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華波
西方概念和意義上的漢學,泛指一切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研究。西方漢學的發(fā)展大致經(jīng)歷了三個時期:一是由《馬可·波羅行紀》等文獻構(gòu)成的游記漢學時期,二是由利瑪竇、羅明堅等傳教士主導的傳教士漢學時期,最后則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專業(yè)漢學時期。歐洲大陸的漢學研究濫觴于十六世紀,由意大利、葡萄牙和法國等國的天主教傳教士開創(chuàng),他們通過對中國文化、宗教的研究,拉開了歐洲漢學研究的序幕。
英國的漢學研究發(fā)展較晚,這與英國在華傳教事業(yè)起步較晚有很大關系,因為傳教士在傳教過程中會進行詞典和教科書編纂等基礎性工作,這點從英國首位來華新教傳教士馬禮遜的傳教經(jīng)歷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直到1807年,英國來華傳教事業(yè)才由馬禮遜打開局面。為了克服語言障礙,馬禮遜寓居廣州,不顧清政府的禁令高薪聘請中國人教授其漢語,再加上自身艱苦卓絕的努力,終于很好地掌握了中文的讀寫能力。為了便于后繼者學習中文,他相繼編寫了《華英字典》、《廣東省土話字匯》等書,為英國的漢學研究掃除了語言學習上的障礙。馬禮遜及其合作者米伶因為種種限制,只能將傳教中心設置于馬六甲,但他們的傳教和教育事業(yè)培養(yǎng)了鴉片戰(zhàn)爭中的重要譯者、馬禮遜的幼子馬儒翰和英國第一位漢學教授修德等人。雖然馬禮遜本人并未進行特別細致的漢學研究,但他的藏書和精神感召使得斯丹東等人積極推進漢學研究在英國扎根,并于1837年在倫敦大學學院設立了全英首個中文教席。擔任中文教授的修德是馬禮遜的弟子,擁有深厚的漢學功底,積極參與歐洲大陸關于漢字起源的爭論并提出“漢字源于埃及”的學說。修德是推動英國漢學建制化的關鍵人物,可他于1843年離世后倫敦大學學院的中文教席也隨之停辦,他樹立的英國漢學的學院派風格也沒有延續(xù)下去。但是,鴉片戰(zhàn)爭后對華事務的增多和后續(xù)管治香港的需要,使得英國漢學的研究和譯員的培養(yǎng)變得更加迫切,并逐漸將英國漢學的學術發(fā)展方向“帶到十分務實的境地”??傊?,推動英國漢學研究的根本原因是英國對華殖民過程中政治、經(jīng)濟發(fā)展的實際需要,其中尤以譯員的極度缺乏成為主因。
關詩珮是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博士,目前任教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研究專長包括翻譯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和英國漢學史?!蹲g者與學者:香港與大英帝國中文知識建構(gòu)》是她的第一本學術專著,集中體現(xiàn)了她自2010年以來圍繞這一專題所做出的眾多研究成果。翻譯史研究以譯者或譯員為中心,其目的是探究他們工作中的史實及其在“文化、社會及歷史上帶來的貢獻”。在港譯員因為其語言和文化上的優(yōu)勢成為英國政府對華交往中必須倚仗的力量,他們廣泛活躍于帝國殖民時期的商貿(mào)、戰(zhàn)爭、和談、外交、殖民地管治等各個領域,要全面論述他們的貢獻是不可能的,因而該書采用以點及面的研究方法,集中呈現(xiàn)以斯丹東、飛即、威妥瑪和理雅各為代表的譯者或主導譯員培訓的關鍵人物在建立英國漢學的過程中所做的貢獻。在緒論中,作者點出了該書的要旨,即:研究鴉片戰(zhàn)爭這一歷史事件如何推動英國漢學的形成及香港地位何以如此重要。關于“中國研究”這一稱謂,歐洲大陸多稱“漢學”,而作者通過鉤沉英國這一學科的發(fā)生史指出,英國的漢學在起步和目的上與歐陸漢學有著顯著差別,“中文知識(Chinese knowledge)”或許是更合適的稱謂,并呼吁歷史學家“更審慎使用British Sinology(英國漢學)一詞”,為了給英國的中文研究正名,書名上選取“中文知識”一詞,但為了敘述上的方便,全書仍使用常用的“漢學”一詞。
1793年,為了推動中英貿(mào)易的發(fā)展,英國以給乾隆皇帝祝壽的名義派遣馬戛爾尼使團進京洽談,然而由于譯員的缺乏,使團只能在意大利找到兩位甘愿為使團提供翻譯服務的傳教士。使團雖歷經(jīng)重重困難,最后仍以失敗告終。鴉片戰(zhàn)爭中,英軍的作戰(zhàn)活動需要大量譯者,但由于他們只能從東印度公司駐廣州的代理處和商行征召,或由在華英籍傳教士充當,數(shù)量有限,不敷使用,以致英軍因為無法準確獲取情報和順利獲得物資而遭受重大損失。其后在《南京條約》的簽訂中因為中、英譯本的不一致,英國的外交成為歐洲大陸的笑柄,英國的譯者更是飽受詬病。為了適應英國在華貿(mào)易和殖民利益的擴張,英國政府在有識之士,特別是斯丹東的積極推動下,逐漸在倫敦大學學院、國王學院等研究機構(gòu)設立中文教席,聘請在華工作服務多年的譯者主持教學工作,開始系統(tǒng)培養(yǎng)帝國的譯員。斯丹東之所以能夠成為“英國漢學之父”,一方面是因為他本人不僅是1793年馬戛爾尼使團訪華和1816年阿美士德使團訪華的隨團人員和見證者,更充當了譯員的角色,深知譯者在談判過程中的重要作用。另一方面,他本人的漢學造詣極其深厚,最早將《大清律例》翻譯為英文,為西人了解清朝律法打開了一扇窗口,他與英國本土和歐洲大陸的漢學家保持了密切的聯(lián)系。最后,作為英國政府對華關系的智囊,從政后的斯丹東利用自己在政界的影響力,積極推動英國高校設置中文教席,從資金來源到教授選聘等各方面都做出了巨大貢獻。特別是在倫敦大學學院的中文教席停辦后,他又推動倫敦大學國王學院成立中文教席,為適應英國對華交往的實際需要,選聘擁有譯員背景的飛即擔任教授,為英國漢學的務實傳統(tǒng)定下了基調(diào)。此外,他還參與了英國皇家亞洲學會等機構(gòu)的籌建和運作,為英國漢學的發(fā)展營造了良好的學術環(huán)境。
不同于譯文中譯者因為要符合譯入語的標準而被迫隱身,飛即的隱身或被遺忘卻“來自對譯者工作性質(zhì)(的)要求”。作為倫敦大學國王學院的首任中文教授,飛即在英國漢學發(fā)展史上理應占有一席之地,但由于他主要從事口譯活動,且本人未留下回憶錄等資料,因此,追蹤和評定他的貢獻較為困難。關詩珮在該書中通過細致的文獻爬梳,尋找各種旁證,較完整地勾勒出飛即的譯員生涯及其貢獻。飛即的譯員生涯始于1838年,該年11月他被廣州總商會正式聘為譯員。飛即不僅參與了化解林則徐因逼迫英美商人上繳鴉片而圍困商館的危機,還參加了鴉片戰(zhàn)爭,在廣東的戰(zhàn)事中作為譯員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雖然中途染上痢疾返回澳門醫(yī)治,但他的語言能力和貢獻還是得到了英國政府的肯定。戰(zhàn)后,英國政府不僅授予他榮譽勛章,還在香港對他委以重任。到1844年香港地方政府面臨統(tǒng)治危機時,他更是在與華人市民的溝通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使得港督德庇時決定擢升飛即為香港登記署的總登記官。1845年7月,飛即休假回國后得到官方的正式任命。然而,飛即最終決定擔任倫敦大學國王學院的中文教席,任期五年(1847—1852)。事實上,飛即本人的志向并不在漢學研究。為了開啟另一個職業(yè)生涯,他于1851年考取了醫(yī)師執(zhí)照,可惜因病于1854年逝世。飛即沒有分量十足的漢學研究著作,他的任命也并不是國王學院中文教席的首要人選,但如果從整體上考察英國漢學的發(fā)展脈絡,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正如作者所言,這“實在反映了英國在十九世紀殖民及帝國主義狂飆時期,處于歐陸軍事及國力競賽下,英國漢學在歐洲的自我定位,以及反映了英中關系外交觸碰后的起步點”。
威妥瑪因為其制定的威妥瑪式拼音蜚聲國際,沿用多年。但是,作為一個在軍隊、外交等領域均取得不俗成績的多面手,他在英國譯員的培養(yǎng)方面也貢獻巨大。作為軍人和譯員的威妥瑪親歷兩次鴉片戰(zhàn)爭及和談,他本人通過苦學掌握粵語,初時受雇于香港地方政府,成為專職的譯員。威妥瑪一百多年前學習粵語的方式竟是將馬禮遜編纂的《廣東省土話字匯》重抄一遍,以補教材缺乏之憾,其中艱辛可想而知。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中,他作為來華全權(quán)公使額爾金的翻譯參加了天津的和談。之后,他陸續(xù)擔任英國駐上海的領事并最終成為英國駐華公使。在上海工作期間,威氏進一步掌握了北方官話并致信外交部陳述自己的學生譯員計劃。在英國外交部的支持和贊助下,威氏成為在華“中國學生譯員計劃”的積極踐行者,除制定詳細的學習內(nèi)容和評估體系,還身體力行地編寫了各種漢語學習教材,如《語言自邇集》、《自邇集》,為譯員的體制化培養(yǎng)做出了重大貢獻。作者指出,以往研究此類著作的學者多采取漢語教學的角度,而其“真正作用和最終目的是要訓練翻譯專才”。威氏1883年返回英國,三年后將四千多冊中文藏書贈予劍橋大學,1888年任劍橋大學首任漢學教授。威妥瑪之所以能夠在管治香港和對華外交中被委以重任,很大的一個原因就是其作為譯員擁有良好的語言能力,而這種優(yōu)勢反過來使他在對華外交生涯中不遺余力地推進譯員培養(yǎng)的本地化。他的譯員實踐和漢學研究均體現(xiàn)了濃厚的實踐性。
作為漢籍英譯的巨擘,理雅各歷來被認為是一個研究型漢學家,他在王韜等助手的幫助下花了二十多年時間翻譯“四書五經(jīng)”等中國經(jīng)典,并于1875年榮獲首屆法國漢學界儒蓮獎,為英國漢學的長遠發(fā)展和學院派學風的轉(zhuǎn)向起到了很大的引領作用。理雅各素以翻譯中國經(jīng)典聞名,本人雖從未開啟為政府服務的譯員生涯,但他在漢語上的造詣使他成為大英帝國譯員培養(yǎng)中十分借重的力量。作為傳教士的他在傳教過程中及在香港多年的歲月中目睹因為譯員不足造成的管治危機,從而提出了“香港翻譯官學生計劃”。這一計劃由英國殖民地部主導,香港地方政府鼎力支持,自1861年開始執(zhí)行,培養(yǎng)了諸如第十七任香港總督金文泰,和末代皇帝溥儀的英語老師、后成為倫敦大學亞非學院中文教授的莊士敦等人。由于1875年理雅各就任牛津大學的首任漢學教授,這一計劃出現(xiàn)了變故。盡管理雅各要求將計劃遷到牛津,但為適應殖民需要而設立的殖民地部最終還是將課程遷到了“更能貼近擴張主義時期大英帝國需要”的倫敦大學國王學院。此計劃后來逐漸擴張,演變?yōu)楦雍甏蟮摹皷|方翻譯官學生計劃”??梢?,理雅各不僅在英國漢學的發(fā)展過程中做出了重大的奠基性貢獻,其本人順應英國發(fā)展需要而提出的譯員培養(yǎng)計劃也有深遠的影響力。
總之,英國漢學的傳統(tǒng)與歐洲其他國家相比有較大的差異,不同于法國等歐陸漢學在耶穌會傳教士影響下奠定的漢學基礎,“側(cè)重書面文字訓詁,輕視口語翻譯訓練”,英國漢學一開始就另辟蹊徑采取注重譯員培養(yǎng)的實務路徑,并通過斯丹東、飛即、威妥瑪和理雅各等人的實踐形成了自己的特點。但我們應該認識到,這條路徑的選擇不僅是英國本土漢學根基不牢、人才缺乏的無奈之舉,更是適應大英帝國在華殖民擴張的需要而逐漸發(fā)展起來的,其主要目的是為了培養(yǎng)足夠且合格的譯員以滿足其對華政治、經(jīng)濟交往及治理香港的需要,具有濃厚的實踐性。香港作為英國殖民東亞的重要據(jù)點,其治理需要大量譯員的協(xié)助,這體現(xiàn)在:早期眾多管治危機需要諳熟中、英語言和文化的譯員來調(diào)節(jié)與化解,香港地方政府亦大力提拔掌握粵語或中文的公務員。十九世紀參與中、英兩國事務的眾多譯員往往都有其香港背景,香港為譯員的培養(yǎng)提供了良好的語言環(huán)境和工作契機。之后,隨著眾多通商口岸的開放和駐華使節(jié)的增多,特別是在威妥瑪?shù)热舜俪勺g員培養(yǎng)本地化后,這一現(xiàn)狀才有所轉(zhuǎn)變。總之,香港為譯員的培養(yǎng)提供了肥沃的土壤,而這些早期在港譯員的實務特性奠定了英國漢學的傳統(tǒng)。
(關詩珮著:《譯者與學者:香港與大英帝國中文知識建構(gòu)》,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