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
水井建于坊中,居民圍井而居,那些水井,既是坊巷的點綴,又是民生的寫照
杭州街巷以井為名的很多,大井巷、小井巷、飲馬井巷、柳翠井巷、白井兒頭、井亭橋、四眼井、方井弄……僅僅叫“井弄”這個名字的就有9條街巷。
井的消失并不久遠。據(jù)統(tǒng)計,直到1930年,杭州城里仍有水井4842口,平均20戶人家一口,要說方圓幾百米之內(nèi),有一百口井,似乎也不為過。另據(jù)1985年的統(tǒng)計,全市有水井5549口。此后,伴隨著大面積舊城改造,城市中的井,快速消失。
今天,在城區(qū)一些老街巷里,我們偶爾還能看見井邊汲水洗滌的景象。而明天,它們或許只能作為歷史的、民生民俗的符號,留在城市的版圖上。
井巷中最著名的是百井坊巷。
百井坊,顧名思義,此地的井有百口之多。百井坊巷東起中山中路,西至延安路北段,長不過三百多米,如今看去就是一條普通的城中小街,卻不知在它長達千年的歷史里,埋藏著一段城市成長的故事。
一千多年前的五代吳越國時期,即杭州進入富庶繁盛的年代,人口激增,那吳越國王很有魄力,為解決市民的喝水難題,竟然一口氣挖了99口井,取整數(shù)稱“百井”,故名“百井坊”,巷以坊得名。
巷里的老井清代修軍械所時大多被填沒,如今平展展的小街上已經(jīng)看不到井的影子了。早幾年有記者去尋尋覓覓,在僻靜處發(fā)現(xiàn)了一口井,不知是否當年遺漏的老井,恰有住在附近的老太太在此汲水洗滌,說起百井坊巷的來歷,口氣頗為自豪。
真正的老井倒是還有一口。出百井坊巷是寬闊的延安北路,街邊的人行道上,有一口“錢王井”(吳越王姓錢。也稱做“錢王”),這口井是當年吳越王百井中僅存的一口。古拙的井圈突兀在街道上,如今井口已被石板蓋住,早些年還是井口朝天,有青苔覆蓋,向井里探望,似有水波映出一旁現(xiàn)代街市的影子。據(jù)史料記載,上個世紀30年代,杭州大旱,西湖水枯,而錢王井水不竭,天墨墨黑就有人從老遠的地方到這里來排隊打水,吊桶的繩子要放下十多米呢。
說到百井坊巷,還有另外一段故事。
百井坊巷有一個俗稱“十八間”,講的是百年前的事。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杭州城里的“旗營”(清兵駐防營城)被拆去,營內(nèi)清兵及家屬四散,各尋門路,有一些無處可去或年老體弱的旗人,政府在菩提寺路建房安置了他們。沒過幾年。那一帶商業(yè)繁榮地價上漲,菩提寺路成了黃金地段,于是政府在百井坊巷重新建房,住在菩提寺路的旗人再次搬遷。雖說是新建,其實就是從菩提寺路拆下木料,搬到百井坊巷重建。齊刷刷的十八排,每一排大約一二十間房,俗稱“十八間”,居民都是從菩提寺路搬過來的滿族和蒙古族平民。
當年的百井坊巷,可以說是杭州唯一的少數(shù)民族聚居地。這里的老居民還記得,百井坊巷小學的禮堂里,曾經(jīng)有一塊滿文碑,記錄了這段搬遷歷史??上г缫巡恢ハ?。
不要說碑了,連姓氏都沒了,大家都把原來的滿族姓氏改成了金、趙、童等等,幾代以后,已無人會說滿語,會看滿文。
1983年,“十八間”被拆掉,蓋起了新樓,但是當?shù)乩先藗円廊还虉?zhí)地稱呼這里為“十八間”。“十八間”,似乎成了一個密碼,成了他們連接祖輩的唯一通道。
一千多年前的百井坊,似乎告訴了人們一座城市的民生是如何開始的;而一百年前的百井坊巷,則是一個終結符號,告訴我們一段歷史是怎樣結束的。
為什么井多?因為古代杭城喝水曾經(jīng)是個大問題。
吉時杭州是個淺海灣,后來潮汐沖擊,泥沙淤塞,海水江潮慢慢退去,出現(xiàn)了陸地,出現(xiàn)了湖泊,人們開始在這里聚居。杭州的地形湖西是群山,湖東是江海退去后的沖積平原,湖東平原雖好,但江海退去不久,地下水咸苦不能飲用,北宋蘇東坡就曾說過,“杭之為州,本江海之故地,水泉咸苦……”所以,人們起先大多居住在靠湖或靠山的地方,那里有山澗和湖水。
隋朝(581~618年)筑城時,杭州居民已有1.53萬戶,但依然發(fā)展緩慢,杭人飲水只能到西湖里去汲取,往來奔波,十分不便。
杭州人的吃水問題一直要等到唐朝的李泌出現(xiàn)。
李泌是個官場高手,曾在四朝皇帝手下為官,也曾幾上幾下,后來還坐到了宰相的高位。他當官當了47年,其中在杭州當市長(刺史)只有兩年多,就是在這兩年里,他做下了一件永留史冊的事:一個影響杭州一千多年的決定——開井引水。
水是民生頭一件大事。到杭州當父母官的李泌十分明白這一點,他決定引西湖水解決杭州人的飲水問題。
李泌挖“井”。其實并非掘地聚地下水之井,地下水依然未脫咸苦,他設計了一種特殊的水井——六個大蓄水池。先在西湖邊修建出水口,然后挖溝渠通向城區(qū)居民聚居的坊間,南方多毛竹,將竹管埋入暗溝作為引水渠道,水渠的另一頭就是“井”——一個大蓄水池。湖邊的水口設有水閘。一開啟,清凌凌的淡水就蓄滿大池。這就是杭州最初的引水工程。
李泌的“六井”都設在湖東城區(qū)里,由南向北,名稱是:相國井、西井、金牛井、方井、白龜井、小方井。這六口大井大大地解決了城區(qū)居民長久以來的飲用水問題,也成了市民文化的濫觴。
這以后,杭州人喝六井之水近千年。
“喝水不忘挖井人”,杭人怎能不對李泌心存感激?兩年多后,李泌走了,沒有再回來過,而杭州人卻一直在紀念他。李泌后來做過宰相,人們便將六井里的第一口大井稱為“相國井”,又在井上建亭,謂之“井亭”,井旁之橋也隨之稱為“井亭橋”。李泌死后。井亭橋西又建起了祠堂,稱“相國祠”。
井事橋位于杭州的城市中心,正是解放路與浣沙路的十字路口,交通十分繁忙,往西,離西湖只有幾步之遙,往南,遙見巍峨的吳山城隍閣。站在十字路口,遇紅燈停步時,可見一旁逼仄的人行道上有一口古井,四周修有石圍欄,護欄上刻著三個字:“相國井”。這就是李泌“六井”中僅存的一口井。它已成為一種象征,象征杭州的過去,告訴人們城市是如何慢慢長大的?,F(xiàn)在,這里無亭無橋亦無祠,只有人行道上那口早已無水的“井”,默默地講述著一段古杭州的歷史,講述著關于“井”的故事。
六井開鑿四十年后,大詩人白居易來到杭州做刺史。這時。六井的水渠管道年久失修,以至于一些井里淤塞無水,于是,詩人一方面歌頌他的前任,一方面對六井進行疏浚修理。三年后,白市長離任前還仔細地向他的后任交代:六井與湖相通,容易堙塞,要認真管理,常常疏通,使井水保持充沛。
杭州與詩人也真是有緣,到了北宋,又有一位大詩人蘇東坡來杭州當市長(太守)。此時距白居易的年代已經(jīng)過去了二百多年,六口大井早已阻塞。蘇東坡兩次在杭州為官,兩次都把疏通六井作為大事來抓。
第一次,他從最大的相國井著手,開溝清污,更換井壁,完工那天,相國井大水如注,圍觀百姓一片歡呼。如此這般地修復了其他五井,又用毛竹連綴成管道,將幾口大井連通,保持各井的水源旺盛。工程費時半年。也真是巧,這年浙江江蘇安徽遭遇大旱,長江流域浙西六縣水井枯竭,老百姓用酒壇盛水,作為饋贈的重禮,惟獨錢塘一地井水充沛,百姓感激不盡。
十六年后,蘇東坡第二次來杭時,更是對六井作了技術改革。原來的毛竹管道省錢省時,但容易破裂腐爛,此次修井用瓦管替換了竹管,并將瓦管固定在石槽內(nèi),這一次,做的是百年大計。此外,還將引水工程向東擴展,再新挖兩井,從此,“西湖甘水,殆遍一城”。
宋元以后,杭州的地下水已脫了咸苦。水井隨處可挖,甚至老百姓在自家的院里堂前都會挖一口水井。
所以說,井對杭州城實在有莫大的貢獻,不僅僅因為杭人的生活從井邊開始,杭州的歷史也是從井開始的。
井,也是杭州民俗最簡明也最豐富的圖解。
《聊齋志異》的作者蒲松齡在村口大樹下聽村民講故事,清初《豆棚閑話》的作者艾衲聽故事的場景是豆棚下,大樹、豆棚,都是民間聚集的場所。在老杭州則是井邊,這是最具杭州特色,也最能發(fā)生并演繹各種生活情景的地點。
舊時杭州人的生活離不開井,不僅僅因為飲水。杭州的城市格局始于唐朝,特點是坊市分離,前市后坊。前市,即主要大街上全是商鋪;后坊,街市的后面是人們居住的坊巷。水井建于坊中,居民圍井而居,那些水井,既是坊巷的點綴,又是民生的寫照。
杭州吳山腳下的河坊街有一條著名的小巷——大井巷,這是一條一千多歲的老巷。巷內(nèi)有一吳越時鑿就的大井,水質(zhì)甘洌,大旱不涸,人稱“吳山第一泉”。據(jù)說因井口廣闊,常有“冤抑者自投其中”,于是也就常有人在井邊講鬼故事,講那大井里傳出的冤憤之聲。說得有鼻子有眼。傳得神乎其神。宋紹興年間,太尉董德之叫人用一塊大石板蓋住井口。上面開六個只能放下水桶的井口。
難得這口大井現(xiàn)在還保持著老樣子,每天,附近的居民仍喜歡在這里洗洗涮涮,聊天說古,水聲里夾雜著市井的熱鬧,走過這里,仿佛能聞到流動著的江南味道。一條青石板古巷,一口說不清年頭的大井。潮濕的井沿永遠在醞釀和生長著種種故事。杭州人就這樣在井邊玩耍嬉戲,哭笑爭鬧,慢慢長大,卻不曾想到,自己的生活已被井水浸潤得精致而綿長。難怪那些老婆婆搬到了新蓋的樓房里后,整天就想著井水的好處。嘮叨著井邊的舊日子。
老杭州城里多小巷,窄窄的,兩邊或是木制的臨街房屋,開窗便是街巷,或是泥墻圍住的小院,白墻黑瓦,而那些位于坊巷中心的公共老井,也就成了鄰里間的交流中心。
井邊的生活場景,從來都是民風淳淳的風情畫。人們在井臺邊洗臉刷牙淘米汰菜捶衣滌被,也在井臺邊打情罵俏、拔刀相助、悲歡離合,這里就是百姓庶民的社交場所,所有的消息傳聞從這里傳播,所有的人間戲劇在這里演繹。
杭州作家何鑫業(yè)說:當井消失的那一天,便是民俗腳步走到頭的那一天。井,就像是一幅市井風情畫上點題的“眼”。千百年來。人們一代一代地生活在井邊。石頭井圈被井繩磨出了深深的凹痕。想想看,井邊走過一代代人,穿著不同的服飾,說著不同的話語,卻過著同樣的日子,真是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