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誠
一
武則天大周年間,陽翟(今禹州)城西北隅建起了一座寺院,名善才寺。
“善才”一詞,在古漢語中是用來稱呼彈琵琶的藝人或樂師,意為“能手”。而在佛教中, “善才”與“善財”同義,是一佛者的名字“善財童子”。他是文殊菩薩的弟子,接受文殊菩薩對“善”的點化,開始了游歷參訪的生涯。他游歷了110個城市,參訪了53位善人,求得種種的法門知識,稱為“善財五十三參”,最后終于到達普賢菩薩的道場,證人無生法界。在許多佛教寺院中,觀世音菩薩像的左右側,往往設置善財童子和小龍女站像相陪。陽翟善才寺之名蓋源于此,并由此可想寺中敬奉的主位應是善才童子佛。
此寺地處古都“夏城之隅”,“縱觀其(后)背增巖,前臨平野,居然曠望,四時有霜雨近來,直置孤?lián)浚Ю锱c云虹競秀,信安神之妙境”。和尚法會頻仍,善男信女成眾,一時成為當朝名剎。
開元七年(719年)五月九日,善才寺住持文蕩律師以七十五歲圓寂于是寺。在佛教中稱“善解戒律者”為律師,又作持律師、律者,與經(jīng)師、論師、法師、禪師等相對。文蕩律師,俗姓蕖氏,德高望重,因學問高深而聞名遐邇。他曾得到武則天的賞識和關照,敕授“善才寺主”,并賜內(nèi)府絹一百匹、雜彩三十段,以光其業(yè)。他的逝世引得“眾鳥悲鳴,朝野凄慘,元開(開元)震驚”。其年五月十一日,權殯于夏城(陽翟),后由其弟子們在此手植松柏,千有余株,置立香園,并建塔紀念。四年后,塔立園成,眾門徒于開元十一年十月十七日,在這里舉行震動全國的安葬寺主文蕩律師的盛大法會,奉迎律師全身,寧于茲塔,并立碑紀念。
其后善才寺香火更旺,至宋淳化元年(990年),在寺內(nèi)又建觀音院,并于是年五月立《善才寺觀音院記》石碑,概述寺僧從軌興修之事。又過百余年,至宋崇寧元年(1102年),在善才寺西側又建天寧寺。天寧寺內(nèi)存有宋仁宗御書《天竺唵斛旦啰字偈》,崇高威嚴;善才寺內(nèi)古碑林立,斯文幽深。兩寺東西相望,紅墻綠瓦,松柏巍巍,十分壯觀。金末兩寺遭兵毀,元代重建。明嘉靖十年(1531年)知州劉魁在善才寺址上重建禹王廟,清康熙十八年(1679年)知州于國壁在廟前再建古鈞臺。至此,善才寺、天寧寺、禹王廟、古鈞臺形成一體,大致在今禹州市第一高級中學處,寺廟相連,暮鼓晨鐘,香煙繚繞,盡顯夏都古韻。而這一群古建筑,歲月最久者當屬善才寺。
但是,在舊中國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百多年間,這片圣潔之地越來越凋零,變得破敗不堪。天寧寺只剩下了山門和岌岌可危的大殿,禹王廟變成了幾間破屋,古鈞臺成了一個破門洞,而有一千多年歷史的善才寺以及“善才寺觀音院”早已銷聲匿跡。民國《禹縣志》記有53處寺院,其中也有善才寺之名,然也只是“有其名,無其實”。再后,善才寺均不見禹州方志及文史資料了,它似乎真的丟失了……
二
唐宋時期,善才寺立有許多石碑,其中以《大唐河南府陽翟縣善才寺文蕩律師塔碑銘并序》最為著名。碑名中的“陽翟”即今禹州,“善才寺文蕩律師”即前述的寺主,碑文的內(nèi)容是前已述及的寺主文蕩律師之功德及為之建塔安葬之事。本文前引用的資料多出于是碑所記。碑文史料價值尚貴,此碑書法藝術水平極高。書界多有評價稱:“字跡勻稱,筆勢圓勁流麗,以柔寓剛,外柔內(nèi)剛,縱逸靈動,開合自如,精氣十足”,“結構布局端莊秀美,極具唐代書法大師褚遂良藝術之風”。此碑立后,墨拓摹者紛至沓來,各種拓本競相流傳。
這些拓本在后世的戰(zhàn)亂中大都毀滅流失了,原有的碑石也不知去向,所幸唯有一“唐刻宋拓本”傳世。
此傳世孤本首頁明示“大唐河南府陽翟縣善才寺文蕩律師塔碑銘并序,范陽盧煥撰,河南褚遂良書”。不想此帖千年流傳中,“褚遂良書”一說頗引金石書法學人爭議。早有南宋趙明誠、李清照編著的《金石錄》,提出《唐文蕩律師碑》是魏棲梧書,而非褚遂良。魏棲梧,生卒年月不詳,約唐玄宗時人,其書法學褚遂良。而明代學人馮銓,則認為是褚遂良書,理由很簡單,碑文首頁明明寫著“河南褚遂良書”六字。但后經(jīng)清代翁方綱考證,認定此碑為魏棲梧所書,非褚遂良也。
翁方綱,清代書法家、文學家、金石學家。他在收藏的《善才寺文蕩律師塔碑銘并序》拓本上,貼上自撰的長篇跋文,一一考證此帖書者不是褚遂良,而是魏棲梧。由此他為此帖重新命名為《唐魏棲梧書善才寺碑》,并重新裝裱。
翁氏否褚的主要依據(jù)是:“遂良是錢塘人,封河南郡公,非河南人”,“褚公顯慶三年(658年)卒于愛州”,至立碑時已是“神龍時,褚卒已四十八年矣”,而武則天稱制“在褚卒后二十七年,而碑內(nèi)有則天之號,可疑”云云。
筆者對翁氏上述褚遂良“非河南人”之說并不認可。褚遂良雖生于錢塘,但祖籍河南陽翟即今禹州。遂良先祖褚氏,自西漢褚少孫始,至唐朝褚遂良的五世孫褚虔,歷六個朝代八百余年均為陽翟名門望族。褚氏在陽翟禹州繁衍25代,輩輩出人才,在中國文化發(fā)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遂良之父褚亮曾擔任過唐太宗李世民的文學老師,號稱“十八學士”,封“陽翟侯”,食邑七百戶;亮死后,長子遂賢襲“陽翟侯”爵位。褚亮及夫人柳氏合葬于故里陽翟并留有《唐散騎常侍褚亮碑》(拓本)存人禹州金石錄,遂賢夫人侯氏墓也在陽翟,也有《唐陽翟侯夫人陸氏墓碑》傳世。遂良在唐太宗、高宗朝均為大臣,被封為“河南郡公”,人稱“褚河南”。又據(jù)《新唐書》《河南府志》記載,遂良死后也“歸葬陽翟”。所以禹州自明嘉靖《鈞州志》始,歷代志書對褚氏家族均有記載,且專述于“列傳故家”。褚遂良一家不忘故里落葉歸根,陽翟禹州父老以褚家忠賢為榮,追慕遂良書道者眾多。
有此背景,稱褚公是“河南人”并無不妥,請他為鄉(xiāng)賢寫一碑文,也合情合理。遺憾在于褚公先于此碑而過世了,故未能實現(xiàn)而已。
翁氏之考否定了褚書,可謂有理有據(jù),但定魏棲梧所書的依據(jù)還不夠充分。竊以為,主要是魏棲梧習字于褚?guī)?,他的字體、字風與褚?guī)熖嘞喾?、相像,可謂“比褚遂良還褚遂良”,滿足了陽翟禹人想望老鄉(xiāng)褚公的祈求。因此才有前者約請魏書,后又把魏書剪貼成褚書。河南陽翟禹人的這種“假而不劣”的小技,可謂良苦。
此清代翁方綱跋宋拓本,后被清代最著名的書畫收藏家李宗瀚收藏。李宗瀚,字北溟,臨川溫圳人,寄居廣西桂林。官至工部侍郎。清中期著名書法家。他收藏的大量碑帖中,以其中十件最為珍貴,十件中又選出四件為珍中之珍,時有“臨川十寶”“臨川四寶”之譽。無論在“十寶”或“四寶”中,都有出于陽翟禹州的這本《唐善才寺碑》,與唐虞世南《夫子廟堂碑》、唐褚遂良《孟法師碑》、隋丁道護《啟法寺碑》等名寶并列。
不幸的是,其中包括《善才寺碑》《夫子廟堂碑》在內(nèi)的一些國寶流入日本,成為日本三井紀念美術館的藏品。
三井紀念美術館是日本三井財團創(chuàng)建的一家收藏館。20世紀初,三井財團中的三井高堅(字宗堅,號聽冰),挾雄厚之資,委其好友、著名篆刻家河井荃廬(仙郎)往中國,搜羅中國金石碑刻,獲取珍貴罕見的中國古代善本碑拓百余種,中有唐字孤本十數(shù),宋拓本則愈半百?!芭R川四寶”的《大唐河南府陽翟縣善才寺文蕩律師塔碑銘并序》為其一。
20世紀70年代末,日本佛教代表團專程來禹州尋訪天寧萬壽寺及善才寺文蕩律師塔碑勝地,時禹縣政府外事部門隆重接待,文物部門教之忠先生親自陪同,但碑石早已失蹤,他們看到的只是殘垣斷壁。近年來,日本二玄社多次印刷出版他們收藏的此碑帖,他們還將此宋拓本按原大復制成石碑,以供世人欣賞學習。
之后,上海書畫出版社于2001年出版了“中國碑帖經(jīng)典叢書”,《善才寺碑》是為其一。光明日報出版社于2008年3月再次出版了此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