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 島
一
高中時代,同年級有個特別讓人無可奈何的男生。
男生的家境好,成績好,人緣好,多才多藝,相貌也生得不差。有他在,年級第一不作他想。鐵打的狀元,流水的榜眼,第二名最接近他的時候,也生生差了20多分。
學(xué)習(xí)拼不過,家境拼不過,才藝拼不過。面對這樣的人,凡人如吾輩,多少是含著嫉妒,兼帶一些絕望的。
但不知何時起,一則流言在學(xué)校里漸漸傳開了。
“你知道嗎?他好像是個同性戀。”
“真的?我早就說了,這世上哪兒有十全十美的人啊?!?/p>
從此以后,每當有“狀元”出現(xiàn)的場合,空氣似乎都變得曖昧起來。大家或交頭接耳一番,或心照不宣地對笑兩聲,隨即又安靜下來。
忽然,大家心頭那副沉重的枷鎖,像是被劈碎了:是的,他腦子聰明、成績棒、家庭條件優(yōu)越,但那又怎樣?他可是個同性戀?。《覀?,雖然腦子遲鈍一點、成績差了一些,爸媽也沒啥出息,但我們,可是正常人!
到后來,流言漸漸傳出學(xué)校,傳到了家長群里。某次期中考試后的家長會上,老師再次公開表揚了該男生。冷不防,某位同學(xué)的母親陰陽怪氣地冒了一句:“喲,成績再好又咋樣?還不是個‘飄飄’(成都方言:男同性戀)?!?/p>
是的,在這場對同性戀的公開歧視中,大家都感受到了優(yōu)越感,從而取得了心理平衡。我們不再因其一騎絕塵的優(yōu)秀而感到嫉妒。父母也不再因自己的孩子不如人而覺得惱怒—令普通人絕望很簡單,要賜予普通人一些似有似無的希望,同樣簡單。
至于同性戀到底該不該被歧視,或者說,他到底是不是個同性戀—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
二
王小波的《黃金時代》中,女主陳清揚常被大家在背后罵作“破鞋”。她覺得疑惑,便去找男主王二作傾心之談:她沒偷過漢,為啥大家稱她作“破鞋”?
王二告訴她:“所謂‘破鞋’,只是一個指稱。大家都說你是‘破鞋’,你就是‘破鞋’,沒什么道理可講?!闭账?,她只是因為面色白皙、胸部挺實,不像傳統(tǒng)模樣里的已婚已育婦女,所以大家要稱她作“破鞋”。
從“破鞋歧視”中,別的中年婦女才能挽回一些尊嚴。得不到陳清揚的男人,也由此獲取一些安慰:長得好看又如何?“破鞋”我不稀罕!
如此一來,天下太平—至于美人究竟是不是“破鞋”,是不是蕩婦,這打緊嗎?
歧視就是人生造出來的。在生活的苦難中,它是最廉價、最易到手的安慰劑。這款安慰劑的處方史由來已久,就像當年阿Q挨了小混混的打,不敢還手,便在嘴里罵罵咧咧兩句:“兒子打老子,反了反了!”阿Q由此便覺得精神了,走路也神氣起來。
所以,在生活中,歧視屢見不鮮。
已婚的歧視單身的,“直人”歧視同性戀,買房的歧視租房的,生兒子的歧視生女兒的,看美劇的歧視看國產(chǎn)肥皂劇的,北上廣創(chuàng)業(yè)者歧視縣城公務(wù)員……歧視無處不在,似乎只有歧視,才能凸顯自己的優(yōu)越和高貴,才能在日復(fù)一日的庸常里,找到一點人生的意義。
所有人都急著巡視自己乏善可陳的生活,拼命想找到閃光點,好以此刺瞎別人的眼睛,就像溺水者想抓住兩根救命稻草似的—殊不知,大家都陷落在這名為塵世的泥潭里面,沒有誰撲騰的姿態(tài),會比其他人顯得更加優(yōu)雅高貴。
這些歧視點的意義全是我們自己賦予的,它不起任何實際作用。
如同當年造謠年級第一的男生是同性戀一樣,這有任何實質(zhì)意義嗎?沒有。它改變不了事實:男生最后成為成都市的高考狀元,進了北大光華學(xué)院,后來又去了美國留學(xué),如今做電影投資,事業(yè)風(fēng)生水起。謠言的流傳除了令我們這些生活失敗者獲得一點廉價的心理安慰以外,沒有改變?nèi)魏问聦崱?/p>
再說了,就算他是同性戀,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不過是和大多數(shù)人有一些不同之處而已。
地球上70多億人,每個人都與別人有些差異。我們看到這些差異,就想從中得出有利于自己的結(jié)果。這是難以避免的偏執(zhí),但一點都不理智,一點都不體面。這種想法不管披著多么深奧、多么義正詞嚴的學(xué)術(shù)和道德外衣,終歸是些不堪一擊的東西。
歧視的“意義”便在于此:當一個人的生活毫無希望之時,便只能將一腔多余的熱情,轉(zhuǎn)化到對他人的怨恨上頭。
當然,假如有人篤信自己的這一兩點特異性一定是好的:比如已婚,比如愛看美劇,比如生了個兒子,比如自己是異性戀等,是正義、優(yōu)越的象征,那么,舉一千個、一萬個例子也說服不了他。
我就想問一問:這有用嗎?歧視能否讓你的生活變得更好一點?沒有,它就是一副安慰劑,除了獲取一點心理上的快感,于個人、于社會的福祉,都沒有絲毫幫助。
一個熱衷于歧視他人的人,必定是一個不健全的人;一個樂于歧視他人的民族,必定是一個不健全的民族。納粹德國的下場,我們也都看到了。
而這,也是我們要引以為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