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西亞] 黎紫書
真沒想到,這次相聚,她們談起最多的是陶陶的事。
海洋那么近,隔著兩條馬路的寬度。晚上她們從屋里挪來兩張椅子,并肩坐在小小的陽臺上,感覺有點像是一起坐在法庭的被告欄里。在那里聽得到海浪聲;借著微薄的月光,也看得見黑水生白花,嘩啦嘩啦地開在沙灘上。
這是她們人生中頭一次這樣一起坐著看海,一起看浪花一開而謝,飛去如影。而她們竟都是年過四十的人了;淑離年長些,頭發(fā)灰了,坐望百半;連陶陶都已經二十歲,她去年生下的兒子眼看下個月就要周歲了。
淑離還清楚記得陶陶剛出生的那段日子,康子產后憂郁癥,整個世界日月無光。那時候南北大道還沒有開通呢,她坐了一晚上的長途車趕到南方,在她家里住了三個月,同時給她們母女倆當保姆。那時那么小小的一團肉,柔弱近乎無骨,像是用黏土草草捏出來的一個人形,領受了神吹的一口氣,現(xiàn)在已經是當母親的人了。
陶陶一直把淑離叫“干媽”,但其實她們之間不怎么親近。一是隔得太遠了,淑離連康子的面也不常得見,她與陶陶還隔著世代,而且那孩子好像生下來后睜開眼睛,叛逆時期就開始了,因此特別不喜歡見到她?!案蓩屇憔椭粫v耶穌?!?/p>
她怎么算是講耶穌呢?她不過是個無能為力的人,唯有在禱告之間常常懇求?!耙驗槲仪星械叵胍娔銈儯褜凫`的恩賜分給你們,使你們可以堅固。”
她喝用白水調開的蘋果醋,康子喝她的罐裝啤酒,上帝在云中傾注他啤酒般的目光,把海洋斟滿。這種情景,她們都覺得該來點音樂,但沒有,她們便談起以前喜歡聽的那些歌,然后發(fā)現(xiàn)唱那些歌的歌手有不少已經死去,又有一些仿佛石沉大海,教人想不起來是死是活。
康子便又說起陶陶,說她到現(xiàn)在仍然喜歡她自己根本聽不懂的韓語流行曲,也還會愛上在網上聊過幾次天的根本不認識的人。
“誰會想到她居然是個媽媽了?!彼嘈?,用手指在啤酒罐的空肚子上按壓出皺皺的,像是誰在睡夢中磨牙齒的聲音?!罢娴模莻€小瓜會喊‘媽媽了。他不知道他的媽媽也還沒長大。”
淑離只是一貫地微笑,教會里也常常有主內兄弟姐妹找她聊天,對她訴苦,被她這微笑安慰過??底诱f她這樣笑瞇瞇的樣子像在保證雨過了必然天晴,事情沒什么大不了。
“那是因為你命好,從來沒有遇到過真正的難題?!?/p>
康子這么說的時候,想到的是少年時候就已十分老成的淑離。她家里賣鞋子,在新街場有一家位置不錯的老店,裕豐,賣的都是真皮皮鞋。那年代新街場大街上兩排長長的店屋,沒幾家有落地玻璃做的櫥窗;裕豐不僅有,那大門左右兩個櫥窗里還有原木做的架子,擺在上面的男裝鞋擦得亮锃锃,小小的標價牌子上寫的數(shù)字讓人咋舌。那時候康子就覺得淑離的家境很好,人家一雙鞋子賣的價錢夠她們一家三口吃喝兩三個禮拜了。
康子在那鞋店里打過短期工。那是在考過初中三會考以后,母親病得很嚴重,已經不太能下床;許多的打針吃藥,靠父親在漁業(yè)公會幫頭幫尾拿的那份薪水,家里連一只多余的小貓都喂不飽。年底學校的長假還沒開始,父親把她領到裕豐鞋店,見過老板周新生,當天便開始上班。
那時店里只有一個正式雇員,是個馬來大姐,哈密達。老板管康子一頓飯,讓她中午十二點到樓上和他們一家共進午餐。一張折疊型四方桌就著窗外的流光打開(康子總是被迫坐在一個凸角上),桌面上三餸一湯,別人家的家常飯,康子自然是無話可以聲張的;老板夫婦和他們的一兒一女話也不多,偶爾說話了也只是輕聲細語,似乎連嘴巴都沒有張開;康子把耳朵豎起來了,始終只聽得到窗外麻雀的聒噪。
老板的兩個孩子當中,淑離是姐姐,在念大學先修班,身材細長皮膚白皙,腦后束著馬尾,把校服穿得很好看。她的弟弟有唐氏癥,長著那種克隆人似的,容易被記住卻極難被辨認的臉。康子老是忍不住偷眼看他,好奇于他的斜視和肢體上各種執(zhí)拗的舉止,并且目光最終總會碰上姐姐淑離的眼睛。
“那時我想,怎么這人的眼睛這么干凈?”
康子這么說的時候,淑離想起的是教會里一個年長的姐妹。那人年輕時遇車禍丟了一顆眼球,后來裝的義眼十分逼真,而以后歲月侵蝕,皮囊斑駁了,又遭逢喪夫,人變得灰沉沉,唯有那假眼始終清澈,如明月般洞悉世情。
周新生一家人都信耶穌,星期日不開店,是要舉家到禮拜堂的。同事哈密達是穆斯林,每個星期五中午有兩個小時的祈禱時間,“只有我,”康子笑著說,“沒有得到神的眷顧?!?/p>
因為神不在,母親只得慘死在家里。她的病改造了她身體,痛楚化作成千上萬并且不斷繁衍的螞蟻,駐扎到她被淘空的骨頭里,因而她死前繃得很緊,死后僵持著一張扭曲的臉;嘴巴洞開,雙目半瞇,空中像是有一團聽不到的、凄厲的嘶喊。康子和父親回到家里,看見母親的尸體像一具倒下的蠟像橫陳在床上。那邋遢的床鋪被斜陽熏染過,小貓坐在金色的光中,喵嗚喵嗚,溫柔地向父女倆述說他所看到的景象。
康子和父親在床邊站了好一陣,似乎拿不定主意該怎么辦,也有點不相信過去兩三年苦苦折騰著他們家的災難就如此終止。他們等在那里,仿佛都覺得床上的人也許會醒來,會忽然睜開眼睛,抽搐著手腳竭力呼吸,再用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哭號申訴她的痛。
這種情景和心情,淑離怎么可能體會呢?她的父母可都是躺在私人醫(yī)院的白色病床上,干干凈凈地過世的??底訋е仗杖チ酥苄律膯识Y,看到老先生的遺容,仍然眉目安詳,白里透紅的臉上隱約看見一彎早已滲透到皮層底下的笑。那是康子第一次參加基督教的喪禮,陶陶只是個小女孩,一直驚奇地看著靈堂上純潔的鮮花與燭火。來的人都平靜從容,說話無聲,臉上幾乎都帶著祝福。
“怎么會沒有神的眷顧?他給了你陶陶?!蹦菚r,在十七樓那晝夜難分的房子里,淑離把嬰兒抱起來,帶到浴室里,給她清理一身的屎尿。那孩子帶著那么多怨尤來到這世上,只知道哭,只知道虛空與不足,像是世界欠了她什么,做了對不起她的事,都哭成氣若游絲了。
淑離回到房里來的時候,康子睜開眼,睡房里壞掉的窗門什么時候打開了,竟然有光如花,在房里淡淡地綻放。她游目四顧,房子被收拾過了,她有點認不出這地方,卻依稀認得眼前人,于是目光緩緩地停泊在淑離身上,看見她的頭發(fā)剪得那么短,還穿著牛仔褲,戴著黑框眼鏡;除了笑容保持著多年以前的溫度,真像換了一個人??底舆@樣怔怔地看著淑離,直到她的腦細胞一顆一顆地蘇醒,才想起該張口稱呼。淑離微笑,說她已經睡了超過十二個小時。那可真睡了個斗轉星移,康子覺得自己回到了過去的少年時光,因為貧血,偶爾會昏厥;淑離把她扶上樓,讓她躺在她的床上。她閉上眼睛小憇,醒來看見淑離在書案那里低頭看書。人的側影,書的側影;窗外有光襯底,人如剪紙,又像皮戲。
淑離轉過身來。必然是窗外那旺盛的陽光制造的錯覺,康子覺得那小房間里像是有另一個空間,她們之間隔著什么;淑離會發(fā)光呢,她坐在哪里,哪里就成了另一個世界。
“淑離姐在讀什么書呢?”康子爬起來,坐在床沿揉眼睛。
淑離合上書本,拿起來向她晃了晃?!霸谧x這個,《圣經》?!?/p>
她記得那書很厚,燙金的吧,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底舆€在搓揉眼睛,像是眼里進了沙子。淑離姐怎么你家里有那么多閃閃發(fā)亮的東西?穿在腳上發(fā)亮的鞋子,捧在手里發(fā)亮的書本,別在頭上發(fā)亮的發(fā)夾,裝在盒子里發(fā)亮的帕克筆……你們一家人的眼睛,即便是你弟弟的斗雞眼,也都一閃一閃亮晶晶。
康子被記憶中的自己逗得莞爾。要不是聽見了廳里蕩來嬰兒的啼哭,她幾乎忘記自己已經長大,是個母親了。
母親去世以后不久,學校開學了,她卻再沒有回去上課,仍然每天搭巴士到裕豐上班。老板周新生每日見到她總要語重心長地說上幾句話。回去上學吧,把中五畢業(yè)文憑拿回來再說。她經不住那嘮叨與讓人心煩的善意,也嫌在店里賣鞋子薪水太少,便辭去裕豐的工作,讓父親拜托人把她介紹到酒樓端盤子。
那酒樓在城市的西北端,是個熱鬧的新區(qū)。最初在那里上班,每天下午三點到五點的午休時間,康子喜歡一個人跑到外面溜達。那酒樓所在的同條街上有一間雅馬哈樂器店,康子每次經過那兒,必定忍不住停下腳步,站在玻璃門外偷偷張望。那玻璃門擦得一塵不染,店里的樂器都像拋了光上過油似的,鋼琴,吉他,電子琴,爵士鼓,還有掛在墻上的薩克斯,長笛和單簧管什么的,每一件樂器都熠熠生輝,仿佛祭壇上的圣物,讓人不敢侵犯??底颖闶窃谀堑昀镉钟錾鲜珉x,她是到二樓去學鋼琴的,下課后拐進店里巡視那些樂器。康子看見她把單簧管拿下來再放回去,又掀開一臺立式鋼琴的蓋子,叮叮咚咚,隨手串起兩把音符。
“淑離姐剛才彈的是什么曲子呢?”她們站在店門前,下午的陽光在路上漫溢,浸過她們的小腿,“很好聽呢。”
“是教會的贊美詩,叫《奇異恩典》?!?/p>
這些情景,像相冊里的舊照片,被海上吹來的夜風一頁一頁翻過去??底幼陉柵_上,仍然覺得自己像是被圈在法庭被告欄里;她把腿抬起來,伸直了擱在欄桿上。她想起自己離開裕豐的那一天,下班前到過二樓去跟淑離道別。淑離不在,她打開門溜進房里,也沒什么企圖,只是忽然想打開衣柜和翻翻抽屜,看看里面還藏著什么閃閃發(fā)亮的東西。走的時候,出于她所不明了的一種突如其來的惡意,她把擱在書桌上的《圣經》揣在兜里,跑到樓下偷偷放進自己的背包。走的時候她碰上正好從學校回來的淑離,穿著潔白的襯衣和校裙,在裕豐門口輕輕地抱了她一下。
“你真的要好好保重啊?!?/p>
康子沿著大街走到巴士總站,經過銜接新街場和舊街場的跨河天橋時,她卸下背包,拿出里面的《圣經》,揚手把它扔到近打河隱晦的濁水里。那條河據說有著寬宏的歷史,百年前是有大型商船可以開進來的,但康子自打知道它的存在,它一直只是一條瘦弱而濁黃的、永遠不敢聲張的河流。它甚至不必開口,就把那本燙金之書,如同秘密般吞咽了去。
曾經有一回,康子動念要把這事情告訴淑離。那是在十七樓的房子里,陶陶被喂飽了,在她的搖籃里知足地入眠??底尤チ茉。鴿皲蹁醯念^發(fā)從浴室里出來時,看見女嬰不知怎么醒來了,淑離在哄她,睡吧,睡吧;她哼了一首歌,康子識得是《奇異恩典》。她走進房里把頭發(fā)弄干,在《奇異恩典》的旋律中細細地梳了頭,感受到許多頭發(fā)掉落在臂上,在背上,在小腿,在腳踝。那感覺多么細膩而真切,仿佛她能感受到每一根頭發(fā)的重量,聽到它們的每一聲嘆息。這讓她聯(lián)想到剃度,不知怎么竟在鏡子里看見了多年前的少女,在別人的房間里好奇地把玩每一件發(fā)亮的玩意。她也翻過那本《圣經》了,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還有許多鉛筆畫的直線和熒光筆留下的痕跡。
她終究沒有對淑離說起這事,畢竟這里頭最細微的部分,那像被一只小小的虱子噬咬了私處,說不出是痛是癢的感覺,還有其中的羞恥,她尚且無法對自己解釋清楚。那天晚上淑離讀經祈禱以后,熄了燈,在她的身邊躺下來。那一床被單日間才換洗過,康子聞到陽光干爽的味道,還有柔軟劑的芳香如女人陰柔的手指纏在上頭??底釉谟陌抵猩焓州p輕抓住淑離的手臂,許多要說的話,她懂得的所有感激的措辭,自她腦中逐一升起,全都停放在那良久的靜默里了。
“我記得那時你說了一些童年的事。”淑離盯著海那邊一盞標示燈發(fā)出的幽微之光,還有更遠處的浮標燈宛如星子墜落在海上,“你說你燒了人家的燈籠。”
康子撲哧一笑。她搖著頭挪下兩腿,雙手撐著椅背把自己從椅子上拔起來,轉身走進屋。
“我去拿喝的。”她打開冰箱拿了一罐啤酒,不,兩罐。再走出來時,看見淑離坐在那兒入定似的背影,一頭短發(fā)灰白參差,灰藍色T恤隱約凸現(xiàn)她背脊的骨節(jié)。前面的黑海沙沙作響,海上的燈打著什么信號似的一閃一閃??底幼哌^去,站在淑離背后,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越過她的肩膀,把啤酒遞給她。
燒燈籠的事,她只對淑離一個人說過。就是在那廉價租屋的床上嗎?淑離鉆進被窩里,躺在她的身旁。那里曾經是她的男人躺臥的地方,他在那床上擁抱她,吻她,把滿是尼古丁和大麻味道的舌頭探入她的嘴里,有點粗糙的手心不斷往她的身體各處摩挲??底幼プ∈珉x的手臂,趨近她,額頭碰上她的臂膀。淑離身上有陽光的味道,也有月亮的味道,康子忍不住再趨前一些,把臉埋入那臂膀下?!斑@樣像不像一只鴕鳥?”她問。
“像一個孩子對著樹上的洞說悄悄話?!笔珉x輕輕拍一拍擱在她手臂上的那一只手。那手背碰著有點涼,手心卻溫熱出汗,像一只蝸牛在她的臂上分泌黏液。她握住那只手,霍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下午,她上了鋼琴課以后與康子結伴逛街,在一條偏僻的小巷子里遇上迎面而來的露體狂,她們就是這樣手拉手一起逃離那里的。
“你還一路尖叫呢?!笔珉x轉過身來面向康子,用兩掌把那蝸牛似的手握在手心,“引得那人追了我們一段路,嚇死人了?!笨底右灿浧饋砹耍唤肿於?;淑離遂也忍俊不禁,兩人都吃吃地笑起來。
就是在那樣的氛圍里,趁著難得的歡快,趁著晦蒙中她們看不真切彼此的臉,康子隨興說起她的童年往事。
那年中秋她七八歲的年紀,與鄰居的一個女孩在家門前一起提燈籠,點蠟燭。“我的燈籠沒弄好,一陣風吹來,它著火了。”那是用彩色塑料紙糊在鐵絲架子上的一只小兔子,本來就比人家的大金魚寒磣,還居然只玩了一陣就在風中自焚。康子愣在那里,覺得有點憤恨。她想,這要等一年啊,要等一年以后她才會得到另一個燈籠啊。
“后來那女孩家里有人喊她,她走進屋里,我想也不想,拿起一根點著的蠟燭,把她的燈籠給燒了?!?/p>
“后來呢?”淑離問。
“我看著燈籠燒起來,就跑到她家窗外,大聲喊她,喂快來呀你的燈籠起火了?!笨底游⑿?,半張臉在微光中現(xiàn)形,半張臉沉沒在光所附帶的暗影里。
“過后我們一起蹲在路旁點蠟燭,直至把所有的蠟燭都用完?!?/p>
那天晚上并不是中秋,那是中秋前夕。第二天中午她從窗口看出去,鄰家女孩走下車,拿著新買的彩紙燈籠蹦蹦跳跳。
“我的中秋卻提早過去了?!笨底娱]上眼睛。黑暗隨著眼簾落下,一重一重,如許多張陰影交織成的帷幕;她忽然在那黑暗里了解了自己的委屈。淑離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一些,過了一陣,她聽到淑離說,不要哭。那聲音很近,如同耳語;聲息如霧,輕輕地落在她的臉頰。
那幾個月真虧得有淑離在身旁,在她幾乎一蹶不振的時候,替她把一切打點好。盡管后來她越來越不習慣兩人之間逾矩的親近,無可避免地對淑離有了點說不清楚的忌諱,但淑離還是為她做了許多事,也打了好幾通電話說服她的父親,讓他搬到南方來?!皟筛概?,互相照料?!?/p>
“我們家現(xiàn)在有四個人,就是四代同堂了?!笨底诱驹谑珉x背后,忍不住伸手輕撫那一頭花白的短發(fā)。年紀大了,頭發(fā)變得那么粗糙??底佑檬种甘崂硭鼈?,微微覺得頭皮發(fā)干,落下一些頭皮屑。
“明天我們去買染發(fā)劑吧,我來替你染頭發(fā)?!?/p>
淑離仍然注視著黑魆魆的海面,手里拿著的啤酒一直沒拉開鋁環(huán),罐子上的水汽凝聚成珠串,汩汩流過她的手指,濡濕她的衣擺。
“還染什么頭發(fā)呢?”過了好一會兒,康子才聽到淑離的回答。那聲音一貫的平靜,卻像是從海上蕩來似的,聽著讓人感到一陣暈眩。
“回去要開始做化療了,頭發(fā)會掉光的。”
也許是服藥的關系,午夜未到,淑離就覺得困乏了。她到房里翻了兩頁《圣經》,坐在床沿小聲祈禱,仿佛與上帝說著家常話??底右粋€人坐在陽臺上,默默地啜飲淑離留下來的啤酒。那一罐啤酒早已變溫,在舌床上沁出叫人難以忍受的苦味。她把啤酒喝光,站起來走進屋內,拉上門;外面的陽臺散落著啤酒罐,看起來像一個狼藉的被告欄。
康子熄了客廳的燈,借著陽臺檐下的燈光走到睡房,覺得腳步有點浮,眼前的一切分裂出各自的疊影。房里有一扇小窗,向對面的民宿借來了微弱的亮光??底泳椭且稽c點洞明,窸窸窣窣地褪下身上的衣裙,再脫掉胸罩,留下一條內褲。她回過頭,看見淑離在床上睜著眼睛,一聲不響地看著她;人已經瘦成灰沉沉的一張影子,眼睛仍然盛著顫動的光,仿佛也在凝視她身后的窗與那窗外的夜空??底訉λ?,酒意讓她自覺嫵媚。她捏了一把腰上的肉,“不好意思啊,這兩年我胖了不少?!?/p>
她爬上床,把身體埋在柔軟的被窩里。房里一片昏暝,她們不期然都盯著框在對面墻上的窗欞。窗外的夜色深沉,似是有所隱喻;空調呼呼地奏起一浪一浪的潮聲??底釉诒桓C底下伸出手來,讓淑離握在手中。她們躺在那里,像牽著手在平靜的海上仰泳,無所謂地呆望著鉛灰色的天空。睡意隨浪聲而遠,在等什么呢?像是劇終后仍然坐在電影院里戀戀不去,一直翹首仰望,等待那遲遲未升起的字幕。
【責任編輯】 鄒 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