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他們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抓住雞頭寨保留的一些陳舊的思想來教育后生來確保他們不會“背叛”本族文化。整個群體都是如此荒誕、迷信、懶惰、保守、冷漠、殘酷。丙崽形象的第三重象征意義是象征了封建落后的文化。作者通過對丙崽這一形象的刻畫深刻地揭露了傳統(tǒng)歷史文化下,人的淺薄、盲目和愚昧的精神狀態(tài),將古老的、封閉得近乎原始狀態(tài)的文化惰性解剖無遺。
2.丙崽娘與德龍——對封建民族文化的繼承與反叛
丙崽娘在這篇小說中是以第二主要人物出現(xiàn)的,自從和丈夫德龍生下這個“怪胎”丙崽后,就全心全意待在村落里,照顧著丙崽,養(yǎng)育、陪伴著他,這些都來自于一個母親對兒子的包容心和責任感。即使丙崽經(jīng)常犯錯,經(jīng)常受人欺負,丙崽娘也沒有拋棄過他。丙崽娘的形象,是舊社會千千萬萬個家庭婦女的縮影,她們一生的愿望便是能夠相夫教子,本本分分、心甘情愿地為自己的家庭和家人奉獻自己的時間和精力。丙崽娘最常說的話,便是希望丙崽能夠傳宗接代,仍舊把封建文化的根傳下去。丙崽娘遇到抽簽祭谷神的時候,有一點幸災樂禍的替別人開導,卻沒想到這種殘忍粗暴的習俗應該要杜絕。這是因為她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封建的民族文化,覺得很自然,應該去遵守,她從未想過要去反抗這種約定俗成、慘無人道的人祭活動。丙崽娘對封建民族文化的繼承已經(jīng)是下意識的了,就像保護和養(yǎng)育丙崽一樣。而最后表現(xiàn)出的反叛卻并沒有好結局因為即使丙崽娘有了離開村落的意識,也只是為了尋找下一個同樣充斥著封建文化的村落而已。
與丙崽娘不同的是她的丈夫德龍,也就是丙崽的父親。在某種意義上說,德龍是一種新時代文化現(xiàn)象的象征。德龍在村落里唱了幾十年山歌之后,就帶著他的小青龍出去了,至今也沒有回來,徹底的離開了雞頭寨。德龍是唯一一個徹底離開雞頭寨,遠離這個閉塞封建民族文化的人。他的離開是對根的反叛,是對這種愚昧文化的反抗。但這種象征雖有生機卻朦朧、幼稚、單薄無力。
丙崽娘代表的是對根的無意識繼承,而德龍則是對根的無意識反叛。兩種不同質的“基因”瞬間相遇是造成丙崽怪異愚癡的根源。而這兩個具有象征意義的人的結合,在抽象意義上來說,雞頭寨的舊文化與新時代的新文化格格不入,甚至在新的時代背景下,雞頭寨舊文化吞噬了新文化,并把它變成了一種枯朽丑惡的東西,即丙崽的化身。
3.仁寶——封建民族文化中的新勢力
在這個落后閉塞的村寨中,仁寶的行為是有一些獨特的。他喜歡和那些從山下來的人們套近乎也喜歡自己下山去晃蕩幾天,“從山下回來,他總帶回一些新鮮玩意兒,一個玻璃瓶子,一盞破馬燈一條能長能短的松緊帶子,一張舊報紙或一張不知是什么人的小照片。他踏著一雙很不合腳的大皮鞋殼子,在石板路上嘎嘎咯咯地響,更有新派人物的氣象。”帶來一些新鮮玩意兒,操著一口官話,還時不時的嚷嚷“這鬼地方,太落后了?!薄岸逅酪埠脕硎酪短サ角Ъ移喝??!彼倪@些行為和保守的雞頭寨人格格不入。最重要的是,在村民們說要殺人祭谷神之類時,他會認為這種祭拜神靈的方式是愚昧的無知的。這一思想的覺悟是新勢力的一個顯著特點,開始有意識的排斥這種迷信的封建文化。仁寶角色的出現(xiàn),無疑是對封建落后文化的沖擊,矛盾沖突下新文化終于出現(xiàn),這也使得文化尋根出現(xiàn)了新的希望。
四、開放性的小說結尾
小說以寫人物丙崽開頭到丙崽的神秘不死的結局,中間穿插著多個人物及族人的神秘離去,他們處處追尋祖先的遺風,遵循祖先的規(guī)矩,保守祖先的信仰,也延續(xù)祖先留下的各種習俗,他們的生活都是由那些古老的習俗組合起來的,這又使小說所描寫的人生帶有傳統(tǒng)民族文化的神秘感。
在作品的結尾處,經(jīng)過殘酷的最終“殺戮”之后,丙崽奇跡般的活了下來?!氨桃呀?jīng)不僅是一個人了,更是一種蛀蟲一般不死的精神?!北滩凰?,那些古老的陋習、那些人性的苦悶和封建落后的文化意識就不會消失。從丙崽生長的環(huán)境看,他更是母親那代人或更久遠的歷史遺留下來的丑惡結晶。但丙崽又是異于這些封建愚昧落后的傳統(tǒng)的。作者想通過這個新的面貌來告訴世人,丙崽通過時間以及毒藥毒掉了舊的文化思想,找到了“新根”,也就是新的思想文化。那么這樣說來,丙崽在文中就充當了新舊文化傳承的角色?;蛟S,作者想要在丙崽身上安置一個愚昧終止的結果。但歷史的傳承與發(fā)展是不可預知的,舊文化的糟粕究竟能否被根除,新的文明是否能在這片殘破不堪的土地上生根發(fā)芽,結尾并沒有給讀者一個明確的答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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