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莫礪鋒
中華文明從一開始就具有以人為本的精神,是一種以人本主義為基石的人類文明。中華民族是世界上最早認識到人類自身的創(chuàng)造力量的民族。眾所周知,火是人類最早掌握的自然力,古希臘人認為火種是普羅米修斯從天庭盜來饋贈給人類的,而中華的先民卻認為這是他們中的一員——燧人氏自己發(fā)明的。這典型地反映出中華文化與古代西方文化的精神差異:西方人把崇拜的目光對著天庭,中華的先民卻對自身的力量充滿自信。在中國古代的神話體系中,女媧補天、后羿射日、大禹治水等神話傳說其實都是有關人間英雄和氏族首領的英雄事跡的文學表述。女媧等人的神格其實就是崇高偉大人格的升華,他們與希臘神話中那些高居天庭俯視人間有時還任意懲罰人類的諸神是完全不同的。中國古代神話中的有巢氏、燧人氏、神農氏等人物分別發(fā)明了筑室居住、鉆木取火及農業(yè)生產,而黃帝及其周圍的傳說人物更是被看作中國古代各種生產技術及文化知識的發(fā)明者。在經過后人加工的中國上古神話中,神話的因素與歷史的因素以傳說的方式奇妙地結合起來了。神話人物主要不是作為人類的異己力量出現,而是人類自身力量的凝聚和升華。神話人物的主要活動場所是人間,他們的主要事跡是除害安民、發(fā)明創(chuàng)造,實即人類早期生產活動的藝術夸張。請看《孟子·滕文公上》對大禹治水事跡的敘述:“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泛濫于天下?!硎杈藕樱疂鸲⒅T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于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這分明是一位人間領袖的英雄事跡,哪里有絲毫的神話色彩?有人說這是儒家對傳說進行信史化的結果,但儒家的思想正是中華先民集體觀念的理論表述,這仍然證明著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人本精神。
既然中華的先民們確信文化是他們自己創(chuàng)造的,這種文化就必然以人為其核心。追求人格的完善,追求人倫的幸福,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便成為中華文化的核心價值取向。在中華文化中,人不是匍匐在諸神腳下的可憐蟲,更不是生來就負有原罪的天國棄兒,相反,人是宇宙萬物的中心,是衡量萬物價值的尺度,人的道德準則并非來自神的誡命,而是源于人的本性。人的智慧也并非來自神的啟示,而是源于人的內心。先秦的諸子百家雖然議論蜂起,勢若水火,但它們都以人為思考的主要對象。他們的智慧都是人生的智慧。先民的這種思維定勢為中華文化打下了深刻的民族烙印,那就是以人為本的精神?!渡袝ぬ┦纳稀酚性疲骸拔┨斓?,萬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老子》中更明確指出:“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薄抖Y記·中庸》云:“唯天下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這些論斷頗能代表古代中國人對人在宇宙間地位的確定。
由此而導致的結果是:當其他民族對宙斯、耶和華、安拉的至高權威頂禮膜拜時,中華的先民卻把人間的圣賢當作崇敬、仿效的對象;當其他民族把人生的最高目標設定為進入天國以求永生時,中華的先民卻以“立德、立功、立言”等生前的建樹以實現生命的不朽;當其他民族從宗教感情中獲取靈魂的凈化劑或愉悅感時,中華的先民卻從日常人倫中追求仁愛心和幸福感??鬃訛榱藢崿F其政治理想,棲棲惶惶,席不暇暖。在政治活動徹底失敗后,又以“韋編三絕”的精神從事學術教育工作,真正做到了“發(fā)憤忘食,樂而忘憂,不知老之將至”,正是這種積極有為的人生態(tài)度使他對生命感到充實、自信,從而在對真與善的追求中實現了審美的愉悅感,這就是為后儒嘆慕不已的“孔顏樂處”。與儒家相反,莊子則從另一個方面實現了人生的價值。莊子是以浪漫的態(tài)度對待人生的,對自然界的生命現象抱著珍貴愛惜的態(tài)度。他所追求的是超越現實環(huán)境的精神自由,是保持人類自然本性的個體生命的尊嚴。
所以中國古代的文學藝術從一開始就是產生于人間的,是由人類自身的力量來創(chuàng)造的?!渡胶=洝ご蠡奈鹘洝份d:“夏后開上三嬪于天,得《九辯》《九歌》以下。”在中國古代神話中,這大概是唯一的關于詩歌降自天庭的記載。即使是這條傳說,也是傳聞異辭。屈原《天問》云:“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郝懿行疏云:“開即啟也,漢人避諱所改?!笨梢娺@是指真實的歷史人物啟。對于屈賦中所寫啟與《九辯》《九歌》之事,后代注家聚訟紛紜,總的趨勢是神話色彩越來越淡薄,至朱熹遂認定《九辯》實乃“舜禹之樂”,并非降自天庭。朱熹的解釋不一定符合事實,但這卻代表古人的普遍看法,即不相信《山海經》的悠謬之說,而寧可相信一種符合理性的信史化說法。
在中華文明史的初期產生的藝術品雖然也有以祭祀鬼神為用途的,但是最常見的還是與先民的現實生活息息相關,例如仰韶文化的大量彩陶器具上所繪的魚鳥圖案,無論是意味著圖騰崇拜、生殖崇拜還是祈禱狩獵有獲,但肯定反映著人們在實際生活中的訴求。至于在河姆渡文化、大汶口文化中都有發(fā)現的陶鬶,或呈豬形,或呈狗形,更是先民畜牧生產的直接表現。最早的古代歌謠也都是人間的產物,例如:“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卜辭通纂》)“斷竹,續(xù)竹,飛土,逐肉。”(《吳越春秋》卷九)“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哉!”(《帝王世紀》卷二)又如:“屯如,邅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周易·屯第三》)這些歌謠或是直接見諸早期文字記載,或是經過長期的口耳相傳才寫定下來,但它們都產生于上古時代則是可以肯定的。第一則寫人們對雨水的期待,第二則寫制弓射箭,第三則寫自給自足的農耕生活,第四則寫搶婚的經過,都是直接取材于人民的日常生活,傾注著他們的喜怒哀樂。一句話,它們都是直接與先民的實際生活密切相關的。對于古代藝術的這種性質,先民們有著清醒的認識?!秴问洗呵铩ぶ傧募o》云:“昔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闕:一曰載民,二曰玄鳥,三曰遂草木,四曰奮五谷,五曰敬天帝,六曰建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總禽獸之極?!边@里記錄的是上古時代歌、樂、舞融為一體的綜合藝術表演,它所再現的內容顯然正是當時的生產活動和社會活動。
只要對中國古代藝術進行歷時性的考察,就可以清晰地看出隨著時代的推進,人本精神越來越成為占壓倒優(yōu)勢的價值取向。例如商周兩代的青銅器上的紋飾,從早期的神秘詭異的饕餮圖案逐漸轉變?yōu)楹笃诘膱A潤柔和的幾何紋飾;又如漢唐兩代都很發(fā)達的墓葬壁畫,前者常見伏羲女媧蛇軀交尾之類的神話題材,后者卻以宴飲、耕牧等人間生活為主要內容;又如詩歌中的神仙主題,從秦代博士所作《仙真人詩》到漢末曹操所作《精列》等游仙詩,神話色彩越變越淡,及至晉代郭璞的《游仙詩》,竟被鐘嶸評為“乃是坎壈詠懷,非列仙之趣也”。所以從整體而言,人本精神是中國文學藝術的最高準則。以詩歌為例,從先秦以來,人們強調詩歌源于人間的生活,是人們喜怒哀樂的自然表現。正是在這種文化土壤中,“詩言志”成為中國詩歌的開山綱領。“詩言志”首見于《尚書·堯典》,雖說它不一定真是產生于堯舜時代,但它肯定在先秦時代早已深入人心,且絕非僅為儒家學派獨自信奉。《左傳》(襄公二十七年)載趙文子之言曰“詩以言志”,《莊子·天下》云“詩以道志”,《荀子·儒效》云“詩言是其志也”,皆為明證。對于“詩言志”的釋義,歷來多有歧解,但其基本的內涵是很明確的??追f達《左傳正義》云:“在己為情,情動為志,情志一也?!焙笕嘶蛞詾檫@是孔氏對“詩言志”說和魏晉時產生的“詩緣情”說的彌縫折中之言,其實先秦時“志”即包含“情”在內,孔氏之語是符合先秦實際情況的??傊?,在中華先民們看來,詩歌完全是抒寫人類內心世界的一種文化形態(tài),非人間的內容在詩國中是沒有立足之地的,人本精神就是中華詩國的核心精神。從《詩經》《楚辭》到唐詩、宋詞,再到元代散曲、明代山歌和近代詩歌,人本精神是中華詩歌史一以貫之的主線。
正因如此,中國古代文學藝術有一個顯著的特點,那便是個人抒情的性質。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中國思想界呈現出百家爭鳴的繁榮局面。儒家思想并不輕視個體的意義,他們那么重視修身養(yǎng)性,正是著眼于個體人格的建樹。后儒對教化的一面過于強調,有時不免畸輕畸重。其實孔子深為贊賞的“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生活狀態(tài),正是充滿抒情意味的詩意人生??鬃雨P于詩歌可以“興、觀、群、怨”的觀點,無論后人怎樣闡釋,都無法否認其中含有個人抒情的成分。宋儒所津津樂道的“孔顏樂處”,當然是對自身道德境界的體認與滿足,但同時也是對詩意人生的審美把握。當然,先秦更加重視個體生命價值的思想流派首推道家。與儒家相反,老子和莊子從另一個方面實現了人生的詩化。老、莊是以浪漫的態(tài)度對待人生的,他們對自然界的生命現象抱著珍貴愛惜的態(tài)度。他們所追求的是超越現實環(huán)境的精神自由,在鄙薄物質條件這一點上則與儒家殊途同歸。相對主義的思想方法使莊子對智性的真和德性的善都存有懷疑,他所追求的終極真理其實正是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于是莊子對人生的感受、玩味都帶有審美性質?!肚f子》一書中或感嘆人生受到種種外在事物的束縛,或描述在理想狀態(tài)中實現超越的自由境界,思緒汗漫無涯,意境則優(yōu)美如詩,可見他是以詩人的眼光去把握人生的。一部《莊子》,其真諦就是歌頌個體生命的價值,歌頌個體人格的尊嚴,是一首頌揚人類自由意志的抒情長詩。儒、道兩家相反相成,構成了中華民族的基本人生思想,他們對人生的詩意把握足以代表中華民族的文化心理特征。因此,中國的詩歌從一開始就具有濃郁的抒情性質。也可以說,抒情是中國詩歌最重要的民族特征。我們不妨以西方詩歌史作為參照物來做一些考察。柏拉圖是古希臘最為權威的思想家,至少在15世紀以前,柏拉圖的理論對歐洲的詩歌思想有著決定性的影響。柏拉圖認為人類社會只是“理式世界”的摹本,所以把人間生活作為描寫對象的詩人是應被逐出“理想國”的。他在《理想國》中告誡說:“你心里要有把握,除掉頌神的和贊美好人的詩歌以外,不準一切詩歌闖入國境,如果讓步,準許甜言蜜語的抒情詩或史詩進來,你的國家的皇帝就是快感和痛感,而不是法律和古今公認的最好的道理了?!?在古希臘的文化體系中,柏拉圖的觀點是完全合理的:既然世界的主宰是天上的諸神,既然人類是伏在諸神腳下的渺小生靈,那么以人類生活及其思想感情為內容的詩歌還能有什么價值呢?所以盡管在古希臘并非沒有抒情詩,九位繆斯中位列第二的歐忒爾佩即是司抒情詩的,但是繆斯畢竟是女神而不是凡人,她們甚至禁止人類與她們競藝。而且,從總體上看,古希臘人重視的是歌頌神靈的史詩,而不是以日常生活為內容的抒情詩。我們從古希臘的文化中可以看到對諸神和英雄的歌頌,卻很少發(fā)現對平凡生活的詩化處理。這與以抒情為主要內容的中國詩歌簡直是南轅北轍。從《詩經》《楚辭》開始,一部中國詩歌史在任何階段、任何分支都體現出濃郁的抒情意味。即使像杜甫、白居易那樣極其重視描摹民間疾苦的詩人,其詩作中又何嘗缺少抒情的成分?杜甫在崎嶇蜀道上自傷懷抱的《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白居易在潯陽江上淚濕青衫而吟成的《琵琶行》,難道不是感人至深的抒情佳作?
中國古代文學藝術中除詩歌以外的其他樣式也不例外。例如《史記》本是史傳文學,但因洋溢著濃郁的抒情色彩而被魯迅稱為“無韻之《離騷》”。元雜劇《西廂記》本是敷演故事的戲曲,但其中如第四本第三折長亭送別時崔鶯鶯主唱的套曲,不是優(yōu)美的抒情詩又是什么?小說《紅樓夢》堪稱封建時代社會生活的全景圖卷,但是全書的主要內容如寶黛愛情等無不寫得優(yōu)美如詩。中國古代的藝術也浸透著濃郁的抒情意味。無論是哪一種藝術門類,都追求氣韻生動的藝術境界。古代建筑中并無實用價值的飛檐杰閣和回廊雕窗,古代雕塑中那些體態(tài)婀娜、面帶微笑的佛像,古代舞蹈中“羅衣從風,長袖交橫”的瀟灑動作,古代音樂中“目送歸鴻,手拂五弦”的演奏方式,都透露出濃郁的抒情意味。在中國古代的書法藝術中,雖然也有“尚法”的發(fā)展階段,但更多的時代則以“尚韻”“尚意”“尚態(tài)”為時代風尚。中國古代的繪畫則以遺貌取神為藝術高境,與其說畫家意在描繪外在物象形形色色的狀態(tài),不如說他們是在傾吐胸中變化無窮的情思。所以西方的文藝理論家著意于繪畫是空間藝術,而詩歌是時間藝術的辨析,而中國的藝術家卻對“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融通境界津津樂道。這說明中國古代文學藝術在整體上帶有濃重的抒情性質,它是無數中華先民充滿個性的靈心慧性所創(chuàng)造的作品的集合。中國古代文學藝術在整體上具有如此濃重的抒情性質,最重要的根源就是人本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