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慧[太原科技大學外語學院, 山西 太原 030024]
波德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1867)是法國文學史上現(xiàn)代主義的第一位詩人,以詩集《惡之花》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詩歌先河。他同時也是一位出色的文藝批評家,將批評的智慧與詩的才華完美地結合到了一起。波德萊爾的批評觀點散見于其書信、文論中,并被應用于他自己的批評實踐。他的批評是一種基于對作品深刻同情之上的再創(chuàng)造,浸透著一種現(xiàn)代性的思想,是一種常讀常新的文藝理論。
19世紀的法國評論界,圣伯夫、泰納等批評家所倡導的“外部批評”正在盛行。在圣伯夫看來,了解作家的生平對理解其作品有重要意義,而泰納則提出著名的種族、環(huán)境、時代三要素的“決定論”。這種批評著眼于作品外部,似乎作品的價值必然寓于作家的真實生活之中。而波德萊爾并不在意作品的外部環(huán)境,也不關心作家的所屬流派,更不以所謂的“公正”標準去衡量作品。波德萊爾在其文章《批評有什么用?》中指出:“公正的批評,有其存在理由的批評,應該是有所偏袒的,富于激情的,帶有政治性的,也就是說,這種批評是根據(jù)一種排他性的觀點做出的,而這種觀點又能打開最廣闊的視野?!痹谒磥?,那些所謂“公正”的批評,實質(zhì)是用條條框框扼殺作家的創(chuàng)作個性。而以“偏袒”和“激情”去寬容作品的出格之處,體悟作品內(nèi)部的生命活力,才是批評家應有的風范??梢姡鳛榕u家的波德萊爾仍然保持著詩人的特征,他的批評不是為了教訓或指導作家,而是為了一種詩人的樂趣,即批評家在批評對象中發(fā)現(xiàn)美,并由此進一步在藝術上有所創(chuàng)新。
波德萊爾要求批評家富有激情,同時對美的標準也進行了革新。自古希臘時期便開始形成的真善美一體論的美學觀點,在波德萊爾這里被徹底否決。1857年,波德萊爾在其批評文章《再論埃德加·愛倫·坡》中指出:“許多人認為詩的目的是某種教誨,它或是應該增強道德心,或是應該改良風俗,或是應該證明某種有用的東西……只要人們愿意深入到自己的內(nèi)心中去,詢問自己的靈魂,再現(xiàn)那些激起熱情的回憶,就會知道,詩除了自身之外沒有其他目的;它不可能有其他目的,除了純粹為寫詩的快樂而寫的詩之外,沒有任何詩是偉大、高貴、真正無愧于詩這個名詞的?!辈ǖ氯R爾把追求至高無上的美作為詩人的任務,否認文學應有道德目的,因此“惡”的題材也并非不能進入文學,關鍵在于以何種方式去感受和表現(xiàn)惡。倘若藝術家在惡的描繪中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人類面對艱難處境時內(nèi)心深刻的復雜性以及人性的閃光點,那么這無疑是達到了在惡中發(fā)掘美,以惡反襯美的藝術極致。
批評首先要感同身受、進入角色。波德萊爾在為法國歌謠作家皮埃爾·杜邦寫的批評文章中指出,要想表演好杜邦先生的作品,“你們應該‘進入角色’,深刻地體會角色所表達的感情,直至你們覺得這就是你們自己的作品”。正是這種進入角色的意識,使波德萊爾被譽為認同批評的先行者。波德萊爾在其批評文章《論包法利夫人》中采用了這種認同的方法,后來福樓拜談到波德萊爾的這篇評論時說:“你進入到了我作品的秘密中去,仿佛我的大腦是你的一樣?!边M入作品之后,批評家試圖理解作家發(fā)出的暗示,并應答作品的意蘊。對此,郭宏安先生曾有精妙的論述:“批評者應該全面徹底地應答作者發(fā)出的暗示,在自己的靈魂中產(chǎn)生某種陶醉,并在回憶或想象的陪伴下渾然不覺地、毫無掛礙地進入作者設定的情境中去,而這種情境正是作者先行體驗過的?!辈ǖ氯R爾在批評一部作品時,往往使用一些隱喻或象征,來表現(xiàn)一些情境。這些情境并非作品中原原本本呈現(xiàn)出的樣子,卻同作品的意蘊有著驚人的神似。這種批評更像是一種對話,一種在認同、理解的基礎上,批評者與作家之間相互啟發(fā)、相互應答、不斷溝通的過程。
談到波德萊爾的藝術批評,不能不探討他的現(xiàn)代性思想。在長文《現(xiàn)代生活的畫家》中,波德萊爾賞析了貢斯當?shù)ぁぞ右粒?802—1892)的繪畫,同時提出了現(xiàn)代性的概念:“現(xiàn)代性就是過渡、短暫、偶然,就是藝術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變?!边@里蘊含著永恒與短暫的辯證關系?!皹嫵擅赖囊环N成分是永恒的、不變的,其多少極難加以確定;另一種成分是相對的、暫時的,可以說它是時代、風尚、道德、情欲,或是其中一種,或是兼容并蓄。它像是神糕有趣的、引人的、開胃的表皮,沒有它,第一種成分將是不能消化和不能品評的,將不能為人性所接受和吸收?!笨梢?,波德萊爾承認美既具有永恒性,又有其暫時性、變化性。“每個古代畫家都有一種現(xiàn)代性,古代留下來的大部分美麗的肖像都穿著當時的衣服。他們是完全協(xié)調(diào)的,因為服裝、發(fā)型、舉止、目光和微笑(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儀態(tài)、眼神和微笑)構成了全部生命力的主體?!焙喲灾?,波德萊爾的現(xiàn)代性看重的是在每一個創(chuàng)作時刻,與當時環(huán)境相協(xié)調(diào)的所有風尚或情感。這種現(xiàn)代性注重當下,而“當下”并非凝固不動,而是隨著時間不斷過渡、不斷變換。因此,尋找現(xiàn)代性的實質(zhì),就“在于從流行的東西中提取出它可能包含著的在歷史中富有詩意的東西,從過渡中抽出永恒”。這項從過渡中提取永恒之美的工作顯然需要美學家敏銳的感受力和洞察力。波德萊爾在他的文藝審美中對這種感受和洞察的方式進行大膽創(chuàng)新,提出從當下發(fā)掘美,就是將現(xiàn)時“英雄化”。德國研究波德萊爾的著名文學批評家瓦爾特·本雅明在其專著《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中指出,“英雄是現(xiàn)代主義的真正主題”。波德萊爾將尋找美的任務賦予他眼中的英雄,需要注意的是,本雅明和波德萊爾所謂的英雄,并非那些聲名顯赫的杰出人物,而是指在社會底層備受剝削、壓迫,卻心存詩意、頗具反抗精神的無產(chǎn)階級和文人。波德萊爾用隱喻的方式塑造了有別于傳統(tǒng)概念的“英雄”,提出了充滿現(xiàn)代意味的“英雄主義”。在他筆下,英雄不是至高無上的上帝,而是反抗上帝的撒旦;不是歸順天神的亞伯,而是叛逆、流浪的該隱。波德萊爾在其現(xiàn)代性思想中,顛覆了以權力和地位為標準的英雄觀,歌頌擺脫困境的意志、反抗壓迫的勇氣和追求自由的心靈。因此,當人們歌頌巴黎五光十色的上流社會時,波德萊爾卻將底層的生活“英雄化”,在最窮苦人群的生態(tài)中找到了他所贊頌的英雄氣概。面對命運的無可奈何,以及對黑暗社會的無聲反抗,這種反英雄的藝術處理反而引起讀者去探究邪惡與苦楚背后,那種悲憤的、動人心弦的美。
波德萊爾的批評,與其說是一種一板一眼的評判,不如說是一種活靈活現(xiàn)的再創(chuàng)造。正是在這種再創(chuàng)作的熱情中,批評家表達出了自己隱秘的情感。
波德萊爾要求藝術家在審美和創(chuàng)作時,充分調(diào)動全部感官,以提高對美的敏感度和感受力,從而對美進行多層次的表達,并且進一步揭示上天對人的啟發(fā)。顯然,在波德萊爾的美學思想中,“感覺”的地位尤為重要。這在理性和理智主義具有空前權威的19世紀中葉,無疑具有引導藝術活動回歸其感性本質(zhì)的理論意義。然而,波德萊爾的批評思想并沒有停留在感覺層面,而是在充分感受的基礎上,又從“感覺”出發(fā),去探討人的精神如何對自然的啟示進行應答。波德萊爾在對代博爾德-瓦爾莫夫人的詩歌的評論中這樣說道:“我覺得她的詩像一座花園……那是一座普通的英國花園,浪漫而熱情?!狈蛉说脑姼柚斜磉_的女性的憂郁和母愛的熱情,卻讓波德萊爾讀來仿佛置身于花園之中,這就將詩歌之美充分訴諸視覺、嗅覺?!霸谶@座屬于另一個時代的迷人的花園里,什么也不缺少……抓住我們的靈魂,勸它想著永恒”,這種頗具象征主義意味的批評將審美體驗上升到精神層面,發(fā)掘人的精神與自然的啟示之間的契合點。又如波德萊爾在評論瓦格納的音樂作品時,用激情洋溢的文字描述音樂激起的精神享受:“開始時旋律像一片寬闊的靜水”,將聽覺訴諸視覺;“我覺得自己從重力的鎖鏈中解脫出來,在回憶中又重新獲得了在高處縈回的奇異快樂”;“我充分地想象出一顆靈魂在一片光明之中躍動,因快樂和徹悟而迷醉,在自然的世界之外的高空中翱翔”。這種批評本身就是一種再創(chuàng)作,用豐富的感官去應答所批評的作品,用精神之光去呼應原作的哲學深意。
波德萊爾的文藝批評理論及實踐在其同時代的批評家中獨樹一幟。他的批評是一種現(xiàn)代性的批評,要求藝術家從短暫的當下發(fā)掘出永恒的美。波德萊爾的美學思想打破了真善美一體論的金科玉律,在思想上大膽贊頌身處黑暗卻追尋光明的勇氣與悲壯,書寫充滿現(xiàn)代意味的英雄氣概。此外,波德萊爾的批評并不追隨19世紀盛行的理智主義權威,而是注重感覺,鼓勵打開全部感官去體驗作品的內(nèi)部世界,同時也打開心靈之眼,去體悟自然的啟示,達到天人合一的精神應和。波德萊爾的文藝批評頗具詩性,與其說是對藝術作品的評論,不如說是一種對原作深刻同情基礎上的再創(chuàng)作,是對原作的全面應答與契合。在閱讀和審美越來越功利化、碎片化的今天,波德萊爾的批評對于我們形成獨特的批評品味,避免文藝批評的千篇一律,能夠給予一些啟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