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墻門是杭州話,類似于上海人嘴里的石庫門。江浙一帶這樣的對應(yīng)物很多,比如杭州叫作巷子上海就叫里弄;杭州人說耍子上海人叫白相,等等。杭州和上海相隔咫尺,語言上的差異卻遠如天涯。
杭州的墻門很多,一排排平房鋪排而去,兩排之間夾一條狹長的天井,就是一個墻門。天井兩頭不管有沒有門,都叫前門和后門。住家還有自己的前門和后門,前排房子的后門后窗,一般正對著后排房子的前門前窗。刀茅巷123號墻門里,只有三奶奶家只住了前排房的后半間,前排房的后門就成了三奶奶家的正門。她在窗下種了墻門里唯一的一棵樹還是藥樹——母親說那是治“失力黃胖”也就是肝炎的——枝梢探頭探腦遮了她家后窗一角,造出一點點恍惚的氣息。我家前門,頂天立地的正門前,父親裝了一道竹編扉門。天剛發(fā)亮,父親就出來掃地,從家里開始掃最后掃完天井,我家正門就此開到天黑。
房子坐北朝南,住家前后門南北通透,墻門只好由東貫西。刀茅巷123號墻門東頭有門,西頭卻沒有,不知道開始就沒有還是后來廢棄的。小時候未覺是個問題,現(xiàn)在想到了,123號墻門早已蕩然無存,知道它點滴底細的,都成了故人,比如我的父母。他們在那里結(jié)的婚成的家,然后才有的我。之前,該是我的爺爺奶奶從紹興鄉(xiāng)下遷徙到杭州,住進了這里。小時候閃過這樣的念頭:要是爺爺奶奶不曾住進這個墻門,還會有接迭而來的一切包括我么?這個問題有誰能想到底?最后一定會歸結(jié)到最早從樹上下來的猴子,那只猴子決定了后世所有人的命運。大了圖省事就管這叫緣分,五十來歲了回頭再想覺得不妨也叫天命。關(guān)于奶奶,我腦子里只留有依稀的印象——在墻門西頭我二伯家,坐在陰影里的她,干癟得如一段木頭。爺爺呢?我出生前就過世了,我只跟著父母上過他的墳。
東門是正門,門牌藍底白字就貼東門門楣上。進墻門第一家,緊貼東門就是我家。墻門粗拙笨重,推起來吱呀吱呀響。門檻是青石同樣粗笨,四沿爬滿斑駁的青苔,夏天坐在門檻上有一種特別的清涼。母親從來反對我這么坐著,她認為太陰涼的東西對男孩不好,容易“做病”。我對門檻有特別的記憶。我們那一帶日用主要靠池塘水,洗菜淘米洗衣服都在池塘里,只有喝的水燒飯菜的水才用自來水。自來水要到幾里地遠的水站去挑。我從九歲起就給家里挑水,挑著一擔(dān)水跌跌撞撞過來,要從東門高高的石門檻上跨過。扁擔(dān)上的繩子早已短得不能再短,水桶底還是蹭著門檻一點一點往里挪,一不小心水桶偏了晃出水叫人懊喪。另一個印象是我十幾歲的時候,父親的身體已經(jīng)非常糟糕,哥哥出錢從海寧鄉(xiāng)下為他買了具壽材,從運河輾轉(zhuǎn)運來。運到墻門口時已經(jīng)夜深,東門門燈大開,幾個人把壽材抬過高高的門檻,也費了不少的周折。
刀茅巷123號墻門住了五六家人家,偶爾也有個別人家搬進搬出。從東門走進西邊走出,家家大門敞開,就像是一家人沒有秘密。狹小的堂前一派敞陽。初春時燕子飛來飛去繞檐筑窩,出了這家進那家也當(dāng)是一家人。做飯時這家檐下剝筍那家屋前摘菜,說著閑話眉眼都是笑。待到煎炒聲在各家灶間此起彼伏,眼見得炊煙裊裊漫進天井,陽光下亮藍亮藍竟顯出一片華麗,墻門里的瑣碎日子忽的就有了一種分量。
二
現(xiàn)在的話說,刀茅巷123號墻門屬于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巷子往東不遠就是護城河,該是杭州的城郊。護城河兩岸都是田地,冬天種春花春天種蔬菜瓜果。夏日苦長,趁著大人午睡,我們一遛就遛到護城河邊。從這邊沿著田地下河,把短褲頂在頭上,游到對岸的田邊上來,在地里偷個番薯啃著吃,又充饑又解渴。田地四周往往零星種著一片一片桑林,桑葚成熟的時候,我們的嘴唇總?cè)镜米霞t一片。
從刀茅巷中部往西曲曲折折進去,沿一塊菜地繞半周,就到刀茅巷123號東門口。菜地用一人多高的竹籬笆圈住,有同樣的竹門供農(nóng)人進出,角落里放只大缸漚著糞,引來蒼蠅無數(shù)——那蒼蠅頭頂綠色體型肥碩,打死了可以穿進釣鉤釣魚。記不得誰是種菜人了,也記不得那些菜是自己種了吃還是賣給了周圍的鄰居,印象中唯是綠油油一片,亮閃在黃昏的一末殘陽里。
菜地西南外,隔著凌亂的歪柳雜桃,是一個碩大的池塘——我們叫“蕩”,實際是紹興話里的“塘”——這只是周遭星羅棋布池塘中的一個。春天歪柳飄絲雜桃競開,野得舒暢顯豁野得蓬蓬勃勃。三奶奶有點瘋瘋癲癲的兒子阿武伯伯,一不高興了,就跑到塘埠頭上,暢胸露懷手舞足蹈大聲叫道:“我是不想活了,我要尋死了,都來看哪!”然后“砰”的一聲就勢跳進池塘,驚了幾瓣桃花慢慢飄落。對附近的人來說這是個定時演出的節(jié)目,看得再多也還是饒有興致。我一個姑姑家住北面不遠的另一個塘邊,我去找堂哥玩,他家后門就貼著池塘,在他家后窗下,我們用《水滸傳》的人物對口比賽——比如他說“及時雨宋江”,我接口“智多星吳用”,他說“玉麒麟盧俊義”,我則說“花和尚魯智深”,一句對一句,誰接不上誰就算輸。門外一池清水微波不興,偶見有魚躍出水面,潑辣一聲只見圈圈漣漪越蕩越開。對岸塘邊一樣也是歪柳雜桃,望過去影影綽綽,似動非動,還是一副水鄉(xiāng)田園風(fēng)味。從刀茅巷123號上街,若不走刀茅巷走石板巷,要從一連串的池塘邊走過,經(jīng)常兩個池塘夾著一條石板路,發(fā)大水時水會漫過石板,池塘就連成一片,走過去讓人提心吊膽。我想一定是小時候落下的后怕,大起來不時做這樣的噩夢:大雨過后,我走著或騎車從被淹沒的路上過去,腳下一偏就滾進了池塘,渾身冰涼醒來一身冷汗。
我對池塘的印象可說是刻骨銘心。池塘實際是我們每一家的一部分,一直要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池塘填沒幾年后,自來水才一段一段接進了墻門。除了冬天,池塘留給我的幾乎都是好印象:春天,清早水面一片濃濃的水汽,裹著塘邊那些歪柳雜桃滿頭霧水;夏天下雷雨,池塘像是開了鍋,一池水泡帶著魚兒才能聽懂的喘息。秋天,池水會顯得有些消瘦但更結(jié)實厚重,喊住在對岸的同學(xué),聲音像是從水面上滾過去似的,俯身撿一塊碎瓦,往水面用力一撇,看碎瓦跳躍著滑向?qū)Π?只有冬天走向池塘猶如走向苦刑,無論洗菜淘米還是洗衣服,手一浸進水里就像有千萬根針刺進去,一會又紅又腫半天緩不過來。下雪了母親會說下雪不冷烊雪冷,留神塘埠頭的積雪又濕又滑。天寒地凍池塘結(jié)了冰,那就找根竹竿打冰吧,把冰打碎了趕緊洗了別家等著呢。
夏天是名正言順在池塘游水的季節(jié)。情形常常是這樣:下午三四點鐘母親叫你了,說晚上菜不夠你去弄點來。忙不迭應(yīng)著人已經(jīng)進了池塘,竹簍漂在身后一晃一晃。幾個猛子扎過,螺螄河蝦順手就有了小半簍。起身前還要到塘埠頭下摸一圈,總能撞上兩三條傻鯽魚,晚上的菜就差不多了;待到光著脊梁渾身汗水吃罷晚飯,母親又叫了,說去吧去吧去把碗洗洗。竹籃里盛著碗筷,到塘埠頭匆匆洗了,就勢一頭扎進水里,一個猛子差不多就到了池塘中心。在池塘里泡上多久,完全取決于池塘里伙伴的多寡,打水仗,互相追逐,潛水扒褲子,都是我們樂此不疲的游戲。天快黑透了會聽到母親在墻門口叫喚:小猢猻啊小猢猻,洗個碗就洗不回來了個小猢猻!趕緊上岸拎起籃子噼噼啪啪跑回家。
這就是刀茅巷123號的環(huán)境。這個環(huán)境里池塘是個重要的道具。離開池塘,還怎么叫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對城市來說池塘可有可無,對農(nóng)村卻至關(guān)重要。對城市可以這樣也可以不這樣,對農(nóng)村來說就幾乎別無選擇。所有被稱作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地方,骨子里都是鄉(xiāng)村。那鄉(xiāng)村挨著城市大劈叉躺著,還把一條腿壓在城市身上,讓城市人別扭無比。
三
在每一個城市的每一方向,都有所謂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那時的杭州城郊,所有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上百條巷子,只有刀茅巷赫赫有名。讓刀茅巷聞名全城的是刀茅巷小學(xué)。這么說吧,只要是杭州小學(xué)界的任何活動,比如詩歌朗誦、紅領(lǐng)巾合唱、速算、航?;蛘吆娇漳P?、手旗通訊等等比賽,一概都是刀茅巷小學(xué)大顯身手,把幾乎所有的名次盡收囊中。這使我小時候得意不已。
這是一條南北向的逼仄小巷。南端巷口緊貼慶春門,那是杭州的舊城門之一,是鄉(xiāng)下菜農(nóng)給城里送菜往回拉糞的必經(jīng)之地。從慶春門往西,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景觀要到三五里地后的菜市橋才大體改觀??墒菑牡睹┫锬隙送惫者M巷來,情形就發(fā)生了變化:先經(jīng)過一個那時算得上巨大的住宅區(qū)——建德村,是大名鼎鼎的浙江大學(xué)的宿舍;往北就是杭州絲織業(yè)數(shù)一數(shù)二的震旦絲織廠;震旦絲織廠北面不遠處是另一個巨大的住宅區(qū)——泰和村,同樣大名鼎鼎的浙江農(nóng)業(yè)大學(xué)的宿舍。經(jīng)過泰和村就該路過杭州機床廠了,那是浙江機床制造界的龍頭老大,在全國也數(shù)一數(shù)二。杭州機床廠北面,隔了參差不齊的零星住宅,就到了杭州紅十字會醫(yī)院,簡稱紅會醫(yī)院。那里鋪展出一片漂亮之極的歐式建筑群,紅磚紅瓦,就是紅會醫(yī)院和挨著它的刀茅巷幼兒園、刀茅巷小學(xué)。
刀茅巷小學(xué)前身是一所教會學(xué)校。記得小學(xué)快畢業(yè)時,我們幾個同學(xué)在李校長家里,看到李校長保存下來的教會學(xué)校的照片:陽光下,一群身穿白色嬤嬤服的外國姑娘和中國姑娘燦爛地笑著。紅會醫(yī)院以前叫仁愛醫(yī)院,是不是也屬于教會?不得而知。只知道那一帶過去確鑿有過一所教堂,我唯一的姐姐就扔在那里。這件事是我家最大的一塊心病,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聽母親說起過。剛解放時,母親還和哥哥去那里找過。他們?nèi)ネ砹?,法國嬤嬤們早早回了法國,?jù)說所有的棄嬰也帶去了法國。一樣不得而知的是,學(xué)校、教堂、醫(yī)院是各自獨立,還是本來就是教會的“三位一體”?人留下的記憶永遠十分可疑,那是一個塵封多年的閣樓,一抹陽光攜微風(fēng)掠過,驚動起來的不過是些如夢如幻的舊影。春天里的一束鮮花,一個臨窗而立的姑娘,或者秋雨過江時長亭復(fù)短亭的一段夢境,融進斑駁的落葉,不僅事實難以稽考,事實背后更是疑竇叢生。任何記憶其實都是人的感受的遺存,只與自己相關(guān)。閣樓中塵封一地的碎片,要靠自己刻骨銘心的感受才得以顯形,同時賦予連綴它們的邏輯和意義。
簡單回敘刀茅巷十分必要,是記憶的清理,更是感受的發(fā)掘,有點類似考古學(xué)的田野作業(yè)。有一個事實很快將浮現(xiàn)出來:刀茅巷小學(xué)的學(xué)生展示了這條小巷的所有階層,一應(yīng)故事只在三類人中展開:浙江大學(xué)、浙江農(nóng)業(yè)大學(xué)以及紅會醫(yī)院的知識分子子弟們,震旦絲織廠和杭州機床廠的工人后代,以及兩邊都挨不著,雜居那里的其他居民的孩子。刀茅巷123號墻門基本屬于第三者。說“基本”,是因為出了我們家這個難得的例外:在公私合營時,我家的一臺絲織機,換來了父親母親哥哥嫂嫂震旦絲織廠的工人身份;也許因了這一點,我的血緣親近兩邊都挨不著的那一族群,但是我的眼光卻早早離開了他們,在懵懵懂懂中背棄了他們。
這么看來,這里所說的田野作業(yè),換過一個角度,也可能是對我的成長史的盤點和梳理。
四
刀茅巷123號墻門,生于1950年的幾只“老虎”我落地在先,叫“大老虎”。“小老虎”比我小幾個月,長得又瘦又干癟,名副其實得讓人怪異。中間那只“老虎”,母親快生他了,不小心踩空了樓梯,摔了下來,出生就是個癡呆兒。印象中的他永遠流著唾沫,歪斜在椅子上對人傻笑。我看到他心里便會一驚:要是坐在那里的是我不是他,怎么辦?這事怎么想都想不下去。因為這事由不得我們——他沒犯任何過錯,于是我只不過是幸運——這時我就對這只“老虎”有了物傷其類般的同情。唯一慶幸的是,這只“老虎”對此懵然不知,直到有一年得病死去。
“老虎”中進了刀茅巷幼兒園的也唯有我。原因很簡單,我比哥哥小十七歲,公私合營的時候,家里人都要上班,沒有人可以帶我。母親后來很快離開了工廠,因為兩個侄兒相繼出世,母親需要照顧他們,一并料理這個看來人丁興旺生氣勃勃的家庭。
現(xiàn)在想來,在刀茅巷幼兒園,該是我和知識分子子弟第一次近距離抵觸,不對的肯定是我,受益的卻也是我。
留下來的記憶包括別人的印象都值得羞愧:我不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合群者。我從來就沒有過溫文爾雅的訓(xùn)練;我不習(xí)慣溫文爾雅地和小朋友們一起玩;我甚至不能按照幼兒園的要求溫文爾雅地參加集體活動。據(jù)說我足夠聰明,但許多時候,那聰明主要只體現(xiàn)為破壞。我的一個同學(xué)二十來歲時見到我,還記得他辛辛苦苦搭好的積木被我一腳踢翻的情形。我說我記不得了,我真是記不得了,這樣的事情一定太多——那時我在幼兒園能有的痛快,只有攢足勁一腳踢過去那一刻。其實我的不合群許多時候源于對自己的惱怒:比如,老師帶著小朋友出去玩,兩個一排排好隊,我就是不愿意和那個花一般的小姑娘排在一起并且手拉手。她頭上系著紅得耀眼的綢蝴蝶結(jié),我覺得在她和紅蝴蝶結(jié)前,我連眼睛都睜不開了。于是我就對自己十分惱怒。我頑固地拒絕排隊、拒絕手拉手,就類似于面對積木的那一腳蓄勢待發(fā)。
我從小沒有穿過買來的衣服和鞋,在那個幼兒園里,我當(dāng)然不會有白襯衫白球鞋;我從來沒見過鋼琴、地毯、洗手間,也不懂飯前便后要洗手;我不懂禮貌不懂討人喜歡不會說普通話只會說紹興話……在那樣的幼兒園,那樣的人群和氣氛里,我格格不入,除了自我疏離然后不斷惱羞成怒,我還能做什么?
回到我們的墻門我才如魚得水。
五
刀茅巷123號墻門所有人都只說紹興話,用紹興話對應(yīng)杭州話甚至普通話,聽不懂那是別人的事;刀茅巷123號墻門沒有讀書人,學(xué)歷最高的是我哥哥念到高小畢業(yè),還有一個還俗道士錦生伯伯識得一些字,念信寫信都找他;刀茅巷123號墻門除了我家,沒有一個人有單位,但是都有營生都生兒育女養(yǎng)家糊口;刀茅巷123號墻門的孩子除了我沒人進幼兒園,沒人有玩具沒人叫寶貝都叫小猢猻;刀茅巷123號墻門沒人進過飯店戲院電影院,最多去去巷口的茶館;沒人會說去書店買書倒有人在書店附近擺小攤……刀茅巷123號墻門里的人一直這么活著,外面的社會天翻地覆,也和他們的人世無關(guān)。
他們的人生理論不過是些“不要與人爭田奪地,拳頭一捏都是空的”一類。但若吃飯時有飯粒掉地,即便沾上雞糞,也要彎腰撿起來放進嘴里。紹興話把菜叫“下飯”——以把飯送下去為目的,衡量菜的好壞就看能不能以盡少的菜送下盡多的飯。他們又是未雨綢繆的,“出門帶傘,吃飽帶飯”,樸實里有難得的簡靜,讓人想到古風(fēng)。但他們卻又慷慨,簡靜的慷慨沒有盤算也就不會有心計。有一年冬天我家失火幾乎燒了精光,那天雪下得紛紛揚揚,母親去外婆家要了床棉被回來,見一個乞丐蜷縮在屋檐下發(fā)抖,順手就把棉衣脫下遞給了他。這樣的慷慨就叫天經(jīng)地義。舊戲曲里演壯士論劍美人誓盟他們聽了會不自在,因為離他們太遠就顯得華而不實,倒是節(jié)烈的白蛇、呆頭鵝般的梁山伯里有與自己的親近,那里有自身和自己踏踏實實的日子。他們實在是和社會無關(guān),卻于人世有根。他們沒有的東西和他們活著關(guān)系不大,他們習(xí)熟的卻來自天地祖先,血脈相通。
那是一個靠自己的雙手度日,卻敢于藐視王侯的地方。家里的日常用具,只要自己能做,一定是自己靠手做出來。那些各色掛鉤就不用說了,比如掛籃子鉤帳子晾衣服等等的鉤子,用粗細不同的鐵絲做出來,還要做出漂亮的弧形。掛籃子的鉤子上方還綁上一種叫“老虎腳板”的植物,那里有堅硬的利刺,老鼠就不能溜進籃子偷食吃;掛帳子的鉤子不妨用碎布細細纏過,不那么冰涼也不會損害帳子;晾衣服的鉤子是和竹子衣架一起做的,它簡直就是眼下超市賣的晾衣架的原型,細心的人還會用砂紙把竹片磨光磨滑磨出曲線來。就是燒飯用的煤爐一般也不會花錢去買。我就做過幾個煤爐:揀一個廢棄的小臉盆當(dāng)?shù)祝燃毿挠么蠹糇娱_出掏灰的小門,臉盆上架幾根粗鐵絲就是煤架了,沿著臉盆里側(cè)圍上一圈瓦片,想結(jié)實點就在瓦片外側(cè)打兩到三道鐵絲箍。剩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花五分錢就能在小酒鋪買個黃酒壇上的黃泥蓋,放石板上打碎和上礱糠,里一遍外一遍反復(fù)糊在瓦片上,到足夠厚的時候,頂部架三到四塊小石頭,以后用來架鍋。接下來就等它干透了點火放煤球。
這么居家過日子,窮當(dāng)然是個基本的原因。但窮了就一定想做一定會做么?更多的是一種習(xí)慣,從并不那么遙遠的鄉(xiāng)村一起遷移過來,頑固地堅守著作為安身立命的根基。就像杭州另有一些窮人身無立錐之地,終日流連旗下一帶的茶館酒肆,那里的習(xí)慣來自也并不那么遙遠的八旗。
六
聞見濃郁的黃酒味,我就會想起愈行愈遠的刀茅巷123號墻門。暮色四合,燈光迷蒙,連瞎伯伯也吃晚飯了。瞎伯伯收攤回家總是快天黑之時,他吃晚飯一定要喝些燙熱的黃酒,到得酒酣耳熱一定還會唱幾句戲文,他一天中心情最好的時候開始了。
瞎伯伯不瞎,只是視力不太好,我不明白一個人不識字怎么會視力不好。視力不好的瞎伯伯每天挑著一副擔(dān)子早出晚歸,擔(dān)子里是一些零食和水果,在刀茅巷鱗次節(jié)比的小鋪前,瞎伯伯的擔(dān)子總顯得孤獨和單薄。不過我們要是有幾分零花錢了,到瞎伯伯的擔(dān)子買吃的,一定比任何一家鋪子便宜。我們更喜歡他吃完晚飯后去找他,你買一兩塊糖他一定不收錢。瞎伯伯帶著一個兒子過,那兒子要比我大十幾歲,輩分相同卻如同隔了一代。瞎伯伯的老伴呢?不知道,也想不到問誰。隱隱約約有個印象:他沒有老婆,兒子是年輕時和一個相好生的?,F(xiàn)在想來,靠肩上的這副擔(dān)子,瞎伯伯要把兒子養(yǎng)大,一定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兒子似乎不那么爭氣,早上眼睛一睜開就見不著人影了,經(jīng)常連晚飯也不見得回來。有一天終于玩出了事情:兩個民警帶著他走進了刀茅巷123號墻門,走到瞎伯伯家門口。幾乎整個墻門的人都聞風(fēng)出動,民警的意思是那兒子一直在賭博,現(xiàn)在賭窩被警方一鍋端了,要起賭資——你兒子可是大贏家呀,民警說。瞎伯伯的酒剛喝了開頭,他說他要是賭錢贏了我還用得著起早貪黑擺這個小攤么?民警說這是他的事你要問他……快跟你爸說錢藏在哪里了。瞎伯伯說對啊你倒是跟老子說說你的錢呢?你有錢了老子不是跟著享福么?兒子低著頭一言不發(fā),瞎伯伯說你們翻吧老子這里一張床一個灶臺還有這張破桌翻出錢來都是你們的。民警說讓你兒子說他贏了錢他知道藏在哪。瞎伯伯說聽見沒有你交不出錢老子更沒錢你還是跟警察走吧別耽誤老子喝酒。民警說別急你喝你的我們等一會你喝完跟我們一起走。兒子這時候抬起頭瞪大眼睛有點急了憑什么你……你們憑什么跟我爹沒關(guān)系你們憑什么帶他走?民警說你看你看你交出錢和你爹是沒關(guān)系可你不交你爹就得一起走。兒子低下頭又是半天不說話等他抬起頭眼睛已經(jīng)紅了。他從墻角搬出一個剛剛糊好的煤爐朝地上一摔煤爐應(yīng)聲碎開,剝落的黃泥中有幾張錢索索發(fā)抖,兒子說都在這里了你們拿走吧別為難我爹了。民警嘻嘻一笑說你看你看就這么簡單好吧老頭沒你的事了慢慢喝你兒子還得跟我們走。瞎伯伯站起來的時候好像有點晃悠,他慢慢走到兒子跟前湊近他的臉仿佛想看仔細些,然后一巴掌給了兒子一個大耳光,說滾吧老子算是沒養(yǎng)你跟你說過再窮也不能賭你就聽不進去你欺負老子瞎了眼!說罷回到桌前顧自喝起了酒仿佛眼前空無一物。
我對這件事印象深刻,原因全在于那個煤爐。瞎伯伯的兒子糊那個煤爐是因為當(dāng)時我正在糊。他過來跟我打了個招呼我有點受寵若驚。他那個煤爐其實是我?guī)椭奈蚁胨遣徽f民警還真沒辦法。后來我聽母親說瞎伯伯恨賭博因為他小時父親也嗜賭,他母親不得不離開他父親,瞎伯伯就如同是個孤兒。瞎伯伯寵兒子是想著自己小時候的苦,沒想到兒子還是傷在賭上。另一個印象是瞎伯伯的兒子勞教回來我親眼目睹那一幕。那是差不多十年以后了。瞎伯伯的兒子后來被送到新疆勞動教養(yǎng),放出來后他就在當(dāng)?shù)鼐蜆I(yè)但是先回家看望父親。他披著一件軍用棉大衣走進墻門時春陽一地,他就像電影里的人出了遠門而今衣錦還鄉(xiāng)。鄰居問東問西,他回答起來口若懸河。沒人覺得他低人一頭他也沒有絲毫的自慚形穢。是我上氣不接下氣從巷口叫回瞎伯伯。瞎伯伯一進墻門兒子當(dāng)眾就跪倒在地,瞎伯伯一腳踹去,兒子不躲不閃晃了晃又跪正了,瞎伯伯揚長進了家門。晚飯時母親遞給我一碗紅燒肉說你送瞎伯伯家,我端著碗出門就聞到了一股濃烈濃烈的酒香。我以后漂泊天南海北,孤燈寒雨下就會聞見這樣的酒香。
七
現(xiàn)在想來,我在幼兒園不合群半是惱怒半是不屑。惱怒源自面對陌生的心慌,積木和紅蝴蝶結(jié)是陌生的,越是優(yōu)雅亮麗越讓人心里發(fā)慌,更何況后面跟著更陌生的世界。要是把這說成自卑也不是不可以。而不屑不帶褒貶,是一份踏實,因為背后有著墻門還深入骨髓。只說玩吧,不錯我們沒有玩具沒有教養(yǎng)也不懂節(jié)日買花點蠟燭,但是我們能夠有的,卻是幼兒園的同學(xué)做夢都想象不出來的。他們或許也想效仿可他們沒有同樣的雙手和想象力。
說到玩,我們這些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孩子尤其善于自己動手,因地制宜。菜地四周的籬笆隨便抽一根,就是現(xiàn)成的馬鞭;掰一根竹子拿回家用火稍稍烤一下梢頭,用拉二胡的弦穿上縫衣針做的魚鉤,剪一條廢牙膏皮卷起來作為魚墜,就成了一根不錯的釣竿。秋天墻根斷垣的碎瓦下,蛐蛐聲響成一片,能不能識得好壞并且逮住它們這才叫本事。最出色的蛐蛐得去墳地找,那里氣氛陰森螢火蟲翻飛來去,能夠在那里逮著蛐蛐不光靠技術(shù)還需要足夠的膽氣。過年了,用大人給的壓歲錢買一串百子炮仗,誰要是一氣點完誰就是超級傻瓜。聰明的玩法是把它們拆成一個一個單炮仗,塞進竹籬笆上面的細口,還得留神不能漏下去。香是早就點燃了捏在手里的,細心點了引線,炸開來的那一刻非同尋常,不僅聲音巨大——想一想游擊隊把炮仗放進油桶里的那種感覺吧——而且竹子炸裂的程度,又是互相比賽的一個內(nèi)容。
八
過春節(jié),那是舊歷新年的腳步還在遠處時就開始了的。記憶中先是掃塵,把大掃帚系到竹竿上,高高舉起,在積滿灰塵的梁檁椽柱仔細掃過,紛紛揚揚的塵灰中有一股陳年味兒,透著幾分熟悉幾分親切。所有的家具差不多都搬到天井里,沾著滾開水泡就的堿水細細刷干凈。如果有條件,摧枯拉朽般撕去貼在板壁上那發(fā)黃的舊報紙再貼上新的,屋子里居然還有了油墨香。若是還有閑心,不妨把地面也收拾一番,泥地經(jīng)過一年早已凸凹不平了——在我看來,經(jīng)過這樣的清掃勞作,新年穿新衣才有了充足的理由。接著就是送灶王上天和祭祀祖先,印象里時間肯定不在一起但是儀式卻相仿,堂前都是一年中少見的豐盛飯菜,白錫燭臺插著蠟燭粗陶香爐點著線香,裊裊的輕煙繚繞在分外潔凈的屋里,自己也覺得突地清潔了幾分。再下來才是除夕夜的團圓飯和守歲。一年辛苦到頭,這頓團圓飯讓人從心底里珍惜,菜肴的豐好和親情其實倒在其次;除夕夜也是一年中唯一不再勞心勞力的時候,那就不妨圍坐在一起,說些平常日子難得說說的閑話,只是孩子們早就出去放炮仗了。初一照例是在閑散中打發(fā)的,大人們會湊一桌打幾圈麻將,一人身邊一個瓷壇子,里面裝著點糖果,那是他們的賭資。孩子們或者會繞著桌子追逐,一邊跑一邊伸手討顆糖吃。然后就是初二初三走親戚了,新衣服穿著,壓歲錢拿著,口袋里糖果裝著,一天到晚傻笑著。
春節(jié)過完很快是清明,那是祭掃祖先墳?zāi)沟娜兆?。父母幾天前就開始忙了,清明前一夜把供品艾餃香燭紙錢仔細放進盒擔(dān),考究點的紙錢還是請人邊念經(jīng)邊現(xiàn)疊的。清明那天清早就出了門,一路坐車換車,太陽半天高了才到了墳山前,那里早已人頭攢動沸沸揚揚。隨著發(fā)散的人聲被墳山漸漸吞沒,松柏林間開始有香燭的青煙繚繞升起。盒擔(dān)里的供品在墳前的石板上放好,紙錢按人頭一堆一堆擺開,還要專門擺一小堆打發(fā)路過的孤魂野鬼。香燭點起,按照大人的吩咐把幾個頭按規(guī)矩叩罷,有誰發(fā)一聲喊,幾個小孩便爭先恐后竄向山野。零散的松柏林像解散的士兵,灌木叢卻綠得晃人眼,有幾只松鼠競相在樹上躍過,布谷鳥有應(yīng)有答一聲一聲叫著,聽來只是深遠。那幾個孩子突然就靜了下來,停住腳你看我我看你,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林間有清風(fēng)拂來,身上的汗?jié)u漸就有些爽了。這才看見身前身后漫山遍野,杜鵑花開出了一片天地。
過端午節(jié)有些鄭重其事的意思,從貼菖蒲開始就不同尋常。母親把菖蒲剪成兩把寶劍模樣,我?guī)椭箝T兩側(cè)貼,就覺得有點鬼氣。那菖蒲有一股濃烈的辛辣味,像和冥冥之中打什么招呼。記憶中似乎還在天井里燃起一堆什么草,那草陰燃著不見火光惟輕煙繚繞,那味道也濃烈而辛辣。粽子是前一兩天就包好煮就了的,只記得粽殼的香味沒誰想起來吃。母親往一樣辛辣的燒酒里調(diào)雄黃,指頭沾了在我和侄兒的額頭寫王字,墻門里所有頭頂王字的小男孩,走路都不似以往輕佻。灶間能見大蒜和大蔥了,聞著也辛辣。沒有龍舟競發(fā)的印象也沒聽說過屈原。但是人人會在端午想起白蛇娘娘和許仙。白蛇娘娘在端午節(jié)喝了雄黃酒現(xiàn)出原形,挑唆許仙勸酒的是那個法海和尚。對這個故事所有人都熟得不能再熟。有時也擔(dān)心雄黃酒味里也會現(xiàn)出什么東西,進里屋時不免瞥一眼床上和四角。討厭法海和尚罵他“多管閑事多吃屁”,白蛇娘娘招來蝦兵蟹將水漫金山寺,聽起來像孫悟空大鬧天宮一樣快意恩仇。母親喜歡的是結(jié)尾,說兒子中了狀元哭倒了鎮(zhèn)著白蛇娘娘的雷峰塔,就說這就是孝道就是志向從小就要學(xué)好,我便想換了我不中狀元也要一腳踹了那座鬼塔。端午節(jié)說白蛇傳比說屈原好,白蛇傳里許仙善良懦弱只是伙計本色,白蛇娘娘也只有和許仙做平凡夫妻的心思,她對許仙好到不惜性命,這都是民間常景,卻有著綠水長流青山不老的華麗深邃。對平常日子的珍重和叛逆時的轟轟烈烈,都得力于民間充沛的元氣,也是民間綿延不絕的魂靈。而屈原不僅做人過于執(zhí),連寫的楚辭都嫌太認真。我看他是個貨真價實的士大夫,渾身上下都是廟堂氣息。
接下來就是中秋了。暑熱剛消,日頭慢慢見短,身上變得秋陽般爽利。中秋有應(yīng)季的水果和最好吃的月餅,還有自己糊好的兔兒燈。那兔兒燈以細篾片做框,鐵絲絞出燭臺,再細細用半透明的桃花紙糊好全身,插上短蠟,專等著月亮升起那一刻。在所有的民俗節(jié)慶中,唯有中秋祭祀月亮婆婆是單獨的儀式,和家里人吃飯無關(guān)更像是藝術(shù)。晚飯吃完收拾好鍋碗瓢盆,天井里支上小桌,放好燭臺。供品不過是幾碟水果一碟月餅。燭臺前供一碗清水。點上香燭,就隨著母親給月亮婆婆上拜,心里卻急著盡快揣塊月餅點上兔兒燈去捉蛐蛐。終于等到香燭燒了過半,母親說過來吧用月亮婆婆的水洗洗眼睛,她用手掬起那碗里的清水滴幾滴在我眼里。清清涼涼就浸漫開難得的澄澈清潔,抬頭望望月亮,只覺得天色如水月色也如水,一樣澄澈一樣清潔,就低頭點上兔兒燈,抬腳跑進無邊的月華中。
這就是兒時的節(jié)日,連同兒時關(guān)于民族乃至文化的教育。對照現(xiàn)在的兒童,我們的童年真是有福了。如果說春節(jié)是一出熱鬧的大戲,清明則是快樂活潑的小曲,端午有著佛堂法事般的凝重,中秋卻清朗得像天際的一抹浮云。如果說春節(jié)像油畫色彩斑斕,清明則如輕靈怪異的草書,端午分明有著民間版畫的奇拙,而中秋卻是山水畫半是線條半是空蒙。
九
三奶奶在刀茅巷123號墻門中是個異數(shù)。在我的印象里,那時三奶奶有六十多了而三伯伯才五十出頭,他們的兒子阿武總是說不想活了不想活結(jié)果真的不久以后就死了。阿武死后三奶奶家的活基本上就成了我的事,我說的不外乎挑水買米買煤球這些體力活。三奶奶家住著前排平房的后半間屋,不僅總是干凈異常而且家具件件精致讓我聞所未聞。比如三奶奶有梳妝臺這在墻門里絕對獨一無二。三奶奶喜歡用刨花泡了水然后沾著刨花水細細地梳她的頭;三奶奶瘦削白凈身上一塵不染穿著總是與眾不同;三奶奶家里還張掛著一些發(fā)黃的照片這在墻門里也十分罕見。最為特別的是三奶奶和三伯伯說話總是細聲細氣從來不吵架,在這個墻門里大著嗓門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該是家常便飯。等到我開始上小學(xué)我就幫著三奶奶寫信,我坐八仙桌這頭三奶奶坐那頭三伯伯站在三奶奶身后,他們一邊說我一邊記我記得這時他倆滿眼含著笑。襯著那些發(fā)黃的照片他倆眼里的笑意就像灶口跳躍的火星。那管簫就這樣帶著笑意送給了我,我記得那簫通體金黃簫身還刻著一行詩落款處還有乾隆字樣,我接下簫就像平常接下一個桔子或者一角買水錢,那種簡潔清靜現(xiàn)在想起都覺得是一種福。
三奶奶和三伯伯去世時我正在冰天雪地的黑龍江屯墾戍邊。有一天我哥哥打侄子隨手操起簫不想打在床沿上登時碎了幾條縫。我回家探親時興趣早就轉(zhuǎn)向讀書,哥哥說起簫很有些過意不去,我擺擺手意思是不值一提不提也罷。哥哥下夜班到我房里小坐忽然談起鄰里間的瑣事,從那管簫說到三奶奶和三伯伯,我問哥哥他們像是有錢人怎么也住這個墻門又靠什么為生?哥哥一番話猶如石破天驚,讓我驚覺原來人生可以這樣富足和慷慨,頓時自慚形穢——原來三奶奶是某地富豪家的小妾而三伯伯是那家長工,他倆好上就逃到杭州做了夫妻。杭州城絲織作坊多如牛毛,這樣就滋生了一門行業(yè)叫作修機工,其實就是一些粗通絲織機械的師傅,他們通常把家小留在鄉(xiāng)下只身一人在杭州漂泊。這些修機工走這家串那家難免惹出一些浪漫故事可是沒有條件幽會,三奶奶和三伯伯就會主動把房子讓給他們。三奶奶三伯伯看他們就像父母看著孩子,修機工和他們的女伴也視三奶奶三伯伯如同自己的父母。三奶奶三伯伯不收一分錢修機工和女伴隔三岔五來來時帶斤肉三五斤米,三伯伯先走,到了“五七”那天三奶奶也走了,那些修機工和女伴有的已經(jīng)結(jié)婚做了夫妻,就像子女給他們送了終。我聽完這個故事半天沒有說話,不是無話可說而是覺得說什么都未免淺薄。民間百姓從來就有自己的活法,強悍堅韌不需要誰來拯救,倒是憂國憂民的我陷進的不過是自大和輕狂。
我就是從這時開始,去領(lǐng)會刀茅巷123號墻門的魂魄的,包括我的父母。
十
姐姐剛生時全家靠父親拉黃包車維持生計。日本人占了杭州,城門口和主要街道都安了崗哨,路過個個要向他們鞠躬。父親拉車本來就是低頭賣力氣,一個疏忽,忘了停腳抬頭表示致敬,被劈頭蓋臉挨了一頓嘴巴。紹興人的某根筋就這樣被挑起來了——父親一氣之下棄黃包車于不顧,也就是棄母親和哥哥姐姐的嘴于不顧。
父親這樣的“一根筋”有過幾次。鄰里間常一起說的是:他的一個好朋友潦倒時正要娶妻,父親當(dāng)時還算有幾個錢,干脆送了他一堂家具作賀禮;幾年后那個朋友開始轉(zhuǎn)運,正好鄰里間商量湊錢修路,那朋友也許是窮怕了,居然一毛不拔。父親一氣之下,上門要朋友還他送的家具,然后在他家門口一刀一刀劈了它們。還有一件是哥哥喝了酒告訴我的,他說父親活得再是不如意,還是瀟灑過。他記得小時候父親一直向往上海,一次傾家中所有——幾兩黃金吧,顧自去了上海,十幾天后花光了錢才心滿意足回了家。紹興人的“一根筋”半是傻半是跌宕自喜,只是容易拖累了身邊的人。
父親和日本人慪氣,無奈的是母親。母親只好把生下不久的姐姐扔進法國人的育嬰堂,給人當(dāng)了奶媽,來養(yǎng)活哥哥特別是那個從此待著不出門的父親。母親當(dāng)奶媽那家人家,公子和哥哥是小學(xué)同學(xué),也算得上是有些舊誼。母親不止一次跟我說過,那家做好了菜我母親第一個吃,因為她要奶孩子;日本人的飛機飛來轟炸,那家的主婦把棉被在水里浸濕了,蒙在八仙桌上,躲進去的就是他家的兒子和我的哥哥。
說這些舊事更想連帶說說母親。母親自小性子剛烈,纏腳只纏了幾天就以性命相爭,最后方圓幾十里的適齡女孩只剩下她一個天足。九歲那年她被外婆牽著手坐一夜的航船,從紹興安昌鄉(xiāng)下直接進了刀茅巷123號墻門,我一直無從揣度她心里是忐忑還是對新生活的憧憬。母親的九歲開始于滾燙的木桶,那里煮著一桶蠶繭,上下翻滾的蠶繭被一雙燙紅了的小手撈起,一根根絲這時才能被抽出來——都說春蠶吐絲是一件嘔心瀝血般的事情,但是假若這絲最后為人所用,繅絲實在是更加痛苦。這樣的日子日復(fù)一日地往下過去,除非為了生計,想來很少有人能夠忍受。但是對于母親來說,我想更大的可能是她從來不會想到或許還有更好的生活。
母親在十六歲那年嫁給了父親,這家小作坊中的長子,他那年已經(jīng)二十六歲。祖父卸下肩上的豆腐擔(dān)子,走的時候把這家作坊連同養(yǎng)家糊口的責(zé)任留給了我父親,所以嫁給了父親的母親實際上也一并嫁給了責(zé)任。她嫁給父親后幾乎沒有過過好日子。第一第二個孩子夭折了第四個扔進了育嬰堂。生我那年她三十九歲了接著又有了身孕,這回找了個土方想墮胎不想大出血只好到紅會醫(yī)院動手術(shù)。哥哥嫂子去了貴州建設(shè)三線,她還要拉扯我和兩個侄子。第三個侄子生在貴州遵義母親去接他回來,一字不識的她居然敢坐火車到衡陽倒車到都勻,再坐汽車去遵義,下了車腳全是腫的,那時她也五十開外的人了。父親去世那年我才十五歲,五十開外的母親靠給別人洗床單補貼家用,我所有的世界觀就在這樣的情況下開始形成。
十一
我說我不合群,到了中學(xué)還是如此。記憶中放學(xué)回家很少有同學(xué)在一起,只記得自己看著自己的影子忽長忽短,忽前忽后。腦子里也不知道在想著什么,總之漫無邊際。上學(xué)時班里輪流值日做衛(wèi)生,輪到我的日子我總是要求掃地,做衛(wèi)生總是從掃地開始的,掃完地我就撒腿走人,其他同學(xué)即便打掃完衛(wèi)生,也玩鬧著磨蹭著恨不得不回家。在那個時候,這就叫作缺乏集體主義精神。
我不合群可從來沒有閑著,剛上初中我就開始掙錢了。我那時的零花錢是每月一元,包括理發(fā)、上下學(xué)坐公共汽車和偶爾沒吃早飯的早點錢。我從來不坐公共汽車無論去多遠。每月一次理發(fā)是免不了那就盡量理短一些。班級搞活動我知道不能向家里開口要錢,沒有錢的時候只好不參加。我掙錢開始于初一那年冬天:因為怕上學(xué)遲到就起早了,走著去學(xué)校時,路燈昏蒙寒風(fēng)凌厲,我縮著脖子邊走邊背英文單詞,路過慶春門見一溜給城里送菜的大榻車,正橋上橋下掙扎著。慶春門是農(nóng)民送菜的必經(jīng)之地,那菜堆得幾乎看不到拉車的人。也許有殘雪也許是厚積的霜,車拉上去又往下滑,好不容易上了橋往下又剎不住。我把書包一扔袖子一卷就幫著推起了車,推過橋幫著拽住車,就這么相幫著推了十幾輛車。我彎腰去揀書包了,為首的那個農(nóng)民叫住了我,掏出皺皺巴巴的一塊錢塞到我手心。一點都不夸張,那錢就像課文說的帶著體溫,令我半是感動半是高興。農(nóng)民說你這個伢兒不錯,下午四五點鐘再來幫幫我們怎么樣?下午放了學(xué)我興沖沖過來時,他們蹺著腿坐在裝滿紅磚的車杠上,那個農(nóng)民瞥見我扭頭大笑道:怎么樣我贏了吧,阿三夜飯的老酒錢你出定了!我又是一輛一輛相幫著推過了橋,又是一元錢!
一天掙出兩個月的零花錢!我跑著回家把錢交給母親,母親盯著我聽我說著過程,低下臉用圍裙角擦擦眼睛,對我說去做吧去做吧,曉得掙錢了是件好事。你聽牢做人沒有做煞(死)的,錢我收著要用問我拿。我知道我又做了件讓母親高興的事。
中學(xué)的暑假完全是掙錢的暑假。1980年代寫小說,我把這一幕寫進了小說《辣椒》:
你就這樣筆直往前走去,腳下一點都不敢猶豫。你要在日出之前走得盡量遠些,走得越遠那里的水塘魚多蝦也越多。你光著脊梁的上身感到夏夜清冷的潮氣,扛在肩上那個豎起來比你還要高的趕網(wǎng)散溢著腥味,掛在腰間有著竹筒浮子的竹簍不住磕碰你的腳。你從清早三點鐘就開始動身,穿過舊城門時就像跨過了一道門檻,身后是沉睡卻燈火輝煌的城市,眼前則是漆黑但正在醒來的鄉(xiāng)村。你看著腳下筆直朝東延伸的大路漸漸露出模糊的輪廓,聽著連綿的蛙鳴和此起彼伏的狗吠,時或還夾有早起農(nóng)人的幾聲咳嗽,不遠不近叩打著夜的沉靜。這時你的光腳板上會有一種恬靜澄澈的舒適感,在沿著你的腿慢慢往上爬。你停下腳的時候,天色已漸漸變得青灰,霧像幛幔般慢慢升起。當(dāng)它即將掩埋了路邊的田地和村落時,會有幾絲淡紅在屋頂和樹梢模糊的輪廓間滲出來,然后又變成殷紅彌漫擴散。有幾只公雞嗚咽兩聲后高聲啼叫起來,夜便像被撕裂似地裹著霧幛、蛙鳴和狗吠聲迅速消隱,清晨的第一抹霞光得意洋洋地開始在青灰色的炊煙間跳蕩。這時你已經(jīng)挑好一個水塘,坐在塘邊的田埂上吃早飯。
你已經(jīng)趕了二十多里地,眼下饑腸轆轆。早飯從來就是前一天剩下的米飯,瓷實地裝滿了鋁飯盒。菜照例是霉干菜炒小辣椒。有時遇到母親買菜時口袋里恰巧還剩幾個錢,你會在黑黝黝的霉干菜和碧綠的辣椒片中發(fā)現(xiàn)星星點點的肉末或者豆干丁。母親往鋁盒里裝菜時總像對不起你似地不敢抬頭看一眼你,其實你一瞧見這菜嘴里就會盡是唾沫,那股子又咸又辣的香味兒就像和你有什么不解的緣分,讓你只要想起來就心里怦怦直跳?,F(xiàn)在你就用它把那盒米飯煨煨帖帖送進肚里,然后你把鋁盒稍洗一洗放進竹簍,接著脫下短褲仔細掖進戴在頭上的草帽里,穿著游泳褲開始下水。
清晨的陽光在水塘里跳動著,水塘就好像被點著火開始燃燒。青灰色的天空逐漸變得蔚藍。你小心翼翼地走進水里,身上彌漫開一種清涼的溫柔,讓你從心里甜得想掉眼淚。你把網(wǎng)輕輕撳進水里,除了幾個零星的水泡咕嚕嚕冒出來,一點響動也沒有。接著你就用手里的“趕子”從外往里一下下趕過去,動作沉穩(wěn)而扎實,就像用掃帚往簸箕里掃垃圾;再接著你把網(wǎng)稍稍向外傾斜著緩緩提起來,臨離開水面時你猛地一用力,細密的網(wǎng)眼便抖落一片水珠。這時你就會看見在網(wǎng)里蹦跳不息的小魚小蝦,當(dāng)然有時還會有泥鰍、黃鱔什么的夾在水草里蠕動。你就用腳踩住桿子,騰出右手在網(wǎng)底輕輕一抄,那些小魚小蝦就全到了你手心里。你隨手拉過飄在身后的竹簍,把它們放了進去,竹簍里會濺起一片歡蹦亂跳的水聲。遇到黃鱔、泥鰍什么的你只好用網(wǎng)直接倒進去,你抓不住它們,在水里誰也抓不住它們。還有一種帶刺的刀鰍,用指頭捏住它脊背上的尖刺就能把它提起來。開始你老是把它們?nèi)踊厮?,后來母親說它們也可以吃,她小時候就跟著外婆用鹽把它們腌了曬干后蒸著吃,你吃了一回后每一次就都把它們留下了。你最怕的是網(wǎng)里出現(xiàn)水蛇。倒不是怕它咬你,你知道水蛇不咬人。你其實只是厭惡它,滑溜溜地帶著一身斑紋和一雙狡猾的小眼睛,總像是心懷叵測地在窺視你。你第一次見到它,驚得連網(wǎng)帶它一起扔了開去,后來不得不游過去才把網(wǎng)找回來。以后見得多了,你非但不再厭惡它,而且常常很有興致地把它拋到岸上,找塊石頭砸破它的腦袋,挖出暗綠色的膽來,捧著池塘水把它送進肚里。母親說蛇膽吃了補眼睛,你讀書用得著補補眼睛。那一年你剛剛念完初一,父親就病故了。就算讀到初中畢業(yè)就去找活干,你還得整整念兩年。
你從這個池塘開始,趕完一圈兒后又換個水塘,朝你來的那個方向往回趕。每逢碰到用石塊壘著塘沿的水塘,你趕完一圈后還得再順塘沿摸一圈。石塊縫里的蝦又大又多,只只都能去賣錢。你半蹲著把全身浸在水塘里,露出嘴巴輕輕呼吸,兩只手從石縫兩端緩緩包抄,即將合上的那一刻需要十分果斷和迅捷。蝦不但精明之極而且觸須也不少,你那時雖然手很小,但能從你手里逃脫的蝦卻不多。碰巧了你還會在石縫中摸到條把鯽魚,捏住它的那一刻你會暗自笑出聲。你就這樣一個水塘一個水塘趕下去,一直要趕到中午,竹簍才會裝得差不多。你看著村舍里的炊煙裊裊散盡,田野里有一股子混合味兒隨著熱氣升騰彌漫。白天的沉寂只有在這里才能感覺到,這沉寂濃到了極處,就離你起身上岸的時候不遠了。這時候池塘水慢慢開始發(fā)熱,陽光像熱烘烘的籠屜罩住了你全身,露在水外的雙臂感到有點刺痛,你不得不時時蹲下去一會兒,讓水撫慰一下疼處。可是你站起身往前趕時,那里就更加疼啦。你咬著牙對自己說再干一個池塘,結(jié)果干完了一個你又想著下一個,直到你從水里提起竹簍,沉甸甸地拎不住為止。這時你把竹簍從腰間解下來,換下游泳褲把竹簍口蓋得嚴嚴實實,然后把它系在趕子梢頭上,然后再把趕網(wǎng)連同趕子一起扛上肩。竹簍在你身后晃晃悠悠地滴著水珠,給土路濺起一串接一串的小暗點。大路已經(jīng)曬得燙腳了,開始時你往大路上印著濕腳印,過不多久那腳印就化作一團團塵土,隨著你的腳步飛起。你長滿了繭子的腳底覺得暖暖的舒服,汗就沿著額角、臉頰、脊背溝開始往下淌,一會兒就浸濕了褲腰。你走一段還會再挑個池塘,把竹簍放進水里泡一會兒,自己坐在樹蔭下喘口氣兒,聽蟬兒在你頭上襯托夏日午后密密匝匝的沉寂。
你回到家里,腳底照例沾滿了曬化了的馬路上的柏油,母親上午給人洗出的被單床單照例還在院子里滴著水。她幫你解下竹簍,往一個大木盆里一倒,那些魚呀蝦呀的還在蹦,你已經(jīng)支好了趕網(wǎng)晾在臨風(fēng)的屋檐下。母親一邊挑著盆里的魚蝦,一邊跟你說話,你狼吞虎咽地開始吃午飯。米飯是熱的,還有一碗冬瓜湯,菜仍然是霉干菜炒小辣椒。你一碗接著一碗吃了好幾碗,渾身上下汗出得像剛從水里爬出來。然后你就幫著母親一起挑,把大蝦放在一個有水的臉盆里養(yǎng)著,小蝦堆在另一個臉盆里。剩下的那些小魚、泥鰍、刀鰍還有偶然逮著的黃鱔,就勢用剪刀剖了肚子,血淋淋地扔進第三只臉盆里,引來幾只蒼蠅嗡嗡地上下盤旋。那年母親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你看著她俯著身子稀疏白發(fā)中露出的頭頂,看著她青筋畢露指節(jié)腫大的雙手,恨不得下午再去城外趕一趟。
你們收拾完這些魚蝦,時間也就差不多了。刀鰍已經(jīng)用鹽腌在小缽頭里,剩下的泥鰍、小魚碼著盛在碗里,晚上用醬油蒸了當(dāng)菜吃。你端起涼茶缸咕嚕嚕喝下多半杯,然后從門背后找出小扁擔(dān),把那幾個臉盆挑到巷口去。巷口是一個小小的集市。這時已經(jīng)有一些睡眼惺忪的老頭兒老太太,挎著籃子三三兩兩走過來,一邊還互相寒暄著。你在那些賣菜的賣水果的賣日用小雜品的地攤中擠一個位置,掀開蓋在臉盆上的草帽、破席、荷葉什么的,連米粒般的小蝦多數(shù)都還能蹦跶。大蝦就更不用說了,挺著長須在水里瀟灑自如地來去。馬上就有幾個人站到你跟前,一邊打量你的蝦一邊問價錢。你總是賣得比任何人都要便宜點,而且從不和買主討價還價。就當(dāng)我少趕了一個池塘,你這樣想著,問旁邊賣菜的借來秤,不一會就把那幾盆蝦賣得干干凈凈。沒買到的人有時還會帶著惋惜舍不得走開去。你回家后先把大水缸挑得滿滿的,然后沖個澡,坐下來做這天的暑假作業(yè)。母親用平時揀來曬干后捆成一束束的甘蔗皮在做晚飯,那味兒聞起來也甜滋滋的,你做著作業(yè)還忍不住想哼幾聲歌。這一天你至少可以掙個四、五元,好的時候你能掙到十來元,你一分不少全部交給了母親,就這樣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暑假,幫著母親維持了生計也維持著自己的學(xué)業(yè)。你在學(xué)校里所有的人都管你叫“黑炭”。不錯,“黑炭”,你聽著覺得又得意又有點心酸。
(本刊發(fā)表時有刪節(jié))
何志云,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深夜獨語》《最后的角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