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當前的網絡小說敘事中,傳統線性敘事的時空關系被打破,時間被淡化、模糊、背景化,而地點、位置、場面、空間等的敘事效能正獲得凸顯。眾多空間的排列、組合形成空間序列,促使網絡小說地圖的應運而生和旅行書寫的展開。從某種程度上看,網絡小說的敘事是一種旅行敘事,以空間來結構情節(jié),以旅行來串聯情節(jié)。空間敘事的意義在于,以空間對接當下的碎片化生活,呈現生活的偶然性,它消解了日常生活的穩(wěn)定性結構,揭橥了媒介革命時代生活的快節(jié)奏與偶然性,并通過一種YY性融入與快感體驗,實現著對當下社會的回應。
關鍵詞:網絡小說;空間;地圖;敘事;意義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18)04-0157-06
盡管當前有關網絡文學的研究著述已比較可觀,但對網絡小說敘事的認識仍相當模糊,相關闡釋模式與學理架構并不能有效面向寫作的實際。而從具體的閱讀文本出發(fā),我們發(fā)現,在近些年的網絡小說敘事中,有相當一部分作者比較明顯地表現出對地點、空間、地圖等的偏愛,他們或者直接以地點來命名章節(jié),或者讓空間參與敘事,或者以地圖的轉換、組合來進行敘事的邏輯架構等,以各種形式彰顯地點、空間等的深入人心與特殊意義。在筆者看來,這一寫作現象或許正是我們研究當前網絡小說敘事的有效途徑。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本文試圖從具體的文本閱讀出發(fā),考量網絡小說中的空間、地圖與敘事,試圖為解碼網絡小說敘事奠定一定的基礎。
一、網絡小說的時間、空間與敘事
小說既是一門時間藝術,又是一門空間藝術,它需要通過一定的時序來敘述,又需要借助于一定的空間來承載故事,從而使“空間和時間標志融合在一個被認識了的具體的整體中。時間在這里濃縮、凝聚,變成藝術上可見的東西;空間則趨向緊張,被卷入時間、情節(jié)、歷史的運動之中。時間的標志要展現在空間里,而空間則要通過時間來理解和衡量”①。網絡小說符合這一“時空藝術”敘事的基本法則,但是,與傳統小說線性敘事中時間對空間的宰制不同,大多數網絡小說中時間與空間的關系有了新變,時間不再高高在上,而是被地點、位置、場面、空間等的組合、勾連“反叛”與挑戰(zhàn)。
在網絡人氣作品《凡人修仙傳》中,空間敘事效能凸顯,而時間被淡化、模糊、背景化,甚至有了“空間化”的趨向。該部小說以地點、位置命名的章節(jié)多達400余章,假如再考量小說整體世界背景中人界、靈界、仙界的空間架構,主角尋寶奇遇的遺跡空間、魔界、地淵、空間裂縫等,則空間的意識與思維幾乎彌漫整部小說。這些空間承載著一定的敘事功能,或是關于主角的尋寶奇遇,或是關于主角的魔法修煉、升級,或是關于陰謀、愛情的呈現等。它們既在主線的宏大敘事之內,同時又有著相對的獨立性,可看作單獨的完整敘事。這樣的敘事方式構成敘事的串聯結構,使一個空間接著一個空間,一個故事連著一個故事,最終匯聚成終極意義上的大故事、主線
收稿日期:2018-01-05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西部項目“全球化語境中的網絡文學海外傳播與中國經驗研究”(17XZW026)。
作者簡介:周冰,男,西南科技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四川網絡文學發(fā)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四川網絡作家協會副主席(綿陽 621010)。
等。在匯聚的過程中,空間的意義越發(fā)凸顯,獲得了宰制小說的可能性,空間就是敘事的展開,時間則被空間主宰,甚至空間生產出了時間。
如果再進一步細究,將會看到作者在斗法描述、人物刻畫、故事編織時,時間會出現凝固與停滯。以《凡人修仙傳》中對“斗法”的描述為例,作者經常使用“一瞬間”“一剎那”等詞語?!八查g”“剎那”原本是不可再細分的計時單位,所代表的時間極其短暫,但是就在這“瞬間”“剎那”中卻發(fā)生了一系列的戰(zhàn)斗故事,甚至可達數章的描摹刻畫,其豐富、精彩程度讓人嘆為觀止。在這里,時間是被淡化的,有了停滯的特性,失去了本應該有的計時意義,而讓位于空間中的戰(zhàn)斗場面,空間以不在場的在場方式宣告了自己對敘事的主宰。從這樣的角度來衡量,《凡人修仙傳》幾乎全部由空間組成,占滿整個敘事的是空間,時間則被“放逐”。凡人韓立之所以能通過自我修煉成仙,正在于眾多空間的歷練,在于各空間故事的組合與演繹。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空間成了小說總體構架、敘事框架、人物刻畫、情節(jié)設置不可或缺的重要手段。
不僅《凡人修仙傳》如此,《七界傳說》《鬼吹燈》《冒牌大英雄》《仙逆》《斗破蒼穹》《一世之尊》《唐磚》《華胥引》《后宮甄嬛傳》等熱門作品同樣如此。這些小說的共性在于,整體上以時間順序展開,敘述主角奮斗、修煉、成長、成功、成神的故事。但是在整體的時序背后,敘事的時段卻呈碎片化狀態(tài)顯示,時間原有的順序、計時等意義喪失,現在、過去、未來被切割、壓縮,讓位于地點、場面和空間,從而獲得獨立的意義。作者有時以地點、位置來結構敘事(甚至直接以地點、位置等信息來命名章節(jié)),以空間秩序為敘事的主導,有時在細部的處理上打亂時間線索,將時間放緩,進行背景化處理。
前者如《冒牌大英雄》對空間的利用。該部作品富含地理空間信息的章節(jié)命名多達數百章,通過對亞特蘭蒂斯星域、勒雷中央星域、雷斯克星系、雅典娜星系、小比利牛斯星系、特里弗蘭星系、寶石星系等十幾個星域,以及斐揚共和國、比納爾特帝國、查克納共和國、蘇斯帝國、杰彭帝國、德西克帝國、薩勒加聯邦等10多個國度等相關空間中故事的勾連、刻畫、敘述,將空間之于該部作品的特殊意義呈現出來。在具體時空關系上,雖然該部作品在整體上時空處于統一狀態(tài),但由于側重于對戰(zhàn)爭的精雕細刻,常打破時空界限,描寫戰(zhàn)爭過程中各方勢力間的不同態(tài)度與反映,因而時間的持續(xù)性經常被打破,出現中斷、靜止、延遲、接續(xù)等現象。時間的空缺被各個空間、場面填補,空間似乎對時間取得了“勝利”。
后者如《人道至尊》中對時空的描繪。小說中的主角鐘岳為挽救人族被奴役、壓迫的命運,既需要自身修煉,提升個人能力,又需要解除人族的詛咒,救族群于水火。在這一主題設定之下,主角修煉的過程既是時間的順序展開,依靠時間的推移來提升主角的“武力值”,同時亦是各個空間的延展,通過各空間的奇遇、故事來賦予“武力值”。引人注意的是,解除人族的詛咒需要逆時而行,回到三萬年前的空間中,擊敗施咒之人,這促使“宇清宙光玄經”這種可以超越時空的功法的出現。而最后,主角得益于“宇清宙光玄經”的修煉,終于超越時空界限,回到過去的時空中,戰(zhàn)勝施咒之人,拯救人族。很顯然,《人道至尊》中的時間是被打亂的,既有回溯過去,亦有走向未來,更有單獨空間中的時間等,作者不僅淡化著時間,凸顯著空間,更把時間處理成可逆的、可以用空間來表現的時間。
從上述扼要的論述可以看到,在當前的網絡小說敘事中,傳統線性敘事的時空關系正在被打破,位置、場所、空間等的敘事效能則得到發(fā)揚。當時間讓位于空間時,空間的重要性就得以凸顯,它不僅關涉人物活動的場所、位置以及作者的敘事意圖等,更關涉情節(jié)的發(fā)展、人物的性格塑造等。在這種情況下,空間的開拓、演繹受到網絡作者們的重視,有沒有新空間,這些空間又是如何排列、組合的,就成了衡量一部作品敘事成敗得失的重要參照。當然,這并不是說網絡小說不需要時間,而是指因為空間的敘事效能被強化、凸顯,時間因線性感和接續(xù)感受到挑戰(zhàn)而走向弱化和邊緣化。
二、從空間到地圖:空間序列與旅行書寫
地圖原指按照一定的法則,用規(guī)定的圖式符號和顏色,把外在地表的自然和社會現象,有選擇地縮繪在平面圖紙上的圖。不同的位置、地理空間的標示、組合等最終形構成一幅地圖,而各地理位置的接壤等則形成地圖的邊界。網絡小說與地圖的關聯在于,當空間被作者們高度重視時,由空間組合、排列、營構而成的小說敘事地圖被生產出來,獲得了獨立的存在意義。從某種程度上說,網絡小說中時間被淡化,空間凸顯出來,最終走向的是空間的序列,這是一種地圖的安排與設定,一種旅行式的書寫。
與通常意義上的地圖不同,網絡小說中的地圖并不是一種實指的地圖,它并沒有固定的圖式符號和顏色等,而是文本敘事展開之后所形成的外在圖樣,是對主角活動空間的注釋與繪制。這一地圖可以從主角的出生地開始,伴隨著主角的成長而展開,進而圍繞主要故事情節(jié)進一步延展,并終結于故事的結局。網絡小說中的地圖可以是單獨的空間,如一間房屋、一個小村莊;也可以是多個空間的組合,如一片原始森林、一座城市、一塊大陸;更可以是異度空間、整個宇宙等,這種情況下的地圖是各種不同空間的集合。在網絡小說中,不論是何種空間、地圖,每一地域、位置等對應的都是主角或配角不同的力量體系、不同的社會關系,發(fā)生著不同的故事,并釋放、生產著新的空間與地圖。這樣一些空間被連接在一起,最終繪成一幅復雜的敘事地圖。網絡小說敘事的可能性就在不同空間、地圖漸次展開的過程中被呈現出來。這樣的空間排列、組合與地圖的切換在網絡寫作中被稱為“跳地圖”?!八^的跳地圖,就是從這個地方殺到那個地方去”,“無論是仙俠,玄幻,都市小說。第一次主角發(fā)展的地方,便是第一片地圖,或是門派,或是城市,或者郡縣”。②很顯然,所謂的“跳地圖”也就是“換地圖”,繪制、設定新的空間、地圖,從一個空間延伸、發(fā)展至下一個空間,這不僅意味著新的地圖、空間的開啟以及人物、社會關系、勢力范圍等的增量,更意味著新的敘事、情節(jié)的展開。
在《惡魔法則》中,敘事基本上是由空間架構而成,依空間邏輯展開,既涉及擬實空間,如里爾平原、惡魔島、科特行省、克里港、迷霧沼澤等,更涉及虛幻空間,如異次元空間、異界眾神創(chuàng)造的空間等,這些空間分布著不同的人、事、物,有著不同的故事與情節(jié),它們組合起來形成《惡魔法則》的敘事地圖。例如,里爾平原,是主人公穿越出生的地方,青少年時期制作熱氣球的地方;在惡魔島,主角獲得惡魔之角,開始惡魔之旅,遇到了兩個女主角,薇薇安和喬喬兩姐妹;在科特行省,主角收服了最重要、最厲害的部下與朋友侯賽因;帝都,是異世界的政治文化中心,主角在此開始政治生涯,幫助辰皇子政變成功奪得皇權,幫助小公主當上女王,開辦魔術學院等;在克里港,主角創(chuàng)建海上艦隊,并從這里起航到了婆羅門島;婆羅門島,文明高度發(fā)達,主人公發(fā)明麻將給原住民取樂,主人公從此地通往神界;在迷霧沼澤,主人公經歷各種冒險成長歷練,后來捕獲獅鷲組建獅鷲空軍;在西北軍營里,集結著一股反帝都的軍團勢力,頭目魯高和主人公斗智斗勇,其兒子差點把主人公打死,導致主人公的覺醒……這一系列空間組合而成的地圖既是主角活動的空間,同時又是小說敘事展開的空間維度,敘事與空間走向了彼此形構。
《惡魔法則》并不是個案,《奧術神座》《星辰變》《完美世界》《傭兵的戰(zhàn)爭》《瑯琊榜》等作品中對空間、地圖的呈現同樣如此。在這些小說中,敘事與地圖同構,彼此形塑對方,敘事的行進是地圖的“跳轉”,地圖的“跳轉”則是敘事的展開,地圖成了故事展開、人物成長、情節(jié)推動、延長敘事時間的關鍵,敘事、時間等的展開則進一步形成新的地圖,就這樣在敘事—地圖—敘事的過程中,小說情節(jié)獲得發(fā)展,人物得以成長,一個又一個驚險刺激的故事得以發(fā)生,讀者的閱讀快感也在這一過程中產生。
與空間、地圖的展開相對應,當敘事的地圖被繪制出來以后,網絡小說敘事實質上走向了旅行書寫。如果說“每一個故事都是旅行的故事——一個空間的實踐”③,那么網絡小說顯然將這種空間實踐進行得更徹底。有別于傳統文學中文本長度的限制、空間組合的有限,網絡小說因服從于連載、網站的規(guī)訓,文本動輒上百萬字,這使得作者有充足的時間和文本長度來進行敘事。在當下的網絡小說寫作中,作者往往先設定好地圖,對地圖前后位置關系、邏輯順序進行安排,然后對每一地圖中主角的奇遇、社會關系、新技能獲得、新事件開啟等進行設定,最后再賦予主角“走動”“旅行”的行為指向。這正如唐家三少所言,“寫書有一個小技巧,尤其是在寫玄幻小說,異世界小說的時候,這個技巧是非常有用的。那就是拿起你們自己的筆,簡單的勾畫出一張地圖。當然不是現實的地圖,而是你所創(chuàng)造的那個世界的地圖。有了它,你在創(chuàng)作起來時必然會感覺到輕松得多,所走的路線以及各個名稱,都可以清晰地標在地圖上,不容易遺忘,寫的時候只需要有地圖參照就可以了”④。因此,小說的敘事實際上變成主角以“旅行”的方式來引發(fā)事件,并通過各類空間的排列組合,對事件進行串聯,形成整體的情節(jié),而在情節(jié)展開的過程中,不同地圖、空間的風土人情、地形地貌等又反過來對主角進行塑造,從而使主角成長,走向“典型”。由此,網絡小說實質上就是主角以“游”的方式穿梭于一個又一個空間,繪制一幅又一幅地圖,帶有強烈的探險、旅游意味,最終各個空間或地圖的排列成就了一幅龐大的“旅游地圖”,而這一地圖也正是敘事的基本指向。這一旅行書寫在“凡人流”“盜墓類”“洪荒流”“后宮”等眾多類型網絡小說中體現都比較明顯。在此,我們可以玄幻類型小說《仙逆》為例略做探討。
《仙逆》講述的是主角王林逆天修煉,走出洞府界,拯救愛人,回歸自我的故事。該部小說的敘事呈網狀結構,主支線繁復,敘事依各空間漸次展開,涉及趙國、朱雀星、天運星、天逆世界、四界(風雨雷電)、七彩界、界內、界外、遠古仙域、仙罡大陸、逆塵界、蒼茫虛空等,依各空間可將敘事進行扼要的地圖呈現(見圖1)。
圖1 《仙逆》地圖
從這一敘事地圖來看,大地圖中套小地圖,敘事從王林的出生地王家開始,一步步“開地圖”,延伸至趙國、朱雀星、昆虛,再至界內、界外,最終走出七彩道人洞府、仙罡大陸、蒼茫虛空等。在地圖開設過程中,每一空間都被作者設定了相應的風景、人物、事件,有著敘事的主線和支線,雖然有時各空間的情節(jié)呈碎片化,有時敘事的脈絡呈迷宮化,但當這些碎片化的情節(jié)和迷宮化的敘事結合在一起,就會觸發(fā)新的事件。這些空間組合起來,形成一幅樹狀的敘事地圖,樹的主干是敘事主線、大地圖,各枝丫則是敘事支線、小地圖;主線由整幅地圖最終呈現出來,支線則由獨立又相互關聯的各枝丫、小空間組成。主角王林就在作者所設定的空間或地圖中修煉、活動,不斷“打怪”“升級”“換地圖”,從懵懂的少年成長為洞悉人事的“老怪”,從肉眼凡胎的凡人變?yōu)樘ぬ熘车摹案呷恕?,一步步延伸自己的觸角,形構整幅地圖,揭露生存世界的真相,并最終使自己的妻子復活。《仙逆》的敘事帶有強烈的“中國套盒”意味,“大套盒里容納形狀相似但體積較小的一系列套盒,大玩偶里套著小玩偶,這個系列可以延長到無限小”,“所有的故事連結在一個系統里,整個作品由于各部分的相加而得到充實,而每個局部——單獨的故事也由于它從屬別的故事(或者從別的故事派生出來)而得到充實(至少受到影響)”。⑤但與傳統套盒敘事不同的是,支撐《仙逆》敘事的既是主角王林的“游”,亦是多種不同類型的空間或地圖,《仙逆》的敘事就如王林欣賞中國的園林,移步換景,在別有洞天的旅游體驗中觸發(fā)各類“旅游事件”,生成各類情節(jié)。
由以上論述可知,網絡小說的空間排列組合形成敘事地圖,主角的活動、旅行則促使小說的敘事走向旅行書寫。在某種程度上看,當前網絡小說的敘事正是一種旅行敘事,以空間來結構情節(jié),以旅行來串聯情節(jié),這兩者的結合最終促使網絡小說敘事的生成。如果說在傳統小說中,空間主要是人物活動的場所,其對敘事的支撐還不是很明顯,那么在網絡小說中,這種支撐和結構作用則要明顯得多,甚至成為敘事的一種本質特征之一,而這也使得空間最終的意義得以彰顯。
三、空間的意義:在敘事與YY性體驗之間
網絡小說順應互聯網媒介而生,是新的媒介方式在文學領域的體現,它與這個時代的特征、人們的時空體驗和生活狀況緊密相關。這正如盧卡契所說,“敘述與意識形態(tài)處于一種復雜的方法與結果的關系之中”⑥。網絡小說的空間、地圖敘事模式契合的正是互聯網媒介革命下人們新的時空體驗。在這個意義上看,網絡小說對空間的強調與利用呈現出表層和深層的意義。從表層來看,時間和空間關系的新變,使空間承擔起敘事的功能與意義,反映的是新媒介給人帶來的空間生存延伸感知。但在深層上,網絡小說則用空間對接當下的碎片化生活,呈現生活的偶然性,消解的是日常生活的穩(wěn)定性結構,其應和的是當下人們日常生活的不穩(wěn)定性、易變性、多維性與未來的不可預知性等。
進入21世紀以來,以互聯網為代表的數字媒介對人類社會的滲透已呈全方位態(tài)勢,不僅重塑了人們的生活方式,而且改變了人們思考問題的方式。越來越多的人習慣于通過網絡媒介來獲取信息,進行閱讀、支付、購物、交流、娛樂等體驗,習慣于用互聯網的思維和手段來解決日常生活中碰到的各類問題,互聯網似乎正有著向人的本質轉化的趨向。在這種情況下,人對互聯網的依賴大大增加,我們經??梢钥吹今R路邊、候機廳、公交站、餐桌前、會議間歇那低頭閱讀的“觸網一族”,他們緊盯屏幕,專注而緊張,網絡空間的沖浪與體驗成了他們存在的確證。然而,由于日?,嵤乱约熬W絡硬件、設施、數據、信號等因素的影響,大多數人的觸網行為常?!懊髅鳒鐪纭?,時斷時續(xù),呈碎片化狀態(tài)。碎片化的互聯網使用與快節(jié)奏生活下人們碎片化時間感知的結合,帶來的是生活的偶然性。例如,對上網過程中偶然彈出對話框的注意,進行的點擊、閱讀行為,或者偶然點擊某個App軟件推送的信息而帶來的消費行為,或者在互聯網沖浪時被其他偶然事件打斷而導致的意圖中止等。這些狀況對網絡小說提出特殊要求,即網絡小說應當呈現生活的偶然性、時間的碎片化,并能夠調動各類審美技法從形式上對其進行回應。在這種情況下,網絡小說基本上形成以主線故事為主干,以獨立卻又相關的故事為輔助,融多故事、多線索、多空間為一爐的特點。也因此,每次碎片時間的進入都應當是完整的情節(jié)、故事或場面效應,每一個空間或地圖都意味著至少有一個完整的故事、一種新的閱讀與體驗的可能性,更意味著一種以空間來對接當下碎片化生活的可能性。網絡小說中,傳統線性敘事中簡單的故事發(fā)生、發(fā)展、高潮、結局等失去了意義,而讓位于偶然性的空間、快節(jié)奏的場面性控制與延展。因此,在當下的網絡小說中,各類空間、地圖被一再疊加,各類“金手指”、尋寶、奇遇等元素被運用得登峰造極,其實質上凸顯的是對生活偶然性的言說。
在另一個層面,以空間對接碎片化的生活,呈現生活的偶然性,其消解的是日常生活的穩(wěn)定性結構,把握的是當下、即時性的空間體驗。日常時間有先有后,是不可逆的,人在時間維度中從過去走來,生活在當下,并寄希望于未來,連續(xù)性、因果鏈、穩(wěn)固性是人們生活的根本。但是在快節(jié)奏的當下,人們的時間被切割為工作時間、生活時間、娛樂時間、家庭時間、休息時間、睡覺時間、閱讀時間等,各時段接觸的人、發(fā)生的事、做出的選擇等可能毫不相關,充滿了偶然性,時間在此逐漸喪失其固有的連續(xù)性和穩(wěn)固性,生活的整體性更是難以掌控。在這種情況下,人們該如何確證某一時段的真實?如何把握住人存在的當下性?面對這樣的問題,網絡小說另辟蹊徑,它向內深入開掘,用穩(wěn)固的空間來代替易逝的時間,以空間來結構敘事,以空間來凸顯瞬間旅游的體驗,進而將其凝聚為最深刻的真實,從而實現與現實的某種勾連。上文所述的《凡人修仙傳》對“一瞬間”“一剎那”的強調,《仙逆》對“說時遲,那時快”的看重,《人道至尊》對“返回三萬年前一瞬”的固執(zhí)等,實質上都是以對即時性的空間體驗把握來建構一種“仿像”符號的審美。這種審美符號不是對真實的簡單模仿或反映,而是要在現實之外建構另外的“真實”,這種真實不依現實為參照,而是自本自根、自成一體、瞬間性的符號世界。
網絡小說的空間敘事雖然對接現實人的時空體驗,但卻不是對現實的簡單虛擬,而是更進一步,將人想象的生活體驗具象化,讓受眾以各自行走的方式,在虛擬空間中實現著自我的建構和完善,其最終指向的是一種敘事的接受效果,一種強烈的閱讀代入感與YY性體驗,“獲得一種閱讀的快感,將現實的缺陷在閱讀中找到填補”⑦。網絡小說通過一系列的空間排列組合,在不同的地理空間、擬實空間、想象空間中,重復性地上演奇遇、后宮、打怪、升級等“橋段”,在相對新穎的“舊瓶”中裝上“新酒”,從而營構起象征的綜合劇?!斗踩诵尴蓚鳌分腥私?、靈界、仙界的大空間設定,大空間之下是一個又一個的小地域、空間的組合,主角在“旅行”“修煉”的過程中,通過扮豬吃老虎、越級挑戰(zhàn)等,體驗不同的瞬間景致?!睹芭拼笥⑿邸贰恫脹Q》雖然體系架構不同,一為機甲類,一為魔幻與玄幻的結合,但是借助于空間對敘事的結構,呈現以少勝多、以弱勝強史詩般YY式戰(zhàn)爭則是其共同訴求。又如《大主宰》《贅婿》《寒門狀元》等作品通過對各不同空間、場景的精雕細刻,滿足現實人們求新、求異、求刺激的需求。當讀者叩開這些小說文本的語碼,就會以類似于“打游戲”的方式,進行角色扮演,體驗故事情節(jié),與小說的空間世界對接,融入其中獲得虛幻的滿足?!熬W絡文學不是通過粉飾現實,而是通過生產幻象來建構現實,通過鎖定欲望并引導人們如何去欲望,來替代已經失效的精英文學實現其意識形態(tài)功能。”⑧
在網絡小說中,空間固然凸顯成為結構小說文本的核心要素,但更重要的是,空間在參與敘事的過程中,以隱喻的方式消解了日常生活的確定性結構,呈現了媒介革命時代生活的快節(jié)奏與偶然性,并通過一種YY性融入與快感體驗,實現著一種對當下社會的回應與救贖。這樣,網絡小說實質上將人們碎片化的時間聚合起來,延長了人們存在的時間與空間,讓人們在繁忙、孤獨、壓力中有所皈依,有所向往,而這也正是當前網絡小說風靡的原因所在。
四、結語
相比于傳統的線性敘事,網絡小說以空間來結構敘事有其創(chuàng)造色彩及可能性,它不僅使小說結構嚴謹,內容富有條理,同時也使小說的敘事更容易被駕馭。從某種程度上說,作者只要設定好主線故事,將各空間、地圖排列組合好,分配好人物、勢力、技能等,再輔之以尋寶、奇遇、戰(zhàn)斗、情感等支線情節(jié),一部網絡小說就可初成。而更為關鍵的是,通過對各類變幻莫測、日常無法體驗空間、地圖的重復性開設,如“異世空間”“盜墓空間”“魔法世界”“后宮空間”、靈界、仙界等,既可以滿足讀者們求新、求奇、求刺激的無限需求,又可以彌補創(chuàng)作者生活經驗、積累的不足??臻g的這一特性與碎片化時代生活的偶然性結合,最終導致當前網絡小說中空間的凸顯與空間敘事的流行。
然而,問題的復雜性在于,空間的排列組合既可以有利于敘事的進行,但同時也有可能影響或傷害敘事,關鍵是要把握空間書寫的度。恰當的空間利用,會使小說情節(jié)旁逸斜出,跌宕起伏,增強小說的可讀性;但過度的空間呈現,則會使小說情節(jié)拖沓,同質化,降低作品的審美性和可讀性。當前那些動輒三五百萬字的網絡小說,各類空間的開拓成百上千,無限的空間、地圖展開形成一種類型化的創(chuàng)作套路,“打怪”“升級”“換地圖”,空間在變,地圖在換,但是情節(jié)、故事卻陳陳相因,換湯不換藥,在循環(huán)中使作品走向創(chuàng)造、新意的缺失。如何營構好空間,把握好空間敘事的度,更好地發(fā)揮空間敘事的功能,是我們必須認真考慮的問題。
注釋
①[俄]巴赫金:《小說理論》,白春仁、曉河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74—275頁。
②江南談大綱:《網絡文學寫作》,http://www.360doc.com/content/14/0305/17/455724_357981454.shtml.
③[芬蘭]凱·米科隆、甘細梅:《敘事即旅行的隱喻:在空間序列和開放的結果之間》,《江西社會科學》2010年第1期。
④唐家三少:《唐家三少談寫作》,百度文庫,https://wenku.baidu.com/view/3f723125fd0a79563d1e7255.html。
⑤[秘魯]巴爾加斯·略薩:《中國套盒——致一位青年小說家》,趙德明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86—88頁。
⑥[美]海登·懷特:《后現代歷史敘事學》,陳永國、張萬娟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350頁。
⑦小明愛賣萌:《轉網絡小說閱讀快感的背后》,百度貼吧,http://tieba.baidu.com/p/2335111695。
⑧邵燕君:《在“異托邦”里建構“個人另類選擇”幻象空間——網絡文學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之一種》,《文藝研究》2012年第4期。
責任編輯:采 薇
The Space, Map And Narration of Network Fictions
Zhou Bing
Abstract:In the current narration of network fictions, the space-time relationship of traditional linear narration is broken, making time diluted, blurred, and contextualized, but the narrative effectiveness of place,location, scene and space highlighted. The arrays and combinations of numerous spaces have formed spatial sequences, which have prompted the development of maps of network fictions and the travel writing. To a certain extent, the narration of network fictions is a kind of travel narration, which uses space to form the plot and travel to connect the plot. The significance of space narration is that it reflects the current life of fragmentation,presenting the occasionality of life. It also dispels the stable structure of daily life, exposing the fast pace and occasionality of life in the era of media revolution, and realizing the response to the contemporary society by adopting a kind of YY integration and the experience of pleasure.
Key words:network fictions; space; maps; narrative; signific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