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迷路是在下山之后。我本來應(yīng)該回到飛沙鎮(zhèn)。我那輛又破又舊的黑色別克車就停在鎮(zhèn)子南頭名叫拖拉機(jī)旅館的院子里??墒俏一夭蝗ァ陌埳较聛硖炀秃诹?,我找不到去飛沙鎮(zhèn)的路。夜幕在山里降臨得特別快。就跟變魔術(shù)似的,門里門外一個是白天一個是夜晚,你都看不到門是怎么關(guān)上去的,它就關(guān)上了。門一關(guān)上天就黑了。你也聽不到門軸轉(zhuǎn)動所發(fā)出的聲音。我找不到路,手機(jī)也沒有信號。羅爺后來告訴我,飛沙鎮(zhèn)地區(qū)就響堂村這一塊的手機(jī)信號不穩(wěn)定。白天還好點,時有時沒有,到了晚上就完全沒有了。羅爺說移動公司可能會在白龍山頂建一座信號塔,那樣的話就能解決山里面的通訊問題。這個動議僅僅停留在籌備階段,遲遲沒有動工。羅爺說孫叔偉不止一次去找過移動公司,孫叔偉說移動公司答應(yīng)他很快就會建塔。羅爺說他信得過孫叔偉。孫叔偉說他給移動公司提過多次,移動公司應(yīng)該不會糊弄他。可是這會兒我的手機(jī)就是沒有信號,發(fā)不出信息,也打不出電話。我只能開著手機(jī),拿在手上當(dāng)手電筒使用??磥磉@地方也經(jīng)常停電,后來弄清楚了響堂村是個什么樣的村子,我便想那天是不是飛沙鎮(zhèn)故意停了他們的電呢?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鎮(zhèn)里動不動就斷了他們的電。我迷路那天響堂村里沒有燈光,手機(jī)上散發(fā)出的一點點光亮就像是鬼火。它讓我心虛,越發(fā)沒有方向。我于是又把手機(jī)關(guān)掉了,我不可能再回到飛沙鎮(zhèn)。最好的選擇就是——我應(yīng)該找到我在白龍山頂看到的那座村莊,在那里投宿,天亮了再想辦法回到鎮(zhèn)上。山里的黑暗實在就是水深沒頂?shù)乃畮?,水庫里的水全是墨汁,我就落在這滿是墨汁的水庫里了。波紋、水草都是用墨水畫出來的,用墨水畫在墨汁里面。那些灌木、巖石、樹枝和糾纏在這些東西里面的彎彎曲曲的小徑也都是用墨水畫出來的,也都畫在墨汁里面。沒有路,都是墨汁。我在樹木里胡亂撞著,在墨汁里撞。我自己也是墨汁。山里面的夜就有這么黑。墨汁。墨汁是割不破的。我不管不顧,亂走,竟誤打誤撞地進(jìn)入到響堂村了。
奇怪的是迷路之前我在白龍山上就看到了響堂村,我俯瞰到了那輝煌的一幕。正是看到響堂村讓我耽擱了下山時間。我錯開了必須下山的時機(jī)。在荒蕪貧瘠的山谷里,我突然看到了一處村落。村落里豎著一棟棟樓房,也不高,都是兩三層或頂多三四層高的樓房。整齊漂亮,每棟房子都是一個模式。房頂上蓋著紅瓦。白墻。房屋后面有院子。如此荒涼的地方卻有這么漂亮的房子。我在白龍山上看呆了。正是傍晚,一大團(tuán)火燒云落在村子里。那紅彤彤的光亮就像是燃燒著火光。那分明就是天上的街市,天上的街市落在人間。我忘了照相,只知道傻站在那里。錯落參差的樓房鑲嵌在山谷間,配著猩紅的夕照。漂亮極了,簡直就是一幅油畫??墒菦]多久,那不可一世的刀劍般的光線就收走了。那樓房——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它叫響堂村——忽然間又變得平凡了,變得陳舊,色彩里有些灰蒙蒙的了。但房屋依然奪人眼球。放眼遠(yuǎn)望,除了更遠(yuǎn)處的飛沙鎮(zhèn),這崇山峻嶺里再沒有這樣的村落。我意識到天將黑了,急急忙忙往山下趕去。剛走到山下天就黑了。記得拖拉機(jī)旅館的老板警告過我,他說他姓楊,我叫他楊老板就行了。
楊老板說:“你上了白龍山最好早點下山,最好在上面看到天還大亮著的時候你就要動身往下面走。否則的話你可能會迷路。”
果然讓他說中了,我剛到山腳下天就黑乎乎的。飛沙鎮(zhèn)的方向好像在白龍山西部,我往西走才是??墒俏鬟呍谀倪吥??我并不知道,我一下子跌進(jìn)到白龍山的夜色里。
聽到狗叫,我才恍惚走進(jìn)了某個村子。但是我并不能確定,不能確定進(jìn)入了村子。狗的叫聲很虛弱、膽怯。仿佛狗在發(fā)出叫聲的時候被什么東西卡住了喉嚨。那聲音因此聽著很像是哀叫,很像是在求救。你會以為它落入了陷阱,或者也不是狗,雖然它叫出來的聲音聽著像是狗的叫聲,但也有可能是別的什么動物。它在陷阱里被捕獵的夾子或什么東西給夾住了。因為沒有燈光,沒有人出現(xiàn),所以你不會覺得我這么想有多么不正常。恰巧這會兒羅爺走出來了。他手上端著一根燃燒了大半截的蠟燭。蠟燭是白色的。羅爺身邊跟著一條狗,剛才我聽到的聲音說不定就是它的叫聲。它看上去很強(qiáng)壯,兩條后腿支撐它直立起來差不多有一人那么高。這么強(qiáng)壯的狗卻叫得那么虛弱。它可能是故意的,我從它那張狗臉上看到了隱藏不住的狡獪和惡作劇。
羅爺是個殘疾人,瘸了右腿,他拄著拐杖走路。
我說:“我迷路了?!?/p>
羅爺咕噥著說:“每一個像你這樣的人都會說他迷路了。”
我不理解他為什么這么說,他顯然很不耐煩。他腰背筆直,我想——他的腰部有沒有像做手術(shù)那樣在里面植入鋼板呢?他帶我走進(jìn)他的屋子。我仰起頭來,屋子里有樓梯。樓梯通往上面的樓層。樓梯在房屋內(nèi)部而不是外面。窗戶上掛著厚厚的窗簾,難怪從外面看不到一絲光亮。
“你們村子里都掛著這樣的窗簾嗎?”我問羅爺。
“都掛著,我們村子家家戶戶都掛著不透光的窗簾?!?/p>
“為什么?”
“沒有人問為什么,這是孫叔偉的規(guī)定?!?/p>
羅爺?shù)哪樅芟袷莿倧牡乩锇纬鰜淼囊恢话滋}卜。蘿卜上面枯萎了的蘿卜纓子就是他的頭發(fā)。他的鼻子肯定在他年輕的時候被誰打斷了里面的鼻骨。它就那樣凹陷著趴在他的嘴唇上方。如果凹陷的鼻子里也露出了白色的牙齒,你一定會以為他長著兩張嘴巴。但是他端著半截蠟燭的手上似乎虎虎有生氣。
“你可能不知道我們這個村子叫什么名字,我可以告訴你,這個村子名叫響堂村?!?/p>
“我在白龍山上看到的那個有著漂亮樓房的村子就是你們響堂村嗎?”
“應(yīng)該是的,傍晚的時候會有一團(tuán)火燒云落在村子里,那就是我們響堂村。周邊幾十里,響堂村是最富有的村子。你看到的不會是別的村子?!?/p>
“為什么你們村子才是最富有的村子呢?”
羅爺沒有正面回答我,他說以前——在我們沒有富起來之前,我們村子卻是最窮的村子。我們封閉、地少。我們村子里的鬼魂每到鬼節(jié)都不愿意留在自己村子里,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游蕩到別的村子里去。別的村子里的鬼魂因此就會群毆我們村子里的鬼魂。它們憤怒地叫喊著,快把響堂村的窮鬼趕出去。我們村子里的鬼魂——它們是我們村子里的祖先——總是被別處的鬼魂打得鬼哭狼嚎。每年鬼節(jié),我們村子里燒的紙錢全都紋絲不動。別的村子里燒的紙錢卻總是陰風(fēng)陣陣,呼一下這堆紙錢的灰燼吹到那里去了,呼一下那堆紙錢的灰燼又吹到這里來了。他們那些燒紙錢的人眼睛里吹入了紙灰,他們?nèi)嘀劭艨拗爸?。他們幸福啊,他們從淚眼里看到了親人,看到它們正在領(lǐng)取燒給它們的紙錢??墒俏覀兇遄永锏募堝X灰燼——你燒成什么樣子它就是什么樣子,一連好幾天它都不會改變形狀,原封不動地留在原處。
“羅爺,你們村子里的鬼魂為什么不熱愛自己的村子呢?”
羅爺嘿嘿笑著:“你不要忘記了,鬼魂是世上最勢利的東西。它們記著生前的窮困,又怎么會在它們死后還留戀這個地方呢?”
2
我們村子雖然后來富有了,但卻是個空心村子,只有漂亮房子沒有人。
“人呢?人都去了哪里?”我有些心驚,“這么漂亮的樓房都空閑著嗎?”
“只有老人和孩子,沒有青壯年。沒有青壯年男人,也沒有青壯年女人?!绷_爺說,“你不要再問了。你肯定知道,知道了你還問那就是想打聽什么。即使你真不知道,我也不想你再問了。”
羅爺遞給我一杯水,又給我一塊餅。我想這大概就是我今天的晚餐吧。我倒真是又渴又餓,沒幾下就把餅和水吞進(jìn)肚子里去了,我給羅爺一張鈔票,羅爺不要。他說這些玩意兒不值錢??墒?,我說,我還要在你這兒住一夜。住吧,住也不要錢。我被安排在樓梯下面的小屋子里。整棟樓房就住著羅爺一個人,這么大的房子他不孤單嗎?空閑了那么多房子他為什么不讓我住大一點的房子呢?被套和枕頭還算干凈,沒有想象中不潔的味道。羅爺把他端著的半截白蠟燭擱在小桌上,床的對面也拉著窗簾。我走過去把窗簾扯開,窗簾握在手上顯得厚重。我把窗簾拉開后卻意外發(fā)現(xiàn)墻壁上并沒有窗戶。是這間小屋子拉著窗簾的地方?jīng)]有窗戶呢?還是村里所有拉著窗簾的地方都沒有窗戶?沒有窗戶還緊閉著窗簾干什么?羅爺可能出去了一會兒,我正對著墻壁疑惑不解的時候他又回來了。他拿著一支新蠟燭,就著那半截蠟燭又把新蠟燭點燃了。
“你為什么要把窗簾拉開呢?”
羅爺臉上陡然變色,他瘸著腿挪到墻邊,刷一下又把窗簾拉上。窗簾上方的滑輪看來很潤滑,關(guān)閉或拉開時的滑動相當(dāng)順暢——還能發(fā)出一串爽朗的脆響。羅爺重又變得溫和,或許是對他剛才的粗暴有些歉意,他又遞給我一只紅薯。是烤紅薯,握在手上熱乎乎的。羅爺說:“你要是還沒有吃飽,再吃個紅薯吧。”
我沒看到紅薯他是怎么拿進(jìn)來的,它好像就在他手上??墒撬恢皇种糁照?,一只手端著蠟燭,紅薯拿進(jìn)來時擱在他身體的哪個地方呢?沒看清。我確實沒吃飽,羅爺對我的饑餓心知肚明,他遞給我食物的動作明顯是在施舍。他也知道自己正在施舍,他臉上因此出現(xiàn)了一層光芒。我相信羅爺此時是個高貴的人,他心懷慈悲地看著我在他面前大口大口地啃著烤紅薯。這也正是我愿意做的事情。接受施舍,并在施舍者的注視下吃掉它。此時讓施舍者開心比我自己開心更重要。無論什么時候我都不會忘記,紅薯是我這天晚上所能吃到的最好的美味。
羅爺坐下了。
我說:“我想洗個澡?!?/p>
“洗什么澡呀,你以為我這里是酒店呀,我這里沒地方洗澡。你就將就一夜吧。”他拿著拐杖敲打窗簾,“你知道我這腿是怎么瘸掉的嗎?”
問題問得太突然了,我說:“不知道?!?/p>
“我在城里做過乞丐,乞討了二十多年。我以兩只手撐著地面,拖著瘸腿,我用屁股行走。你要我現(xiàn)在做給你看嗎?”
他是要示范給我看,就像寫詩的人在喝過酒之后在酒席上表演朗誦。我馬上想到了那種情景,我說:“不要。”
羅爺卻堅持要做,他坐在地上,雙手撐著,把屁股抬起來一寸一寸往前挪。他瘸著的腿和好腿一并在地上拖行。示范結(jié)束,他仰起頭來對我說:“就是這樣。”我說:“我明白?!彼f:“我手掌磨爛了,屁股也磨爛了。我身邊放著一只又破又舊的鐵皮碗,接著人家扔過來的硬幣和零錢鈔票。旁邊還有個音箱,音箱里循環(huán)播放著菩薩音樂。我用那種音樂告訴每一個扔錢的人,他們?nèi)渝X的時候都有菩薩心腸,也都有菩薩看著他們的善行。你不要小看乞討?!蔽亿s緊說:“我沒有小看乞討。”他說:“在我做乞丐的時候我養(yǎng)活了全家人。我老伴身體不好,老有病。我們生了兩個孩子。兩個孩子也都是靠我做乞丐養(yǎng)大的。老伴現(xiàn)在不在了,她是前年去世的。我有個兒子,還有個女兒。兒子是哥哥,女兒是妹妹。我兒子娶了以前我們鄰居錢家的女兒,我女兒嫁給了以前我們鄰居錢家的兒子。羅家和錢家換了親。我們村子里很多人家都要換親。你要想你兒子能娶到媳婦,最好你也能有個女兒,剛好可以嫁給那個人家的兒子。那些做單身漢的絕戶頭,往往是那些家里沒有女兒的人。只要你有女兒,你兒子就不愁娶不上媳婦。我兒子就是這樣娶上媳婦的。因為這個,我心里老念著老伴的好。她死了我也念她好,她為我生了兒子,也為我生了女兒?!?/p>
“可是,”我忍不住還是問出口了,“既然你們這么窮,又怎么能在這么偏僻的地方建起這么多樓房呢?”
“房子是在我兒子手上建起來的,光靠乞討建不了房子。讓我高興的是我老伴看到了家里的新房子,她活著的時候就看到了。她還在我們的新房子里住了兩年,住了兩年以后老伴才死去?!?/p>
“你兒子怎么就能建起新房子呢?”我繼續(xù)問。
“因為孫叔偉呀?!闭f到這里,羅爺警惕地望了我一眼,“你真不知道孫叔偉嗎?”
“不知道,”我說。
“那就奇怪了?!绷_爺搖了搖頭,“我們村子里都是因為有了孫叔偉,孫叔偉讓我們這個窮村子富裕起來了。他不是一個人富裕了就遠(yuǎn)走高飛。他不是那種沒良心的人,他心好,帶著大家一起干,要我們和他一起富。大家也都是因為跟著他干才家家戶戶建了新樓房。不說這些,不能說,再說我就要掌自己的嘴巴了?!绷_爺很麻利地從地上爬起身,他拍了拍屁股:“你也該睡了吧,我不打擾你。”我說:“我可以晚點睡,你沒有打擾我?!薄皼]有打擾你我也不說什么了?!闭f著,羅爺就要出去。他咧開嘴笑著,他說我這條瘸腿是我自己敲斷的。“為什么你要敲斷自己的腿呀?”“不敲斷自己的腿,我就連做乞丐也沒有資格。敲斷了自己的腿我就有資格做乞丐了,還能做得心安理得。也更容易討到錢。做什么事情都需要成本啊。我就靠著這條瘸腿乞討了二十年。養(yǎng)老伴養(yǎng)孩子。后來我兒子我兒媳婦我女兒我女婿都跟著孫叔偉去了,我就再沒有做乞丐。我兒子我女兒說要讓我享福,他們說有能力讓我安度晚年。我就拄著這條瘸腿又回來了,拄著瘸腿住在我兒子新建的樓房里。我女兒女婿新建的樓房在村子另一頭,和我住的這棟房子一模一樣。我想把我那條廢腿鋸掉,反正現(xiàn)在又不乞討,再也用不上它,安上假肢更方便??墒俏覂鹤硬煌?,孫叔偉也不讓我鋸。我兒子說留著它是我們羅家的紀(jì)念物。孫叔偉說留著它是我們整個響堂村的紀(jì)念物。有一次孫叔偉喝多了,他指著我的斷腿說,它不是紀(jì)念物。在你們羅家它是紀(jì)念物,在我們響堂村它是紀(jì)念碑。紀(jì)念碑啊,孫叔偉說它是紀(jì)念碑,我哪還敢鋸它?從此我就小心地保護(hù)著它,比保護(hù)好腿更仔細(xì)地保護(hù)著它。再過多少年,弄不好我的瘸腿就變成了我們村子里的文物呢。”
孫叔偉是誰???羅爺走了之后,我好半天睡不著。這家伙是個人物,還是個不得了的人物。但是羅爺一直語焉不詳,他似乎在忌諱什么。我想這無關(guān)緊要,明天白天我到鎮(zhèn)子上去一問就能問個水落石出。一個人憑一己之力做出了一個村子,而且還是一個這么漂亮的村子。羅爺是這意思吧?這個人會是什么人呢?
3
這段時間我在一個隔離強(qiáng)制戒毒所里體驗生活。那個戒毒所的地理位置是這樣的:它的東邊是火葬場,南邊也就是它的大門正對面是一座監(jiān)獄,西邊是剛剛開發(fā)的一所花卉度假莊園,北邊也就是它的背面則是大片農(nóng)田。我在強(qiáng)戒所的辦公樓里有一間住房。每天早晨叫醒我的是火葬場的哀樂和鞭炮聲。我在這混響聲里起床,拿著飯盒到后面院子里的食堂去吃飯。后面的院子才是戒毒學(xué)員住宿和做手工的地方,前面的院子則是辦公區(qū)域。要走到后面院子里去,我必須穿過空空蕩蕩的前院。東邊的火化爐正挨著強(qiáng)戒所的院墻。我抬起頭來,一邊往后院走,一邊望著煙囪里冒出的淡淡黑煙?;鹪釄錾峡彰俺龅暮跓熀凸S里冒出的黑煙有什么區(qū)別呢?我想象著某個死者正在融入天空。
每月十五號是強(qiáng)戒所的會見日。這天我看見一個女人來探視她的兒子,我在他們會見之前采訪了她。她在南方打工,一個月收入三千五百塊錢,出租屋的租金八百塊錢。她是個白血病人。她兒子二十一歲,因為吸毒進(jìn)了強(qiáng)戒所。她強(qiáng)調(diào)了好幾遍,對我說她兒子是個吸毒者。兒子的父親也就是她的前夫也是個吸毒者。他好像還犯了另外的事情,被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面。關(guān)押她前夫的地方就是強(qiáng)戒所大門對面的那座監(jiān)獄。她前夫在她之前還有另一任前妻,他和另一任前妻有個女兒。她兒子那個同父異母的姐姐也是個吸毒者,他姐姐所嫁的男人也就是她兒子的姐夫也是個吸毒者。女人很羞怯地對我說:“你明白嗎?我兒子只能依靠我。我是我兒子唯一的依靠?!币驗榛?,女人的頭上已經(jīng)沒有頭發(fā)。她掀掉頭巾,讓我看她的腦袋。她說為了兒子,她現(xiàn)在要好好地活下去。她還要多掙錢,每個月給兒子打一千塊錢零花錢。打在他卡上,她說,卡上有錢他才可以每周在內(nèi)部超市里買點東西。
會見日的第二天我離開了強(qiáng)戒所,我想找個地方獨自靜一靜。強(qiáng)戒所里的故事總有一天我會慢慢寫出來,但是現(xiàn)在我要離開那些故事。要去哪里呢?我想到了白龍山,白龍山上有個白龍寨遺址。如果白龍寨遺址可以過夜的話,我倒是愿意住在那里。即使不能住在那里也沒關(guān)系,那地方人煙稀少,現(xiàn)在我只想到一個沒什么人的地方去。去那里干什么呢?也不知道干什么,反正我就需要這么一次旅行。我想遠(yuǎn)離那些吸毒者。我并不認(rèn)為他們的生活才是破敗的生活,但是我至少還可以見證另外的事情。去一個遺址。據(jù)說白龍寨里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某種很奇怪的文明,有一篇題為《裝在蛇皮袋子里的手稿》的小說講述過那里的故事。
我開著車來到飛沙鎮(zhèn)。這鎮(zhèn)子的一半像是鄉(xiāng)村,另一半則像是城鎮(zhèn)。街道和房屋混雜不堪。沒有指路牌。房屋的門臉上也沒有門牌號碼。有人在大門口——也有人在馬路牙子上擺開桌子打麻將。我問一個人去白龍山怎么走,那人站在路邊。他像是這個鎮(zhèn)子的旁觀者,嘴上叼著煙,手插在牛仔褲兜里:“你去那里干什么?那里什么也沒有?!?/p>
我說:“我想去那里看看,走走?!?/p>
“隨便你!”他隨后給我指了一條路,“你從這里一直往前走??墒侨グ埳讲荒荛_車上去,那只是條羊腸小道。”
“走到山上有多遠(yuǎn)呢?”
“不遠(yuǎn),也就十幾里地吧?!?/p>
看來我只能先找個旅館,把車停在鎮(zhèn)子里,徒步上山。從山上下來后,我還得在這里住一晚上。鎮(zhèn)子上的旅館倒是有不少,我入住的那家旅館非常像是一家屠宰鋪。睡在羅爺樓梯下面的小屋里,我閉著眼睛也能回憶起旅館的院子里雜亂無章,它的名字叫拖拉機(jī)旅館。招牌是一塊小黑板,旅館的名字用白粉筆寫在黑板上面,房間的價格也用粉筆標(biāo)在上面。院子里到處都是等待清理的雜物。角落里甚至真還停放著一輛報廢的手扶拖拉機(jī)。叫拖拉機(jī)旅館就一定要有一輛手扶拖拉機(jī)實物嗎?旅館的老板也太實誠了吧。我之所以說它像是屠宰鋪,是因為我覺得這個院子很適合吊掛白晃晃的動物尸體。我可能剛做了一個夢。那些在我夢境里被屠宰完畢的豬狗牛羊貓狗在大木桶里褪完了毛發(fā),吊掛在木桿上開膛破肚。院子中央果然就有幾根這樣的木桿子。木桿子之間平素里也可以拉上鐵絲或繩索,晾曬旅館里洗過的衣被。等到屠宰的時候,就可以吊掛動物尸體了。地上污水橫流,從污水里很容易辨認(rèn)出動物的糞便或血跡。我那輛又舊又破的黑色別克車就停在那些雜物的縫隙里。
旅館的男人看上去有些蠻橫無理,他說:“我姓楊,你就叫我楊老板吧?!?/p>
楊老板要求查看我的身份證。我從錢夾里掏出身份證遞給他。他拿著我的身份證翻過來倒過去看了好幾遍,樣子就像是超市里的收銀員收到了一張懷疑是假幣的鈔票。楊老板這時皮笑肉不笑地對我說:“這上面的照片是你嗎?”
我說:“是我呀?!?/p>
“你怎么比照片上的人老了那么多???”
我不知怎么回答他,這算什么話。
“你的頭發(fā)掉了不少,你看你都快謝頂了?!?/p>
“那跟我沒關(guān)系?!蔽覔尠琢怂痪?。
“你別怪我?!彼职焉矸葑C還給我,“以前我才懶得查看身份證,我們又不是什么大賓館,我們只是個小旅館罷了。可是現(xiàn)在風(fēng)聲緊了,不查不行。你知道嗎?這幾天上面的人要到我們鎮(zhèn)子里來檢查?!?/p>
“檢查什么呢?”
“全面檢查呀?!睏罾习逭f,“檢查完了還要驗收,我們鎮(zhèn)里領(lǐng)導(dǎo)全力以赴都在忙這個事呢,風(fēng)聲緊得很?!?/p>
他自顧自地說著,我還是不明白他在說什么。“你這兒有吸毒的嗎?”我突然問他。我這問話里其實設(shè)了圈套。可以說是你這兒有吸毒者嗎?也可以是你這兒有吸毒的東西嗎?或者是你這兒可以吸毒嗎?我在強(qiáng)制戒毒所里和那些吸毒者打交道時練出了這一招。我要看他怎么接招。
楊老板的臉上變了顏色。他左邊的臉痙攣了幾下,右邊的臉盡管故作鎮(zhèn)靜,卻也變得鐵青。他把腦袋湊到我跟前,在我耳邊輕聲問:“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第三方——被派來暗訪的人呢?”
“我不是?!蔽彝蟪妨艘徊剑翟L的人是什么人,第三方又是哪一方,我不想騙他,也不想嚇唬他,“我不是暗訪者?!?/p>
“那你是販賣消息的人嗎?”
“也不是?!?/p>
“真不是嗎?”楊老板死死盯著我的眼睛,他好像要把我的眼珠子摳出來。“看著還真不是,”他抽了自己一耳光,“嚇?biāo)牢伊?。”他臉上的鐵青色褪去了。他假惺惺地拍了拍我的肩頭:“既不是暗訪的人,你問這個干什么?”
“習(xí)慣,”我說,“我這段時間就有這么個習(xí)慣,杯弓蛇影?!?/p>
“是不是你自己也喜好上了這一口?”
“沒有?!蔽野欀碱^說。
“聽說你要去白龍山,不就是一座光禿禿的山嗎?山上的寨子早就毀掉了,不知道你為什么要去那里?”
我告訴楊老板:“我也不知道?!?/p>
“你要早點下山啊,別說我沒提醒你?!睏罾习宸磸?fù)告誡說,“太陽還在頭頂上你就要趕緊下山?!?/p>
我說:“記住了?!?/p>
他看著我的背影搖著頭說:“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啊?!?/p>
4
我不知道是在做夢還是在回味上山之前的事,腦子沒閑著。我睡得并不踏實。但是羅爺說我睡得死沉死沉的。他來叫醒我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了。羅爺比昨天晚上看上去開朗多了。昨天晚上他是個晦暗的人,是個時刻在詛咒別人也在詛咒自己的人。今天早晨他像是換了個人,換成了一個能夠祝福別人,也能夠與人為善的人。
他說:“我錯怪你了?!?/p>
他瘸著的那條腿倒是比我初次看到時更觸目驚心一些。它明明斷掉了,卻又外掛在他的大腿根部。外掛著的多余的那一截?zé)o所事事地擺動著,飄蕩著。它并不能支撐他的身體,支撐他身體的是他拄著的那根拐杖,它是他身體上面多余的那一部分。我記得昨天夜里羅爺說過它的紀(jì)念意義。他還說有一天它或許還會成為響堂村的文物。這么想著,我便多看了它一眼。
“錯怪我什么?”我在他那張窄小的床上伸著懶腰,準(zhǔn)備起床。
“你不是公安局的人。我原本以為你是公安局的人,可是我證實了一下,你不是!”羅爺有些羞澀,他站在我床前,拄著拐杖。他那條外掛著的斷腿正兀自悠閑地擺過來擺過去,就像是一截空著的褲腿在他身體一側(cè)蕩秋千。
“你是怎么證實的呢?”我在穿衣服,好奇地住了手,穿了一半的上衣停留在胸前。
“我可能忘了告訴你,我做乞丐時不光乞討,我還做過小偷?!?/p>
“你的確沒告訴我。”
“等你睡著了,我掏遍了你所有的衣兜。”
“你掏我衣兜干什么?”我緊張地翻掏自己的衣兜,檢查有沒有丟失什么。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錢夾子還在,證件還在,車鑰匙也還在。
“沒少什么吧?我不是要偷你東西,我只是要證實一下你是不是公安局的人?!?/p>
“掏衣兜就能證實身份嗎?”
“那當(dāng)然,一個男人,你都掏遍了他所有的衣兜,難道還不能確認(rèn)他的身份?”
“那么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我即使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但是至少我知道你不是公安局的人?!?/p>
我說:“公安局的人怎么了?你那么在意公安局嗎?”羅爺說:“公安局把我們村子里的青壯年全都抓走了。我兒子我兒媳婦我女兒我女婿——還有我的大孫女,全被他們抓走了。我的大孫女才十六歲。我們村子里所有的青壯年全蹲在監(jiān)獄里了。”
羅爺把面條端到桌子上,那是我今天的早餐。我問他吃過了嗎,他說吃過了。我的早餐比我昨天的晚餐要奢侈得多。面條里多了兩個雞蛋,湯面上漂著厚厚的油水。我很快吃完了面條。吃得這么快是因為我肚子早就餓了,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心緒不寧。我開始意識到——因為迷路我無意間陷落到一個曾經(jīng)充滿了罪惡的村子里。這里毫無疑問是個有罪的村子。盡管我看不到人,到現(xiàn)在我也只看到了羅爺一個人。我看不到的那些罪惡的面孔都曾經(jīng)漂浮在這個村子的空氣里。有罪的氣息即使在我剛剛吃著的那兩只雞蛋里也冒出了墨汁的味道。必須離開響堂村,我要回到鎮(zhèn)上去。
羅爺說他愿意帶著我在村子里走一走。這也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告別離開之前,我也想一窺村子的全貌。村子并不大,但整潔。我大體上估算了一下,差不多有三百多棟樓房,朝向一致,共分為四排,所以出現(xiàn)了三條街道。每棟樓房的面積和樣式全都一樣,街道上有路燈,有垃圾箱。樓房與樓房之間的空間也都是等距離。我仍然沒看到人。有幾條狗,昨天晚上跟在羅爺身邊的狗在領(lǐng)頭。它們從這條街道呼嘯著跑向另一條街道,又從另一條街道跑回這條街道。羅爺說村子里還有十來個人。他們不敢出來,害怕和我打上照面。這十來個人也都是老人或殘疾人,可能還有一兩個孩子,這一兩個孩子實在是因為沒地方可去。村里其他上學(xué)的孩子都住到外村親戚家里去了。羅爺說他們肯定都躲在窗戶后面看著我們。我說:“他們?yōu)槭裁床蛔叱鰜砟??”“他們害怕陌生人。不是害怕把他們抓走,他們才不怕這個。他們害怕的是別人向他們打聽孫叔偉的去向。雖然沒有人知道孫叔偉在哪里,但是所有人只要經(jīng)歷過對他們的詢問——他們都會自認(rèn)為對孫叔偉是一種背叛。沒有人會出賣孫叔偉,為此,他們甚至還要刻意躲開對他們的詢問。他們以這種方式來保證對孫叔偉絕無二心?!?/p>
“照你這么說,孫叔偉還沒有被抓住?”
“沒有,”羅爺開心地笑了,“這也正是令我們感到欣慰的地方,我們的孫叔偉還在外面,沒人能抓住他?!?/p>
街上所有的房子都是一樣的,只有一棟建筑有些特別,看上去很像是上世紀(jì)六十年代的電影院。羅爺說每家房屋的樣式都是孫叔偉設(shè)計的,他自己的房子也和我們一樣,孫叔偉的房子沒有搞特殊化。街道是他出資修建的。街上的垃圾箱、路燈也都是他買來的。還有這座像舊電影院的房子也是孫叔偉出錢修建的。它是我們村子里的靈堂。孫叔偉心細(xì),他給村里人建了靈堂。哪里都要死人,死了人總要有個擺放的地方吧。只有響堂村有自己的靈堂,別的村子都沒有。我老伴死了就停在這里。那時候村子里的青壯年還沒有被抓走,那時候村子里多繁華啊。
“他們是因為什么被抓走的呢?”我等到現(xiàn)在才直言不諱地問羅爺。我已經(jīng)走到村口了,再不問他我就離開了。雖然我知道到了鎮(zhèn)子上我也能打聽清楚,但我還是更想聽到羅爺親口告訴我。
“他們做生意?!?/p>
“做什么生意?”
“他們做生意就是給人打電話,不停地給人打電話。給陌生人打電話,給不認(rèn)識的隨便什么人打電話。這個人掛掉了就打另一個人。”
我接著說:“然后告訴人家說人家得獎了,得大獎了。是這樣嗎?”這是我的直覺,我不知怎么就有了這種直覺。
羅爺說:“好像是這樣?!?/p>
“再折騰上幾個來回,讓人家把錢打過來,是這樣嗎?”
“好像是這樣?!绷_爺說。
“這就是電信詐騙啊。”我說。
羅爺挺了挺腰,把頭轉(zhuǎn)到一邊去。
“我在白龍山上還沒有下來的時候就看到了你們村子,一大團(tuán)火燒云落在村子里。我當(dāng)時感嘆著,在偏僻的山谷里面,你們村子真像是天上的街市。整齊劃一,確實漂亮??墒乾F(xiàn)在我明白了,你們的錢來得不干凈。”
羅爺這時急了,他扯著我的袖子,好像不準(zhǔn)我離去:“那么你說,這世上誰的錢來得干凈?你說,你告訴我。”
我忽然很厭惡這老頭,厭惡他的拐杖,厭惡他那半截在拐杖之外擺動著的廢腿,我說:“你聽說過那些被你們騙了錢之后的人嗎?你聽說過他們的悲慘故事嗎?要不要我隨便講一個給你聽聽?”
我以為我擊中了羅爺?shù)囊?,我以為他會軟下去,事實卻并非如此。羅爺比剛才更激動。他單腿站立著,之前我還沒見他這樣站立過。他這樣子很像是在表演金雞獨立。他舉起拐杖,梆梆梆地敲打著他那條不受約束還在擺動著的斷腿。
“你當(dāng)然會講那些故事,那些故事當(dāng)然悲慘??墒俏覀冺懱么鍙那暗墓适戮筒槐瘧K嗎?你要不要我隨便講一個給你聽聽?我的故事——我敲斷自己這條腿的故事難道就不悲慘嗎?”
我猛地往前沖去,向著飛沙鎮(zhèn)的方向奔跑。正是我這個動作,讓羅爺撲倒在地。我這才記起來,羅爺還有一只手揪著我的袖管。看來他剛才能夠金雞獨立跟我也有關(guān)系。他一條腿站著,另一只手敲打斷腿??墒撬€有一只手揪著我的袖管在保持平衡,我往前奔跑,掙脫了他的拉扯,羅爺于是撲倒在地。我回頭看了一眼,地上騰起了一團(tuán)灰土,他就躺在那團(tuán)煙霧一樣的灰土里。我只是看了一眼,并沒有回去把他扶起來。
5
回到飛沙鎮(zhèn),拖拉機(jī)旅館的楊老板問我昨天晚上怎么沒有回來,我說我迷路了。“我是不是早就提醒過你?”他笑逐顏開地說道,“你在哪里過夜呀?”我說響堂村?!绊懱么??”楊老板大聲喊叫著,“那可不是一般的村子,你在那里過夜就不害怕嗎?那個村子的人全在坐牢呢?!薄拔沂菦]辦法,誤打誤撞進(jìn)去了。”他提到我在拖拉機(jī)旅館開的房間,按理說我又沒在這里住是不是可以不收住宿費呢?我要這么想他也覺得有道理。可是,楊老板又說:“你已經(jīng)登記了,我就不能再讓別人住那個房間,事實上昨天來住宿的人很多,因為沒有房間我不得不放走了好幾個旅客。所以那個房間的住宿費你還是得交?!?/p>
我不知道楊老板說的是不是真話,有了響堂村的經(jīng)歷,我不會再輕易相信鎮(zhèn)子上的人所說的話,但我還是如數(shù)交了住宿費。這是規(guī)矩呀,既然我開了房,我就得交住宿費。
楊老板把需要找補(bǔ)我的零錢遞給我。他說:“響堂村是個詐騙窩子。應(yīng)該抓起來的人都抓走了,可是公安局的人怎么也抓不住孫叔偉?!?/p>
“你也知道孫叔偉?”
“瞧你說的,誰不知道孫叔偉呀?”
“為什么就抓不住他呢?”
“為什么呢?也不能說孫叔偉就有三頭六臂。我在想,一定是響堂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所有人都在保護(hù)他,所有人都在掩護(hù)他。他們寧愿自己被抓走,寧愿自己的家人被抓住,也要想辦法掩護(hù)孫叔偉逃出去?!?/p>
我在響堂村待過,只待過一夜,也只見過羅爺一個人,可我認(rèn)為楊老板所言極是。
“孫叔偉到底是個什么人啊?我到現(xiàn)在也沒有弄清楚。”
楊老板的右手原本捧在肚皮上,他就在那里豎起了大拇指,那只豎著大拇指的手慢慢往上移,一直移到他的額頭上:“整個飛沙鎮(zhèn),孫叔偉是唯一讓我敬服的人,這個人真有本事?!?/p>
孫叔偉并沒有多少文化,小時候也很窮。他在外面打工,找了個四川女朋友。臨到結(jié)婚時,女朋友被人騙了。兩人打工攢了幾年的錢,還要加上家里借來的錢,一并被人騙走了。女朋友只是接聽了幾個神秘的電話,就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錢打給別人。孫叔偉心平氣和地聽完了女朋友的講述。女朋友還在痛哭流涕,他卻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開了。孫叔偉正是在那時候找到了一條生財之道。
雖然楊老板敬服孫叔偉,但同時他又認(rèn)為他很傻:“我就不理解,他那么聰明的人怎么就那么傻呢?傻到極點傻到家了?!?/p>
“他怎么傻?”我倒是要問問楊老板。
“跑路呀,只要搞到錢就迅速跑路,那才是上上策。孫叔偉是響堂村第一個在外面搞電信詐騙的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通那些彎彎繞繞的技術(shù)的。這里面肯定有技術(shù),不知道他是怎么無師自通的。聽說他后來還編寫了專門的小冊子。接通電話先說什么后說什么,對什么樣的人說什么樣的話,全寫得清清楚楚。跟著他干的人只要照著他的小冊子一步一步去做就行了,照本宣科就行了。問題是他搞到錢了沒想著跑路,卻帶著村里的人一起干。什么七姑八姨鄉(xiāng)鄰四舍的一串串的全給他捎出去了。這還不算,他還要回來做樓房。這不是顯擺嗎?你這么顯擺不是明擺著樹大招風(fēng)嗎?不過呢,公安局怎么也抓不住他,也是咄咄怪事。按說警方的偵破手段越來越先進(jìn),怎么就抓不住一個孫叔偉呢?”
我說:“是啊,不知道有沒有人知道孫叔偉在哪里。”
“不知道。”
我開著車駛離飛沙鎮(zhèn)。路上我打開車載廣播,電臺里在播放音樂。隔上半個小時,電臺主持人就用武漢方言插播一條廣告。
孫叔偉是響堂村的首領(lǐng),是他們的王。這個村子里國王級的人物——這會兒正在不知道哪個地方逃竄或隱匿。我想起了羅爺說過的一段話,他撲倒在地之前這樣說過:“不能讓他們抓走孫叔偉,我們還要指靠著他呢。被抓進(jìn)去的人沒有殺人也沒有放火,他們犯的不是死罪。因此不會被槍斃??傆幸惶焖麄冞€會出來。有的早點出來,有的晚點出來,他們都會出來。等到他們出來,我們再去找孫叔偉,讓他再帶著我們干?!?/p>
“再干那種事嗎?”
“干不干那種事?干什么事?還是由孫叔偉說了算?!绷_爺說。
我正是在這個時候突然想起來要拼命往前奔跑,猛地掙脫他的手,擺脫他對我的撕扯。我做到了,我看到羅爺撲倒在一團(tuán)灰土里。
曹軍慶,作家,現(xiàn)居武漢。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影子大廈》,小說集《雨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