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華明
(長江大學圖書館,湖北 荊州 434023)
十六國北朝時期,中國歷史經歷了曲折的發(fā)展歷程,周邊少數(shù)民族進入中原地區(qū)帶來狂風暴雨般的沖擊后最終趨于融合,各種文化激烈碰撞后最終實現(xiàn)融合,國家屢次分裂后最終重新走向統(tǒng)一。中華文明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經歷血與火的洗禮后迎來鼎盛期。歷史學家對十六國北朝的漢化和民族融合多有探討,成果頗豐。不過對于圖書在推動十六國北朝文化認同形成中的作用,史家較少措意。本文對此略加申述,以求教于方家。
史學上習慣將十六國的建立者稱為“五胡”。所謂五胡,即匈奴、鮮卑、羯、氐、羌,是就其民族血統(tǒng)而言。然而,儒家思想歷來主張以文化而不是以血緣來區(qū)分民族,“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儒家思想強調文化認同在民族認同中的關鍵作用,民族血統(tǒng)反而居于次要地位。儒家的華夷之辨,既有歧視少數(shù)民族的一面,也有用夏變夷的一面,其文化主義的民族觀影響了中國長達兩千多年。
陳寅恪先生認為 :“漢人與胡人之分別,在北朝時代文化較血統(tǒng)尤為重要。凡漢化之人即目為漢人,凡胡化之人即目為胡人,其血統(tǒng)如何,在所不論?!藶楸背瘽h人、胡人之分別,不論其血統(tǒng),只視其所受之教化為漢抑為胡而定之確證,誠可謂‘有教無類’矣。又此點為治吾國中古史最要關鍵,若不明乎此,必致無謂之糾紛”[1](P200)。陳先生‘有教無類’的文化民族史觀是理解魏晉南北朝隋唐歷史的關鍵,其觀念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方面強調華夷之辨,另一方面強調文化認同在民族認同中的作用,為“用夏變夷”提供了可能。這種既保守又開放的特殊思想深刻影響了中國歷史。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一個特殊的時代,隨著五胡少數(shù)民族進入中原以及漢族政權的南遷,在大江南北掀起一場文化認同、民族認同重構的過程。北方地區(qū)由于民族成分異常復雜,民族間的沖突劇烈,文化認同的重新建構更加復雜和多變。十六國北朝時期的文化認同,從趨勢來說,有華夏文化認同、西域文化認同、鮮卑文化認同、其他少數(shù)民族文化認同。在文化認同建構的路徑上,它們是不同的。
1.華夏文化認同的建構 :圖書閱讀和教育
華夏文化的內容是以先秦文化為基礎,經過歷代學者的闡述和統(tǒng)治階級的加工,逐漸形成的以儒家思想為主,包括道家、史學、文學等在內的龐大體系。華夏文化的載體形態(tài)主要是圖書典籍,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逐漸形成經、史、子、集四大部類。因此,十六國北朝時期,華夏文化認同建構的主要路徑為圖書閱讀和教育。
南匈奴,從西漢中期內附,長期在并州居住,受到中原文化的影響較大,在閱讀漢文化典籍上也較其他少數(shù)民族要深。劉淵“幼好學,師事上黨崔游,習《毛詩》、《京氏易》、《馬氏尚書》,尤好《春秋左氏傳》、《孫吳兵法》,略皆誦之,《史》、《漢》、諸子,無不綜覽”[2](P2645); 劉和“習《毛詩》、《左氏春秋》、鄭氏《易》”[2](P2652)。劉聰“年十四,究通經史,兼綜百家之言”[2](P2657)。劉曜不僅有一定文學,且能興辦教育、傳播儒家文化,“讀書志于廣覽,不精思章句,亦善屬文,工草隸。……立太學于長樂宮,小學于未央宮,簡百姓年二十五以下十三以上,神志可教者千五百人,選朝賢宿儒明經篤學以教之”[2](P2688)。
其他少數(shù)民族,進入中原地區(qū)較晚,在漢文化典籍閱讀上,雖然沒有匈奴劉淵等人那樣具體、深入,但也有讀書和求學的記載,且在提倡儒學、興辦學校等方面做出了貢獻。慕容皝“尚經學,善天文。”[2](P2815)“賜其大臣子弟為官學生者號高門生,立東庠于舊宮,以行鄉(xiāng)射之禮,每月臨觀,考試優(yōu)劣。…親造《太上章》以代《急就》,又著《典誡》十五篇,以教胄子”[2](P2826)。苻堅“八歲,請師就家學,洪曰 :‘汝戎狄異類,世知飲酒,今乃求學耶!’……廣修學官,召郡國學生通一經以上充之,公卿以下子孫并譴受業(yè)”[2](P2884、2888)。姚興為太子時,“與其中舍人梁喜、洗馬范勗等講論經籍,不以兵難廢業(yè)”[2](P2975),“天水姜龕、東平淳于岐、馮翊郭高等皆耆儒碩德,經明行修,各門徒數(shù)百,教授長安,……興每于聽政之暇,引龕等于東堂,講論道藝,錯綜名理”[2](P2979)。姚泓“博學善談論,尤好詩詠。尚書王尚、黃門郎段章、尚書郎富允文以儒術侍講,胡義周、夏侯稚以文章游集”[2](P3007)。沮渠蒙遜“博涉群史,頗曉天文”[2](P3189)。
趙翼《廿二史札記》中有“儹偽諸君有文學”條,專門論述了十六國中少數(shù)民族君主的漢文化典籍閱讀和漢文化素養(yǎng),稱 :“晉載記諸僭偽之君,雖非中國人,亦多有文學?!私陨谌智迹杂梦錇榧?,而仍兼文學如此,人亦何可輕量哉”[3](P171)。對于趙翼的“儹偽諸君有文學”條,胡鴻進行了補充和考證,雖然未對十六國君主有文學的歷史真?zhèn)巫雒鞔_判斷,但認為其是十六國政權史官苦心潤色的結果,是一種有意塑造的“史相”[4]?!稌x書》的載記部分對十六國諸君閱讀漢文化典籍、興辦學校和崇尚儒學的記載比較詳細,有大量細節(jié)性的史料支撐,包括所讀之書、所興之學、所崇之儒,其真實性看來是比較可信的,即便偶有爭論,也由于年代久遠、史料較少等問題而無從精確考證。
由于華夏文化認同建構在圖書典籍之上,一些少數(shù)民族政權對于本民族重要成員閱讀漢文化典籍或有華夏文化認同傾向的現(xiàn)象是高度戒備的,以防止本民族的華夏化。
拓跋力微之子沙漠汗于魏晉之際在洛陽為質子多年,“始祖聞帝歸,大悅,使諸部大人赴陰館迎之。酒酣,帝仰視飛鳥,謂諸大人曰 :‘我為汝曹取之?!畯楋w丸,應弦而落。時國俗無彈,眾咸大驚,乃相謂曰 :‘太子風彩被服,同于南夏,兼奇術絕世,若繼國統(tǒng),變易舊俗,吾等必不得志,不若在國諸子,習本淳樸?!桃詾槿?。且離間素行,乃謀危害”[5](P4)。拓跋鮮卑部落大人認為沙漠汗服裝、氣度、習慣與中原地區(qū)相同,擔心他繼位后會變易鮮卑舊俗,便向力微進讒言而殺之。雖然未見沙漠汗閱讀漢文化典籍的記載,但其在洛陽居住時間較長,諸部大人認為其文化認同已經發(fā)生變化。
賀狄干出使后秦,為姚興所留,“狄干在長安幽閉,因習讀書史,通《論語》、《尚書》諸經,舉止風流,有似儒者。初,太祖普封功臣,狄干雖為姚興所留,遙賜爵襄武侯,加秦兵將軍。及狄干至,太祖見其言語衣服,有類羌俗,以為慕而習之,故忿焉,既而殺之”[5](P686)。賀狄干因在長安習讀書史、舉止有似儒者而被道武帝所殺。
2.五胡少數(shù)民族文化認同與民族認同的建構
十六國北朝時期,除了華夏文化認同外,還有鮮卑和其他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認同。由于這些文化的載體不像華夏文化那樣依靠圖書典籍,而是依靠少數(shù)民族特殊的祭祀儀式、民族傳說、風俗習慣、服飾、姓氏等,其建構路徑也不同于華夏文化認同。確切地說,少數(shù)民族的文化認同建構,更偏重于民族認同的強化。
漢、前趙政權就是建構在南匈奴對本民族以往歷史記憶的民族意識之上。劉淵將派兵救司馬穎,劉宣等固諫曰 :“單于積德在躬,為晉人所服,當興我邦族,復呼韓邪之業(yè),鮮卑、烏丸可以為援,奈何距之而拯仇敵!”[2](P2648)
姓氏是拓跋鮮卑文化認同的一部分。“魏氏本居朔壤,地遠俗殊,賜姓命氏,其事不一,亦如長勺、尾氏、終葵之屬也。初,安帝統(tǒng)國,諸部有九十九姓。至獻帝時,七分國人,使諸兄弟各攝領之,乃分其氏”[5](P3005),為七族,又有叔孫氏、車氏,“凡與帝室為十姓,百世不通婚。太和以前,國之喪葬祠禮,非十族不得與也”[5](P3006)。十六國北朝中,除了北魏,后趙政權也有“國人”的概念,“太興二年,勒偽稱趙王,…號胡為國人”[2](P2735)。
拓跋鮮卑的風俗、建筑、禮儀、語言等也不同于中原?!赌淆R書》言之甚詳,“披發(fā)左衽,故呼為索頭”[6](P983),“什翼珪始都平城,猶逐水草,無城郭,木末始土著居處”[6](P984),“城西有祠天壇,立四十九木人,長丈許,白幘、練裙、馬尾被,立壇上,常以四月四日殺牛馬祭祀,盛陳鹵簿,邊壇奔馳奏伎為樂”,“其車服,有大小輦,皆五層,下施四輪,三二百人牽之,四施絙索,備傾倒。軺車建龍旗,尚黑”[6](P985)。這些都是其文化認同的構成部分。
3.西域文化認同的建構
北齊末年西域文化盛行,后主君臣沉迷其中,其文化認同建構在胡琵琶、握槊、龜茲雜伎歌舞等之上。后主高緯習染西域文化,“盛為無愁之曲,帝自彈胡琵琶而唱之,侍和之者以百數(shù)”,“諸宮奴婢、閹人、商人、胡戶、雜戶、歌舞人、見鬼人濫得富貴者將萬數(shù)”[7](P112),“刑殘閹宦、蒼頭盧兒、西域丑胡、龜茲雜伎,封王者接武,開府者比肩”[7](P685)。恩倖和士開“其先西域商胡,本姓素和氏”,高湛時“能彈胡琵琶,因此親狎”[7](P686),其文化認同不僅在于出自西域胡商及善于彈奏胡琵琶等西域樂器,還體現(xiàn)在圖書閱讀上,“士開稟性庸鄙,不窺書傳,發(fā)言吐論,惟以諂媚自資”[7](P689)。
握槊是北魏后期傳入的一種西域博戲。“高祖時,有范寧兒善圍棋。趙國李幼序、洛陽丘何奴并工握槊。此蓋胡戲,近入中國,云胡王有弟一人遇罪,將殺之,弟從獄中為此戲以上,意言孤則易死也。世宗以后,大盛于時”[5](P1972)。北齊時,握槊之戲盛行于宮廷,世祖武成帝高湛、武成皇后胡氏皆好此戲,和士開由此得到寵幸,“世祖性好握槊,士開善于此戲”[7](P686),“武成寵幸和士開,每與后握槊,因此與后奸通”[7](P126)。
恩倖韓鳳、穆提婆也喜歡握槊?!皦坳栂輿],鳳與穆提婆聞告敗,握槊不輟,曰 :‘他家物,從他去?!焙笾鞲呔暸c韓鳳、穆提婆君臣還受到龜茲文化的影響,“后帝使于黎陽臨河筑城戍,曰 :‘急時且守此作龜茲國子,更可憐人生如寄,唯當行樂,何因愁為?’君臣應和若此”*《北齊書》卷50《韓鳳傳》。岑仲勉在研究隋唐歷史語言時認為 :“龜茲國子猶言龜茲國人”,岑仲勉著《隋唐史》,597頁,商務印書館,2015年。。后主君臣在黎陽筑城做龜茲國的思想明顯是受到西域文化的影響。
十六國北朝時期,由于民族交往的頻繁,民族間的文化認同出現(xiàn)交融,特別是少數(shù)民族對華夏文化的認同感逐漸增強。不過在此過程中,文化認同的沖突不斷,華夏文化認同、鮮卑文化認同和西域文化認同三者間錯綜復雜的沖突深刻影響著北朝后期的政治發(fā)展。
北魏孝文帝實行漢化改革后,北魏內部的文化認同發(fā)生了分裂。主張漢化政策的孝文帝改革派與主張保持鮮卑化的部分貴族、武人間產生裂痕。太子元恂,在遷都洛陽后,“忌河洛暑熱,意每追樂北方”,適值孝文帝在太和二十年(496年)出游嵩山,命恂鎮(zhèn)守洛陽,恂陰謀“召牧馬,輕騎奔代”,孝文帝下詔廢恂為庶人,不久又用椒酒將其毒死。太子恂密謀奔代,與其文化認同有關,史稱“恂不好書學”[5](P588),即不愛好讀書,其不喜好漢文化而留戀鮮卑文化可見一斑。
文化認同的沖突,也反映在孝文帝提倡的漢文化認同與六鎮(zhèn)起義者及其后繼者東魏、西魏的鮮卑文化認同之間。六鎮(zhèn)起義的主體為戍守六鎮(zhèn)的鮮卑族、高車族軍人和鮮卑化漢人。在孝文帝漢化改革后,隨遷洛陽的軍民逐漸漢化,但六鎮(zhèn)軍民的文化認同并沒有受到很大影響,仍然保持著高度的鮮卑化。六鎮(zhèn)起義,除了遷都和漢化改革帶來的六鎮(zhèn)軍民利益受到損害、地位下降的原因外[8],文化認同沖突也是重要因素。東魏的建立者高歡,“字賀六渾”,“神武既累世北邊,故習其俗,遂同鮮卑”[7](P1)。西魏建立者宇文泰,“字黑獺”[9](P1),自稱出于鮮卑族宇文部。北齊、北周政權均帶有濃厚的鮮卑文化認同,不同于北魏孝文帝提倡的漢文化認同。
北齊后期還出現(xiàn)了西域文化認同與漢文化認同的激烈沖突。高阿那肱對漢文化非常無知,“尚書郎中源師嘗咨肱曰 :‘龍見,當雩。’問師云 :‘何處龍見?作何物顏色?’師云 :‘此是龍星見,須雩祭,非是真龍見。’肱云 :‘漢兒強作知星宿!’其墻面如此”,這與其不喜歡閱讀漢文化圖書有關,史稱“肱才伎庸劣,不涉文史,識用尤在士開之下”[7](P690)。高阿那肱不以知識貧乏為恥,還辱罵雖然是鮮卑族血統(tǒng)但已經具備相當漢文化知識的源師為“漢兒”,其文化認同可知,也正應驗了孝文帝對鮮卑族子弟不讀書最終難免面墻的擔憂?!坝钟惺烦蠖嘀胶旱葦?shù)十,咸能舞工歌,亦至儀同開府、封王……至于胡小兒等眼鼻深崄,一無所用,非理愛好,排突朝貴,尤為人士之所疾惡”[7](P694)。北齊末年西域文化認同與華夏文化認同的矛盾可見一斑。
文化認同的沖突最終導致了流血事件。恩倖韓鳳“于權要之中,尤嫉人士,崔季舒等冤酷,皆鳳所為。每朝士諮事,莫敢仰視,動致呵叱,輒詈云 :‘狗漢大不可耐,唯須殺卻?!粢娢渎?,雖廝養(yǎng)末品亦容下之”[7](P693)。韓鳳尤其厭惡漢族士人,罵他們?yōu)椤肮窛h”,并促成了崔季舒等人被殺?!皩佘囻{將適晉陽,季舒與張雕議 :以為壽春被圍,大軍出拒,信使往還,須稟節(jié)度;兼道路小人,或相驚恐,云大駕向并,畏避南寇;若不啟諫,必動人情。遂與從駕文官連名進諫。時貴臣趙彥深、唐邕、段孝言等初亦同心,臨時疑貳,季舒與爭未決。長鸞遂奏云 :‘漢兒文官連名總署,聲云諫止向并,其實未必不反,宜加誅戮?!奂凑僖咽鸨砉偃思碌睿约臼?、張雕、劉逖、封孝琰、裴澤、郭遵等為首,并斬之殿庭,長鸞令棄其尸于漳水”,崔季舒是漢族士人的代表,愛好圖書閱讀,“季舒素好圖籍,暮年轉更精勤,兼推薦人士,獎勸文學,時議翕然,遠近稱美”[7](P512)。崔季舒等漢族文官被殺事件是兩種文化認同矛盾激化的產物。
陳寅恪先生將和士開、韓鳳等視為鮮卑化貴族,將崔季舒被殺事件視為鮮卑化與漢化的沖突[8](P251),筆者以為從和士開、韓鳳等善談胡琵琶、握槊以及后主君臣所為等來看,將北齊末年的沖突視為西域化與漢化的沖突更加貼切。
西域化恩倖不僅與漢人士族發(fā)生沖突,也與鮮卑化貴族發(fā)生沖突。趙郡王叡是高歡的侄子?!笆雷姹溃岷髷?shù)日,叡與馮翊王潤、安德王延宗及元文遙奏后主曰 :‘和士開不宜仍居內任’并入奏太后,因出士開為兗州刺史”[7](P172)。趙郡王叡雖因此被殺,然而鮮卑貴族必欲殺士開,“及世祖崩后,彌自放恣,瑯琊王儼惡之,與領軍厙狄伏連”[7](P688)等密謀,最終誅殺了和士開。
華夏文化認同、鮮卑文化認同、西域文化認同三者間錯綜復雜的矛盾,導致北齊政治內訌不斷,很多鮮卑貴族、漢族士人和西域化恩倖在沖突中殞命。文化認同沖突制約著北朝文化融合的進程,并最終導致北齊的滅亡。
1.文化認同的融合對政策的影響
圖書閱讀是華夏文化認同構建的路徑。在十六國北朝的君主中,有喜歡閱讀漢文化典籍者,也有不喜漢文化典籍者,其文化認同和政策就不同。閱讀漢文化典籍的諸帝王,對華夏文化有認同感,其政策也多能符合漢文化傳統(tǒng),如苻堅興辦學校、提倡儒學,姚興、姚泓與儒者講論經籍、崇敬儒者。
十六國政權一般采取將其少數(shù)民族舊俗與中原地區(qū)的魏晉制度相結合來治理國家的政策。史學界稱之為“胡漢分治”、“胡漢二重體制”,對此問題討論較多。陳寅恪、唐長孺、周一良等學者均認為十六國實行的是胡漢分治政策,而陳勇、黃烈都對此提出質疑[10](P130、201)。無論“胡漢分治”中的胡制是單純的胡制抑或是摻雜了魏晉官僚制度,或者統(tǒng)治者是由單一族群組成還是由混合很多族群的政治體組成,實際上都是當時統(tǒng)治者文化認同復雜性的反映。當時胡漢文化雖然有交匯卻還沒有完全融合,統(tǒng)治者的文化認同呈現(xiàn)胡漢文化雜糅的狀況,主要以少數(shù)民族文化認同為主,同時又閱讀了一些漢文化典籍、具有一定的華夏文化認同,進而在政治制度和統(tǒng)治政策上表現(xiàn)為胡漢二重體制。由于十六國諸君閱讀漢文化典籍程度不同,對華夏文化的認同也深淺不一,因此其政策的雜糅程度也不同。
隨著民族融合的發(fā)展,北魏孝文帝的漢文化典籍閱讀大幅提升,大大超越十六國諸君,對華夏文化的高度認同是其推行全面漢化改革的內因。北魏孝文帝閱讀漢文化典籍之多、漢文化素養(yǎng)之高,是十六國北朝君主中的佼佼者,“雅好讀書,手不釋卷。五經之義,覽之便講,學不師受,探其精奧。史傳百家,無不該涉。善談《莊》《老》,尤精釋義。才藻富贍,好為文章,詩賦銘頌,任興而作。有大文筆,馬上口授,及其成也,不改一字。自太和十年已后詔冊,皆帝之文也。自余文章,百有余篇”[5](P187)。
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固然有政治、經濟的原因,但文化因素也是重要的動機。“高祖引陸叡、元贊等于前曰 :‘北人每言北人何用知書,朕聞此,深為憮然。今知書者甚眾,豈皆圣人。朕自行禮九年,置官三載,正欲開導兆人,致之禮教。朕為天子,何假中原,欲令卿等子孫,博見多知。若永居恒北,值不好文主,卿等子孫,不免面墻也?!盵5](P550)遷都洛陽,可以讓鮮卑貴族子弟更好地學習中原先進文化,擺脫野蠻狀態(tài)。隋唐時期,代北子孫多有建樹,胡三省說 :“嗚呼,自隋以后,名稱揚于時者,代北之子孫十居六七矣”[11](P3483),不能不說是孝文帝為子孫計的深謀遠慮的結果。
2.五胡視角的文化融合
傳統(tǒng)史學多是站在漢族的立場上看待十六國北朝的文化融合,將五胡少數(shù)民族的漢化看作“用夏變夷”的結果,并從中凸顯了漢文化的先進性和優(yōu)越性。這固然是歷史的一個面相,但同樣的歷史需要從不同歷史主體的視角研究,才能接近歷史的真相。從五胡少數(shù)民族的角度來看待和研究十六國北朝的文化融合,就顯得更有意義。
首先,五胡少數(shù)民族對漢文化的接收是有選擇性的,注重從現(xiàn)實統(tǒng)治需要出發(fā),更注重實用性。匈奴劉淵在起兵之初,雖然懷念呼韓邪單于之業(yè),但考慮到“晉人未必同我。漢有天下世長,恩德結于人心”[2](P2649),最后選擇國號為漢。石勒通過讓大臣朗讀的方式了解《史記》、《漢書》中的故事,從中取得借鑒。
其次,五胡少數(shù)民族能夠對漢文化進行創(chuàng)造性地改造,為現(xiàn)實政治服務。其中,以北魏和西魏北周對制度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對中華民族的貢獻最大。自西漢以來,劇烈的土地兼并問題就一直困擾著中國,王莽的名田制、曹操的屯田制、西晉的占田制都無法解決土地問題。北魏實行均田制,使田制問題得到解決,為隋唐盛世奠定了經濟基礎,實為中古經濟史上最大的創(chuàng)造性制度。西魏北周的六條詔書、周制、府兵制是對政治、軍事制度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西魏北周行周制,并沒有拘泥于周制的條條框框,而是假借周制之名行政治改革之實;府兵制是軍事制度的一大創(chuàng)新,為北周、隋唐軍事的強盛奠定了基礎。
再次,五胡少數(shù)民族對待本民族舊俗及十六國北朝少數(shù)民族文化對中國文化的積極作用?!赌淆R書》稱北魏“佛貍以來,稍儹華典,胡風國俗,雜相揉亂”[6](P990),是一種華夏立場,對北魏胡風有輕蔑之意。從北魏來看,是其自主選擇的結果。從更加廣闊的角度來看,北朝風俗中的優(yōu)良因素,不僅給北朝帶來活力,也給隋唐帶來無限生機。北朝婦女地位較高,是我國婦女解放史上的一大亮點。顏之推在比較南北朝婦女在家庭及社會事務中的作用時說“鄴下風俗,專以婦持門戶,爭訟曲直,造請逢迎,車乘填街衢,綺羅盈府寺,代子求官,為夫訴屈,此乃恒代之遺風乎?”[12](P58)。所謂“恒代之遺風”,就是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以前在平城地區(qū)的拓跋鮮卑民族風俗,其影響及于隋唐。十六國北朝少數(shù)民族普遍有尚武之風。顏之推歷經南北,對南北朝風俗都比較了解,“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帶,大冠高履,出則乘輿,入則扶持,郊郭之內無乘馬者”*王利器 :《顏氏家訓集解》(增補本),卷四《涉務篇》,中華書局,2013年,第390頁。周一良先生《魏晉南北朝史札記》(補訂本)有“劉義慶傳之‘世路艱難’與‘不復跨馬’”條,認為南朝士大夫不能乘馬是由于政治上的猜忌,中華書局,2015年,第164頁。,南朝風氣之萎靡不振可見一斑。北朝則不同,“貴少從師受學,嘗輟書嘆曰,男兒當提劍汗馬,以取公侯,何能如先生求為博士也”[9](P311)。胡風為北朝、隋唐歷史注入了朝氣和活力。
總之,五胡少數(shù)民族在面對華夏文化時,并不是盲目地、被動地接受,而是從現(xiàn)實統(tǒng)治的需要出發(fā),有選擇性地接受、創(chuàng)造性地改造。對待本民族文化,五胡少數(shù)民族也并非棄之如敝履,而是能從現(xiàn)實出發(fā),創(chuàng)造性的將本民族文化與華夏文化結合,開創(chuàng)了中國歷史的新局面。北朝的風俗延續(xù)至隋唐,使國家面貌煥然一新、充滿活力。北朝的“恒代遺風”正是隋唐輝煌歷史活力的源泉所在,也是隋唐文化的重要來源*史學界有“北朝主流論”,強調北朝歷史的重要性。田余慶 :《東晉門閥政治》,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閻步克 :《波峰與波谷——秦漢魏晉南北朝的政治文明》,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
文化認同是民族認同的基礎,民族融合的過程就是文化認同融合的過程。十六國北朝的文化認同異常錯綜復雜,漢文化、匈奴文化、氐羌文化、鮮卑文化、西域文化等各種文化相互激蕩,各種文化認同在沖突中走向融合。漢文化和各少數(shù)民族文化都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有各自的價值、優(yōu)點和缺點,只有取長補短、將各種文化的優(yōu)點結合才能有利于國家的發(fā)展。文化認同的沖突是文化融合過程中的陣痛。各種文化充分融合,在中華民族發(fā)展中找到各自應有的位置,發(fā)揮其應有的價值之時,文化融合帶來的成果才能體現(xiàn)。十六國北朝是文化認同沖突的時期,各種文化還沒有充分融合,反而矛盾不斷,有時候還會激化為政治流血事件。十六國北朝也是文化認同融合的時期,很多少數(shù)民族君主都閱讀了漢文化典籍,實行了一些推動文化融合的政策。到隋唐時期,文化大融合才最終完成,形成了以華夏漢文化為主,兼收并蓄鮮卑文化、西域文化和其他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文化認同,文化空前開放、高度融合,為中華民族發(fā)展帶來的巨大活力和推動力得以充分體現(xiàn)出來,最終締造了中華民族發(fā)展的輝煌高峰,為中國歷史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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