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婷 鄒志遠[延邊大學語言文化學院,吉林 延吉 133000]
《生命冊》以“我”這個從農(nóng)村走向城市的知識分子作為敘述者,展示了20世紀50年代以來城市與鄉(xiāng)村的變遷、歷史與現(xiàn)實的碰撞、理想與欲望的矛盾,同時記錄了一個個生命個體的人生軌跡,形成了一本厚重的、屬于很多人的“生命冊”。書中飽含著作者對故土的眷戀,理性地審視了現(xiàn)代化的浪潮下,中原大地所遭受的沖擊改變和城市的發(fā)展,探索城鄉(xiāng)世界的變遷和中原人的精神發(fā)展。
《生命冊》的敘述中交叉著鄉(xiāng)村與城市、歷史與現(xiàn)實,可以看到吳梁村在五十多年里經(jīng)歷了多次“運動”后逐漸走向破敗的過程。老姑夫蔡國寅曾是一名上尉軍官,為了一個女人放棄了光明仕途,入贅到吳梁村成了村支書。剛開始作為村支書的他是偉大的,擔著處分為全村人保住胡蘿卜,救了全村人的命。因是村支書他參與到村里的政治生產(chǎn)、家庭糾紛、社會輿論中去,受到村里人的敬重。但后來蔡國寅因作風問題,不再受人敬重,不再能夠借助公共權利支配村里的人。村支書代表著鄉(xiāng)村的權威,而面對村里人對梁五方、蟲嫂的毆打,蔡國寅已經(jīng)沒有能力去阻止,村里人對權威的無視使鄉(xiāng)村陷入一片混亂。作為一名丈夫和父親的蔡國寅是不合格的,他娶了心心念念的吳玉花,可婚后二人經(jīng)常吵架、打架,女兒也加入混戰(zhàn),生活并不幸福。“我”是由老姑夫撫養(yǎng)長大、并爭取到大學名額的,而“我”在他去世前也未能滿足他想要一個收音機的愿望。蔡國寅所付出的從未得到過回報,死后有人發(fā)現(xiàn)他曾立過功勛,人們便來拜祭,記者來采訪,諷刺的是采訪中老人們只記得“胡蘿卜事件”,而這件事又是歷史遺留問題,不好報道。蔡國寅因為一個女人而改變了一生,命運對他開了一個玩笑,他的人生變得艱難曲折。梁五方因為個人能力出眾而受到村里人的排擠?!斑\動”的到來成為村民們?nèi)簹何宸降钠鯔C,也是梁五方一生噩夢的開始。他被劃為了“新富農(nóng)”,房屋被充公,妻子被趕回娘家,美好日子一去不復返。他不服且一次次上訪、申訴,并一次次被警察押回吳梁村。在他上訪的三十三年后,終于得到了正名,可變成小老頭的他仍然堅持上訪,以至于在國慶節(jié)的時候還要專門派人來看著他,防止他進京擾亂秩序。梁五方最后變成了一個算命先生,他以“汗血石榴”一事,蒙騙威脅蔡思凡和吳志鵬,索騙錢財。特殊的歷史時代對梁五方造成了極大的傷害,而他用不體面的手段來實現(xiàn)自己的報復,這本身就是一個悲劇。
蟲嫂被老拐“騙婚”,婚后開始了她苦難的一生。一方面,她勤勞肯干,婚后的第二天就下地割草掙工分;另一方面,她有偷東西的壞習慣,被抓卻不知悔改。村里開大會、搞“運動”的時候,蟲嫂被批斗、游街,可她仍死性不改。這是因為作為一個母親她要照顧好自己的孩子。蟲嫂真正開始名聲掃地還是從她偷棗時被看棗園的老大爺發(fā)現(xiàn)后,發(fā)生不正當關系開始的,此后她便破罐子破摔,與許多男人發(fā)生不正當關系,也因此遭到村里女人的毆打。在這次女人們集體性的毆打中,男人們?nèi)w保持緘默,直到蔡國寅出來制止,由此可見吳梁村人的人性已經(jīng)丟失。之后蟲嫂為了自己的孩子改邪歸正,以自己弱小的身體在城里收破爛,供出了三個大學生。她對三個孩子的無私付出,換來的是他們的拒之門外,最終一個人死在了吳梁村的家里。身體弱小的蟲嫂是一個有著頑強生命力的偉大母親,她無私的愛換不來兒女們的認可,卻塑造了崇高的精神。
春才長相帥氣卻不愛說話,編席的手藝一絕,受到吳梁村女人們的喜愛。十八歲的春才被女人們有葷有素的話語包圍著,經(jīng)姑嫂嬸娘們一日日的挑逗、點化,誘發(fā)了性萌動。在破落封閉的吳梁村,人們對性的態(tài)度是最保守的,也是最開放的,對性的矛盾心態(tài)其實就是那個時代的人們的道德意識形態(tài),個人欲望等同于罪惡。春才喜歡蔡葦秀,卻不敢表白,但在欲望的驅使下又禁不住去偷看蔡葦秀洗澡。偷窺敗露后,在村里人的猜疑和公安人員的調(diào)查中,靦腆敏感的春才在這種畸形倫理道德的裹挾下、在羞恥和恐懼中下了河坡,以殘害自己的身體作為對自我的懲罰和救贖的代價。春才是鄉(xiāng)村中畸形文化的犧牲品。
蔡國寅、梁五方、蟲嫂、春才這些人物,他們親歷了道德倫理、人性情感、意識形態(tài)的考驗,都為《生命冊》增加了生機和色彩。作品在展示人物生命軌跡的同時,也揭示了人性中交織的各種沖突。人性不只是仁愛與善良的,暴躁和反人性常常是特定情景下的人性的可能。比如蔡國寅的無私和懦弱、梁五方的固執(zhí)與卑劣、蟲嫂的無賴與卑微、春才的靦腆與誠實等。在特殊的歷史年代里,特定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下,我們看到了吳梁村人性丑惡的一面,他們上演了一場場集體性的暴力。但吳梁村人又是單純善良的,他們幫助弱者,給蟲嫂辦了一個風光的葬禮。同時吳梁村人還是健忘和功利的,當老姑夫的的權力漸漸減少時,村里人對他就不那么尊敬;當蟲嫂的兒子當了縣教育局副局長后,人們就忘記了他的不孝,又主動找上門來?!渡鼉浴方沂境龅膹碗s人性和鄉(xiāng)村文化的弊端,體現(xiàn)出李佩甫對鄉(xiāng)土中國深刻的文化反思。
時代的腳步在發(fā)展,在不可阻擋的現(xiàn)代化和全球化浪潮下,城市的高樓大廈、物質(zhì)精神生活吸引了一大批人前來奮斗打拼,把扎根在城市作為自己的理想和歸宿。
駱駝跌宕起伏的一生是都市生活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寫照。身殘志堅的他是來自大西北的才子,畢業(yè)后當了官還娶了校花。但因作風問題辭了職,拉著吳志鵬等人北漂。吳志鵬說駱駝心理藏著一個“搶”字和一個“刀”字,它們促使駱駝最后走向了極端。來到北京上當受騙后,駱駝最終以自己的生命相逼拿到了被拖欠的錢。他不計后果、不擇手段,做股票操盤手的時候,不滿足于眼前的進賬,只想翻倍再翻倍;賬戶資金有限他就違規(guī)貸款;為了得到省里對厚樸堂上市報告的批復,用一粒來自美國的紐扣打通了范家福的門路,不惜花重金給女記者夏小羽買下一套房子;為拉教授下水而請名醫(yī)給教授治??;為了自己的事業(yè)不惜讓衛(wèi)麗麗流掉孩子。他違反道德并觸碰法律底線,他的目光只注視著賬戶上越來越大的數(shù)字,他陷入了欲望的陷阱無法自拔。但駱駝并非十惡不赦的壞人,他守信用,死前還清了當初欠的另外兩名槍手的錢,他對吳志鵬這個朋友也一直都是仗義的。駱駝這一路走來,金錢、地位、女人都有了,他不顧一切與這個充滿欲望的城市進行一場豪賭,想要擺脫城里人的輕視,可最終欲壑難填,走向絕路。
在這物質(zhì)化的城市中,人性的自省與墮落、真實與虛偽、純真與貪婪相互纏繞掙扎,李佩甫揭示出了現(xiàn)代人的真實生存處境。
李佩甫對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城市的發(fā)展進行了全方位的審視。通過吳志鵬與駱駝的合作,展示出國企轉制、實體經(jīng)濟發(fā)展、資本經(jīng)濟運作以及官商、媒體、金融等各個方面的關系。以駱駝為中心所構成的人際關系網(wǎng),輻射了除官場、商場和情場上的復雜人情世態(tài),更揭露了歷史轉型期社會上拉關系、送禮、走后門等不良風氣。駱駝的失敗具有普遍的社會意義——在快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城市,只重視經(jīng)濟物質(zhì)而忽略精神建設這一現(xiàn)象值得人們深思。
吳志鵬是一個帶有知識分子的尊嚴的人物,他的一生經(jīng)歷了從吳梁村到省城,從省城到北京、上海和深圳,之后返回故鄉(xiāng),最終游離于故鄉(xiāng)的歷程。吳志鵬在鄉(xiāng)村與城市之間漂泊,他背負著5798畝土地,近6000千只眼睛,近3000個把不住門兒的嘴巴行走在城市的路上。在看到駱駝如何一步步地走向毀滅后,他看清楚了自己不過是城市中的一個漂泊者、一個過客而已。吳志鵬走到哪里都能收到老姑夫的紙條,時刻提醒著他不能辜負故鄉(xiāng)。于是他以為故鄉(xiāng)可以成為唯一拯救自己的地方,然而故鄉(xiāng)已不是記憶中的田園牧歌,老樹歪著、望月潭消失了、村街上空的煙霞不見了、老牛的長哞聽不到了、槐井沒有了,存在的是板材加工廠、電鋸聲、磚窯廠。物質(zhì)文明的利益取代了生態(tài)文明的美好,鄉(xiāng)村不再是精神的原鄉(xiāng)。吳志鵬回歸不了故鄉(xiāng)也不屬于城市,無法獲得自我身份的認同,他雖迷茫,可植根于中原大地的靈魂并未迷失。他想找到一個能“讓筷子豎起來的方法”,實則是真心期望著能為家鄉(xiāng)和親人們找到一條出路。吳志鵬的回歸與找尋,是李佩甫對這個時代的困境做出的抉擇和判斷。“旅客在每一個生人門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門;人要在外邊到處漂流,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殿堂?!薄渡鼉浴分械泥l(xiāng)村和城市是相互作證、雙方在場的,這兩個生存領域透射出當代城鄉(xiāng)社會復雜的時代信息,為我們審視當今社會轉型提供了重要的經(jīng)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