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欣璇［華中科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 武漢 430074］

在當(dāng)代詩壇之中，詩人王小妮似乎一直處于一種邊緣化狀態(tài)而沒有受到詩壇更多的關(guān)注。但是從朦朧詩時代開始，王小妮即以一種冷靜而沉默的姿態(tài)不間斷地進行著詩歌創(chuàng)作。正如一株植物的默默生長一樣，時間也向讀者大眾證明，王小妮成為少數(shù)越寫越好的詩人之一。王小妮的詩歌中有不少對于植物的關(guān)注，從日常審美經(jīng)驗出發(fā)，體現(xiàn)出的是詩人對生活本真的描摹。

一、詩意中的植物文化

早在人類出現(xiàn)之前，植物已經(jīng)以其獨特的生命方式靜默地存在于世界。隨著人類文明的發(fā)展，植物由被人類食用到被觀賞，與人類的關(guān)系日趨緊密，逐漸成為人類精神寄托與情感表達的重要載體。當(dāng)植物進入歷代文人的情感視野，在經(jīng)過長時期的文化積淀之后，各類植物背后開始蘊含著豐富的文化意蘊。文人雅士通過詠詩賦詞、寫文作畫，把他們內(nèi)心的情感和審美情趣都寄托于大自然的花草樹木，實則是以植物文化反映人們的價值取向、精神追求，是透過植物而以人為中心，也即植物的人格化表達。

而在王小妮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她不再僅僅局限于古典詩歌中的植物意象，而是將一種自然的詩意與創(chuàng)作主體的本能感知結(jié)合在一起，聚焦的是人最本真的生命意識。因此，她放棄了“車前子”“紫云英”“三葉草”等極具古典審美意味的“高大上”植物，更多的是如“白菜”“西瓜”“土豆”這樣日?；闹参?。由此，植物的情態(tài)不僅揭示了生命與存在的奧秘，同時也展現(xiàn)出再生、青春以及不朽的神秘性，成為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一個參照。

二、詩歌中的植物書寫

王小妮詩歌中對植物的關(guān)注，“決不止于一般的環(huán)保或生態(tài)主義，而是以人的生存為核心的‘生態(tài)本在’理念”①。作為一種隱喻對象，不論是植物的色彩、動作、語言還是情緒，詩人向往的是在喧鬧的現(xiàn)代都市中可以沉靜于一種單純。

1.植物的色彩

植物本身的色彩，象征著四時變化、生命交替。在王小妮的詩歌中，植物色彩一方面是自然意象的視覺渲染，另一方面也是詩人寄予生命力量的詩情表達。

在《我看不見自己的光》中：“你的微笑/成了一株發(fā)暗的枯茅草/我搖撼你/阻止這枯笑。”“枯茅草”的顏色是暗黃的，像一種燦爛之后的暗淡。而像“發(fā)暗的枯茅草”的微笑，透露出一種蒼涼、衰弱、無奈。又如《你變綠后，我就什么也不寫了》：“棕櫚像海一樣大片波動。/突然看見你/隨風(fēng)嘩變成了綠色……現(xiàn)在我感受到你/五歲小樹般的/眼睛?！易兂梢粔K/暖和又生滿青苔的白石頭……體驗?zāi)阕兙G以后的/濕潤生活。”高大的棕櫚樹充滿了希望與生機。“變綠”之后的你，對世界充滿了探索與好奇，是最真切的愛與希望。而“我”無奈于蒼老，但仍想要變成“生滿青苔的白石頭”，至少擁有如青苔一般渺小而安靜的生氣。再如《穿越別人的宮殿·我得到了所有的鑰匙》中：“麥田像金發(fā)少年/把頭探向山頂空洞的城堡……”“金色的麥田”像充滿生氣的少年一樣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好奇。雖然現(xiàn)實仍然是殘酷的，“世界已經(jīng)早我一步/封閉了全部神奇之門”，但是這如少年一般的勇氣，仍然推動著“我”前往未知之地。

2.植物的動作

植物的動作以擬人化的姿態(tài)呈現(xiàn)，詩人將靜態(tài)之中的植物剝離出其存在的本真空間，在與人類日?？臻g的相互交映之下，賦予其抒情主體獨特的情感流動。

在《不反駁的人》中：“我們已經(jīng)不是青草/從小呼吸著枯枝敗葉?！薄扒嗖荨钡暮粑届o而毫無波瀾，“枯枝敗葉”的現(xiàn)實不會影響到生長姿態(tài)，而“我們”在現(xiàn)實一次次的“吼叫”中，也學(xué)會了“不反駁”?！对S許多多的梨子》中：“植物的聲音/在桌上光滑地演奏?！n白至死/我第一次聽到植物的呼救?！狈旁谧郎系乃q如“待宰”一樣發(fā)出“呼救”，本來生長在樹上的水果“隨風(fēng)自由”，但因為人類的存在，“人們見了就叫渴”，平靜的生命界限被打破，只聽到植物的聲聲呼救。在《一塊布的背叛中》：“我沒有想到/把玻璃擦凈以后/全世界立刻滲透進來。/最后的遮擋跟著水走了/連樹葉也為今后的窺視/紋濃了眉線?！庇貌疾粮蓛袅舜皯簦瑓s讓“我”處于暴露之中，窗外的樹葉就好像一只只眼睛一樣“窺視”著屋內(nèi)的一切，“我”變得無處可逃?，F(xiàn)代都市下的信息化時代，每一個人都處于暴露之中，“別人最大的自由/是看的自由”，而詩人卻想退回到“那桃木的種子之核”，退回到生命最原始、最本真的狀態(tài)。

3.植物的語言

在《我走不進你的夢里》中：“看見你落進/睡眠那只暗門/看見你身上/纏繞了叮咚的昏果子?！惫踊杌栌瑓s發(fā)出叮咚的聲響，猶如一聲聲夢囈。聲音營造出另一個話語空間，“我”卻被阻隔，“走不進你的夢里”。在《緊閉家門》中：“荒草鐘一樣哇哇報時/我明白/到了必須/閉門寫詩的時候?！薄盎牟荨痹凇皥髸r”，透出時間的閑置與雜碎，日子好像荒草叢生一樣。而“閉門”造出的獨立空間里，只有“荒草”與“我”，植物所處的個體空間交織著“我”所在的社會空間，“哇哇報時”打破了空間的界限，提醒“我”該擺脫生活的荒蕪，通過“寫詩”回歸到如植物一般的內(nèi)心寧靜之中。在組詩《十枝水蓮》的第二首《花想要的自由》里：“頑強地對白粉墻說話的水蓮/光拉出的線都被感動/洞穿了多少想象中沒有的窗口?！彼彵弧皣А痹诓Ａе?，但是仍然“苦苦掙扎”，身體里蘊藏的生物本能在蠢蠢欲動，不愿意被代表著工業(yè)生產(chǎn)之中極具理性化的符號“玻璃”所束縛，就算逃離不得，水蓮仍然“頑強地對白粉墻說話”，這是對渴望自由、回歸本真的無聲吶喊。詩人看到了植物的執(zhí)著，最終決定“做一回解放者”，給予水蓮的是無限的悲憫與仁愛。

4.植物的情緒

當(dāng)植物不再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而是詩人情緒輻射的一部分時，植物以其特有的情緒表達，傳遞著對生活的觀察、思考與感悟。

在《死了的人就不再有朋友》中：“我有聲地走進/世界就舒緩著向后退避/學(xué)著花的樣子笑笑/真好，沒有朋友?！敝参镌谶@里呈現(xiàn)出一種智慧、淡薄而又釋然的生命姿態(tài)。當(dāng)“我”陷入生與死的困頓中時，“學(xué)著花的樣子笑笑”，學(xué)習(xí)植物如何面對內(nèi)心的孤獨。在《我守候著你想哭泣的時候》中：“哭泣的感覺/是誤闖了玫瑰花叢的感覺?！痹隗@惶無措中卻又欣喜動人。我們不用害怕哭泣，這不是悲傷，而是人體之中“十分必要”的水，再自然地“流出去”，就像美麗卻帶刺的玫瑰花一樣，這是一種生命的常態(tài)。在組詩《十枝水蓮》第一首《不平靜的日子》里：“猜不出它為什么對水發(fā)笑/站在液體里睡覺的水蓮/跑出夢境窺視人間的水蓮/興奮把玻璃瓶漲得發(fā)紫的水蓮。”面對著未知的世界，水蓮像孩童一般帶著好奇、興奮，可愛且富有靈性。這里的植物不再僅僅只是符號化的邊緣性存在，也不再身負(fù)著既定意象表達的重任，它是一個最為自然的生命體，猶如世界的本源狀態(tài)，是一個“粉顛顛的孩子”。

三、詩性中的植物密碼

通過對植物的描寫，王小妮在努力實現(xiàn)她的自我建構(gòu)。正如植物的生長狀態(tài)一般，有力而不夸張，其詩歌之中也蘊藏著獨特的植物密碼。

1.無知無欲的生命常態(tài)

植物的生長，順應(yīng)陽光、水分、空氣、土壤、溫度等自然規(guī)律，是生命最本真的狀態(tài)，既有對自然的尊重，也有對自然的敬畏，因此植物呈現(xiàn)出的是一種無知無欲的生命常態(tài)。老子曾在《道德經(jīng)》中指出：“夫物蕓蕓，各復(fù)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覆命。覆命曰常，知常曰明?！雹谌说男谋緛砭褪菍庫o的，但在欲望之下，人無法看到事物的本質(zhì)，行動之中也經(jīng)常失其常態(tài)。正如這種中國哲學(xué)呈現(xiàn)出來的“萬物齊一”的理念，生命只有回到最原始的、無知無欲的狀態(tài)，才能得到最大的自由。

在《他們說我藏有刀》中：“如果我有刀/刃在哪，鋒線在哪/它暗藏在心的殺機在哪……這個人已經(jīng)退卻/兩手空空，正在變回草木?！鄙钪谐錆M了“刃”“鋒線”“殺機”，但人正在“變回草木”。在植物面前，“殺機”被藏起，欲望得以消解，時間只留下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這也許才是最真實的生活。同樣在《一塊布的背叛中》，當(dāng)“我”處于暴露之中時，那種窺視的欲望讓“我的日子正被一層層看穿”，這種自由是相對的，每個人都處在“看”與“被看”之中?！拔覍幵竿嘶氐?那桃木的種子之核?！痹娙艘灾参锏臒o知無欲再一次消解人的欲望，“只有人才要隱秘/除了人/現(xiàn)在我什么都想冒充”。

“寫詩，我總希望讓人們立刻就感到我的原始沖動和情緒?？偟膬蓚€字就是‘自然’?！雹壅菍@種自然的、不勉強不做作的自由寫作狀態(tài)的把握，王小妮的詩歌呈現(xiàn)出的是一種寧靜和平和，而這背后，是詩人的堅定與頑強，是經(jīng)歷生活磨難之后的成熟。王小妮不僅通過詩歌中的植物書寫表現(xiàn)一種自然本性的追求，更使得其詩歌創(chuàng)作如植物一般寧靜、本真，獲得的是一種詩性中的最大自由。

2.軟化浸潤的生命氣澤

王小妮1985年開始定居深圳，在熱鬧喧嘩的城市環(huán)境之中，詩人喜歡退回到“家”這個私人空間生活與思考，當(dāng)詩歌創(chuàng)作從日常經(jīng)驗出發(fā)，回歸到生活本真時，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審美體驗。其詩歌中的植物同樣以一種軟化浸潤的生命氣澤消解了外部世界的堅硬，讓詩人在回歸日常時縈生出一種內(nèi)心的溫情。

如果說城市代表著一種強烈的政治話語外殼，那么日常化寫作就好像退回到只有詩人自己的家中，這種孤獨與寧靜是對外部世界的軟化。“城市是喧囂和刺激之物，而植物則是下垂和冷靜之物?！参锏倪@種特征，安撫著充滿喧嘩的欲望城市?！雹茈S著城市建設(shè)速度的加快，我們作為存在個體被越來越多的外部信息所遮蔽，甚至偏離了生命的本真，被無盡放大的欲望都市所裹挾，而植物的柔軟也讓我們在喧囂之中獲得一份冷靜。

在詩人的組詩《十枝水蓮》中，水蓮是獨處、默守、不鮮艷不張揚的，同時也是內(nèi)斂、簡單與寧靜的。當(dāng)水蓮如嬰兒一般天真、活潑、自由時，卻又被玻璃乃至于缸中的水困住。詩人在這里展現(xiàn)出了一種自我與世界、自由與限制的關(guān)系。可是水蓮并沒有消沉，相反以植物特有的溫潤，“不著急”“一心把根盤緊”，并且“不覺得生命太短”。在紛亂嘈雜的社會生活之中，四周都有看不見的牢籠，每個人都生出無盡的焦慮，植物依舊能浸潤在平和的生命氣澤中，“怎么樣沉得住氣/學(xué)習(xí)植物簡單地活著/……像導(dǎo)師又像書童/像不絕的水又像短促的花”。對于王小妮來說，她同樣保持著當(dāng)下詩人少有的寫作心態(tài)，不急不躁，不慍不怒，正直與善良并舉，消解與包容共存。

3.生死平衡的生命意蘊

亞里士多德曾在《論靈魂》中指出，具有生命特征的植物、動物也具有“靈魂”⑤。這里的“靈魂”是一種生命活力。作為一個生命體來說，植物同樣也有自己生長和死亡的規(guī)律，但是植物卻能以冷靜的姿態(tài)面對著盛衰枯榮，蘊藏的是生死平衡的生命哲學(xué)。

當(dāng)下很多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都企圖表達一種與時代的緊張關(guān)系，總有一種劍拔弩張之感，在這樣尖銳的對立情緒中，我們感受到的是痛苦、虛無、自我分裂的詩人形象。而王小妮在其詩歌中巧妙地處理著人與世界的平衡，雖然仍然有一種內(nèi)在的緊張，但是出之以平和的面貌。當(dāng)面對現(xiàn)實沖突時，“我們已經(jīng)不是青草/從小呼吸著枯枝敗葉”（《不反駁的人》）。當(dāng)“我”被困在“暴露之中”焦躁不安時，“我”選擇“藏在木條之內(nèi)”，或者“退回到/那桃木的種子之核”（《一塊布的背叛》）。又如《十枝水蓮》中，水蓮天真、活潑，充滿著生命初生的靈動，這一切也在默默感染著“我”。從“猜不出它為什么對水發(fā)笑”到“是誰的幸運”，在這富含生命力的情緒之中，水蓮從“睡覺”到盛開，仿佛隱喻著某種人生軌跡。雖然被“圍困”，但水蓮仍然樂觀地選擇“突圍”，詩人不斷地在這株植物的生長中感受到生命的意蘊，“學(xué)習(xí)植物簡單地活著”，在盛裝與衰落之間，以淡然的心去感悟平凡的人生，去追求生命的一種平衡。

四、結(jié)語

一直以來，王小妮在寫作中抵達的是一種自然本真與日常生活互為融合的境界。正如第二屆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年度詩歌獎的授獎詞對她的創(chuàng)作總結(jié)的那樣：“王小妮的寫作沉著、從容，充滿耐性。她是當(dāng)代中國少數(shù)幾個越寫越好的詩人之一。她置身于廣袤的世界，總是心存謙卑，敬畏生活，摯愛著平常而溫暖的事物?！雹拊趯θ粘Ｉ畹牟粩嘞庵?，王小妮通過植物書寫蘊含著最自然而本真的生命意識，對最平凡的生活深化浸潤，從植物無知無欲的生命常態(tài)、軟化浸潤的生命氣澤以及生死平衡的生命意蘊中感悟生命中最純凈的詩意，并最終走向心靈化、審美化的思想人生。

① 盧輝：《詩歌：讓人類擁有“再生”的通道》，《星星》2016年第26期。

② 老子：《道德經(jīng)》，吉林文史出版社2014年版，第90頁。

③ 王小妮：《我的紙里包著我的火》，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222頁。

④ 汪民安：《城市與植物》，《外國文學(xué)》2011年第4期。

⑤ 〔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論靈魂》，商務(wù)印書館2009年版，第87頁。

⑥ 王小妮：《半個我正在疼痛》，華藝出版社2005年版，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