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辜笑聲
我和麗在巴黎火車站等火車,開往普羅旺斯的夜間火車,麗盯著長椅后面綠油油的廣告牌出神,那廣告牌的形狀活像一團香口膠?;秀遍g,廣告牌里飛出幾只螢火蟲,這些夜的小精靈停在麗的帽尖,轟隆隆,火車進站了,嚇跑了帽尖上的精靈。
我們坐在車廂里的床上玩骰子,紅點的骰子,梅花點的骰子,每人往空中拋一次,落下來誰的點數(shù)大誰就是贏家,贏家可以向輸家提一個要求,輸家不能拒絕。麗擲骰子的手法很別致,幾乎每一次她都是贏家,我為她拿拖鞋,揉腳,搔癢,我覺得我成了一個奴隸,麗就是我的女王。有次麗擲出了九點滿堂彩,她瘋狂地尖叫著,像一頭發(fā)情的小獸。然而,就在麗再一次將骰子拋出的時候,骰子突然在半空僵住了,那一刻兒,時間僵住了,麗的笑容僵住了,我也僵住了,我們成了兩尊無聲的雕像。
我們有脈搏了。血像蘇醒的蛇一樣游出心穴,游走在全身的關(guān)節(jié)。我和麗在溫暖中醒來,我們的四周圍著一群跳動的小火苗,像一只花環(huán),花環(huán)的外面是無邊的黑暗。一只小火苗,不,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一只小火花蹦跳著來到我們眼前,啊,小火花只有一只腳,一只手,一只眼睛,它的身體一會兒青,一會兒白,一會兒透明,上面噴出無數(shù)的火星子,小火花笑了,那笑聲很輕,如同在耳邊低語,不要怕,跟著我走吧。小火花領(lǐng)著我們走出了黑暗的走廊,來到一個昏黃的房間,麗和我聽見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這是一個鐵匠鋪,有火爐,有鐵屑,還有空氣里飄蕩的木炭的氣味。像一張陳舊的木刻畫,一切都模糊不清,一切又都溫暖熟悉。突然,屋頂上落下一束光,我們看見小鐵匠正在打鐵,只見他臂上黑紅緊繃的肌肉如小丘般凸起,鐵錘每敲擊一下,他就吐一口熱氣,我可以聞到小鐵匠毛孔里散發(fā)出的濃烈的汗味,他像個錫兵一樣站立著,他的眼睛閃著光芒,他不斷敲擊著火爐里那柄淬火的劍,就如同在和一只困獸搏斗,他們相互對峙,撕咬,小鐵匠寬闊的背上滿是傷痕,我?guī)缀醮贿^氣,黑暗,他仿佛走進混沌:一雙手,一只鐵錘,一把劍,就是一個宇宙。我和麗再也不覺得模糊不清,我們呼吸小鐵匠肺葉里流出的氣息(雖然那氣息里混合著鐵元素),我們被征服了,我們匍匐在地。劍已鑄成,小鐵匠無聊地敲打著火爐邊沿,不經(jīng)意地敲出一朵可愛的小火花,一朵,兩朵,三朵,飛,飛,飛,渾圓的空氣里出沒著各種形狀的火焰和灰塵,有的像碗口,有的像棉布,還有的火焰的形狀居然像女人的子宮。我驚異地走向火爐問小鐵匠怎么回事?他的黑睫毛里閃弄著一絲不屑,這不稀奇,你知道黑磨坊嗎?它不僅可以磨出餡餅,也可以磨出太陽,磨出月亮,甚至可以磨出時光的皺紋,像絲綢一樣柔軟的皺紋。我張大嘴巴,像個白癡。
我和麗沿著鄉(xiāng)間的小路前行,陽光如麥粒般撒在路兩旁的花蕊上。吉普賽小酒店就在眼前了,你可曾見過如此怪的酒館,沒有任何招牌,酒館門前一片打谷收麥用的空地上卻豎起了一架巨大的榨酒器,榨酒器中放滿剛成熟的葡萄,一群當(dāng)?shù)氐纳倌猩倥熘觳渤嘀_在上面跳著,葡萄踩上去很松軟,他們跳一次就舒服一次。跳得最起勁的是一個吉普賽女郎,她有一張紅撲撲的臉和麥穗一樣的皮膚,狡黠的黑眼睛顧盼四周,我敢說她看見了我,對的,看見了我。吉普賽女郎順著梯子下來了,她的手里有一只金光閃閃的杯子,她用這只杯子盛了一杯榨好的葡萄汁,一眨眼的工夫,那杯葡萄酒就飄在我的面前,她的眼睛在示意我喝下去,我猶豫著。麗在身后纏著我不讓我喝,女郎笑了,黑眼睛笑了,它們一笑我就受不了了,我一把奪過酒杯喝下去,喝完后我好興奮,興奮了我便走,不是一個人,吉普賽女郎就走在我后面,不是走,是飄,我和她的身體一點點變小,我們長出了翅膀,我們飛上小酒店的墻壁,我們踩在輪盤賭的黑紅點子上翩翩起舞,我們像一對蝴蝶交碰著對方的觸須和身體,每碰一次,我們就感到前所未有的歡欣,對,歡欣,盛大的歡欣。就在我們要舞向高潮時,一只釘子,一只射出的釘子,閃著寒光的釘子,釘子的尖頭穿透了我的翅膀,它嚇跑了我的舞伴,我被釘在了輪盤賭的邊緣,像一個正在接受審判的罪犯,恍惚間,我看見麗向我吹了口氣,輕描淡寫地說,如果你還跟她跳舞,我就宰了你。
我和麗來到地窖。愛迪說地窖里有鰻魚,我們沒有看見鰻魚,我們看見了冰塊,我們看見了堆積如山的酒桶,以及酒桶下躺著的沙米,沙米是個滾圓的胖子,他穿著一條發(fā)舊的花格子燈籠褲,半邊草帽遮住他紅通通的臉,樣子很滑稽。沙米就仰面躺在地板上,他只要張開嘴,最高處的酒龍頭就會自動擰開,我們看著深紅色的葡萄酒從半空落下,嘩嘩嘩的,像一陣瀑布,正好落在沙米的嘴巴里。沙米喝飽了就會打酒嗝,每打一個酒嗝他的嘴里就會跑出一連串的紅色氣泡,那些氣泡里都有一個沙米,是的,同樣穿花格子燈籠褲的沙米。麗想抓住一個氣泡,準確地說是抓住沙米,可是,她失敗了,氣泡從她的指縫的間隙溜走,像一條泥鰍。沙米就躺在那里,沒有人知道他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也沒人知道他什么時候醒。愛迪說地窖的酒永遠都不會流盡,一只桶的酒干了,另一只就會被填滿。我們發(fā)現(xiàn)沙米的帽頂上有好幾個跳舞的小人,小人們拉手在空氣里排成一排,像一卷叮咚的音符搖曳起伏,啊,那是他鼻子里哼出的一首歌的曲子。誰知道呢,也許沙米在自我催眠,也許他永遠都不想醒來,我咬著麗的耳朵說,我們不要打擾他了,走吧。
我和麗厭倦了顛沛流離的生活,我想起了那只骰子,它還安安靜靜地躺在我的口袋里,我不假思索地掏出它向空中一拋,嘭的一聲,骰子在半空中碎了,緊接著我也碎了,麗也碎了。
一間書房,一間柔軟的書房。書房里飄來飄去的都是天鵝絨墊子,羊皮卷,還有鼻煙壺。我和麗看見奧斯卡·王爾德正坐在書桌前寫信,他還是那樣漫不經(jīng)心。突然,王爾德打了個噴嚏,伴隨著噴嚏出現(xiàn)的是一朵玫瑰花,那朵花纏繞在他的筆上,這讓他沒法寫字,王爾德不得不弄斷了它的莖葉。寫著,寫著,阿——嚏,王爾德又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這次不是玫瑰花,竟然是一條青色的小花蛇。那蛇開始咬嚙他細長的手指,王爾德竟然來了精神,只見他越寫越快,筆尖如龍蛇飛舞,血從插著羽毛的筆管一路滴下去,把筆尖染紅了,那些鮮紅色的字母如同試管中剛出生的嬰兒,它們躺在柔軟的羊皮紙上,姿態(tài)各異,卻無涉意義。也許字母本身就無涉意義,僅僅是作家打的一個噴嚏,或放的一個屁。你能從一個屁中尋找出意義嗎?反正我知道我不能。我發(fā)現(xiàn)不斷有新鮮的字母從王爾德的筆尖跳出來,它們在我的腦海里捉迷藏,跳舞,飛翔,像一群歡騰的符號,每一個都有顏色,每一只都穿衣戴帽。我仿佛置身在慕尼黑啤酒節(jié)的大道,我不再沮喪,我興奮起來,我一興奮就想抱抱麗,麗的身體順勢倒在我的懷中。我輕輕地捧起她的臉,麗咻咻的訊息蜿蜒而上,猶如夜晚某個墻角的花枝輕柔地吐露秘密。男人喜歡女人,可能就是喜歡這種不能言說的秘密。一對戀人接吻,其實就是在交換秘密。我們分享唇間的豐盈,我們狂喜,我們漸漸老去。所有的光澤都屬于身體,人類從降生以來最先觸碰的就是身體,它純潔,坦蕩,不像語言習(xí)慣背叛和欺騙,語言一思考,身體就發(fā)笑。我甩出一個清脆的響指,一只天鵝絨墊子應(yīng)聲飛來,它停在我們抬起頭的上方,我挽著麗纖細的腰肢輕輕一跳,就跳上了那只墊子,我們的鞋子甫一接觸那柔軟的材質(zhì),對的,柔軟,柔軟的纖維,柔軟的燈罩,柔軟的鐘表,柔軟的青花瓷瓶,柔軟的書桌,在這個密閉的房間里,外界一切觀念上的沖突都被消融,連時間都變得柔軟,如果把它握在手里,就像一只檸檬,因為柔軟,所以安適。我和麗坐在那只墊子上,我?guī)退嗜ヒ路?,小心翼翼地,現(xiàn)代人衣服的裁制真是繁復(fù)呵!費力地解開那些紐扣和拉鏈,我終于脫下了那件禮服,麗的胴體已經(jīng)完全裸露在我的眼中,我們不停地?zé)嵛?,相擁,做愛,我們喜歡每一只手指滑過肌膚時溫涼的感覺,我們卸去了沉重的鎧甲,我們像昆蟲一樣呼吸輕盈,我們一直保持著這種新鮮的姿態(tài),男人和女人,手腳相連,一朵并蒂而生的蓮花,我們仿佛回到了人類本初的模樣,也許,最初的一切,都是簡單的,誰說不是呢?過了很久很久,我和麗依偎著側(cè)躺在天鵝絨靠墊上,麗吐露的氣息猶如毒蛇的信子嚙著我的臉,親愛的,我們該睡了,話音剛落,那只墊子,輕柔的墊子,回答,讓我來幫你們吧。那聲音也是輕柔的,好像一陣夜間的輕浪,我和麗被那股“輕柔”包裹,我們卷進了掛毯里,像一對慵懶的卷葉蟲,抵足冬眠。
我已經(jīng)醒了。我發(fā)現(xiàn)我睡在鋼絲床上,我的頭靠著一只紅絲絨面料的墊子,我意識到我仍身在熱氣球上,靠近纜繩的地方,麗正在做瑜伽,我閉起眼睛都知道。我放輕腳步走過去冷不丁地抱起她,我嘲弄地刮了一下麗的粉臉說,你最近可變胖了啊,我都快抱不動你了。麗雙手摟著我的脖子,湊近我的耳朵忽地咬了一下,我痛得大叫。麗邊跑邊回過頭大聲抱怨道,這船一年四季就只有蛋糕,天天吃這個我能不胖嗎?我看再吃下去我也要變成蛋糕了。我追上去抓住麗的手,麗嘟著嘴還在生氣,我看著她的眼睛打趣說,那敢情好,到那時候,我正好把你吃掉,我想那滋味一定很甜蜜。麗被我的潑皮樣逗笑了,笑著笑著她突然咳嗽起來,咳,咳,咳,麗的嘴里居然咳出了一只金戒指,我撿起落在甲板上的金戒指說,看,還是吃蛋糕好吧,你現(xiàn)在都能咳金唾玉了,為了保護你的“金嗓子”,以后要多吃金嗓子喉寶哦。不知是哪位香港女作家說過,小說就是卡在嗓子里的金戒指,一只金戒指莫非是一系列故事的開端,我暗暗地想。麗又開始咳嗽了,這次咳得更劇烈了,我用手輕拍她的脊背,咳,咳,更離譜的是,這次從麗嘴里飛出來的,竟然是一只骰子,啊,那只有著九個梅花點的骰子,我接住那只骰子往熱氣球外一拋,骰子在半空中翻了幾個半空翻,咔嚓一聲,熱氣球的纜繩斷了,沒有人知道是怎么斷的。我只記得麗和我被某種力量托起,我們被拋離出甲板,拋離出熱氣球,我們像鉛球一樣在云層中急速下墜,我們掉在了一張色彩斑斕的地圖上,隨之,我和麗不省人事。
我和麗變成了兩只象棋,由白色象牙雕成的,去掉了頭,去掉了手,去掉了腳,去掉了血和肉,去掉了思想的兩只國際象棋。我感覺被裝進了一副密封的鎧甲里,空隙里盡是黑暗。我劇烈地活動身體想要掙脫它,可是那些魚鱗似的鐵片像蛆蟲一樣緊緊地附在我的皮膚上,我?guī)缀跻舷ⅰN遗Φ厝セ貞浬钪心切┝钊吮瘋氖虑?,要命的是,我的心居然不會痛,甚至連麻木都沒有,我的心是空的。我的身邊是麗,只有通過雕刻留下的臉部線條和褶皺我才能勉強辨識她。我拼命地扯著嗓子想要大叫一聲“麗”,可是我的喉結(jié)像水龍頭一樣被擰住了,僵住了,那個字雖在口邊就是滑不出去。這時候如果有誰愿意在我嘴里放只彈簧我都愿意。我沮喪地看著麗,她的頭上,準確地說是雕著一只金色的冠冕,她的前額寬闊靈巧,我明白了她是王后,而我的身份,是國王。我們就肩并肩站立在黑白格子相間的棋盤上,無聲無息。就在我陷入絕望的時刻,我們腳下的棋盤開始劇烈震動,那陣風(fēng)像鋒利的刀子在棋盤的肚皮上劃開一道閃亮的口子,我發(fā)現(xiàn)腳下那些黑白格子像浴室地板上的瓷片一樣,一個一個龜裂,那條裂縫不斷擴大,嘭的一聲,棋盤碎了。我下意識地想要抓住麗的手,我害怕我們會再次墜落,墜進深淵。戲劇性地,我們沒有下墜,一種柔軟的觸覺從我和麗的腳底涌入,我們好像踩在一只章魚巨大的脊背上,啊,一張地圖。歐羅巴的地圖浮上來了,它的形狀恰似一只趴在海洋上的章魚,也許歐羅巴在幾億年前就是一只海洋生物,我想象那些島嶼就是它身體上的傷疤,而無數(shù)條向四周蜿蜒的山脈仿佛它的角爪,這樣既保證它與其他大陸相連,又可以避免自己的疆界不受外族的侵入。我停住腦海里的聯(lián)想,那張地圖,羊皮卷一樣的地圖,已經(jīng)在我們的腳下展開,我和麗行走在歐羅巴的中心,不是走,是跳,像羚羊那樣(我們的肉身依然是象棋)。這張奇妙的地圖的觸角可以自動跟隨著我們的腳步無限延展,生長,我們看見城市從地圖上沉下去,廢墟里生長出一片圍裙大的牧場,草原,綠。男人和女人生活在圍裙上,他們在樹上,在青草上,做愛,生長,呼吸,生出的孩子像樹葉掛在樹梢上,笑.發(fā)出聲音,那樹葉,是兩面的,抱著兩個孩子,正面是男孩,反面是女孩,他們連成一體,一片完整的樹葉……對不起,我又開始入戲咯,不過,我真的是在想這張地圖,一張可以無限延展的地圖,我的腳走向哪里,就可以自動延展到哪里,可以伴隨我的行程生長的地圖,無限生長,生長出樹,村落,城市,一切。我們的寫作是不是也可以是這樣,無限地生長,永遠不會結(jié)束。誰說不是呢……我和麗正伴著地圖生長,我們踏進了很多熟悉而又陌生的場域,我們見識過古老的村落,城堡,森林,我們穿過原始人穴居的洞穴,我們在壁畫前停駐,我們從洞口出發(fā),我們來到煤煙籠罩的城市,我們給街道兩旁的流浪藝術(shù)家的帽子里拋銀幣,可惜我們沒有手,只好放棄。我們參觀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博物館長廊的盡頭是一片海灘,我們穿過一條密封的玻璃通道,最終我們看見了那片海灘。就在麗和我剛踩上那片金色的沙灘的一刻,轟隆一聲,博物館在我們的身后倒塌了,城市的建筑也倒塌了。地表在往下陷,沙灘已經(jīng)陷進海水里了,海水淹沒了整個城市,也淹沒了所有關(guān)于城市的記憶,一切都如同兒時玩的沙堡,在瞬間毀滅。海水已經(jīng)淹到我的腳面了,那種清冽的恐懼像電擊一樣沖擊著我麻木的脈搏,我和麗的眼睛打開了,我們看見歐羅巴大陸已經(jīng)在我們腳下沉沒,海水升到我們身體的部位,那些覆蓋全身的鎧甲,曾經(jīng)去掉了我們所有人類特征的鎧甲,被海水洗掉了,猶如蟬的外殼似的蛻掉,我聽見象牙的碎物一片一片掉入海里,它們被水分子和鹽物質(zhì)慢慢溶解了,不留痕跡。我重新拉回麗的手,我們獲得了新的生命,海水快涌到我們嘴和鼻腔了,我對麗說,我們又該跑了,那刻,我記得我和麗飛起來了,我們變成了兩只風(fēng)箏,海與天交界的地方,我們成了兩只黑點,擺脫了大陸的控制,我們無比輕盈。
我和麗坐在漂流瓶里潛入海中,我們把臉貼在玻璃上看外面的海,還如此親近,我們似乎伸出手就可以觸碰,海又那么遙遠,我們張開鼻子和嘴,也只能呼吸到一股干燥的熱空氣。有幾次,我們感覺海水都要流進眼睛里,我和麗用手去揉卻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沒有地圖,沒有羅盤,我們無目的地漂著,我們漂啊漂,我們的眼里漂過水母,漂過珊瑚,漂過金槍魚,漂過海馬,漂過流浪的風(fēng)暴眼和發(fā)情的漩渦。瓶內(nèi)的光線很暗,偶爾玻璃上會閃過一道橘紅色的火光,就好像什么人在砂皮上劃火柴,那是鯉魚從漂流瓶旁邊經(jīng)過,它翹起的尾可以發(fā)光,鮟鳀魚喜歡提著小燈籠在漆黑的海中穿行,我和麗猜測它是個失眠夜游癥患者,每想到這個結(jié)論的時候,我們都會心一笑。可是總有些可怕的景象,我記得我們見到過一具鯊魚的尸體,正在腐爛的尸體,它的眼睛已經(jīng)被吃掉了,留下兩個幽深的黑洞,無數(shù)的小魚像螞蟻一樣蜂集在它的尸體上,很快,這些小生物就將它分而食之,只剩下牙齒和白骨,我知道那具白骨遲早也會被海水溶解,消散,最后變成肉眼都看不見的分子和微粒。
麗嚇得用手遮住臉,她雙唇緊閉,她的長睫毛在指縫間微眨著,透過玻璃的倒影,我正好可以看見麗驚懼的神情,在那倒影里,我好像發(fā)現(xiàn)了一只脆弱的生命。麗的睫毛如同她纖細的神經(jīng),我猛地抱住她,我感受到她的體溫,在這昏黃的海底,同樣是昏黃的漂流瓶里,我感受到麗的心跳聲,那聲音清晰而神秘,它吐露給我一種異樣的情緒,好比雨夜中行走,在墻角看到一朵呢喃的火苗,低語。我俯在麗的耳旁悄聲說,別怕,有我在,我們來做游戲。麗平復(fù)下來,她開始用頭發(fā)搔著我的脖子,然后輕吹了口熱氣,那口氣棉布一樣滑過我的肌膚,在昏暗的空氣里流走。我笑著刮了下麗的鼻子說,你前身莫非是條魚,麗的眼角滿是疑惑,我大笑起來,要不然吐出來的氣息怎么都是暖流。麗擂了我一下,你這個人就沒正經(jīng),我抱緊麗的身體,不以為然地對她說,那索性壞到底吧!我們親吻,相擁,在這昏黃的海底,冰冷的海底,我們做愛,我們試圖用肌膚的每個親昵的動作去溫暖對方,我和麗抱成一團,我們像一只毛線絨球似的在空蕩蕩的漂流瓶里滾來滾去,我們從瓶底滾到瓶口,再順勢滾回去,我們眩暈,狂喜。這種戲劇性游戲?qū)ξ液望惗允且环N奇妙的體驗,我們離對方如此之近,逼近高峰又墜落谷底,巨大的落差讓我們呼吸急促,我們越滾速度越快,一只飛速運轉(zhuǎn)的皮球在漂流瓶里越滾越快,互相取暖運動,瘦身運動。哦,不能用滾來形容,是跳,我們借助玻璃的反彈力在瓶子內(nèi)部跳來跳去,每一次我們的身體劇烈地碰撞,我和麗都會覺得無比歡欣。然而,我們被另一種巨大的碰撞聲吵醒了,漂流瓶好像撞上了什么物體,我和麗停下了,我們停止了那種流汗的動作,我們氣喘吁吁地來到瓶尾的玻璃板前,我們已經(jīng)漂到海底了,沒有美人魚,也沒有精靈,沒有任何傳奇色彩的渲染,四周只是一片幽藍的靜謐。就在我和麗想要沉在這片靜謐的時刻,漂流瓶又開始晃動起來,我和麗也不由得轉(zhuǎn)動起來,我們發(fā)現(xiàn)置身在漩渦之中,漩渦是風(fēng)暴的眼睛,通過這只眼睛,我們看見巨大的氣流卷起沉沒船只的殘骸,麗下意識地緊握著我的手,我摸了摸她的前額輕松地說,不要緊,親愛的,我們很安全,沒有比風(fēng)暴眼里更安全的地方了,你看,我們像風(fēng)車一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多輕盈。話說回來,那些船體的殘骸抵消了氣體的沖擊力,正好可以避免漂流瓶被卷進漩渦的中心,相反,這股漩渦正在托著漂流瓶往海面急速飛升。我對麗擠了擠眼睛,怎么樣,我們的屁股正坐在火箭上,海就是我們的天空。在風(fēng)暴眼里能看見什么呢?透過玻璃,我和麗看到水,準確地說,是水分子,無數(shù)的像打開膠囊散落的微粒般大小的一粒一粒的水分子,你能感覺到它們在跳動,它們在漩渦的大嘴巴里發(fā)芽,開花,長出觸角,它們聚合成了不規(guī)則的多邊體,開始只有雪花一樣大小,慢慢地,那多邊體的觸角越長越大,吸收了藻類植物的營養(yǎng),它膨脹起來,只聽砰的一聲,它已經(jīng)有咖啡里放的方糖一般大了。麗天真地想要伸出手把它放進嘴里,我攔住她說,別忙,好戲還在后頭呢。那些水分子變成的糖果溶解了,它們像冰激凌似的粘在一起,漂流瓶快升到海平面了,又是砰的一聲響,漂流瓶炸碎了,我和麗被拋出海面,我們像軟木塞一樣落在沙灘上。那天,我們從海風(fēng)中醒來,我和麗都赤裸著身體,我們好像迷路的野孩子,我發(fā)現(xiàn)我的掌心粘著一只正方體骰子,糖果做成的骰子,骰子的紋理上還有一層一層的波浪的痕跡,我和麗相視一笑。
交叉漫游手冊
提示一: “沒有面孔”,麗尖叫著,我的腦袋上,液晶電視滾屏正在播放一個植入式廣告,葛優(yōu)的光頭很亮,像是抹了熒光粉。麗的叫聲讓我從畫面中跳出來。我發(fā)覺我們坐在地鐵車廂的靠椅上,周圍空無一人。是的,空無一人。沒有面孔,空氣中有篤著步子行走的拐杖,高跟鞋,有自動攤開的當(dāng)天的報紙,我看見浮在半空的數(shù)不清的藍莓手機、電腦、寬邊眼鏡、編織袋、易拉罐、自動售貨機里飛出的硬幣,還有頭發(fā),無處不在飛揚的頭發(fā)。然而最要命的是,沒有面孔,沒有輪廓和表情,沒有眼睛、鼻子、嘴巴和眉毛,甚至連牙齒也沒有。我見證了拉手吊環(huán)旁一只淡綠色的蘋果被“吃掉”的過程,該死,從頭至尾我只聽見了果肉不斷咀嚼的聲音,牙簽剔牙的聲音,當(dāng)然,還有響亮的尾聲,一個飽嗝,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一個“〇”,它與另外一個聲音制造的圖像——“〇”,一個響屁撞在一起,粉身碎骨,雙雙陣亡了。麗沖我做了一個鬼臉,零零得零嘛,說不定是一個開始哦,我曾經(jīng)見過浴室蒸發(fā),街道蒸發(fā),卻沒見過地鐵蒸發(fā),你能想象男人和女人瞬間像靜電一樣溶解在空氣的情景劇嗎?哐啷一聲,我和麗從靠椅上跳起來,我們的姿勢在空中向后倒,我們失重了,所有的物體,包括那只吃剩的蘋果都浮在半空向后傾斜,就在我們正要陷入那種集體失重的狀態(tài)時,麗和我又回到了原位,一切正常,報紙繼續(xù)嘩啦嘩啦地翻動,手機玩游戲的聲音還在響著。我站起身,看見靠近車廂連接處的黃色內(nèi)墻上有一個V字形的電子顯示屏,黑色的屏幕上,數(shù)字活像一只只不斷跳動的小火苗,我明白剛才地鐵加速了,印象中我們要去C地,朝窗外望去,我瞧見橘黃色條紋狀的探照燈的光點打在鋼軌和枕木縫隙邊沿處,也許,在漆黑的夜里,這輛以每小時三百六十公里全速開進就要飛起的磁懸浮地鐵,本身就可以簡化成一束發(fā)射出的光錐,而我和麗,只是這束密集的光錐里的兩個微粒,或者符號。
麗對我講地鐵是鰻魚變的,她遞給我一個黑色的筆記本,上面隨手記錄了一個涂鴉之作:
游進城市體內(nèi)
你會感覺
如鰻魚潛入深海
我們屏住呼吸
等待……
提示二:
我凝視著那歪斜的字體,似笑非笑的揶揄,你還是這么喜歡花蕊,麗抹了唇彩的小嘴努了努,沒作聲,麗在玩手機游戲。過了一會兒,地鐵的速度變慢了,她摘掉兩只耳機,把手機放到我眼前,屏幕上是一張電子地圖,墨綠色,形狀活像一只龜甲,你瞧,那些細密的黑色裂紋,衍生出無數(shù)的點和線,四面八方,消散,重組,城市,建筑,街道。肉眼無法觀測到那些劇烈的變化,因為一切變化都微縮在麗手上那只手機的屏幕上。有時,壁壘分明反而會模糊你的視界,誰說不是呢!或許,做一只浮游生物浮在半空會更好,你必須離開地面,才能看清楚地面上發(fā)生的事情……原始人會在龜甲上畫什么東西呢,我捅了捅麗的肩膀說,選擇題:
A.天空的顏色
B.昆蟲的呼吸
C.波浪的形狀
D.女人的前胸
麗用涂了顏色的美甲重重點了下我的腦門,衰男,色男,然后托著下巴若有所思地說,我想他們會在背甲上涂鴉,他們涂所有的顏色,他們哭,他們笑,他們打噴嚏,他們吐唾沫,他們面朝大海撒尿,他們——男人和女人在草叢里撕咬,總之,一切原初的表情和動作。我咀嚼著“原初”這個詞語,眨了眨眼睛,他們說完了,那我們呢,我們這些生活在“水泥森林”里的眾生呢?麗輕描淡寫地撇嘴說,我們有符號唄,OICQ對話框里的表情符號,吐槽,裝×,賣萌,手淫,冒泡,任你選哪個貼在臉上都可以在大街上暴走。我打了機鋒,走到哪里?麗脫口而出,走去貧民窟。我繼續(xù)打趣,原始人還是暴走族?麗嬉笑地說,暴走族就是原始人??!
暴走簡史
原始人在巖壁上畫畫
暴走族在圍墻上涂鴉
原始人走進他們畫的壁畫里
億萬光年后,從圍墻的涂鴉里走出來
就變成了暴走族
走了幾億光年,停不下來
名日:暴走族
我并不認可地說,可是原始人生活在洞穴里啊。麗的面孔板起來,她認真地說,親愛的,你不覺得貧民窟就是一個洞穴嗎?每個超級城市里都有這樣一個洞穴,隱秘,幽深。我無奈地低下頭,嘆了口氣。
提示三:
地鐵的速度越來越快,電子液晶顯示屏上顯示的時速已經(jīng)超過450千米每小時,我們發(fā)現(xiàn)整節(jié)車廂有浮起的感覺,我們的耳朵聽不見車輪在鐵軌上滑行交碰的聲音,也聽不見齒輪摩擦的聲音。這架動車好像一個睡袋,每個人都打著哈欠,滑動,做著夢的我們都浮起來了,好像膠囊里的微粒。地鐵飛起來了,麗興奮地喊道。我伸出食指放在雙唇上做了個噓的動作,麗會意地靠在躺椅上,繼續(xù)看她手里的書。一切突然很安靜,我轉(zhuǎn)過頭望了望窗外,這輛“飛起來”的地鐵正在一條長隧道里穿行,透過探照燈微暗的光線,我的眼睛掠過巖壁上的幾個通風(fēng)窗,噢,從那些細小的孔眼里跳出來幾點橘紅色的火光——我閉起眼睛都知道——那幾點火光跳上了車窗玻璃,火光在嬉戲打鬧。它們長出了翅膀,黑夜的翅膀,黑夜的蛹生出了翅膀,火光變成了蝴蝶,這些幾億光年前燒完的圖騰選擇此刻從“白洞”里跳出來莫非是一種暗示?麗的頭發(fā)擦過我的臉頰,我回過神,蝴蝶們停在靠近窗簾快要收起的邊角上,于是,窗簾也變成了柔和的橘紅色,麗伸手想要抓它們閃光的翅膀,卻碰到了玻璃。我咬著她的耳朵說,就讓它們安靜地待在那里吧!我們坐在這列每小時運行450千米的磁懸浮地鐵上,印象中我們要去往C地,也許C地只是電子地圖上一個紅色的拐點,一個隱約的標記?!俺鞘幸韵?,我們像鰻魚游在深海,我們在城市體內(nèi)漫游,我們從一個管道游進另一個管道,一個坐標浸入另一個坐標,我們漫游在黑夜森林里”——當(dāng)我在日記簿上隨意記錄下這段囈語的時候,麗正在翻一本乳黃色的小冊子,麗的臉色露出不屑,她把那本精致燙面的小冊子扔給我,氣惱地說,居然還有這么裝×的導(dǎo)游詞,你來看看。
提示四:
那本小冊子的形狀很像是一本家用電器的說明書,封面上寫著《交叉漫游手冊》。古怪的名字,我把封面翻開,第一頁的空白只有一句話,口吻像是幽默的調(diào)侃又好像傲慢的警告:凡嚴重缺乏想象力者或腦結(jié)構(gòu)呈螺旋式下降型患者請勿打開此書。我毫不猶豫地翻開第一頁,這本小書看似說明書卻沒有那些慣有的煩瑣的詳解和標注。我跳過第二頁,后面的居然都是空白頁面。好奇之下,我重新回到第二頁,只見最上面一行用紅字赫然寫道:本手冊非旅行指南,不提供諸如轉(zhuǎn)店、用餐、住宿、導(dǎo)游等服務(wù),旅行者在旅行途中若遭遇任何事故(包括精神失常、人格分裂、癲癇、幻聽、囈語、夢游等),本店概不負責(zé)。這段無厘頭的開場白更激發(fā)了我的興趣,我繼續(xù)往下看,后面是類似法律條款的一組長句子組成的一段話,在此復(fù)述如下:
1.交叉式漫游即為擬想式漫游,此種漫游方式?jīng)]有物理意義上的起點和終點,亦無行程。
2.交叉式漫游是一種純粹的開放式的旅行過程,所以,我們不想以亂吐唾沫的方式來引導(dǎo)您和您的家人。
3.交叉式漫游特別需要旅行者的參與和互動,旅行者盡可以自行編織、添加、注解、戲擬整個旅行過程,您是您的造夢者,亦是終結(jié)者。必要時,旅行者可以用橡皮抹去自己制造的一個情節(jié)或人物。(不過旅行者自負后果)我們渴望那種能夠篡改和顛覆自己情節(jié)的勇者出現(xiàn)。
4.交叉式漫游旨在釋放和拓展更高思維間的游戲密碼,本店會在旅行者自編自導(dǎo)的眾多“可能性”的旅行過程中選取最具創(chuàng)意的那個,作為一種新的范式和標本,以影像的方式重新植入和疊加在新的旅行者們的腦海里,這個過程會刺激他們再造自己的旅行方式。
備注:參加交叉漫游俱樂部的新會員通常會被設(shè)定在一個封閉的環(huán)境中,比如一輛行駛的火車,注意,這不是旅行所謂的“開端”,因為你會發(fā)覺身邊沒有同行者(家人除外)。你通常會得到一本精致的小冊子,名為《交叉漫游手冊》,當(dāng)讀完手冊所有事項后,旅行者就可以用筆在余下的空白頁中寫下你的故事,祝旅途愉快,謝謝!
提示五:
當(dāng)看完這組句子最后一個標點符號的時候,我合上了這本書,我認為這個手冊純粹是扯淡,是一個瘋子的信口開河,或是一個高級騙子的障眼法。然而,就在我和麗相顧大笑的片刻,我的手中突然多了一支圓珠筆,那本小冊子也掙脫了我的另一只手,它浮在半空,自動地翻開空白的頁面。麗沖我擠眼睛,她的表情示意我試著寫一點。我攥著那支圓珠筆,腦中的情景在往上游,游出地鐵的頂棚,繼續(xù)向上,在陽光都游不進的深海里,繼續(xù)向上,從一只下水道天井的孔眼里,慢悠悠地,游出地表,來到那個萬物轟烈的城市里。我的思維游進一座漂亮的學(xué)校里,在這座學(xué)院的一間教室里:生著黑色卷毛頭的男孩,正在與物理老師激烈地辯論,我分明看見黑板上畫了一個城市下水道的管道分布圖,只聽那個男孩噴了響鼻,嘲弄地大叫,什么城市下水道,在我看來就是陰道,她在夜里與無數(shù)的男人通奸,包括她的表兄,她的精力如此旺盛,您瞧,每天早上,大街上都會冒出新的摩天大樓和汽車,這些都是超生的baby們,您聞一聞,柏油馬路上,太陽底下,有沒有汽油揮發(fā)的味道,那就是男人殘留在城市母體上的味道。
我腦海中的情景繼續(xù)鋪開:吱呀一聲,教室大門打開了,穿白色網(wǎng)球衫的男孩跑了出來,他跑出學(xué)校,他背著書包百無聊賴地在大街上閑逛(被教師趕出來了,誰知道呢),男孩不停地走,吹著口哨。他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在岔路口一側(cè)靠近街心花園的街道上有一口城市下水道的天井。我用圓珠筆集中精力寫下去:那個搗蛋分子掀開圓形的井蓋,他蹲下身子仔細觀察這井蓋上的通氣孔。
?。∷孟癜l(fā)現(xiàn)了什么,我看見他從書包里取出一件黑色的器具,陽光照在那個男孩的手上,金光閃閃的,啊,那是一只魚鉤,男孩將折疊起來的釣魚竿打開,三米長的魚竿,然后把系了咬鉤的釣絲在魚竿最前端失重的部分打了個死結(jié)。
男孩站起來在風(fēng)中甩了甩魚竿,月牙形的釣鉤在我的眼睛里甩了甩。倏地,他將魚鉤甩進了揭開了蓋子的天井漆黑的入口,然后從容地放下釣絲,十米,二十米,天哪,那釣絲仿佛是永遠放不完,無限長的。我停下筆,天井垂釣這段情節(jié)沒有在我的計劃內(nèi),我想用橡皮擦去那段敘述,然而我翻遍口袋卻找不到一塊橡皮。更令人吃驚的事發(fā)生了,我手中的圓珠筆也不聽使喚了,它跳出了手指的掌控,一只圓珠筆自動地在手冊的扉頁上書寫著句子。我回到腦海中的場景中,那個男孩手中居然也有一支圓珠筆,他在一本形狀貌似我的手冊的筆記簿上飛速地記錄著什么。這個混蛋正在篡改我編織的情節(jié)。麗恐懼地抓住我的肩膀狠命搖晃,快想想辦法啊,否則我們的命運就要被別人設(shè)計了。我冷靜地分析了當(dāng)下的局勢,我必須把一切“可能性”的結(jié)局都推導(dǎo)出來,推論如下:
1.這個男孩是我用意念催生出來的一個“分身”,他原本是一個由我控制的“傀儡”,這個“人物”用來推動整個劇情的發(fā)展,然而,由于這個男孩的背后是城市,一只龐大的巨獸,他悄悄地擺脫了我意念的控制。當(dāng)我們在地下“設(shè)計”男孩命運的時候,他也在“地上”反設(shè)計著我們,那只魚鉤的出現(xiàn)就是他反擊的開始。也就是說,我腦海中制造的“影像”和另一個更強有力的“我”催生出來的“影像”交疊在了一起,那個更強悍的“我”吸納了“我”的幻想。那個男孩“垂釣”的動作表明他想把地鐵從“影像”的深海中釣出來,徹底俘虜我,從而使“我”與“他”合二為一,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由他意識控制的“我”。
2.也許這個手冊只是一個精心設(shè)計的騙局,一切都只是在夢中,夢中的磁懸浮地鐵,夢中的漫游手冊,夢中的“我們”自我催眠,“我們”闖進了那個“男孩”的夢里,誰知道呢?也許這架承載“我們”的時速超過450千米在城市以下全速開進的磁懸浮地鐵只是那個“男孩”投在意識深層處的一道全息幻影。換句話說,這座“地下鐵”就在男孩的體內(nèi),應(yīng)該是他童年的“幻夢”,現(xiàn)在,他只不過充當(dāng)了自我心靈的“捕手”——他要用這把“魚竿”從意識的深海里撈起原本就屬于他的“意象”:地鐵。
3.另外一種可能,我們設(shè)想通過“天井”的“眼睛”——那個“氣孔”,去窺探地上世界,城市的風(fēng)景,男孩只是設(shè)想中風(fēng)景的一部分。然而,接下來的一個插曲我沒有計算在內(nèi),這個男孩因為辱罵師長而被趕出教室。巧合的是,他在街上閑逛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天井,并掀開了井蓋子,就是這樣一個動作打斷了整個情節(jié)的走向,這個淘氣鬼靈機一動,他想用那只“無限長”的釣竿將地鐵從地下深海里釣起,好讓我們這些躲在“陰道”里的“窺探者”現(xiàn)出原形。就好比在一輛地鐵上,一對男女在窗前觀察一座城市的風(fēng)景,而這道“風(fēng)景”突然張開大嘴,把包含這道風(fēng)景的地鐵和正在欣賞風(fēng)景的男女納入口中。
4.最后一種假設(shè),也是最瘋狂的假設(shè),這個男孩或許是個偏執(zhí)狂,他無端仇視城市以及城市衍生的一切事物,尤其仇視城市地下那些看不見的東西,他認為在黑暗中穿梭的物質(zhì)就是不潔的,所以他只是下意識地打開下水道的天井蓋子,他想碰碰運氣,看能釣上來什么樣的“怪物”——他純粹是為了出口氣。
就在我糾結(jié)于內(nèi)心這四種推斷的時刻,忽然聽見麗的驚呼聲,快看,那個小個子正在拼命往上提拉,他準備收竿了。我急忙抓住那本還在半空中的手冊,圓珠筆已經(jīng)消失了,我快速翻動早已布滿鉛字的頁面,想要看到篡改的結(jié)局。然而,這時我們所在的車廂開始劇烈地晃動,“鋼鐵鰻魚”像是患了癲癇癥在抖動,它身體因褶皺而凸出的腹節(jié),一節(jié)一節(jié),那白色鐵皮車廂的交接處,巨大的聲響,車廂內(nèi)的熒光燈全滅了,就在我和麗的身旁,窗簾前的一扇鋼化玻璃砰然碎裂,巨大的碎裂聲趕跑了那些火光蝴蝶,我看見那些長翅膀的小精靈四散逃離,有的被鋒利的碎片劃傷了柔軟的小身體,慢慢地,這架被細密的鎧甲包裹的“鰻魚”感覺在往下墜,就像一只掉落的松果。我和麗聽見了無數(shù)齒輪和小碎石子交碰發(fā)出的摩擦聲,這一次,我們聽見鋼軌呼吸沉重,我們聽見枕木呼吸沉重,我們聽見黑夜呼吸沉重。數(shù)不清的因“碎裂”而逸出的鋼鐵的碎屑和粉末游走在車廂的空氣里,你能想象和“鐵元素”親密接觸是什么滋味嗎?麗和我用手帕捂著嘴,我們幾乎陷入“窒息”,我邊打噴嚏邊打趣說,真見鬼,這年頭我只聽說在暢銷書里有釣金龜婿,釣大魚,還頭一次聽說“釣地鐵”這種小說情節(jié)。麗沒好氣地揶揄道,你就省省吧,“釣絲”都變“屌絲”了。我猛地一拍腦門,對呀,是呀,釣絲,那條長長的釣絲,看不見的男孩,釣絲,細線,操縱,編織,貫通,整個文本,關(guān)鍵詞,原來就是“釣絲”這個簡單的發(fā)聲。麗用手絹擦了擦臉和額頭上冒出的熱汗,狐疑地問,你在神叨什么,You神經(jīng)又跳大繩了。我回身靠在躺椅上,感覺腦子像DVD,在不斷地閃回,快進,暫停,抓取……
腳本設(shè)計I:
M·N先生和L女士新婚燕爾,他們要去往C地。C地有一家大型的地下賣場,于是他們前去購物。手機上的電子地圖顯示到站了,N先生牽老婆下車,將行李放在黑色的傳送帶上,他們過安檢,上電梯。穿行在地下通道,N先生聞到一股異味,隔夜的尿騷味,無數(shù)的人影從他們的眼前閃過,戴眼鏡的說唱藝術(shù)者,手拿破碗的乞討者,賣手機者,等等。M·N先生聞到一股尿騷味,他們還在人行通道中,快要到出口了,N看見靠近出口的樓梯旁有一個廁所,房門發(fā)黃的廁所,廁所的便池上,掉皮的白墻上,乖乖,那可是“者”們的顏料盤,鼻血紅,尿黃,屎綠,“痰蝸?!保瑢Φ?,你不認為吐在墻上的痰的爬行的軌跡像蝸牛嗎?N穿過那間廁所,順便也穿過了那些五色雜陳,顏料豐富的“者”們。N和L拎著大包小包上樓梯,他們氣喘吁吁,他們從“黑色暗房”里游出來了,他們“出海”了,陽光刺穿了空氣的肺葉,也刺入N和L的肺葉,一輛汽車接著一輛,不知什么原因,紅綠燈突然滅了,“紅綠燈”們的眼睛瞎了,汽車們像粉刷房里被噴彩機噴過的粉融融的甲蟲在壓馬路,粘稠的柏油馬路。
#,90號,93號,97號,98號
……
標號,Petrol/Gasoline
美國制造,腹語,引擎,芳香引擎
拆開烴這個字吧,拆開
天火降臨
馬達,多像一個噴火女郎
馬路干嘔,馬路傾裂,著了火的馬路瘋癲
“甲殼蟲們”翻肚皮,腹瀉
吐出隔夜,綠色的(黑色還是綠色不重要)精液
這么難受,干脆脫掉,脫脂d嘛,好比牛奶和乳房酸
對了,就從排氣管的屁眼里,脫掉
烯,苯,芳,硫,C4-C12脂肪,環(huán),哥們記不清了
凡是后綴有烴類“光環(huán)”的詞匯,統(tǒng)統(tǒng)脫光
別害怕,您瞧,只要輕輕一點臀部,“毒蘑菇”升了天
原來
L大笑著合上單詞薄
說:
Industry
“try”掉煙幕
爬出一只放屁蟲
M·N害怕去臆造那樣可怖的圖景,他只想和L,名字有著金剛石質(zhì)地的女人,趕緊回家。他想讓那些臆想像酒精一樣從腦門上統(tǒng)統(tǒng)揮發(fā)掉,他緊張兮兮地緊攥著老婆的小手,美加凈牌的小手,芬馨的小手。從地下通道出口走出來不遠,N先生這一對走在路牌為Crazy的金字大街上,這條大街上竟連個鬼影都碰不到,亮晶晶、油膩膩的柏油馬路踩上去連他們的鞋子都要犯困,睡著了。突然,從一個連接小巷圍墻的岔道口閃進來,不,應(yīng)該是拐進來、跳進來一具骷髏,啊,一具完整的骷髏,蒸發(fā)了所有血肉、所有思想和所有意識的白骨。觀眾能設(shè)想,一具在柏油馬路上蹦跳的骷髏能給人類帶來多大的恐慌:他,算了,還是用它吧,它削平血肉的兩個肩膀上還掛了一件深灰色的阿瑪尼西裝,猶如塔羅牌上死神身上的披風(fēng),賊滑稽,我想起唐吉坷德吊在風(fēng)車轉(zhuǎn)動的板葉上的情景,不好意思,這是M·N先生的腳本,“我”是不能介入的。那么,繼續(xù),一只“悶騷”的骷髏,悶騷,誰叫它不能說話,另外,他那對早已“進化”為黑洞的眼瞼上還粘了一只墨鏡,黑洞已然夠酷,再加上墨鏡真是酷斃了,所以,他真的酷“斃”了,他變成了如今的“它”。別打岔,N先生緊握拳頭沖“鏡頭”外的我示威。
N先生揮了揮手,一切繼續(xù),開始,一具“悶騷”的出土文物,哦,對不起,換個詞吧,一具“風(fēng)騷”的潮男骨頭。嗯,今年流行在身體上紋骷髏頭呢,骷髏,僵尸劇骷髏,電磁高頻脈沖加比特骷髏。你沒看見,賣場大門入口上方的電子廣告滾屏上不就是嗎,熒光閃閃的白牙。哈哈,聲光電制造的懸浮的魅影,也許吧,沒準這個魅影是在寫字樓里鍵盤俠的白皙手指敲出來的,終端機嘛,回路,漂浮在城市上空的魅影,這名字太老土了,簡潔點,魅世界吧。實在抱歉,“我”又在劇本中出現(xiàn)了,請繼續(xù),那只白骨,不對,應(yīng)該是“他”,又錯了“它”,白得疹人的分開像鐵錨(除了不是黑)的五根腳趾一腳爪,居然在柏油路上立起來了,芭蕾舞的預(yù)演姿勢,一,二,三,合攏一直立一伸開一放下……鋼叉尖利<>花瓣柔軟。M-N先生目睹了整個神奇的過程,他實在弄不明白這個悖論,我在攝像機后面踢了下這頭戴眼鏡的呆鵝的屁股,輕笑著說,不稀奇啊,“水泥”不也跳到“森林”了,虧你還是導(dǎo)演,語言返祖這個詞都拎不清。N先生咬著嘴唇不說話,L女士走過來摘下他的黑框眼鏡,親了親他,愛撫地說,Dalin,只管寫好你的劇本吧!其他都不用去想。N呆子,請允許我用呆子這個稱呼,舒展了眉頭,然后信筆寫去。跳著跳著,跳變成了唱,一具骨架扭動著渾身上下每一寸骨節(jié),骨節(jié)“咯咯”作響,那只骨架的“首腦”,骷髏頭在向后甩,猶如夜店里的DJ在瘋狂地甩頭發(fā),可惜“它”早已謝頂,頭發(fā)沒法甩甩,那動作太滑稽了:一具骨頭左手牽著一只帶斑點的賓利狗在玩搖滾,那只狗身上的圖案好像是垃圾堆里的碎步片和沙發(fā)下的絨毛隨便拼成的,成語:雞零狗碎=碎狗機靈。骷髏頭向后甩一甩,機靈狗的尾巴也甩一甩,砰的一聲機靈狗碎了,真是“雞零狗碎—了,骷髏頭也碎了,不是碎了,而是“爆”了——“我”橫插進一句話,骷髏頭和機靈狗都消失了,消散了,伴隨著巨大聲響而來的是很多0型的黑色磁力小球。M·N意識到剛才發(fā)生了一場小型“磁暴”,那些形狀類似氣泡的小圓球浮在馬路半空,它們亮出了鋸齒狀的牙齒,細白,鋒利,啊,那是骷髏爆炸帶來的分解物,它們互相摩擦,撕咬,吞噬……“轟隆”,有建筑物塌陷的音波傳來,N先生又一次攥緊了L的小手,這兩人循著聲波發(fā)出的方向回過頭望去,就在他們下車抵達的方位,地鐵站已成了一片廢墟,還有廢墟上擠出的一道濃重嗆人的黑煙,像早已潰爛的膿瘡,腥臭無比。然而,出乎M·N夫婦的意料之外,事件還未結(jié)束,從地下通道出口傾裂的兩排樓梯以下,M·N驚恐地發(fā)現(xiàn),爬,哦,飛出了無數(shù)只螞蟻,長著一排鋒利鋸齒的螞蟻,鋼鐵螞蟻,地下通道變成了蟻穴,幽深,蜂集的群蟻像黑色的潮水洶涌而來,N先生依稀能通過那些生物的頭部輪廓和瞳仁辨認出一張張男人和女人的面影,他嘆了口氣一字一頓地對L女士說,看來我們是來錯了地方,走進了磁力的墓場里(一張由磁力制造的扭曲的墳?zāi)箞觯?/p>
腳本設(shè)計Ⅱ:
浮在半空中的黃皮書——就是那本《交叉漫游手冊》著火了,稀薄的紙張燃燒發(fā)出的細微聲響搔醒了N和L的夢,他們起先在地鐵的躺椅上睡著了。N男,嗯,手冊里沒有他詳細的資料,我只能用性別直接稱呼他為N男,至于“我”嘛,只是一支圓珠筆,只負責(zé)敘述、記錄,所以,不要理“我”?;绎w煙滅,N最后拿在手里的只有拇指大小的一小張發(fā)黃的殘片,紙上印著一彎月牙的形狀,象征的寓意是:魚鉤,上鉤。N男和L女的身體突然向一側(cè)滑動,是傾斜,不是傾斜,是滑落……他們的后腦勺撞上了兩節(jié)車廂連接處內(nèi)側(cè)消防門的鐵制門手上,N和L潛存的意識里,整架磁懸浮地鐵像蟄伏穿梭在城市下水道_—一陰道的一條百年老鱔,被釣起來了,N回憶著那條亮晶晶的月牙形銀色魚鉤,他和L又返回夢鄉(xiāng)……
N和L終于看見了那個隱藏在地表之上的操盤手——或者是潛意識里他們認定的那個男孩,這小子依舊穿著白格子套頭網(wǎng)球衫,頭上戴了頂綠色的鴨舌帽。這家伙的薄嘴唇笑了笑,然后從下身穿著的像是海軍陸戰(zhàn)隊專用的黃綠紋褲子蓬松的口袋里掏出兩樣?xùn)|西,一樣很好辨認,就是那本黃色的手冊,至于另一樣,請恕“我”描述得冗繁一點:那是一條展開的細長的貌似鯨魚陰莖的怪玩意,在陽光里油光閃閃的,那條繩子,姑且稱為繩子,又仿佛是透明的,N男的視界中這條“繩子”仿佛是由無數(shù)顆粒狀的微小無機物組成的玻璃碎片拼接而成的呈四方形的“生物”——“油性物質(zhì)”。這條在男孩手里攥著的“繩子”在空氣里揮發(fā)著汽油的味道,N男發(fā)現(xiàn)下垂于馬路的繩子的尖端每隔一分鐘就會滴下一粒黑色的液體,那液滴仿佛落地的嬰兒重新回歸黑色的母體——大地,哦不,是黏稠的柏油馬路。L是女性的書寫,所以她的視界比N來得更為細微:白格子男孩的“繩子”,活像鋼制的刻度軟尺似的,一節(jié)一節(jié),可以折疊,彎曲,你盡可以設(shè)想,它收縮起來形狀好比一個哨子,那個發(fā)聲的槽,塌陷進去的豁口里,繩子,就是從槽縫里抽出來的。另外,L的肉眼觀測到,這條繩子似乎每隔幾公分就有一個鑿空的四方形的小洞,忽閃忽閃,仿佛一只翻開的小窗戶。朋友,關(guān)于“繩子”我已經(jīng)介紹完了,現(xiàn)在,輪到L驚呼,是磁懸浮地鐵。這個孩子手里攥著的生物是那架地鐵,玩具塑料模型,那模型很逼真,上面還開了兩扇窗戶,L女看見她和N男就在窗戶里,天哪,就在L驚呼的同時,N男幾個箭步?jīng)_上去想要抓住男孩手里的繩子。然而,這個機靈鬼早就把它折疊好放進口袋里了,N的算盤撲空了。只見那小子嘴角輕蔑地笑了笑,淡淡地說,根本不存在什么地下鐵,你們瞧。隨后,他將那本小冊子翻開最后一頁,在N和L眼前晃了晃,扉頁上畫著一只地鐵的草圖,顯然是隨手涂鴉上去的。N男和L女面面相覷,男孩放肆地大笑起來。N先生感覺被戲耍了,他想要抓住這個促狹小子,揍他一頓,不可思議的是,當(dāng)N的手剛碰到男孩的胳膊時,男孩碎了,不是碎了,是消散了,男孩的頭發(fā),眼睛,鼻子,手,腳,都像身上那件棉質(zhì)的文化衫拼接圖案的黑白格子一樣,碎裂,分解,化成空氣里的塵埃,灰飛煙滅。
N已經(jīng)記不清什么時間醒來的,換句話說,N是被汽油的味道弄醒的,那股香氣,像一只甜蜜的手絹輕輕壓在N的鼻翼上,他一個激靈坐起來,四處打量,L就睡在離N不到一米處。人,哦,L被情節(jié)設(shè)定為女性,女人側(cè)著身蜷縮起來躺著的姿勢讓N產(chǎn)生了幻想,幻想一只剛從樹上墜地的香蕉,滾落在馬路邊的香蕉,夜晚的香蕉……然而,N的眼光突然碰到柏油馬路,立馬,他那一串繞著芳香烴的甜蜜幻想被撞得粉碎,就像一圈柔軟的光撞上一堵厚墻,真見鬼,該死的直線,N嘴里咕噥著,他用手指碰了一下L女的彎曲的長睫毛,這樣,她也醒了?!拔摇庇脠A珠筆在紙上唰唰寫道:他,N男,她,L女,他們回憶起地鐵從一架轉(zhuǎn)動著的排氣扇的兩只葉輪的間隙中游過,滑行,在輸油管道里,像鰻魚,深呼吸……
是時候了,我該讓N和L浮出紙面了,我立即敲出一個“P”打頭的單詞,N和L踩著“Postbox”,跳出彼岸,敘述到此,“我”隱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