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張川平
《白蛇傳》是京劇、昆曲以及很多地方劇種的經(jīng)典劇目,多年來薪火相傳,婦孺皆知,尤其《斷橋》一折,更是魅力無窮,久演不衰。此劇脫胎于許仙與白娘子的愛情傳說,情節(jié)推演和人物性格基本定型,故事和人物關系等幾無更改、翻新的余地,觀眾仍然不厭重復地去觀看,大家津津樂道的“看點”就在于“誰的白素貞”“誰的許仙”“誰的小青”,因為不同的演員、不同的組合,演出效果會有很大差異。在充分類型化的故事架構和充分程式化的表演規(guī)范的約束下,藝術家仍能各顯其能,煥發(fā)個性魅力,這是最能調動觀眾好奇心和欣賞欲望的關鍵所在。
關于《斷橋》一折三個人物的情緒基調及其互動變化,昆曲名家張充和有過言簡意賅的陳述。20世紀60年代,遠在美國的張充和與在貴陽師范學院教書的弟弟張宗和通信,宗和同樣癡迷昆曲,并在貴州省的藝術學校和戲曲專業(yè)院團兼職昆曲教習,在教授《斷橋》時特地向充和討教“身段譜”,因為這折戲充和最拿手,唱念做表都達到很高的水平。充和在信中專門談到人物的“表情”依據(jù):“三人情緒隨劇情更變,大概的旦(指白蛇)悲,怨痛,貼(指青蛇)是一股勁恨,最是無可奈何,生(指許仙)初害怕,驚慌,后亦漸為情動,是舊時弱書生本色?!雹賾撜f,盡管在劇本、唱詞、表現(xiàn)方式等諸多方面,京劇和昆曲存在差異,但對人物的理解和詮釋都遵循大致相同的“底稿”,張充和的概括不失為一種簡練精準的人物“定位”。各個劇種利用自己積累創(chuàng)造的藝術手段去塑造白許青三個人物,如同“百鳥朝鳳”,所“朝”的那個“鳳”正是“人物”,所謂的“朝”即是將抽象的人物具象化,準確把握、無限趨近于人物的靈魂。
以京劇為例,舞臺上已不知出現(xiàn)過多少白素貞、許仙和小青的三人組合,在眾多的“三人行”中,丁曉君、金喜全、閆虹羽演出的《斷橋》,十分出挑,魅力超群,整體效果最佳,有“金三角”的美譽。
丁金二人是杜近芳和葉少蘭的高足,其主演的《斷橋》主要傳承展現(xiàn)了兩位流派宗師的表演藝術。杜葉版的《斷橋》與其他流派在唱詞和做表等諸多方面存在差別,總的來說,是和而不同,同中有異。就白素貞這個人物而言,丁曉君主演的《斷橋》與李勝素、王艷的版本不同,與李炳淑、史依弘的版本略有差異,也有別于李維康糅進了“程腔”的演唱,當然,氣質上更與張火丁拉開距離,劉秀榮親授張慧芳的《斷橋》,在唱詞和表演上與之也有明顯不同。丁金版在杜葉版的基礎上進行了微調和精加工,使這折戲更加精粹、精彩、精美,更加突出了氣蘊生動、風流蘊藉、格高旨遠、情深意長的美學特點。
就表演而言,京劇舞臺上的這些白素貞各有傳承,各盡其妙。張火丁最幽怨,如果說別的白素貞是“火”的怨,她則是“水”的怨。張慧芳的做表最痛苦,最像一個身心遭遇重創(chuàng)即將臨盆的孕婦。史依弘的聲線最華麗雍容,最宜表現(xiàn)清雋脫俗、典雅出塵的蛇仙,她的“指法”最漂亮,運指的線路最優(yōu)美。與之相比,杜派的白素貞無論從做表還是唱腔上都有自己的獨特處理,杜近芳對丁曉君的傳授和點撥,貫徹了乃師梅蘭芳的精細要求,也體現(xiàn)著“通天教主”王瑤卿的藝術追求,杜當年親聆二位大師的真?zhèn)?,她表示,要把自己意會而未形諸舞臺的感悟和設想,在丁曉君身上實現(xiàn)。師生在一招一式、一腔一調、一顰一笑、一瞋一怒上細細“摳戲”,這種“手把手”的傳授,有一個最關鍵的好處,可以讓演員盡可能豐富地充實人物的“內心獨白”,使之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表演才不會流于浮泛,而有深厚的根系提供滋養(yǎng),源流脈絡,因果邏輯,清晰可辨。唯其如此,丁曉君才會由內到外變成杜近芳所期望的白素貞,唱念做表,目的明確,技術上和藝術上契合一個“度”字,不斷趨近于盡善盡美的境界。大概這就是所謂“嫡傳”“親授”的主旨目的和佳妙境界吧!
京劇的《斷橋》,在白素貞和許仙的婚姻遭遇重大挫折的時候,悲憤交加、怨恨難平的白素貞向許仙痛訴二人相戀的過往,樁樁件件,恩恩怨怨,出生入死,起死復生,無非是“情義”二字的糾結糾纏。正是在“情義”的感召下,白許再次聚首,重申相伴百年的誓約,白素貞對許仙,由愛恨交織到冰釋前嫌,需要強大情感邏輯的支撐,才能實現(xiàn)力挽狂瀾、拯救愛情的逆轉,這對演員藝術表現(xiàn)的內在張力和爆發(fā)力有很高的要求。因此,《斷橋》是整部《白蛇傳》的重中之重,華彩樂章,點睛之筆,成敗在此一舉。
當許仙被小青追殺得走投無路、幾乎喪生時,向白素貞大呼“救命!”白素貞歷數(shù)四個“你忍心”——“你忍心將我害傷,端陽佳節(jié)勸雄黃,你忍心將我誆,才對雙星盟誓愿,你又隨法海入禪堂,你忍心叫我斷腸,平日恩情且不講,怎不念,我腹中還有小兒郎,你忍心見我敗亡,可憐我與神將刀對槍,只殺得筋疲力盡頭暈目眩腹痛不可擋,你袖手旁觀在山崗。手摸胸膛你想一想,有何面目來見妻房!”——將對許仙的沖天恨怨傾泄而出。這種“怨”的宣泄,恰恰說明她對許仙并未徹底死心,尚有重建“夫妻情”的轉圜余地,這番傾心吐膽、如泣如訴的抱怨,亦可視為“另類”的“愛”的宣言。當然,在此特殊情境下,這種“恨怨”雖未到“哀莫大于心死”的程度,卻也萬難再按捺隱忍下去;不過,表演要顧及一個“度”字,白素貞的口出“怨言”固然要有火山噴發(fā)的氣勢,但亦不可等同于尋常街巷中夫妻鬧架的“潑婦”,而要演出一介蛇仙幻化的閨秀那種不同凡俗的涵養(yǎng)、沉痛、哀矜,又不失端莊、高蹈、內斂的仙家風范,個中分寸,很難把握,往往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只有既幽曲又奔放地傾吐出那水浸火燒般的一腔“憤怨”,才算收放自如地盡達人物的心聲,才能自然順暢地轉入“我愛你”這一膾炙人口、回溯“恩愛”的唱段。
在此需要宕開一筆,說說《白蛇傳》劇本的淵源,眾所周知,當今京劇舞臺上的《白蛇傳》都是田漢編劇的版本,地方戲演出本也是對“田本”的移植或改編,但當初田漢的妻子安娥根據(jù)“田本”同步創(chuàng)作了“地方戲”版本,可惜沒有出版,也未上演,這種躺在紙上而未立于舞臺的劇本自然屬于一種“未競稿”,很快便淹沒于歷史的塵埃中?!疤锉尽焙汀鞍脖尽钡摹栋咨邆鳌分髦枷嗤?,唱詞不同,使人物性格和情感宣敘呈現(xiàn)或隱或顯的差異。京劇《白蛇傳》流傳甚廣,似乎唱詞及與之匹配的唱腔設計帶有一種天經(jīng)地義、不可移易的權威性,但“安本”的“你忍心”是另外的表述:“你忍心將我忘,私隨法海入禪堂;自從你把金山上,夜夜等你到天光;等得日落月東上,送月影落西方;可嘆我人前言笑,人后悵惘,忍不住滾滾珠淚,一行一行。濕透了枕邊、襟上,好不凄涼!……”唱詞較之“田本”有更多哀怨、嗔怨、恨怨,情感表達,如泣如訴,如怨如慕,柔腸百轉,委婉幽曲。這種差別固然與作者的性別身份相關,更是安娥與田漢婚戀關系中恩怨糾葛的一種曲折映射。國家話劇院導演田沁鑫曾排演一出以田漢為絕對主角的話劇《狂飆》,他的四任妻子易漱瑜、黃大琳、林維中、安娥都出現(xiàn)在劇中,劇中安娥被譽為“紅色莎樂美”,她是田漢“向‘左’轉”的重要的影響者和引路人,二人在交往中產(chǎn)生感情,同居一段時間后,田漢卻決定迎娶與之有婚約的林維中,安娥為之租好婚房,黯然離開,不久她生下兒子田大畏,送回老家請母親撫養(yǎng),對田漢隱瞞了孩子的實情。之后,安娥與任光結合,他們是流傳甚廣的電影《漁光曲》插曲的詞曲作者(安娥作詞、任光譜曲),這對詞曲創(chuàng)作的好搭檔,夫妻緣分卻很淺薄,婚后時間不長,安娥送任光赴法深造,結束了這段并不愉快的婚姻??箲?zhàn)期間,安娥與田漢同居桂林,再續(xù)前緣,時林維中居重慶,田漢的母親不喜歡安娥以及二人的關系,事母至孝的田漢左右為難,十分痛苦,安娥的日子尤其難堪、難過,田母突患痢疾,幾乎不起,安娥日夜侍疾,幸得回春,老太太因之打消了對安娥的偏見。這種三人兩地、愛情與名分錯位的尷尬局面畢竟不是長久之計,經(jīng)林維中幾次大鬧,田漢下定決心協(xié)議離婚,付出了高昂代價,才得如愿,林所要求的巨額贍養(yǎng)費直追蔣碧薇對徐悲鴻的索求,徐蔣是那時更著名的將離婚演成曠日持久的大戰(zhàn)的一對“怨偶”。當年林維中拒絕哈同夫人羅迦陵的天價彩禮,不嫁其條件優(yōu)渥的螟蛉義子,而心許家無恒產(chǎn)的窮文人田漢,一朝離散,竟如此收場!安娥與田漢終成正果,但累累傷痕再難消泯,他們的相交相處飛揚著“帶淚的笑”,那種悲欣交集的復雜況味化為人生難得的財富體驗,被安娥寫入了《白蛇傳》《追魚》《情探》等戲劇劇本。對于安娥而言,經(jīng)過幾度分分合合,而終不能放下、放棄的愛情,才是“真愛”,曾經(jīng)的曲折和“殘缺”鐫刻身心,筆筆昭然,但她仍愿再試一次,像一只撲火的飛蛾,奮不顧身投向期盼的團圓和圓滿。所以,她為白娘子寫下的“抱怨”之詞,呈現(xiàn)出鮮明的憶戀、絮叨、感喟相交織的敘事調子,不失為另一種形式的溫情“示愛”。
據(jù)說,“安本”《白蛇傳》曾寄往石家莊,請河北省藝術學校的老師提意見,后不了了之?,F(xiàn)在網(wǎng)上流傳著張秋玲主演的河北梆子《白蛇傳》“斷橋”一折戲,唱詞整飭深情,既有下里巴人的純樸直白又不失陽春白雪的典雅文采,風格似與“安本”《白蛇傳》接近,唱詞如下:“小青兒且慢舉青鋒寶劍,青兒妹妹莫動怒,你且靠后?;剞D身未啟唇淚哽咽喉,素貞我本不是人間閨秀,我本是峨眉山上的白蛇仙,千年修煉萬般凄苦怨幽幽,啊……慕塵世兒女情阡陌楊柳,感青兒破仙關同下山頭,游不盡西子湖三潭錦繡,斷橋畔遇許郎情滿小舟。我愛你話語親心地忠厚,我愛你為鄰里排難解憂,我愛你臉含笑眉清目秀,我愛你孝萱堂桑梓情稠。一把雨傘擇佳偶,兩支喜燭映紅樓。端陽節(jié)我不該錯飲藥酒,蛇形露嚇得你病倒在床頭。舍性命仙山盜草把你救,誰料你病好一去就不回頭。自從你投法海金山去后,那一夜不等你到月上譙樓。翻江水漫金山一場惡斗,天兵降殺得我冷汗直流,若不是小青兒拼死相救,腹中的小嬌兒也難存留。白蛇尚知人情有,君子怎把人性丟?你不該誆騙為妻暗出走,你不該輕信法海中計謀,你不該隔岸觀火傷摯友,你不該忘卻前情恩作仇。如今我身懷著許門骨肉,天不收地不留何處奔投?許官人手捫心思前想后,誰的是,誰的非,天在上頭?!边@折戲與京劇的唱詞不同,與通行的河北梆子《白蛇傳》全劇中的“斷橋”在唱詞、唱腔設計和表演等諸多方面亦存在差異,最明顯的是它吸收了婺劇《白蛇傳·斷橋》的武打設計和身段表演的特點,這折戲由姬君超作曲,曲調高亢,大開大合,唱功不過硬的旦角演員根本無法勝任這大段唱腔,舉凡各劇種各流派的“斷橋”,不得不說,河北梆子的《斷橋》最為蒼勁悲涼、大氣磅礴、蕩氣回腸,白素貞對許仙的“愛”尤顯得恩深義廣,進退得體,似乎經(jīng)此劫難,二人的“一見鐘情”得到淬煉,“百煉鋼”和“繞指柔”集于一身,特別具有“情”與“美”的感召力。
京劇的“我愛你”唱段,以杜葉版唱詞為例:“青妹慢舉龍泉寶劍,冤家呀!妻把真情對你言。你妻不是凡間女,妻本是娥嵋一蛇仙。只為思凡把山下,與青兒來到圣湖邊,風雨湖中識郎面,我愛你神情繾綣風度翩翩,我愛你常把娘親念,我愛你自食其力不受人憐。紅樓交頸春無限,怎知道良緣是孳緣?到鎮(zhèn)江你離鄉(xiāng)遠,我助你賣藥學前賢。端陽酒后你命懸一線,我為你仙山盜草受盡顛連??v然是異類我待你的恩情非淺,腹內還有你許門的香煙,你不該病好良心變,上了法海無底船,妻盼你回家你不見,哪一夜不等你到五更天?可憐我枕上的淚珠都濕遍,可憐我鴛鴦夢醒只把愁添。尋你來到金山寺院,只為夫妻再團圓,若非青兒她拼死戰(zhàn),我腹內的嬌兒也難命全,莫怪青兒她變了臉,冤家,誰的是誰的非,你問問心間!”白素貞對許仙脫口而出的“愛點”是“神情繾綣風度翩翩”,顯然,葉派小生最宜表現(xiàn)這樣的青年男子形象——風流倜儻、儒雅俊秀、忠厚善良、溫潤可親、善解風情,可以說,正是許仙身上的這些特質令白素貞一見鐘情,“風雨湖中識郎面”,使修煉千年、“微漪不泛”的仙心“陡起波瀾”,春情蕩漾,依依不舍,上演了一段驚世駭俗的“仙凡戀”傳奇。許仙必須是特定的“這一個”,而非有些人所以為的,白素貞初從峨嵋洞府來到人煙繁華的錢塘,目睹西湖這“美麗的湖川”,看到成雙成對的男女游人,遂凡心萌動,愛意盎然,“許仙”恰好是她劈頭遇見的第一個男人,因緣際會,成就夫妻,若遇“王仙”“李仙”等任何人,都會有此幸事。顯然,這種“機會主義”的論調,以偶然遮蔽必然,貶損了白素貞仙心法眼識人閱人的品位,也大大低估了葉派小生的藝術專長和獨特魅力,不可否認,正是許仙身上“青春的火熾”冶煉鍛造的那一縷純良癡情,使白素貞深深沉醉,不能自拔,換另外一個人,白素貞可能熟視無睹、無動于衷,二人的相遇既是“有緣千里來相會”,也靠了白素貞的慧眼識珠,否則難免“無緣對面不相逢”的結局。同理,換另外的表演者,未必如葉派小生這般不溫不火,分寸尺度拿捏得當,其感染力和說服力可能就會大打折扣。
同是葉派小生,也能人演人殊,彰顯演員自身的氣質和個性,金喜全給人的感覺是:這個許仙是“真”的怕小青,而不是“演”的怕。他不僅怕寒光四射的龍泉寶劍,更怕小青這人形蛇仙,但為了與白素貞夫妻團圓,他硬著頭皮去抻練自己的膽子——愈是害怕愈向前,去克服這個“怕”,所以,“怕”入骨髓,便是“愛”入骨髓。其實,經(jīng)過法海的告誡、端陽的驚嚇以及親睹水漫金山的鏖戰(zhàn),許仙已經(jīng)意識到其妻定非“凡間女”,但“峨嵋一蛇仙”的真相由白素貞的嘴里說出來,對許仙而言才最具震悚效應,此處,史依弘小心翼翼地緩緩透露,小青極力制止,但白素貞察言觀色,執(zhí)意坦白,許仙下意識后退,隨即堅定表白,縱使妻子是“異類”,也會一愛到底,不再猶疑和動搖。丁曉君在“妻把真情對你言”時略有遲疑,旋即下定決心,和盤托出,“妻乃峨嵋一蛇仙”唱得理直氣壯,透著“我是蛇仙我驕傲”的豪氣,在這個白素貞看來,“異類”聯(lián)姻并無不妥,所以,深恨許仙的“薄情寡義”,譴責起來,義正詞嚴,不假辭色,與之相應,這個許仙也超越了人妖之惑,為情所感,為義所動,毫無懼色。兩個許仙都由金喜全擔綱,呈現(xiàn)在舞臺上則各有千秋。
小青也有不同的演法,對許仙拋妻棄家、私上金山一事,她比白素貞有更大的義憤,更少體諒、通融和眷念,早把這“忘恩負義”之人列入報仇雪恨、追殺到底的“黑名單”,所以,許仙甫一問訊,小青立刻龍泉出鞘,上演場面火爆、節(jié)奏緊張、情節(jié)驚險的“全武行”,青的追,許的逃,白的攔與護,須配合得絲絲入扣才能張弛有度,有條不紊地推進情節(jié)發(fā)展,舞臺上大多數(shù)的小青,大義凜然,疾惡如仇,有仇必報,毫不緩頰,有一種“女漢子”的豪俠和暴躁,其疾惡揚善的決心,至剛至勇的沖勁兒,固然令人欽敬,但那種“一意孤行”的演法、寧折不彎的形體語言,終究缺乏女性特有的優(yōu)柔,將原本的“恨怨”演繹成了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不免給人“過火”的感覺。應該說,小青最終饒恕許仙完全是“情有可原”,她與白素貞深厚的姐妹情,使她勇于擔當,堅決要斬殺這“負心人”,但也正因姐妹情深,她難以違拗姐姐的一再阻攔,以青鋒之利,快意恩仇,去毀掉姐姐與許仙破鏡重圓的念想。除此之外,小青也曾被白許之戀這“人間真情”深深感動,“游湖”一場,她施展法術,操控天氣,隨心所欲降下的“及時雨”使白許以傘為媒,締結良緣。作為見證和促成這場奇緣的人,小青潛意識里期盼著“大團圓”的結局,除非萬不得已,她不會像法海那樣做出“拆散鸞凰”的“絕情事”。正因這些情由,小青的“三尺青鋒”雖屢屢置許仙于瞬間斃命的險境,卻始終留有千鈞一發(fā)的逃命機會,否則,以她的本領,凡人許仙頃刻間便“尸骨不全”了。我們看到,閆虹羽的小青雖然也像打官司的秋菊一樣,死死咬住許仙,要憑龍泉寶劍討得一個公道,但她的整個氣質尚不失女性的細膩和柔美,對許仙這個肉眼凡胎、顛三倒四的書生情種,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同情和失望,矯健的身姿折射出內心的柔韌,她的“剛”其實是一劑猛藥,刺激許仙幡然悔悟,并一再用威脅的手段測試對方是真正的“心悔”,還是“口是心非”的敷衍之詞。白許之盟,經(jīng)此波折,確需小青這番苦苦究詰,許仙重立誓約才值得信賴。正是小青這種以“剛”致“柔”、剛柔相濟的特點使“斷橋”的收場顯得非常自然順暢,毫無突兀急轉的勉強意味。
《白蛇傳》也是梅蘭芳先生的代表作,他在《舞臺生活四十年》中談道:“《斷橋》上的三個演員,許仙、白蛇、青蛇處于同等重要的地位。三個人的身段,互相都有呼應。如同膠漆相連,是分不開的?!雹谌绾问谷宋镞_到情感和心靈的高度契合,令觀眾心悅誠服地認同夫妻、姐妹由分到合的轉變,對三人而言更是無與倫比的高難挑戰(zhàn)。配合的優(yōu)劣事關得失,直接決定了整場戲和整部戲的演出效果。
丁金版《斷橋》之所以整體效果最佳,關鍵在于演員之間心有靈犀,配合默契,杜葉二師在給各自的學生做藝術指導時,實際上已經(jīng)把二人合作的經(jīng)驗、彼此配戲的重要節(jié)點灌輸在點滴細節(jié)之中,所以,這折戲給人的印象,節(jié)奏(包括人物心理變化的節(jié)奏、音樂的節(jié)奏、武打的節(jié)奏)分明,邏輯(包括情節(jié)發(fā)展的因果邏輯、情感變化的人性邏輯、是非善惡的道德邏輯)清晰,整場演出可謂渾然天成、神完氣足、情致悠遠,結尾雨過天晴的抒情場面尤其動人,當白娘子唱到“小青妹扶為姐清波門轉,猛回頭避雨處風景依然”時,三人的表情、動作、舞臺調度與伴奏音樂,唱腔設計高度和諧,真情氤氳,詩意彌漫,雖然《白蛇傳》是一出悲劇,但此處就白許這場驚天動地的“仙凡戀”而言,卻情意纏綿,堪稱圓滿。三位演員技藝精湛、氣質絕佳,“小團圓”的定格造型,尤顯得夫妻登對,姐妹花交相輝映,這溫情脈脈、暖心悅目的畫面,令人深深沉醉。在如潮的掌聲中,大幕緩緩閉合,可以想象,這一刻,觀眾多半是相信愛情的。
如此足矣,藝術的價值不過如此,《斷橋》堪稱拯救愛情的典范之作。
①張充和、張宗和:《一曲微?!浜妥诤驼勊囦洝?,張以?、王道編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15頁。
②梅蘭芳:《梅蘭芳回憶錄》(上),東方出版社2013年版,第6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