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出生在洋河南端一個面朝旗山的村莊。遠(yuǎn)遠(yuǎn)看去，洋河莊就在洋河的懷抱里。

相傳唐王東征進(jìn)駐河西郭，被蓋蘇文圍困。危急之時，河西郭老母顯靈，送來一盆飯和一罐湯，竟能供全軍飽餐，后來菜湯漾出來淌成了一道河，即為：湯漾河，后人稱之為“湯洋河”，即洋河。千百年來，魯國大地甘甜的洋河水滋潤著兩岸，育五谷，潤地脈，藏人氣。

八角街就是洋河莊的一條街。我曾經(jīng)數(shù)過這條街的各個角落，不知為何稱作八角街。

太陽剛從東方爬出來探著腦尖，我就起床了。幾乎每家每戶都開了院門，母親拿起扁擔(dān)挑上水桶去了洋河。

洋河蜿蜒曲曲，不斷向前，又時時回顧。河邊上的甜水井養(yǎng)育了祖祖輩輩的洋河人，井口邊上兩塊踩磨的大石頭蛋子濕漉漉地冒著熱氣。

母親每天早起都是為了去挑水。去晚了需要排隊(duì)，絡(luò)繹不絕的人群等得心煩意亂，有些時候，挨到你了反而井里沒水了。這又需要放下水桶在井臺上費(fèi)一番功夫，等水泛著波浪冒出來。

母親挑水的時候，我不是沒活干，很困的樣子斜靠在門邊，坐在門檻上慢悠悠地掰下玉米來扔給小豬吃。沒有玉米，這些小豬在院子里閑得到處刨土亂哼哼，把院子弄得一坑一洼，高低不平。

母親挑完了滿滿的一水泥缸甜水要十擔(dān)二十桶，等到我掰的玉米棒子差不多快完了的時候，母親的水也挑得正好了。挑完水我就解放了，可母親卻要繼續(xù)做她的家務(wù)活。

七八點(diǎn)鐘的洋河莊八角街很多人都在忙碌著。

二爺爺瘸瘸著腿牽著生產(chǎn)隊(duì)分養(yǎng)的毛驢三黑從家里走出來拴在了自家的屋山下。三黑躺在地上打著驢打滾歡叫著，等身上沾滿了黃土后它才高興地爬起來甩甩大尾巴，伸伸那個長長的驢屌，然后就突然的嘩嘩大尿一泡，把地澆了一個大窩子。

二奶奶從八角街的北面走來，她雙手插在對襟的衣服袋里，臉也沒洗一把，眼卻很炯炯有神的到人家里串門，到雞窩里收蛋，天下最閑和最忙的人，似乎非她莫屬。

房頂上的煙囪熄火了，早飯過后，青壯年開始扛著農(nóng)具推著車子上山干活。種花生的，栽地瓜的，勤勞的洋河莊人就這樣開始了他們辛苦勞作的一天。

等太陽照到八角街那棵大刺槐樹的時候，八角街上先有一個婦女推著獨(dú)輪車吆喝著賣火燒，小麥換油條，做農(nóng)活的人們也該陸續(xù)回家了。

母親每次上旗山做活的時候，就提前把小麥?zhǔn)⒃谛′X盆里。我從沒用錢買過油條，都是這么用鋁盆里的麥子換。

夏日驕陽。最熱鬧的是八角街。太陽一毒，天氣熱烤，每家每戶像潮水一樣都往八角街上涌動。老頭老太太一堆，小伙子小媳婦一堆，小孩子們又一堆。大家都能找到自己的知音談天說地。太陽一暗，天空堆積起群山般的烏云，接下去便大雨傾盆，八角街成了汪洋大海，人們像是游在水中的花鰱魚。

小爪鉤他爹大獠牙牽著一頭剛騸了牛蛋子的小黃牛，牛背上苫著一件蓑衣，耷拉到牛肚子上，他從中午走到黃昏，一直到太陽落地，為了讓牛蛋子長傷口，一刻鐘也不讓小黃牛趴下休息。一群俏皮搗蛋的孩子跟在小黃牛后面看笑話，小爪鉤他爹大獠牙說，小雜碎快滾，小心我把你們的狗蛋子也給騸了。

孩子們哄堂大笑，一邊笑大獠牙的牙像妖怪，一邊笑割了蛋子的小黃牛，他們緊緊地捂著自己的蛋子，風(fēng)快地跑遠(yuǎn)了。

2

傍晚六點(diǎn)后的八角街，太陽還在西邊掛著不肯落下去。各家各戶的院門便開了，雞跑出來了，豬跳出來了，鴨子和大白鵝也東倒西歪地走來，只有牛羊拴在院子里哞哞咩咩地叫著。

我總喜歡拿著各種吃物到八角街上晃來晃去，根據(jù)季節(jié)的不同，有時候拿著玉米棒子啃，有時候拿著燒土豆吃，有時候拿幾個大菜角子和烤地瓜咬。

也有小媳婦一邊用奶喂著孩子，一邊摘著韭菜葉子，說是晚上要吃一頓韭菜盒子。狗爪子他老婆懷里抱著五個月大的小牙狗滿身上抓虱子，兩個大拇指擠得虱子啪啪響。浪丸子大娘吃飽了，用她蓖麻子秸身上撕下的皮吊著一根豬骨頭在撮麻繩，那塊豬骨頭黃得發(fā)亮看上去歲月已久。說不定是她的婆婆或者是她的親娘用過了幾輩子。未出嫁的閨女用紅花五彩線繡著鮮艷的紅鞋墊，浪丸子大娘說小媳婦整天想著伺候自己的男人，臊紅了姑娘的臉。大伯大叔幾個老爺們在抽旱煙卷，用石頭塊當(dāng)象棋走五湖，他們談?wù)撝粓隼子甑牡絹怼Ｖ挥卸棠淌掷镩e得扇著蒲扇，她除了用蒲扇拍拍胳膊拍拍腿，趕走蚊子什么也不做，就是一個勁地在說東家長西家短，像一個廣播喇叭傳遍了洋河莊。

樹上的槐花在微風(fēng)中擺動，八角街上到處洋溢著迷人的槐香。從窮山惡水臨沂來的放蜂人，在八角街上支起了帳篷，一排排的蜂箱飛出來的蜜蜂在槐花上采蜜忙。

母親催促我鉆進(jìn)去掏出雞窩里的抱窩雞扔到洋河水里去洗個澡，抱窩雞在河里被水灌得咯洛咯洛直叫喚，它跳到岸上擠了一泡雞屎，我抓起來三番五次的再把它拋到河里去，它順著河水漂，我跟著河水跑。我擔(dān)心抱窩雞一路漂到洋河口沖進(jìn)膠州灣。

我提領(lǐng)著渾身濕漉漉的抱窩雞回來的路上，晚上七點(diǎn)入伏天了。

天氣越熱，出來的人越多。光著黝黑的膀子，露著白嫩的奶子，都想鉆進(jìn)洋河水里赤裸裸地泡上一夜。

涼風(fēng)起時，燕子和蜻蜓在八角街上空飛來飛去，后來又是蝙蝠出洞了。

我曾赤著腳脫下綠球鞋拋向天空，鞋不是砸蝙蝠的，而是讓蝙蝠把球鞋當(dāng)窩飛到鞋里去。

也有些孩子試著去捉燕子，這些黑色的小精靈，一會兒飛得很高一會兒又飛得很低。你眼睜睜地看著它是緊緊地貼著地面飛翔，速度之快讓我擔(dān)心它的方向盤失靈，撞得頭破血流。

抬頭一看屋山頂上的電線，密密麻麻地蹲著這些黑精靈。它們像在議論麥?zhǔn)找粯?，嘰嘰喳喳地哨嘴皮子。有些燕子剛學(xué)飛，叫著的聲音也是脆脆的，嘴角是雞蛋黃顏色的嫩肉。大燕子母親銜著蟲子飛回來了，一個猛子扎過來，翅膀抱著小燕子，小燕子就張開黃嘴等著喂。

爺爺家的屋梁上有半個布袋大小的燕子窩，六七只燕子在那里美滿幸福地生活著。我很討厭這些燕子，它們的糞便拉了一檔門，我?guī)状味枷氚阉母C端走，都被爺爺制止住了。

爺爺說，房梁上住燕子的人家是富貴的象征。

3

八角街上鋪滿了一片片金黃的麥子。麥香如香水般侵入洋河人的心中。

麥子收割一完，父親就忙著學(xué)校里的中考。小糧食他娘隔三差五就撒腿往我家里跑，她的三兒子小糧食七月份要參加高考了。父親是洋河莊上出了名的文化人，物理教師是一個多么神圣的職業(yè)，那時的口號是學(xué)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父親像他們心中的救命稻草，有個什么事都依賴著找父親問問深淺。

小糧食是八角街大爺大娘眼里聽話懂事、品學(xué)兼優(yōu)的好孩子。母親也總是拿著小糧食給我們兄弟說事，除了學(xué)習(xí)就是學(xué)習(xí)，父親說小糧食不聞窗外事只讀圣賢書，一定是大學(xué)耙子。

小糧食每月底從鎮(zhèn)子上香甸中學(xué)回洋河莊一次，這次他捎著漏水的臉盆回來，娘一看就明白兒子的意思，別在同學(xué)面前抬不起頭。

小糧食他娘一大早就來找母親借兩塊錢，說給小糧食買個新臉盆，把那個漏水的替換下來塞上棉花自己留著用。父親正在家里做物理實(shí)驗(yàn)，被小糧食娘發(fā)現(xiàn)了，嘖嘖稱贊起來說，俺兄弟真有本事，還能在家里造原子彈和飛毛腿呢。

父親說原子彈和飛毛腿都不會造，但可以把她的臉盆補(bǔ)補(bǔ)，還能省點(diǎn)錢，給孩子吃頓肉壯壯身體豈不更好？

小糧食娘一聽，像是有了大救星，她對父親說，奇好，奇好，俺現(xiàn)在就跑回去拿。

父親是1950年代生人，1960年代末期考入昌濰師專學(xué)物理教育，然后進(jìn)入中學(xué)做教師。

父親半閉著一只眼睛在太陽底下對著陽光看小糧食的臉盆，再用指頭輕輕地彈的咚咚響，一道毒辣的太陽光從露孔里斜射到父親的臉上。

父親從他的工具盒里拿出砂紙把臉盆露孔周圍銹跡打磨干凈，又拿出一塊廢棄的舊干電池，扒下干電池身上的外皮子當(dāng)作鋅片扔到燃燒著的燒瓶中，當(dāng)干電池的外皮子和燒瓶中的鹽酸發(fā)生化學(xué)反應(yīng)便生成了氯化鈉溶液。父親管這種溶液稱作焊錫水，焊錫水制作完成后，滴在臉盆的露孔邊上，然后用烙鐵頭沾著一點(diǎn)點(diǎn)鉛跟焊錫水接觸就能緊緊地凝固在一起。

小糧食他娘眨眼功夫看到了完美無缺的臉盆，頓時樂開了花，一個勁地夸獎父親，說要把兒子小糧食拖來開開眼界。

母親說父親這些破銅爛鐵堆滿了一屋子，誰家的收音機(jī)不響了找父親拍打兩下子又嗤嗤啦啦出音了。不出音的收音機(jī)，父親卸開后蓋，找出問題，然后用松香，一塊宛如琥珀一樣的物體。父親說收音機(jī)的線細(xì)，用焊錫水容易潰爛周圍的線路，松香是中性的溫和的，從松樹油中提煉出來，不像化學(xué)配置的有腐蝕性。我經(jīng)常看見父親把松香擦在他的二胡上，每天晚上拉著茂腔戲和秧歌劇讓我們兄弟聽著入睡。

小糧食騎著自行車從縣城拿成績單回來，天都黑了，爹娘連個話都沒打聽出來，小糧食啞巴了一晚上，全家人跟著連晚飯都沒吃下去半口。

小糧食心事重重一個人去了旗山，然后繞過莊稼地走到了青年水庫。小糧食他娘就尾隨在身后。

小糧食在青年水庫邊上和他娘哭了一夜。

我在很多年后又回到了那個水庫邊垂釣，小糧食陪我一同去的，他現(xiàn)在做生意，身家頗巨，為了陪我，推掉了老大一單生意。

我們釣了一上午，他一直那么靜靜地坐著，始終沒有提桿。稍晚一些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桿上并沒有鉤。

我看他一眼，他突然笑了，頗有姜太公的風(fēng)范。

小糧食姓姜，叫良石。

4

清晨。一覺醒來。一夜小雨淋濕了美麗的夢。煙雨輕輕柔柔地飄蕩著，把整個洋河都蒙起來了。天空無比潔凈和澄澈。

雨過天晴，綠蔭蔥蘢耀眼。父親從河西郭教書回來，在自行車座上馱著一個紙殼箱子。

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父親在南嶺上下了車子，推著步行。我扭頭向南嶺跑去。

我問父親，紙殼箱子里是什么玩意？

父親說是一臺日本進(jìn)口的十四英寸黑白電視機(jī)。

小斌、小崗和一群孩子把父親包圍了，他們手扶著裝電視機(jī)的紙殼箱子，嘴喜得咧開，像一只只癩蛤蟆蹦跶著跟在父親后面。

這是一臺非常漂亮的電視機(jī)，日本人就是會造。橘紅色的外殼，放在家里的八仙桌上，頓時讓這個家變得熱鬧和富有起來。

母親說，這臺電視機(jī)花掉了她養(yǎng)的兩頭豬。而且母親還偷偷地告訴我，家里已經(jīng)是萬元戶了。買了電視機(jī)，一分再也不能動了，全部留著給我們兄弟三人上大學(xué)花銷。1980年代初期，萬元戶是什么概念，我幼小的心靈不曾知曉，但是家里吃的、穿的、用的，在洋河莊八角街上是獨(dú)一無二的。

那是個沒有炫富的年代。

父親用一個小鐵桶掛在窗戶頂?shù)姆块苌希笈男录悠潞拖愀垭娨晞∪绯彼肯虼箨?。呱呱娘一個勁地夸獎父親不愧是文化人，這么一折騰竟然很靈驗(yàn)，她不知道一個破鐵桶子竟然把幾萬里外的花花世界吸收到洋河莊上來，被她的嘴到處一呱呱，八角街上的老小又涌向我們家。每次呱呱娘都是第一個坐到我家炕頭上占位置，看著我們家還在吃晚飯，她也順便捎著嘴夾兩筷子，瞎嘚啵著菜咸了還是淡了。

看電視劇的人流，把家里的大衣櫥的玻璃鏡擠破了。玻璃鏡上的鴛鴦和紅鯉魚嘩啦啦碎了一地。玻璃鏡，是我每次趴在縫紉機(jī)上畫畫臨摹的樣板。

孩子們總能模仿電視里的角色來施展一番功夫，他們學(xué)陳真，學(xué)郭靖，也學(xué)蓉兒，童年世界里馳騁著是俠義的武打天地。小伙子們都學(xué)許文強(qiáng)，一心想找馮程程那樣的好姑娘，結(jié)果洋河莊上只有小燕、小環(huán)、黑嫚、小紅艷、大兜齒燕紅這樣的女孩，呱呱娘罵他們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她倒是最喜歡黃老邪，說他邪了門的神氣！

為了讓洋河人都有席位看到熱播時段的電視劇，在母親的建議下，就把電視機(jī)搬到八角街上去放映。人山人海擠得八角街水泄不通，小眼趁機(jī)撲在大兜齒燕紅的懷里抓了一把奶子，燕紅恣的蕩漾起來，嗷嚎驚叫一聲，一看是小眼，又急忙捂住了嘴巴。小眼湊在燕紅的耳朵邊說去蜀黍地里吧，有了快感可以盡情地叫喊，燕紅用眼睛剜打了小眼半天，兩個人的手揉搓著卻拉在了一起。

小日本造的三元牌黑白電視機(jī)立刻成了八角街上自家的露天電影院。連蜻蜓、蝶拉子、飛蛾、屎殼郎也撲到熒光屏上湊熱鬧。

鄰居一光棍漢姜保國，站在八角街上光著膀子看我家電視機(jī)的熱播盛況，小眼拖著燕紅從他身邊擦肩而過的時候，頓時脹得他齜牙咧嘴。

第二天姜保國來找父親。他撓頭抓腮，悶著心里話不好意思說出來。父親說你就說吧，一個老爺們，像個穿褲襠的小丫頭，這樣下去一輩子找不到個媳婦。姜保國，一看父親猜透了心里的花花腸子，就直說了。

姜保國從小死了爹娘，他和弟弟姜保慶都是親大娘一手帶大的。姜保慶十八歲應(yīng)征入伍，發(fā)展得也有出息，三年兵退伍后經(jīng)媒婆介紹找到了女人早早地結(jié)了婚。他哥哥姜保國，剛開始還不急著找女人，在旗山腳下的石頭窩子里打石頭，干的是力氣活，他一身健碩的肉，結(jié)實(shí)得如牛犢子。

姜保國全憑出大力賺的血汗錢給了弟弟蓋房子娶媳婦。

姜保國把余錢給了父親，讓父親托關(guān)系幫他買一臺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機(jī)。父親給姜保國買了一臺牡丹牌國產(chǎn)貨，便宜不說，牡丹還圖個桃花運(yùn)的好彩頭。

自從姜保國有了電視機(jī)，很多年輕的大姑娘、小伙子就往他家跑。剛開始去的人挺多，慢慢地就很少了。再到后來只剩了姜睡蓮一個大姑娘，其他人全被趕出來了。

姜睡蓮她娘站在姜保國的門口吧嗒吧嗒地砸門，外面門環(huán)沒上鎖，里面反插著門關(guān)。

洋河頓生仇恨，更糟糕的是一群人圍著姜保國的房子辱罵，喊叫和嘈雜聲響成一片，籠罩在院子上空。

姜睡蓮她爹脫褲子翻墻爬進(jìn)去了，連門閂也沒拔開，氣得老婆大罵，你先把門閂拔了，一群人鬧哄哄地推進(jìn)去。姜保國屋里人走兩空，只有黑白電視機(jī)上刷刷地下著白雪花。

姜睡蓮她娘發(fā)現(xiàn)了炕頭上小五嫚的紅發(fā)卡，發(fā)瘋非要把屋子點(diǎn)上火。

老丸子爺爺說，姜保國犯下了拐賣良家婦女罪。五嫚她娘，你要是點(diǎn)火，就是殺人放火罪。

姜睡蓮她娘哭著讓老丸子爺爺給她做主。這個狗娘養(yǎng)的，在洋河莊上可是給我丟盡了臉，我沒法活了，哭著要往電視機(jī)上撞死。

老丸子爺爺攔住了尋死尋活的姜睡蓮她娘，做主讓姜睡蓮他爹先把電視機(jī)抱回家去。

后來，姜睡蓮他爹又帶領(lǐng)人把姜保國的窗框和門框子全部拆掉拿走了，徹底剩下了空空蕩蕩的屋框子架。

一群大雁從洋河莊上空排著一個人字掠過，天氣涼爽了很多，蟈蟈叫的秋天確實(shí)到了。

5

洋河莊上來了一群鉆井的勘探隊(duì)，他們端著像是機(jī)關(guān)槍的三腳架，上面卡住望遠(yuǎn)鏡，頭戴著黃色的鍋蓋帽，像日本鬼子進(jìn)村，這群工程師說洋河莊水土富饒，地底下蘊(yùn)藏著寶貴的金礦石。

經(jīng)過一番地形的勘測和篩選，決定在我家的酒窖邊開礦。這里曾經(jīng)是我祖上燒酒存酒的原址，曾祖父過世后造酒的手藝再也沒有傳下來。當(dāng)我記事的時候，酒窖子已經(jīng)變成了白菜窖子。母親經(jīng)常把井口亮上半天，然后讓我爬下去拿白菜。菜窖里面曾經(jīng)也有長蟲出沒，父親撒上了很多硫磺熏，熏得長蟲一攤一攤地卷在一起，像是點(diǎn)了穴，看著害怕其實(shí)已經(jīng)毫無威力。

轟隆隆的機(jī)器聲攪合得整個洋河莊不得安寧。

呱呱娘問父親：文化人，恁說說，這洋河莊真的有金礦石？俺驢年八輩子也沒聽說過，要是真有的話，那咱們豈不天天坐在金山上烙的腚錘子疼？她覺得，這里除了最平庸的低級趣味，不可能有任何金礦誕生。

父親說有。呱呱娘說我就信你文化人的。然后美滋滋地扭著金膠州秧歌舞，唱著一段茂腔《東京賣寶童》小曲飄遠(yuǎn)……

呱呱娘的老頭子戴著一頂發(fā)霉的破草帽子，扛著鋤頭，手里拿著一張破網(wǎng)，網(wǎng)里兜著兩只灰云雀，從谷地里回來，晌午飯還沒吃。他和父親說，云雀把他種的谷子都吃光了，谷子殼落了一地。老婆子卻整天閑得雞家子狗咬，屁股都扭翻了個，也扭不來個金銀財(cái)寶。再不行，我讓她畫上鬼臉天天站在的谷地里裝神弄鬼，總要比木偶般的稻草人嚇唬人些。

秋老虎來到洋河的那天下午，似乎更熱了?？諝忸澏吨?，烈日火焰般翻騰。全個洋河像不堪酷日頭的焦灼，躲了起來。一輛青島來的小臥車開到洋河停下來，滿莊上找大眼要閨女。大眼從青島回來麥?zhǔn)?，再也沒回去。蘭蘭也一直在洋河莊養(yǎng)著孩子過日子。

大眼把蘭蘭左藏右藏還是被她娘從墻角旮旯里拖出來了，蘭蘭全家出動，往車上拖她。拖得地上劃著一道道傷痕，蘭蘭的高跟皮鞋拖在地上東一只西一只，大耳環(huán)把耳朵眼都撕破了流著血……蘭蘭趴在地上，披散著金毛波浪，捂著疼痛的耳朵眼，看著揚(yáng)長而去的小臥車，和爹娘劃清了界線。

一年后姜睡蓮從東北黑龍江賓縣拍來一張電報，告訴爹娘一切都好。

姜睡蓮她娘收到郵包打開一看著實(shí)嚇了一跳，還以為黑五嫚從東北捎回來一只黑瞎子，差點(diǎn)把她嚇掉了魂。她披上貂皮大衣的時候，在洋河莊上走了八趟，賣弄風(fēng)情。

洋河莊的人也習(xí)慣了姜睡蓮和姜保國的近親之戀。

6

新年來臨之前，洋河莊上來了一群江湖藝人，他們牽著瘦骨嶙峋的駱駝，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拟徛晱倪h(yuǎn)處悠揚(yáng)飄來。這群賣藝的外省人到處漂泊流浪，四海為家，他們選擇了洋河莊上最大的一塊場院搭起帳篷安營扎寨。

馬戲團(tuán)的雜技演員頭扎著彩帶，穿著演出服敲著鑼打著鼓造聲勢，洋河莊的百姓習(xí)慣性成群結(jié)伙地從四面八方跑來。勞累了一年的洋河人終于在農(nóng)閑之余盼來了觀看一出人和動物的精彩表演。

馬戲團(tuán)全是用大鋼架子搭建的，蒙上一片遮雨擋風(fēng)的勞動布。他們在里面支起爐灶生起火，搭起木板睡大覺。一個個大鐵籠子里裝著山羊、狗、蛇、斗雞。馬匹和駱駝則拴在柱子上吃著飼料，高高挑起的大喇叭里響著時髦的音樂。

這群走南闖北的商業(yè)藝人演出由村大隊(duì)里出錢，百姓看馬戲表演成了免費(fèi)入場。

馬戲表演的開場先有一個雜技小伙子騎著一匹棗紅馬，甩打著響鞭繞場一圈，鑼鼓家什響起來后，騎在馬背上的小伙先是找到平衡穩(wěn)住，然后立馬來了一個十字交叉躺在馬背上，場下的歡呼聲陣陣喝彩聲，棗紅馬撒歡地尥著蹄子圍著圓圈奔跑，踢踏踢踏馬蹄聲揚(yáng)起一溜塵土，像煙霧般飄散。

雜技演員繼續(xù)炫技，在馬背上雙手倒立，接著一個飛躍馬背雙腿繃直，然后下馬鞠躬致謝。

馴獸師趕著山羊出來了，山羊走鋼絲是孩子們最愛看的節(jié)目。狗也出來了，奓著膽子走上鋼絲的另一端。狗有點(diǎn)偷懶，不情愿和山羊擠獨(dú)木橋，因此它坐在一端吐著舌頭不動。馴獸師又吆喝了兩聲，狗才勉強(qiáng)站起來搖搖欲墜地走。

大兜齒燕紅說，她家里的山羊和小眼家里的狗是不是也可以訓(xùn)練一番走鋼絲？

二奶奶說狗咬羊，一輩子走不長。

狗和山羊蹦下來了。一個憨態(tài)可掬的小丑畫著大紅鼻頭和鬼臉，在鋼絲上騎獨(dú)輪車，他滑稽的樣子令人捧腹大笑。

妖艷的粉紅女郎在冬天里露著肚皮跳著歡快的勁舞，一條五花蛇在她手里翻飛。孩子們都驚呆了，停止了笑聲，瞪大了眼，張大了嘴，擔(dān)心五花蛇一旦脫手拋到自己的頭上來。擔(dān)憂不必，肚皮女郎把五花蛇纏在自己的脖子和腰上，扭動著屁股都能扭到十里遠(yuǎn)的旗山西殺牛溝。

涔涔的汗水從肚皮女郎的臉上一直順著脖子流到肚皮上。她的肌膚在汗水里晶瑩剔透，散發(fā)出淡淡的螞蟻蛋花的香味。她狂熱的目光里散著勾引和欲望，打量著場下一個個壯實(shí)如牛的洋河莊小伙。

小燕還說，這樣的艷舞女郎太放射了，像渾身被電擊了，她也要進(jìn)馬戲團(tuán)做艷舞女郎。結(jié)果，劉大彪把閨女小燕罵得狗吐血，讓她騷著屁股去妓院里做妓女。

小眼就是被這樣的一種眼神給中了毒，只有這樣的肚皮女郎才能滿足他野騾子般的性欲。

小眼跟著馬戲團(tuán)遠(yuǎn)走他方，被拋棄的燕紅找遍了整個洋河莊。她把自己赤裸裸地關(guān)在屋子里流淚痛哭，發(fā)瘋般地?fù)蠅ζ?。一時間，洋河莊傳開燕紅得了狂犬病。

7

下雪了。

雪天的洋河莊八角街銀裝素裹的，是一年四季最美麗的時候了。

站在旗山上俯瞰整條大街，就像一條銀白色的巨龍盤旋在村莊之上。

一個算命的瞎眼子先生，手攥著一根長長的細(xì)竹竿，經(jīng)常在大雪天的時候出現(xiàn)，他用竹竿在雪地里扒開了一條路，母親在這個時候會在村口等待著把這位老先生請回家，非常尊敬地給老人家泡上一壺濃香的茉莉花茶。瞎眼先生是真瞎，他掐指頭給母親算命的時候，總是會說府上有龍，府上有龍，有龍就有秘笈??！他說母親天生不是下莊戶的命，男人命里有大量的金，等待開春山花爛漫時，一只鳳凰落到牡丹上，會有貴人相助，生活上一番好氣象！

母親說她都下了快四十年的莊戶地了，算命瞎眼先生說你別管四十年，你們姜家祖墳上有后勁，不愧是圣人的門戶，書香門第??！

曾祖父過世后，唯獨(dú)埋在他墳里的柳杖長出了一棵參天大樹！

母親說他和父親結(jié)婚的時候，我曾祖父做夢夢見了一只金鳳凰落到了家里的牡丹上。

大雪過后，太陽出來了。母親牽著算命瞎眼先生手中的竹竿走在太陽里。

鳳凰沒有，倒是一只花喜鵲落在家槐樹上不停地嘰喳嘰喳叫。

母親送走了瞎眼先生，空氣中有一股濃烈的茉莉香彌漫在整個洋河莊的八角街上。我一路順著這種迷人的香氣長大。

雪去春開。國家來了新政策，教育工作者可以農(nóng)轉(zhuǎn)非。父親教齡年滿二十年，他一個人把全家老小七口人的農(nóng)村戶口變成了城市非農(nóng)業(yè)戶口。從此之后，我們脫離了土地，脫離了農(nóng)村，脫離了洋河莊。

貨車行駛在進(jìn)城的路上。大風(fēng)呼呼地刮著，抱在我懷里的斷尾狗，望著遠(yuǎn)去的洋河故鄉(xiāng)汪汪地叫喚。

8

瓜果飄香的秋收時節(jié)。回鄉(xiāng)路上傳來敲鑼打鼓的聲響。八角街上停著兩座五顏六色的大彩轎。二奶奶坐在墻角邊的蒲團(tuán)上曬著太陽，她一邊給自己縫制壽衣，一邊看給狗爪子他老婆吹鼓書喇叭的藝人。二奶奶手里的壽衣是深藍(lán)色的，乍一看瘆得慌，像蘭蘭剛來村里時穿的蝙蝠衫。

洋河莊上老一代的鄉(xiāng)親死的死病的病，只有九十歲的二奶奶依然活得像一頭野牦牛，身體硬朗。

二奶奶握著我的手跟我拉一樁樁陳年舊事還不忘罵我，恁都耗到多大了還不結(jié)婚成個家，爹娘跟著操碎了心。

我本想跟她說說大城市的事，可看著我妹妹蘭蘭懷里抱著剛出生的男孩子，她已不是原來那個充滿幻想、熱愛跳舞的少女了，而是一個成熟的家庭少婦。我突然感到自己真的老了。

太陽升起來了。望著天空掠過的云雀，奓煞著翅膀飛翔，我突然想起母親懷著我的時候和二奶奶去膠南趕王臺集，二奶奶光顧著照應(yīng)懷孕的母親，在集市上卻丟了家里的大黃狗……

我突然又覺得，在二奶奶如刀刻般年輪的皺紋里，我又變小了，穿越到了過往……

姜博瀚，作家、導(dǎo)演，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我和我父親的過去與現(xiàn)在》《電影是一種鄉(xiāng)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