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錫強
2017年10月16日,著名藝術家嚴順開逝世,享年八十歲。他逝世的消息傳播出來,使得他1981年主演的電影《阿Q正傳》和1983年在第一屆央視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上表演的單人小品《阿Q的獨白》重新被人關注,網(wǎng)絡點擊不斷,于是“阿Q”的念法重新成為值得審視的一個問題。
《阿Q的獨白》的開場白是——
你們知道我是誰么?阿Q(讀作“阿克育”)。對,也有叫我阿Q(讀作“阿桂”或“阿貴”)。真的,不騙你,我真的叫阿Q(讀作“阿克育”)。媽媽的,騙你是你兒子!
難道阿Q本人會認為他自己的名兒應該首先讀成“阿克育”,其次也可讀成“阿桂”或“阿貴”,然而歸根結底是應該讀成“阿克育”么?
真的,閱讀魯迅的小說代表作《阿Q正傳》,不能不涉及阿Q名字的讀法。有一部分人,按英文字母的讀音,把“阿Q”讀作“阿克育”;有一部分人,則叫他“阿Quei”(即“阿桂”或“阿貴”)。包括許欽文先生《阿Q——阿桂、阿貴和阿鼠》在內(nèi)的許多文章,都主張阿Q的名字,應該讀作“阿Quei”(即“阿桂”或“阿貴”)。
對此展開討論,首先當然得回到《阿Q正傳》上來——
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樣寫的。他活著的時候,人們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后,便沒有一個再叫他阿Quei了,那里還會有“著之竹帛”的事。若論“著之竹帛”,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著了第一個難關。我曾經(jīng)細想:阿Quei,阿桂還是阿貴呢?倘使號叫月亭,或者在八月間做過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沒有號——也許有號,只是沒人知道他,——又未嘗散過生日征文的帖子:寫作阿桂,是武斷的。又倘若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貴了;而他又只是一個人:寫作阿貴,也沒有佐證的。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樣,更加湊不上了。
顯然,“阿桂還是阿貴呢?”是疑問句。魯迅對這個疑問句做了否定的回答:“寫作阿桂,是武斷的?!奔炔荒軐懽靼⒐穑x作阿桂當然也是武斷的?!皩懽靼①F,也沒有佐證的”,讀作阿貴當然也是武斷的。并且,魯迅指出:任何漢字中“Quei”的同音字,都不能用來寫作阿Q的名字,既然不能寫,當然也無法用來標明怎么讀。魯迅的意思是明白的:阿Q這個人無法用漢字來命名,也就不可能用漢字來標明怎么讀;你要讀,就只能讀“阿Quei”。
我的最后的手段,只有托一個同鄉(xiāng)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個月之后才有回信,說案卷里并無與阿Quei的聲音相近的人。我雖不知道是真沒有,還是沒有查,然而也再沒有別的方法了。生怕注音字母還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國流行的拼法寫他為阿Quei,略作阿Q。
因此,確定阿Q名字的讀法,我們應當分兩種情況來處理:一方面,在趙太爺、趙秀才、王胡、小D、吳媽和鄒七嫂等《阿Q正傳》小說人物的話語(對話或獨白)中,阿Q應該讀作阿Quei,因為在他們的意識中,是不會知道魯迅為“阿Quei”這個人作傳,已經(jīng)把“Quei”簡化成了“Q”的。這也就是說,嚴順開先生在表演單人小品《阿Q的獨白》時,把阿Q本人的名兒首先讀成“阿克育”,其次指出也有人讀成“阿桂”或“阿貴”,然而歸根結底是應該讀成“阿克育”,顯然不符合魯迅作品的原意。另一方面,在魯迅的敘述語言(作者旁白)中,既然“阿Quei”已經(jīng)“略作阿Q”,那就不妨并且應該直接按英文字母的讀音,把“阿Q”讀作“阿克育”。
然而問題還不能到此為止——
如果拋開先入為主的“阿桂”或“阿貴”,大聲地朗讀“阿Quei”,再根據(jù)聲音用漢字把它記錄下來,你最容易寫出來的是什么?阿鬼,“鬼魂”的“鬼”,這里采用的是“諧音”修辭方法。
事實上,魯迅本人確實喜歡并擅長以諧音來命名。有時候是給自己取筆名,如陳西瀅1925年曾寫文章罵魯迅是土匪、學棍、學匪等,1928年郭沫若曾化名杜荃寫文章罵魯迅是“文藝戰(zhàn)線上的封建余孽”,魯迅就分別以“杜斐”和“封建余孽”的簡寫“封余”作為筆名予以回應。有時候是給筆下的人物命名,如在散文《父親的病》中,魯迅把頗有聲望的紹興名醫(yī)“何廉臣”稱為“陳蓮河”,在小說《長明燈》中用“梁五弟”來指稱“梁武帝”,在《阿Q正傳》中用“崇正”來指稱“崇禎”,則論修辭方法,就不僅是諧音,而且是飛白了,說明群眾愚昧無知,什么都是訛傳。更有甚者,“自由黨”被訛傳成“柿油黨”,如果魯迅本人不加注釋,還真索解為難呢。
除此之外,魯迅還擅長通過諧音來觀察命名。我們不是讀過《胡同文化》么,魯迅就曾這樣論述過北京胡同的命名:
在北京??匆姼鳂雍玫孛罕俨藕?,乃茲府,丞相胡同,協(xié)資廟,高義伯胡同,貴人關。但探起底細來,據(jù)說原是劈柴胡同,奶子府,繩匠胡同,蝎子廟,狗尾巴胡同,鬼門關。字面雖然改了,涵義還依舊。這很使我失望;否則,我將鼓吹改奴隸二字為“弩理”,或是“努禮”,使大家可以永遠放心打盹兒,不必再愁什么了。(《華蓋集·咬文嚼字(一至二)》)
可別小看諧音在《阿Q正傳》解讀中的作用,日本學者丸尾常喜就是以“阿Q=‘阿鬼說”為中心,寫成了一部專著《“人”與“鬼”的糾葛——魯迅小說論析》(秦弓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12月第1版,2006年6月增訂版),從而躋身于日本三大魯迅研究家行列。他認為,魯迅一生的主題是“立人”,就是使中國的國民各個成為“人”,創(chuàng)造“人國”。換言之,中國國民“鬼”性太重了,必須加以人性的改造。盡管其論述不乏牽強附會之處,但他從如下兩個角度剖析阿Q的鬼性卻屬精彩紛呈:在國民性上,是精神勝利法的懦弱,等級觀念的愚昧,以及善于遺忘等;而在民俗層面上,卻是無家感、無后感等孤魂野鬼式的精神發(fā)掘。最使人深省的是這小說的結尾,阿Q在被殺頭前才記憶起了那只餓狼的眼睛,與圍看他的群眾的眼睛是多么恰切地相合,“一想到這么多眼睛連成一氣,他們已經(jīng)在那里深深地咬著阿Q的‘靈魂了,這種群眾的眼睛正閃著潛藏在‘國民性之中的那種‘鬼之光”??上О在臨死時才體味到那生在這樣人世的孤獨,才喊出“救命”,也就是說,唯有在此時,他才沖破了自己與鄰人們所營造的鬼蜮,悟到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存在——而這時,他已經(jīng)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真鬼了。
明確了“阿Q”即“阿鬼”,這對《阿Q正傳》的解讀還有什么別的意義呢?
1.人物。阿Q是中華“土”出的真的鬼,而作為阿Q的仇敵,假洋鬼子就是“假的洋鬼”,“鬼”與“假的洋鬼”的對立成為《阿Q正傳》的重要環(huán)節(jié),“這也可以說是恰好的配合”。小說第一章《序》中寫到趙太爺稱霸未莊,不準阿Q姓趙:“趙太爺跳過去,給了他一個嘴巴?!阍趺磿遮w!——你那里配姓趙!阿Q并沒有抗辯他確鑿姓趙,只用手摸著左頰,和地保退出去了……”小說第四章《戀愛的悲劇》和第七章《革命》中稱趙司晨和趙白眼兩人為趙府的“真正本家”或“兩個真本家”就與此形成了對應關系。同時,既然“阿Q”即“阿鬼”,那么趙司晨和趙白眼兩人的命名就寓含了他們和阿Q之間的對立。因為《三字經(jīng)》云:“犬守夜,雞司晨?!薄八境俊闭邽殡u,“白眼”者為犬(“白眼”也叫“狗眼”、“凈眼”),無論是“司晨”(雄雞),還是“白眼”(犬),都有“辟邪”之力,都是“鬼”的仇敵。小說中阿Q被趙太爺追打,假洋鬼子不準阿Q革命,就分別有趙司晨和趙白眼在場幫忙。
2.道具。小說第三章《續(xù)優(yōu)勝記略》中有阿Q被假洋鬼子棒打的情節(jié)。這是“一支黃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謂哭喪棒”??迒拾舻墓τ萌绾文??林旭軍等著《四川民俗大觀》、王月曦《奉化民間鬼魂信仰與禁忌》都把“哭喪棒”當作嚇“鬼”、驅“鬼”之棒。這樣也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小說第八章《不準革命》中洋先生一揚起哭喪棒來,阿Q就將手向頭上一遮,不自覺地逃出門外。同時,假洋鬼子和趙秀才投機革命后掛起“銀桃子”,讓自由黨的徽章在他們胸前閃光,就有了一種特別的意味。因為中國民俗認為桃有斥退“惡鬼”的“辟邪”作用,所以民間門旁放置用桃木刻的木偶;同樣,銀子,正如小說《故鄉(xiāng)》里少年閏土頸上戴的銀項圈保護他免受“惡鬼”之害所表明的那樣,通常認為它也有“辟邪”的靈力。假洋鬼子和趙秀才身上掛起“銀桃子”,阿Q與他們就越發(fā)處于對立地位了。
3.環(huán)境。根據(jù)章太炎(魯迅老師)、沈兼士(魯迅摯友)提出的“鬼=禺=畏”的觀點,“畏”也是具有與“鬼”同類意味的詞匯?!傲硪环矫?,‘未與‘畏同音?!辞f若效仿‘阿Quei的標記方式即為‘Wei莊,以同音字標記即成‘未莊。所謂‘未莊,即是‘畏莊與‘鬼莊,也就是與‘幽靈之村同義。”當然,這也是由“阿Q=‘阿鬼說”引申出來的一個假說。盡管是假說,但亦足以啟人深思。
魯迅為什么要給其小說代表作的主人公取名叫“阿Q”呢?其第一章《序》里是這樣解釋的:阿Q不僅失掉了他與生俱來的姓,而且也搞不清楚他的名到底是叫“阿桂”還是“阿貴”,因為“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寫的”,所以“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國流行的拼法寫他為阿Quei,略作阿Q”。但事實上,從語音角度說,無論是“阿桂”和“阿貴”,還是“阿鬼”,按照《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拼法都應寫為“阿Gui”,而“照英國流行的拼法”則應寫為“阿Kuei,略作阿K”。
不過,從“阿Gui,略作阿G”到“阿Quei,略作阿Q”,這在魯迅是有意為之,而并非誤拼。魯迅精通美術,非常重視色彩、線條的象征意義,所以運用“圖示”修辭方法(即用圖形代替文字示意的方法)將其小說代表作主人公命名為“阿Q”——
……實際上乃是本意要用這個Q字,因此去轉了那么一個大圈子,歸結到這里。據(jù)著者自己說,他就覺得那Q字(須得大寫)上邊的小辮子好玩。初版的《吶喊》里只有《阿Q正傳》第一頁上三個Q字是合格的,因為拖著那條辮子,第二頁以后直至末了,上邊目錄上那許多字都是另一寫法,仿佛是一個圓圈下加一捺,可以說是不合于著者的標準的了。”(周作人:《魯迅小說里的人物》,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8月出版,第四十五至四十六頁)
1929年到1931年間,《小小十年》作者葉永蓁在上海曾與魯迅有過密切的交往。有一次談到《阿Q正傳》,葉永蓁突然問魯迅:“阿Q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為何要取一個外國名字呢?”魯迅聽了,微笑著幽默地說:“阿Q癩痢頭,腦后留一條小辮子,你看,這個‘Q字不正是他的滑稽形象嗎?”說罷,大家大笑起來。(馬蹄疾編著:《魯迅和他的同時代人》下卷,春風文藝出版社1985年7月出版,第一百一十三至一百一十四頁)
魯迅為什么不把阿Q直接寫作阿桂或阿貴等漢字名字,而要繞彎子叫阿Quei,然后又簡化為阿Q呢?既然Quei和Q是代號,為什么就不可以用A、B、C或其他字母起頭的詞來作代號呢?因為“Q”這個字母的形狀,很像漫畫里的一個人的形象:一顆愣頭愣腦的腦袋,后面拖著一根辮子。魯迅所認同的《阿Q正傳》封面設計和相關圖畫,都可證實:魯迅看中的就是這個“Q”。
《風波》和《頭發(fā)的故事》也曾寫到過辮子,但描寫圍繞辮子展開的悲喜劇,卻總不如《阿Q正傳》更為生動。一方面,這辮子關聯(lián)著阿Q生活的屈辱,他在未莊總是“被人揪住黃辮子,在壁上碰了四五個響頭”,并且“每逢揪住他黃辮子的時候,人就先一著對他說:‘阿Q,這不是兒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說:人打畜生!阿Q兩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辮根,歪著頭,說道:‘打蟲豸,好不好?我是蟲豸——還不放么?但雖然是蟲豸,閑人也并不放,仍舊在就近什么地方給他碰了五六個響頭,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另一方面,清朝國民拖著辮子,“是砍了我們古人的許多頭,這才種定了的”,是直接顯示了漢族淪為滿族奴隸的符號;而在辛亥革命之前,“假洋鬼子”之所以被阿Q厭惡,見到他就要在肚里進行咒罵,其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戴著假辮:“辮子而至于假,就是沒有了做人的資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倍梁ジ锩l(fā)生后,剪辮子更被阿Q們當作“一件可怕的事”,還自以為聰明地說是“另有幾個不好的革命黨在里面搗亂”,“弄得不像人樣子了”,于是出現(xiàn)了將辮子盤在頭頂上這樣“秋行夏令”的情形……“我的愛護中華民國,焦唇敝舌,恐其衰微,大半正為了使我們得有剪辮的自由,假使當初為了保存古跡,留辮不剪,我大約是決不會這樣愛它的”。魯迅生前絕筆《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還如此說,可見其給阿Q腦后拖根小辮子的命名,顯然是建立在他對清朝政權強加給中國男子頭上那根發(fā)辮的極端厭惡和敏感上的。
對于阿Q的Q,著名中國思想史家侯外廬先生曾經(jīng)在1951年1月26日的《光明日報》上發(fā)表長文《從魯迅的筆名與阿Q人名說到怎樣認識并怎樣向魯迅學習》,提出阿Q的Q是Question(問題)的簡稱的說法。對此,周作人和北京大學中文系著名教授王瑤先生都反對侯外廬的說法。王瑤文章的題目是《關于魯迅筆名與“阿Q”人名問題》,也登在稍后的《光明日報》上。周作人專門寫了《魯迅與英文》,登在1951年1月30日的上?!兑鄨蟆飞稀5?,在1979年《魯迅研究年刊》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的《祝福與希望》一文中,侯先生仍然堅持說:“‘Q即是英文‘Question的第一個字母。魯迅選擇它,說明在《阿Q正傳》中反映了中國社會一系列的重大問題?!焙?、王、周之爭,為我們理解《阿Q正傳》的主旨無疑提供了一種新的閱讀思路。
恩格斯曾經(jīng)在1860年10月5日致馬克思的信中說:“樸素的書名無疑是最好的?!睆娜嗣D向書名,魯迅小說代表作《阿Q正傳》可謂樸素之極:共四個字,但其語義的形成卻包含著降用、別解和矛盾等多種修辭手法的運用,有著豐富的內(nèi)涵。
就詞組而言,“正傳”無疑就是《阿Q正傳》的中心詞。“正傳”是什么意思呢?其第一章《序》在兜了一大圈子后坦率地說:
總而言之,這一篇也便是“本傳”,但從我的文章著想,因為文體卑下,是“引車賣漿者流”所用的話,所以不敢僭稱,便從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說家所謂“閑話休題言歸正傳”這一句套話里,取出“正傳”兩個字來,作為名目,即使與古人所撰《書法正傳》的“正傳”字面上很相混,也顧不得了。
因此,“本傳”其實就是“列傳”,例如談到戰(zhàn)國樂毅的生平情況,我們常說“參見《史記》本傳”,指的就是《史記·樂毅列傳》。關于“列傳”,通常的解釋是:“列傳者,謂列敘人臣事跡,令可傳于后世?!薄捌淙诵雄E可序列,故云列傳。”在1936年5月8日致李霽野的信中,魯迅曾這樣明確地說:“我是不寫自傳也不熱心于別人為我做傳的。因為一生太平凡,假使這樣的也可以做傳,中國一下子可以有四萬萬部傳記,真將塞破圖書館。我有許多小小的想頭和言語,時時隨風而逝,固然似乎可惜,但其實,亦不過小事情而已?!痹隰斞缚磥?,連他自己都不配做傳,像阿Q這樣“不獨是姓名籍貫有些渺茫,連他先前的‘行狀也渺?!钡娜耍彤斎桓硬慌渥鰝鳌慌渥鰝鲄s終于“給阿Q做正傳”,其書名中的“正傳”就其“本傳”之意而言,顯然采用了“降用”的修辭方法。
所謂“降用”,就是把一些分量重的大的詞語降作一般詞語來使用。在《阿Q正傳》中,魯迅非常頻繁地將一般用于國家、政黨、社團或大人物所做的政治、軍事等大事的詞語,以及帶有嚴肅色彩的詞語,用于說日常小事,用于說普通的人,甚至用于說無聊滑稽的想法和舉動,這是“小用”卻又不是“錯用”,而是“妙用”,使語言幽默。例如:“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看見自己的勛業(yè)得了賞識,便愈加興高采烈起來?!薄皠讟I(yè)”本指功勛和事業(yè),這里用來指阿Q對小尼姑的“動手動腳”;大詞小用,語含譏刺。又如,說認定“凡尼姑,一定與和尚私通”之類是阿Q的“學說”;阿Q常常怒目而視,而行動上怯于反抗,作者便說是怒目“主義”;阿Q按照地保傳達的趙府的要求去磕頭賠禮,作者說是“履行條約”;將盤辮子的人們稱為“盤辮家”;如此等等。小說共九章,幾乎每一章的標題都采用了“降用”的修辭方法。如周作人就曾指出第二章《優(yōu)勝記略》和第三章《續(xù)優(yōu)勝記略》:“這題目雖然并不一定模仿《綏寇紀略》,但很有夸大的滑稽味,便是將小丑當作英雄去描寫,更明顯的可以現(xiàn)出諷刺的意思來。”至于第六章《從中興到末路》,其“中興”之降用性質就更是一目了然。
如果就其“本傳”之意而言,“正傳”顯然采用了“降用”的修辭方法,那么論其來歷,則是采用了“別解”的修辭方法。所謂“別解”,就是運用詞匯、語法等手段,臨時賦予詞語以新的意義。清代馮武所著《書法正傳》共十卷,是一部關于書法的書,其“正傳”是“正確的傳授”的意思;而所謂“閑話休題,言歸正傳”,其“正傳”是“正題”的意思。但《阿Q正傳》通過那么一援用,“正傳”就變成了“本傳”的意思了,而英語譯為The True Story of Ah Q或The Real Story of Ah Q,“正傳”就是“真實的故事”了。
此外,“阿Q”本身還包含著“矛盾”修辭方法。所謂“矛盾”,或稱“牴牾”(也作“抵忤”、“抵梧”和“抵牾”),是指遣詞造句有意打破搭配常規(guī),用一組前后意義矛盾或不協(xié)調(diào)的詞語互相修飾、限制或搭配,以形成強烈對比的一種修辭手法。它源于古代希臘語“oxymoron”,意為“敏銳的愚鈍”。
魯迅自述,《阿Q正傳》第一章《序》發(fā)表在《晨報副刊》“開心話”欄目上(其他章節(jié)則改在“新文藝”欄目上發(fā)表):“因為要切‘開心話這題目,就胡亂加上些不必有的滑稽,其實在全篇里也是不相稱的。”《序》最后說:“我所聊以自慰的,是還有一個‘阿字非常正確,絕無附會假借的缺點,頗可以就正于通人?!倍癚uei”或“Q”卻不具備“阿”那樣的“正確性”,這就形成了矛盾;“阿”是中國民間最“土”的取名用字,而“Q”卻是包括阿Q在內(nèi)的當時中國民眾根本不知為何物的“洋”字,這又形成了一種矛盾……
誰都承認,《阿Q正傳》是以暴露國民性的弱點為主題的。在探討國民性弱點形成之時,魯迅認為與異族的入侵有關。阿Q這個名稱中“Q”是否暗示了這一點?為什么晚清民初對國民性弱點的探討突然重視起來?這與中央帝國的迷夢被外國的堅船利炮打破有關?!鞍”的精神勝利法也正是在中、西文化大沖撞中產(chǎn)生的,“阿Q”這個名稱正是“阿(中/土)+Q(西/洋)”,是否也暗指它產(chǎn)生的時代大背景?更重要的是,林興宅在《魯迅研究》1984年第1期上發(fā)表的《論阿Q性格系統(tǒng)》一文中指出,阿Q性格是一個由多種性格要素按一定結構方式構成的系統(tǒng)。這些性格要素是:質樸愚昧,又圓滑無賴;率直任性,又正統(tǒng)衛(wèi)道;自尊自大,又自輕自賤;爭強好勝,又忍辱屈從;狹隘保守,又盲目趨時;排斥異端,又向往革命;憎惡權勢,又趨炎附勢;蠻橫霸道,又懦弱卑怯;敏感禁忌,又麻木健忘;不滿現(xiàn)狀,又安于現(xiàn)狀。阿Q性格世界中充滿著矛盾,各種性格要素分別形成一組一組的對立統(tǒng)一的聯(lián)系,構成復雜的性格系列。魯迅這樣湊合出一個“中西合璧”、“土洋雜交”的名字,是不是為了表現(xiàn)這種矛盾的復雜性?
很明顯,“阿Q”命名的“矛盾”修辭方法,不是一種邏輯上提供爭論的混雜,而是深刻地反映了作品在思想內(nèi)涵上所達到的甚至不以作家的意志為轉移的深刻度與復雜性。
總而言之,《阿Q正傳》書名的修辭方法,在“音”方面有諧音,在“形”方面有圖示,在“義”方面則有降用、別解和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