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健
令人匪夷所思的“天書封祀”
《宋史·真宗本紀》結尾云:“真宗英晤之主……及澶淵既盟,封禪事作,祥瑞沓臻,天書屢降,導迎奠安,一國君臣如病狂然,吁,可怪也?!?/p>
由宋真宗親自發(fā)動和領導的、被元朝的史學家視為“如病狂然”的一系列運動,綿延十多年,舊史上常稱之為“天書封祀”。主要包括: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天書兩次降臨在皇宮大內,一次降臨在泰山;同年十月,真宗登泰山封祀;大中祥符四年(1011年),真宗趕赴山西萬榮縣,西祀汾陰;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被真宗尊為趙姓始祖的趙玄朗,降臨皇宮延恩殿;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朝謁亳州太清宮;在此期間,為了紀念天書下降,圣祖降臨,分別設立節(jié)日,并大興土木,建立宮觀崇奉。此外,還有對五岳的尊奉等。作為整個運動的尾聲,天禧三年(1019年),天書再降于乾祐縣。這次的天書,是朱能偽造、寇準奏上的,并且“中外成知其詐”,這些神神鬼鬼的運動此時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乾興元年(1022年)初,真宗去世,繼位的仁宗以“殊尤之瑞專屬先帝,不可留于人間”為理由,將天書殉葬在真宗陵寢,給這場運動畫上了一個不圓滿的句號。
天書屢降、神仙降臨到底是怎么回事?宋真宗為什么一次次不憚勞苦地舉行各種祭祀活動?是不是像后來一些人說的,這完全是一場鬧劇呢?
宋真宗何以“病狂”
蒙蔽契丹
上述《宋史》中“如病狂然”的評價之后,編修者對“天書封祀”運動的動機進行了揣測。他們覺得,宋朝自太宗雍熙北伐失敗以后,就放棄了以武力收復燕云的打算,甚至想起戰(zhàn)爭就心有余悸。而契丹人很迷信,“其主稱天,其后稱地,一歲祭天不知其幾”。他們猜想,應該是宋朝的臣僚了解到契丹人的虔誠態(tài)度,又揣摩出真宗的“厭兵之意”,所以慫恿真宗通過“神道設教”,證明上天對北宋皇帝趙恒眷顧有加,進而震懾契丹人,以期達到打消他們侵略宋朝的念頭。
這個解釋合理的一面是,天書第一次降臨之際,契丹使者“恰巧”在開封,得以目睹了全過程,并且以后的歷次重大活動,宋廷都會遣使將相關情況知會契丹。連這個解釋的提出者也不得不承認,如果真的是出于這個原因,那只能說是“計亦末矣”,實在并不高明。
證明政權神圣性與合法性
因為“夷狄唯知畏天”,所以宋真宗“引天命以自重”,這揭示的是“天書封祀”運動對外發(fā)揮的作用。而同時,這一運動亦有著對內向臣民宣示政權神圣性的目的。
第一次降臨在皇宮的天書,外面的帛上有文日:“趙受命,興于宋,付于恒,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里面“其書黃字三幅”,“始言上能以至孝至道紹世,次諭以清凈簡儉,終述世祚延永之意”。第三次降臨在泰山上的天書,內容是:“汝崇孝奉吾,育民廣福。賜爾嘉瑞,黎庶成知。秘守斯言,善解吾意。國祚延永,壽歷遐歲。”圣祖下凡時,除對真宗說明自己的身世外,重要的一句囑托是:“皇帝善為撫育蒼生,無怠前志?!睆膬H知的這三次神諭中,我們感受到的,分明是一以貫之地對趙宋受命于天的肯定,是對真宗趙恒即位合法性的確認,是對北宋國運長久的福佑。
對政權神圣性的迫切證明,源自對自身合法性的深深憂慮。“陳橋兵變,黃袍加身”,身為周世宗托孤重臣的趙匡胤從孤兒寡母手中奪得了天下,不論怎么講,也不是那么理直氣壯。當次第削平中原割據(jù)政權,對外戰(zhàn)爭也暫告一段落之后,當朝廷的重心愈來愈傾向于內部建設之際,要培育臣民對新政權的認同感,不得不重走神道設教的老路,祭起“天命所歸”的大旗。
天有二日的沖擊
澶淵之盟簽訂后,宋、遼兩國雖然偃兵息甲,不再干戈相見,達成了和平,但卻是以宋每年要向遼交納歲幣為條件的。雖然免去了“昭君出塞”的凄凄慘慘,但事實上的“年年納貢”,也讓北宋君臣顏面無光。這樣的難堪,在外交文書中,還可以堂而皇之地粉飾為“以風土之宜,助軍旅之費”。在國內,還可以宣傳為是天朝上國對夷狄的“賜予”,但在雙方禮儀往來時,兩國對稱南、北朝,大宋的皇帝趙恒要稱契丹君主為“皇帝”,并且,雙方約為兄弟之國,雖然真宗以年長的關系占了便宜,成為遼圣宗耶律隆緒的兄長,卻不得不認健在的契丹太后蕭燕燕為叔母。凡此種種,非但與傳統(tǒng)中國萬乘之尊君臨天下、莫與倫比的皇權觀念有所違背,也沖擊了古來“天無二日、民無二主”的世界秩序理想。這對于信奉“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傳統(tǒng)觀念的中國人來說,無疑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事件。在這種新局勢下,“該如何證明自己才是那唯一至尊的真命天子”,如何維護宋真宗趙恒岌岌可危的威嚴,維護北宋朝廷的“體統(tǒng)”,是北宋君臣不得不面對與回答的問題。
說是為了在威信下降的情勢下證明自己的神圣性也好,說是為了宣示華夏源遠流長的文化優(yōu)勢也好,“天書封祀”運動無疑離不開澶淵之盟這一背景。但是,這并不是說該運動完全是被迫的,是不得已而為之。事實上,從歷史脈絡來看,宋初以來,封禪運動一直是君臣心中難以割舍的情結。
走出五代的陰影,對太平的確認
對封禪的渴望,不是在真宗的頭腦中靈光一現(xiàn)突然產生的,而是自太宗以來,君臣經數(shù)次策劃籌備,卻始終未能實現(xiàn)的夢想。大中祥符元年東封泰山之后,真宗曾對宰相王旦說:“朕每念前代,雖有德之君,能行封禪者蓋寡,朕乃克行,此蓋由雍熙中嘗有經度,制度已備,朕何力之有!”太宗雍熙年間,對封禪的籌備已經進入到實質性階段,僅僅是因為天災突降,才使得這一行動未能實現(xiàn)。
在傳統(tǒng)政治文化中,“封禪”與“太平”理想不可分割,即所謂的“致太平以封禪”。宋初幾朝君臣對封禪情有獨鐘,源自對太平的企望。唐季五代以來,戰(zhàn)亂頻仍,百姓顛沛流離,亂極思治,人們普遍渴望太平安定的生活。而能否成功地走出五代,使趙宋王朝長治久安,不再成為短命的第六代,對于治國理政的君臣來說,無疑構成了嚴峻的挑戰(zhàn)。
鑒于之前“方鎮(zhèn)太重,君弱臣強”的歷史教訓,北宋實施了“稍奪其權,制其錢糧,收其精兵”的強化中央集權的措施,確實一舉扭轉了局面。迨至太宗統(tǒng)治初期,已經初步實現(xiàn)了安定團結的局面。人們渴盼以一種具體的可見儀式“告別五代”,告別社會動蕩,邁上康莊大道。雖然統(tǒng)治階級內部離心離德,但是臣僚請求舉行封禪的呼聲仍然此起彼伏,經久不息。這種呼聲,使得真宗的“天書封祀”運動有了“繼述先志”的意味。
真宗對道教的崇信
如果僅僅是像漢武帝、唐明皇那樣,舉行封禪大典之后就偃旗息鼓,不搞那么多祭祀圣祖、推崇道教、修筑宮觀等勞民傷財?shù)幕顒?,真宗也許不會遭到后世那么多的非議。
有學者注意到,以大中祥符五年十月圣祖降臨為界,整個運動有一個明顯的轉向:之前朝廷的各項禮儀活動都是以儒家學說為主導進行的,而之后,其道教轉向逐步明顯。甚至對道教神祗的崇拜規(guī)格,一度高過了封建社會向來看重的“南郊”祭天大禮。這樣的轉向很難為全社會所接納,而真宗之所以苦心經營,執(zhí)著于這樣做,很可能與其篤定的道教信仰有關。
長期以來,真宗本人與道士多有接觸,除了延訪高道,還多次在皇宮內做“黃箓道場”。巧合的是,在宮觀建設如火如荼展開的大中祥符三年(1010年)四月,年逾不惑的宋真宗競告別了膝下無子的窘困,“貍貓換太子”故事中那個可憐太子的原型、未來的仁宗皇帝誕生了。這一事件,或許給予真宗以巨大激勵,令其對道教的信奉更加篤定,為之后祭祀活動的連綿不絕埋下了種子。
宋真宗的心事
一語驚醒夢中人
天書第一次降臨的時候,距離澶淵之盟的達成,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年。那么問題就來了,具有多重目的的“天書封祀”運動,為何至此才上演?
這也許與王欽若與寇準的斗爭有關。
《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載:契丹既和,朝廷無事,寇準頗矜其功,雖上亦以此待準極厚。王欽若深害之。一日會朝,準先退,上目送準。欽若因進日:“陛下敬畏寇準,為其有社稷功耶?”上日:“然?!睔J若日:“臣不意陛下出此言,澶淵之役,陛下不以為恥而謂準有社稷功,何也?”上愕然日:“何故?”欽若日:“城下之盟,雖春秋時小國猶恥之。今以萬乘之貴而為澶淵之舉,是盟于城下也。其何恥如之?”上愀然不能答。
那么,這樣的奇恥大辱如何才能洗刷呢?王欽若最終建議真宗封禪“可以鎮(zhèn)服四方,夸示戎夷”,但是同時又說“然封禪當?shù)锰烊鹣J澜^倫之事乃可為”,還沒等真宗開口發(fā)問,王欽若便自問自答地說:“天瑞安可必得?前代蓋有以人力為之。若人主深信而崇奉焉,以明示天下,則與天瑞無異也。”這無異于在教唆真宗造假。并且王欽若言之鑿鑿地說:“陛下謂河圖洛書果有此乎?圣人以神道設教耳!”在王欽若的“循循善誘”之下,“上久之乃可”。并且,由于爭取到了宰相王旦的默許,老儒杜鎬關于河圖洛書是圣人“神道設教”的解釋與王欽若毫無二致,這更加堅定了真宗發(fā)動“天書封祀”運動的信心。
在真宗乃至北宋眾臣的心中,一直以來都有一種“比隆漢唐”的期待,希望漢唐曾經的那些盛世能夠重現(xiàn)。具體到真宗個人,一直以來總是暗暗地以唐玄宗李隆基為榜樣。從封禪泰山到西祀汾陰,再到炮制出一個道教神仙做祖先,如出一轍。當時一些臣僚,在運動初期,就看出了真宗的心思。孫赍在大中祥符四年初勸阻真宗西祀汾陰的上疏中,就直言不諱地說:“陛下必欲為此者,不過效漢武帝、唐明皇,巡幸所至,刻石頌功,以崇虛名,夸示后世爾。”他還說:“唐明皇以嬖寵奸邪,內外交害,身播國危,兵交闕下,亡亂之跡如此,由狃于承平,肆行非義,稔致禍敗。今議者引開元故事以為盛烈,乃欲倡導陛下而為之,臣竊為陛下不取?!钡z憾的是,“帝知其忠而不能從”。
大臣宜傅會國事
真宗是依靠呂端的“大事不糊涂”順利繼位的,而之后的統(tǒng)治,又不得不依靠呂端與李沆、畢士安那群老臣。對這群人,真宗非常尊敬。史載:“上居憂日,對輔臣于禁中,每見呂端等,必肅然拱揖,不以名呼。”真宗這樣謙恭的態(tài)度,讓呂端等人也不好意思,一再請求免去這樣的禮遇,但是真宗說:“公等顧命元老,朕安敢上比先帝?”
宋真宗就這樣謹小慎微地過著日子。
不過,經過“天書封祀”運動的洗禮,君臣之間這種微妙的關系就改變了。在“天書封祀”運動過程中,王欽若、丁謂等被時人斥為“五鬼”的新人逐漸占據(jù)了朝廷的要津。這些人雖然在當時及后世聲譽不佳,但他們多經地方歷練,且能獨當一面。最重要的是,他們沒有舊臣那樣的威勢。他們在真宗面前俯首帖耳、應承不暇,才讓真宗稍微有了乾綱獨斷的帝王樣子。
天禧元年(1017年),真宗任命時為參知政事的王曾兼“會靈觀使”,但王曾不愿意接受,將這個差事推給王欽若,這令真宗很不高興,他對王曾說:“大臣宜傅會國事,何遽自異耶?”“傅會國事”四字,顯然是真宗提出的政治要求。這固然是要求臣僚在運動中如此行事,而“天書封祀”運動本身,何嘗不是想實現(xiàn)對真宗權威的認同?
那位“好剛使氣”的寇準,在運動初期,對上報祥瑞之事嗤之以鼻。 “天書封祀”運動的干將之一丁謂,為了烘托祭祀儀式的神圣氛圍, “每遇醮祭,即奏有仙鶴盤舞于殿廡之上。及記真宗東封事,亦言宿奉高宮之夕有仙鶴飛于宮上。及升中展事而仙鶴迎舞前導者,塞望不知其數(shù)。又天書每降,必奏有仙鶴前導”??軠时毁H謫在陜西做官時,有一天與僚屬坐在山中的亭子上,忽然有數(shù)十只烏鴉飛過,寇準笑著對眾人說:要是讓丁謂看見了,恐怕要稱為黑色的仙鶴了。但是到了天禧三年(1019年),那位當初“左右天子,不動如山”的寇準,終于耐不住輾轉地方任職的寂寞,參與到并不高明的偽造天書活動中。當時,“中外成知其詐”,但是,“帝獨信之”。如果不是趙恒被宗教狂熱沖昏了頭腦,恐怕就只能理解為對寇準的“改邪歸正”喜出望外,不能不給予充分的肯定了。
宋真宗通過運動考驗臣僚的立場,以“大臣宜傅會國事”為政治標桿,對臣僚隊伍進行清洗。運動中,王旦的軟弱,“五鬼”的奉承,寇準的變節(jié)與大多數(shù)人的隨波逐流,讓真宗逐漸擺脫了老臣的陰影,加強了自己手中的皇權。
宋真宗發(fā)動“天書封祀”運動,既是對自己受命于天的證明,也是加強自己皇權的手段,結果有得有失。這一運動遭到后代幾乎眾口一詞的否定,如南宋人朱熹就說:“真宗東封西祀,靡費巨萬計,不曾做得一事。”但通過對史料的仔細爬梳,可以發(fā)現(xiàn),真宗君臣絕不是沒來由地“病狂”。在他們心中,對這樣的“一言以蔽之”,恐怕難以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