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平
(安徽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安徽 蕪湖 241000)
張立齋先生(1899-1978)是中國臺灣地區(qū)著名學(xué)者, 出身望族, 幼承庭訓(xùn), 曾師從金梁、 羅振玉, 研究訓(xùn)詁學(xué)、 文字學(xué); 1949年后赴臺灣, 歷任東吳大學(xué)、 政治大學(xué)和文化大學(xué)教授。 張先生也是孕育臺灣“龍學(xué)”的前輩, 不僅最早于政治大學(xué)開設(shè)《文心雕龍》課程, 而且最早在臺灣從事《文心雕龍》校注研究, 正中書局1967年1月出版的張氏《文心雕龍注訂》(簡稱“注訂”), 乃臺灣“龍學(xué)”界最早的一部專著, 王更生先生總編訂的《臺灣近五十年〈文心雕龍〉研究論著摘要》“專門著作”類即以“注訂”為首。
張氏在“注訂”序中指出, 歷代《文心雕龍》注本謬誤甚多, 未能盡善, 于是欲訂補(bǔ)諸家, 確立善本, 以利于今人研讀。 所謂“至于注訂之作, 一以正諸本之訛失, 與補(bǔ)其所未備”。 “注訂”一書雖有對紀(jì)評、 黃注、 楊校等諸本的訂正, 但主要是對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簡稱“范注”)的訂補(bǔ)。 根據(jù)相關(guān)統(tǒng)計(jì), 全書言別本誤者僅有八處, 而明指“范注”非者多達(dá)112處。 因此, “注訂”實(shí)際是對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簡稱“范注”)的訂正。 臺灣“龍學(xué)”同行亦明言:“政治大學(xué)張立齋《文心雕龍注訂》, 對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作全面訂正, 為研究奠定根基。”[1]25
張氏欲訂補(bǔ)“范注”, 以成新書, 嘉惠士林, 心志所冀, 誠可欽也!然而, 臺灣著名“龍學(xué)”家王更生在《近六十年來〈文心雕龍〉研究總結(jié)》一文中評其書曰:“實(shí)際上, 行文簡要是張氏《注訂》的佳處, 至于正訛補(bǔ)闕, 也許尚待進(jìn)一步的努力?!盵2]120臺灣“龍學(xué)”前輩李曰剛亦謂:“其自負(fù)亦不淺矣?!盵3]3525筆者將“范注”與張氏訂補(bǔ)兩相對照、 細(xì)加比勘, 發(fā)現(xiàn)張氏對“范注”之訂補(bǔ), 除偶有進(jìn)益之解、 稍補(bǔ)“范注”未備之外, 多為訛失之評, 或僅一家之言。 且因?yàn)檫^于倚重“范注”, “注訂”一書倒是留下了明顯的因襲痕跡。 下面以兩者對《文心雕龍·原道》(簡稱《原道》)的校注為例, 嘗試論之。
“注訂”以訂正“范注”為主, 全書明言“范注非”(或曰“謬”、 或曰“非是”、 或曰“范注誤”)者多達(dá)一百余處, 僅《原道》篇就有五條。 就這五條而言, 除第一條言之成理外, 其余四條糾謬皆不能成立。
第一條為“文之為德”, “范注”曰:
章炳麟《國故論衡·文學(xué)總略篇》曰:“文德之論, 發(fā)諸王充《論衡》。(《論衡·佚文篇》:“文德之操為文”); 又云:“上書陳便宜, 奏記薦吏士, 一則為身, 二則為人, 繁文麗辭, 無文德之操?!?楊遵彥依用之。 (《魏書·文苑傳》楊遵彥作《文德論》, 以為古今辭人, 皆負(fù)才遺行, 澆薄險(xiǎn)忌。 唯邢子才、 王元景、 溫子昇彬彬有德素。 )而章學(xué)誠竊焉?!睏钗耐鲐?。 《論衡·書解篇》:“夫文德世服也, 空書為文, 實(shí)行為德, 著之于衣為服。 故曰德彌盛者文彌縟, 德彌彰者人彌明。 官尊而文繁, 德高而文積。”仲任之意, 蓋指當(dāng)時儒生諷古經(jīng), 讀古文, 不能實(shí)行以成德, 雕縟以成文, 倍有德者必有言之旨, 而上書奏記之人, 徒作麗辭, 更無德操。 此所謂德指義理情實(shí)而言, 與彥和文德之意不同。 按《易·小畜·大象》:“君子以懿文德?!睆┖头Q文德本此。 王章諸說, 別有所指, 不與此同。*文中所引原文均出自范文瀾先生的《文心雕龍注》(上)(北京: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1958年)一書, 第3-11頁, 下文恕不贅述。
“注訂”訂正道:
立齋按:“范注”引章炳麟之說, 稱“與彥和之意不侔”, 知其然, 仍引其說, 徒靡文耳。 范又云:“按《易·小畜》, 君子以懿文德, 彥和稱文德本此?!贝朔髸f, 蓋不明《小畜》之言文德也。 卦意在蓄德為主, 而懿之者, 美君子之潛修也。 與《雕龍》文之為德不相侔, 而竟以相從, 不亦謬乎?蓋“文德”與“文之為德”有殊, 文德重“德”字, 文之為德重“文”字, 言文之為德者, 觀其效, 而察其所得也。 《說文》:“悳者, 外得于人, 內(nèi)得于己也?!庇值屡c得通, 本字作悳, 即宋儒體用之謂。 言文之為德, 明斯文之體與用, 大可以配天地也。 蓋彥和實(shí)取《系辭下》“以通神明之德”句為本。*文中所引原文均出自張文齋先生的《文心雕龍注訂》(臺北: 正中書局, 1968年)一書, 第1-9頁, 下文恕不贅述。
張氏所辨極是。 一者, 劉勰所言“文之為德”與“文德”確有本質(zhì)差異, “范注”不察, 以《周易》“文德”釋之, 不當(dāng)。 劉勰是通過論述文之起源來建立文學(xué)本體論的, 《原道》是一篇文學(xué)起源論, 又是一篇文學(xué)本體論, 這種將起源與本體交織在一起的思想, 正是中國古代哲學(xué)的一個特點(diǎn)。 張岱年指出:“在中國古代哲學(xué)中, 宇宙生成論學(xué)說與宇宙本體論學(xué)說, 往往是相互統(tǒng)一, 相互結(jié)合的?!盵4]162《老子》中說的“道生一, 一生二, 二生三, 三生萬物”, 既可以說是宇宙生成論, 也可以說是宇宙本體論。 《原道》繼承了古代哲學(xué)的這一特點(diǎn), 把文學(xué)起源論和文學(xué)本體論結(jié)合在一起, 我們也應(yīng)該從這個角度來理解這句話。 “文之為德”中的“文”, 就是《原道》說的“天文” “地文”之和的“道之文”, 也就是天地萬物的文采形貌。 “德”訓(xùn)為“得”。 《廣雅·釋詁三》:“德, 得也?!薄墩f文》:“德, 升也。”段注:“升當(dāng)作登……登讀言得。 得來之者?!苯癖尽吨芤住分械摹暗隆弊?, 漢帛書本多作“得”字。 可見, “德”在古代的基本意思是指萬物的生成和所得。 諸如:“德者得也。 得也者, 其謂所得也?!?《管子·心術(shù)上》)“物得以生謂之德” “天地之大德曰生” “德者, 物之所得也”(王弼《老子注》)。 據(jù)此, “文之為德”意即“文之為得”, 說的是“文”的產(chǎn)生、 來源。 那么, “文”又產(chǎn)生、 來源于何處呢?下文“與天地并生”清楚地告訴我們:“文”和天地一樣, 都是由道創(chuàng)生, 來源于道的。
再者, 《原道》之主旨即體用之道, 劉勰一方面要“尋根” “索源”, 探討文學(xué)之本; 另一方面又要“贊圣” “設(shè)教”, 發(fā)揮“文章之用”。 “道沿圣以垂文, 圣因文而明道” “原道心以敷章, 研神理而設(shè)教”, 概括了《原道》“述道言治”的主旨。 “道” “道心” “神理”都是指“自然之道”, “原道心” “研神理”者就是孔圣人。 所謂“幽贊神明, 易象惟先, 庖羲畫其始, 仲尼翼其終”。 劉勰援《易》以為說, 進(jìn)而建構(gòu)起體用一如的文學(xué)本源論。 張氏以宋儒體用之說釋“文之為德”, 發(fā)前人所未發(fā), 甚有見地。 故詹福瑞先生對張氏此條注訂予以高度評價(jià):“在這段注里著者一方面糾正了范注之誤, 另一方面, 對‘文之為德也’, 作出了個人的解釋, 應(yīng)該是我們見到的各家解釋中, 關(guān)于體用說最早的解釋之一?!盵5]4
然而, 張氏對“范注”的批評, 多意氣之語則并不可取。 正因?yàn)椤胺蹲ⅰ币詾椤拔闹疄榈隆奔础拔牡隆保?所以才引王、 章之說。 不過, “范注”亦指出其“德指義理情實(shí)而言, 與彥和文德之意不同”, 故另外依據(jù)《易·小畜·大象》“君子以懿文德”為彥和“文德”之說張本。 此為注家欲辨明是非曲直所必須, 非張氏所謂“知其然, 仍引其說, 徒靡文耳”。 對于張氏此注肆其意氣之措辭, 牟世金亦有恰當(dāng)?shù)脑u價(jià):“此注確有其獨(dú)到之見, 主要在于較早而又明確‘文德’與‘文之為德’的區(qū)別。 古書中講‘文德’的甚多, 或與武功相對, 或文、 德并稱而以‘實(shí)行為德’(王充), 與‘文之為德’迥異。 德, 《廣雅·釋詁》:‘得也’。 彥和乃取‘文’所獨(dú)得獨(dú)具之義。 張注雖明而未融, 然較早指出其‘不相侔’, 亦為可貴。 但謂其在范注的基礎(chǔ)上有所發(fā)展則可, 謂其正范注之‘謬’則不可。 查范注已征章炳麟、 王充之說, 而謂‘王章諸說, 別有所指, 不與此同’; 更具體講到:‘仲任之意, 蓋指當(dāng)時儒生諷古經(jīng), 讀古文, 不能實(shí)行以成德, 雕縟以成文, 倍有德者必有言之旨, 而上書奏記之人, 徒作麗辭, 更無德操。 (此所謂德)指義理情實(shí)而言, 與彥和文德之意不同?!?張立齋之注, 正是此意的發(fā)展?!?另, 寇效信贊同“范注”對“文德”的解釋。 他說:“范文瀾把‘文德’看作一個概念, 并把劉勰的‘文德’與中國古代文化史上的‘文德’聯(lián)系起來進(jìn)行比較和考察, 我認(rèn)為這是正確的?!眳⒁娍苄拧丁次男牡颀垺档摹拔牡隆闭f》, 《中國文藝思想史論叢》(第2輯), 北京: 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 1985年。[6]23
第二條“與天地并生”, “范注”:“下文云‘人文之元, 肇自太極?!?故曰與天地并生?!绷S按:“《莊子·齊物論》‘天地與我并生’, 范注誤。”此條“范注”運(yùn)用本校法, 前后文互證以釋義, 非出典, 故不誤。 張氏據(jù)《莊子·齊物論》以出典, 兩者角度不同, 立場各異, 不存在孰是孰非的問題。
第三條“幽贊神明, 易象惟先”, “范注”曰:
《易·說卦》“昔者圣人之作《易》也, 幽贊于神明而生蓍?!表n康伯注曰:“幽, 深也。 贊, 明也。 蓍受命如響, 不知所以然而然也?!鳖櫱Ю镌唬骸坝馁澤衩鳎?舊本作讚, 是也。 《易?釋文》云‘幽贊, 本或作讚?!?《孔龢碑》幽讚神明。 《白石神君碑》幽讚天地。 漢人正用讚字。”孫詒讓《札迻》十二“彥和用經(jīng)語多從別本, 如幽讚神明, 本《易?釋文》或本?!?/p>
“注訂”曰:
《易·說卦》:“昔者圣人之作《易》也, 幽贊于神明而生蓍?!表n康伯注:“幽, 深也。 贊, 明也?!绷S按: 范注引顧千里說:“稱舊本作讚?!庇忠龑O詒讓《札迻》, 謂“彥和用經(jīng)語, 多從別本, 如幽贊神明, 本《釋文》或本?!币陨现T說皆誤。 按: 《說文》無讚字, 則顧氏稱漢人正用讚字者非, 《釋文》或本, 當(dāng)間存古舊, 則孫氏之輕別本亦非。 蓋贊有進(jìn)、 佐、 明三義。 且讚及儹皆后起字。 故贊不宜作讃, 范氏所引皆誤。
這里, 張氏先據(jù)“范注”以出典, 接著斷定“范注”引顧、 孫之說“皆誤”。 其實(shí), “范注”所引顧、 孫之說, 乃并存諸說之意, 并非表明“范注”認(rèn)為“贊”當(dāng)作“讃”。 “范注”篇末釋“贊曰”之“贊”曰:“本書《頌贊篇》云:‘贊, 明也, 助也。’ 按《周禮》州長, 充人, 大行人注皆曰‘贊, 助也。’ 《易·說卦傳》云‘幽贊于神明而生蓍?!?韓康伯注曰:‘贊, 明也。’ 此彥和說所本, 《說文》無讚字, 自以作贊為是?!笨梢?, 張氏曲解“范注”, 其訂正“范注”所引皆誤之根據(jù)(《說文》無讚字), 正來源于“范注”。 而其認(rèn)為“孫氏之輕別本亦非”, 也是對孫氏之說的誤解, 因?yàn)閷O氏之說并無“輕視別本”之意。
第四條“元首載歌”, “范注”引《夏書·益稷篇》以出典:“帝乃歌曰, 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立齋按:“《虞書·益稷篇》(今文合作《皋陶謨》):‘帝乃歌曰: 股肱喜哉, 元首起哉, 百工熙哉?!?范注稱見于《夏書》, 誤。”按:“范注”不誤。 “《尚書》的名稱, 代有變異, 其初泛稱《書》, 其次有篇名, 其次分夏、 商、 周書, 其次稱《夏書》為‘尚書’, 其次總稱夏、 商、 周書為《尚書》”[7]27。 今本《虞夏書》并入《尚書·皋陶謨》中。
第五條“業(yè)峻鴻績, 九序惟歌”, “范注”:“黃先生曰‘案業(yè)績同訓(xùn)功, 峻鴻皆訓(xùn)大, 此句位字殊違常軌。’ 《偽大禹謨》‘禹曰, 於, 帝念哉!德惟善政, 政在養(yǎng)民。 水、 火、 金、 木、 土、 谷, 惟修; 正德、 利用、 厚生, 惟和。 九功惟敘, 九序惟歌。 戒之用休, 董之用威, 勸之以九歌, 俾勿壞?!?”立齋按:“范注引黃氏《札記》謂:‘業(yè)(績)同訓(xùn)功, 竣鴻皆訓(xùn)大, 此句位字殊違常軌者。’ 非是, 此蓋言業(yè)竣者功必鴻也?!薄皞巍洞笥碇儭酚碓唬骸?, 帝念哉, 德惟善政, 政在養(yǎng)民, 水火木金土谷惟修, 正德利用厚生維和, 九功惟敘, 九序惟歌?!?/p>
按:“范注”引黃侃之言只是聊備一說, 日本岡白駒本正作“峻業(yè)鴻績”; 張氏“業(yè)竣者功必鴻”之說, 亦未必合理。 楊明照按:“古人行文, 位字確有違常軌者。 然亦不能一一以后世語法相繩。 如《論語·鄉(xiāng)黨》之‘迅雷風(fēng)烈’, 《大戴禮記·夏小正》之‘剝棗栗零’, 其比與此正同?!盵8]10顏虛心《文心雕龍集注》:“案《正緯》篇:‘夫神道闡幽, 天命微顯?!?《征圣》篇:‘抑引隨時, 變通會適?!?《祝盟》篇:‘凡群言發(fā)華, 而降神實(shí)務(wù)?!?《銘箴》篇:‘銘實(shí)表器, 箴維德軌?!?位字均與此同例, 非違常軌也?!盵9]19又, 張氏“九序惟歌”出典因襲“范注”, 且“木金”倒置, “維”字誤。 《漢書·禮樂志》“皆學(xué)歌九德”,顏師古注曰:“水、 火、 金、 木、 土、 谷謂之六府。 正德、 利用、 厚生謂之三事。 六府三事謂之九功。 九功之德皆可歌也, 故言九德也?!?/p>
以上五條訂正, 除第一條可糾“范注”之偏外, 其余或?yàn)獒屃x、 出典各別, 或?yàn)閿嗾氯×x、 曲解“范注”, 或?yàn)椴幻骶屠铩?少見多怪, 或?yàn)橐患抑远鴱?qiáng)謂人非, 皆非匡訛糾謬。 正像《文心雕龍·總術(shù)》所謂:“將以立論, 未見其論立也。”
“范注”以征引典故為主, 對《文心雕龍》原文作了全面、 詳細(xì)的用典考證, 提供了豐富、 翔實(shí)的語源材料, 在《文心雕龍》典故討求上樹起了一座豐碑。 如果說明清兩代的《文心雕龍》注本, 還只能算是簡注的話, 那么“范注”則是《文心雕龍》注釋史上第一部名符其實(shí)的詳注。 從《原道》來看, 清代黃叔琳的《文心雕龍輯注》典故引證只有27條, 像“文之為德”“垂天之象”“理地之形”“吐曜”“含章”等基本的、 重要的詞語典故均未引證, 而“范注”則對這些詞語依次出典, 甚至連篇題也不放過。 誠如日本學(xué)者斯波六郎所言:“范氏之典故引證, 皆甚詳細(xì), 并及讀者習(xí)見之語句, 故意略其典故之出處者甚少?!盵10]2
盡管如此, “范注”之疏漏紕繆仍在所難免, 斯波六郎曾“就范氏故意所略之處, 亦盡可能援引原文”, 作《文心雕龍范注補(bǔ)正》一文。 該文最早由日本廣島大學(xué)文學(xué)部中國文學(xué)研究室印行(1952年11月), 后由黃錦鋐譯成中文發(fā)表于臺灣《師大國文學(xué)報(bào)》1978年第7期, 并于次年收入黃錦鋐編譯的《文心雕龍論文集》。 張氏“注訂”在訂正“范注”的同時, 亦盡可能“補(bǔ)其所未備”, 對“范注”所略之處拾遺補(bǔ)闕, 僅《原道》篇“注訂”補(bǔ)遺就有18條。 現(xiàn)評述如下:
張氏第一條補(bǔ)遺為“文心雕龍”。 立齋按:“《序志篇》曰:‘夫文心者, 言為文之用心也, 昔涓子《琴心》, 王孫《巧心》云云?!?心即理, 文心者, 文之理也。 雕龍者, 若雕鏤龍文。 (見斐骃《史記注》引劉向《別論》。 )《史記》齊人頌曰:‘談天衍, 雕龍奭?!?謂二騶, 為此書命名所本。 蓋專究文理體用之作也, 注參《序志篇》?!贝藯l解釋《文心雕龍》書名之由來, 提出了非常有見地的“體用”之說。
張氏的一些出典補(bǔ)遺, 不僅可以補(bǔ)“范注”之闕, 而且還有助于理解原文。 例如:“龍鳳”——“《管子·水地篇》:‘龍生于水, 被五色而游, 故神。’ 《韓詩外傳》八:‘夫鳳五彩備明?!?《論衡·書解篇》:‘然龍鱗有文, 神鳳五色?!?”“范注”只釋“虎豹”, 張氏出典“龍鳳”, 解釋有色彩, 既可補(bǔ)“范注”, 又有助于人們理解原文; “易象惟先”——立齋按:“《易》象指卦象而言。 乾卦疏言:‘懸掛物象, 以示于人, 故謂之卦。’ 下文庖犧畫其始, 仲尼翼其終者, 即指卦象而言。 卦者, 文字之始也。 《文心》中‘懸象, 懸采’皆用此旨?!薄胺蹲ⅰ敝恢攸c(diǎn)釋“幽贊”, 張氏聯(lián)系下文釋“易象”, 有助于理解原文; “誰其尸之”——“《詩·召南·采蘋》:‘誰其尸之, 有齊季女。’ 毛傳:‘尸, 主也?!?; “神理”——立齋按:“極妙者謂之神, 真常者謂之理。 《孟子》:‘圣而不可知之謂神?!?神理者, 理之極妙而為萬物之所從來也。 故《說文》謂:‘天神引出萬物者也。’ 天神即神理之別辭, 而此神理者, 亦即自然之注腳也?!睆埵铣龅浣忉尅笆焙汀吧窭怼?, 有助于理解原文, 尤其是釋“神理”即“自然”, 循黃侃之意而合《原道》之旨。
此外, 像“文勝其質(zhì)”——《禮記·表記》“虞夏之文, 不勝其質(zhì), 殷周之質(zhì), 不勝其文”; “文王患憂”——《易傳》“夏商之末, 易道中微, 文王拘于羑里, 系以彖辭, 易道復(fù)興”; “符采”——左思《蜀都賦》“符彩彪炳”, 注: 符采, 玉之橫文也; “镕鈞”——《董仲舒?zhèn)鳌贰蔼q泥之在鈞, ……猶金之在镕”, 顏師古注:“鈞, 造瓦之法, 镕, 鑄器之模范也”; “經(jīng)緯區(qū)宇”——《左》昭二十八年傳“經(jīng)緯天地曰文”, 杜注:“經(jīng)緯相錯, 故織成文”; “民胥以效”——《詩·小雅·角弓》“爾之教矣, 民胥效矣”之類, 均補(bǔ)“范注”之遺漏。
當(dāng)然, 由于“范注”與“注訂”出典的角度與重點(diǎn)各有不同, 使得張氏的一些補(bǔ)遺失去了應(yīng)有的價(jià)值。 例如: “兩儀”, 立齋按:“《易系上》‘易為太極, 是生兩儀。’ 《河圖括地象》云:‘易有太極, 是生兩儀。 伏者為天, 偃者為地?!?”而“范注”已出典“高卑定位”: 《易·上系辭》“天尊地卑, 乾坤定矣。 卑高以陳, 貴賤位矣?!惫什辉俪龅洹皟蓛x”。 再如“三才”, 立齋按:“三才, 天地人也。 《易系上》‘有天道焉, 有地道焉, 有人道焉, ……三才之道也?!?”“范注”出典則重在解釋“為五行之秀, 實(shí)天地之心”, 故不再另為“三才”出典。
還有, “范注”的特點(diǎn)重在典故引證, 而不詳詞語釋義。 張氏“注訂”則征典與釋義并重, 如《原道》以下語句, 張氏所注俱為釋義:
“炎皞遺事”, 立齋按: 炎帝少皞也。
“彌縟”, 立齋按: 彌甚, 縟厚也。
“繇”, 立齋按: 繇音宙, 又與徭、 由、 猶通, 卦兆之辭。
“寫天地之輝光”, 立齋按: 此句言夫子文采足與日月同光, 照耀天地也。
“曉生民之耳目”, 立齋按: 此句言夫子之言論有啟聾振聵之功也。
“彝憲”, 立齋按: 彝、 常, 憲、 法也。
這些詞語釋義, 雖然亦可補(bǔ)“范注”之未備, 但是畢竟屬于兩者注書的不同體例問題, 就對“范注”的訂補(bǔ)而言, 意義甚微。
20世紀(jì)上半葉, 一些著名學(xué)者的“龍學(xué)”著作紛紛出版, 如黃侃的《文心雕龍?jiān)洝贰?范文瀾的《文心雕龍注》、 王利器的《文心雕龍新書》、 劉永濟(jì)的《文心雕龍校釋》、 楊明照的《文心雕龍校注》等。 這些“龍學(xué)”名著, 不僅為20世紀(jì)下半葉中國大陸的《文心雕龍》研究奠定了基礎(chǔ), 而且也對中國臺灣的《文心雕龍》研究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黃侃一生輾轉(zhuǎn)任教于多所大學(xué), 弟子眾多。 1949年以后, 多數(shù)弟子留在中國大陸, 但亦有少數(shù)人奔赴中國的香港和臺灣地區(qū), 黃侃的弟子兼女婿潘重規(guī)就是其中之一。 故其《文心雕龍?jiān)洝贩謩e在中國的大陸和香港、 臺灣地區(qū)流傳, 形成了大陸和臺灣兩大版本系統(tǒng)(詳參拙文《〈文心雕龍?jiān)洝党蓵鞍姹臼雎浴罚?載《安徽商貿(mào)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bào)》2009年第1期)。 范文瀾的《文心雕龍注》1925年由天津新懋印書局以《文心雕龍講疏》為名刊行, 1929—1931年北平文化學(xué)社分上中下三冊出版時更名為《文心雕龍注》, 1936年上海開明書店出版七冊線裝本, 1958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分二冊重印。 在港臺地區(qū), 先是香港商務(wù)印書館于1960年出版發(fā)行, 后來臺灣明倫出版社又于1970年出版銷售。 王利器的《文心雕龍新書》作于20世紀(jì)40年代, 被北大推薦給巴黎大學(xué)北平漢學(xué)研究所, 于1951年編入《通檢叢刊》(第十五卷)刊印, 香港龍門書局(1967年)、 臺灣成文出版社(1968年)和宏業(yè)出版社(1983年), 先后翻印出版。 劉永濟(jì)的《文心雕龍校釋》原稿于1948年交臺灣正中書局發(fā)行, 1974年臺灣華正書局又翻印了大陸出版的修訂本。 楊明照于1958年出版的《文心雕龍校注》(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 是他早年“龍學(xué)”研究成果的集中體現(xiàn), 1968年臺灣世界書局翻印出版該書。大陸著名“龍學(xué)”家牟世金曾說:“在范文瀾、 楊明照的注本問世之后, 無論港臺或大陸, 近三十年來的注本, 無不以范楊二家為基礎(chǔ)?!盵6]22臺灣“龍學(xué)”同行對此亦有清醒的認(rèn)識:“臺灣多校、 注兼行, 且是在黃注紀(jì)評《文心雕龍輯注》、 黃侃《文心雕龍?jiān)洝贰?范文瀾《文心雕龍注》、 王利器《文心雕龍新書》與《校證》、 楊明照《文心雕龍校注》與《校注拾遺》、 劉永濟(jì)《文心雕龍校釋》等基礎(chǔ)上展開的, 除綜輯上述諸家說法外, 并有進(jìn)一步的校證與注評?!盵1]158
上述諸家中, “范注”對中國臺灣地區(qū)“龍學(xué)”的影響尤為深遠(yuǎn), 以致臺灣“各大學(xué)中文系, 多采用本書作為講授的教本”[2]99, 一些校注類的著作也是頗為倚重“范注”。 其中, 張立齋的《文心雕龍注訂》便是突出的例子, 全書“由卷一至卷十, 各篇文字分段, 悉依范注”[3]3524, 其出典與???, 或直接迻錄“范注”, 或部分酌取“范注”, 或間接化用“范注”。 下面以《原道》為例, 逐一陳證, 雖嘗一臠, 亦可知味。
為便于觀覽, 這里將《原道》原文、 “范注”和“注訂”分條列表呈現(xiàn)(如表 1 所示)。
表 1 “注訂”對“范注”的直接迻錄情況
“玄黃色雜”——“范注”:“《易·坤卦》上六‘龍戰(zhàn)于野, 其血玄黃?!?《文言》曰:‘夫玄黃者, 天地之雜也, 天玄而地黃?!?李鼎祚《周易集解》引荀爽曰:‘天者陽, 始于東北, 故色玄也; 地者陰, 始于西南, 故色黃也?!?”“注訂”酌取“范注”《文言》出典:“《易·坤卦·文言》曰:‘夫玄黃者, 天地之雜也, 天玄而地黃?!?”
“方圓體分”——“范注”:“《大戴禮記·曾子天圓篇》‘天道曰圓, 地道曰方?!?《淮南子·天文訓(xùn)》曰:‘方者主幽, 圓者主明。’ ”“注訂”酌取“范注”《大戴禮記》出典并加按語:“《大戴記·天圓篇》‘天道曰圓, 地道曰方?!?立齋按:‘此與雜色對文成句?!?”
“為五行之秀, 實(shí)天地之心”——“范注”:“《說文》‘人, 天地之性最貴者也?!?《禮記·禮運(yùn)篇》‘人者, 其天地之德, 陰陽之交, 鬼神之會, 五行之秀氣也。’ 又曰:‘人者天地之心也, 五行之端也, 食味別聲被色而生者也。’ ”“注訂”加按語并酌取“范注”《禮運(yùn)篇》出典:“立齋按: 《書·甘誓》‘有扈氏威侮五行。’ 疏‘五行謂火、 水、 木、 金、 土也。’ 《禮運(yùn)篇》‘人者, ……五行之秀氣也?!?又曰:‘人者, 天地之心也?!?”
“賁華”——“范注”:“陸德明《周易音義》引傅氏云:‘賁, 古斑字, 文章貌?!?”“注訂”酌取“范注”《周易音義》出典并加按語:“陸德明《釋文》, 引傅氏曰:‘賁古斑字, 文章貌?!?立齋按:‘《易·賁卦》, 賁: 飾也, 有必班奔三讀, 此讀必?!?”
“球锽”——“范注”:“《尚書·皋陶謨》‘戛擊鳴球?!?《說文》‘球, 玉磬也。 锽, 鐘聲也?!?”“注訂”酌取“范注”《說文》出典, 且“磬”誤為“罄”, 衍“鼓”字:“《說文》‘球, 玉罄也, 锽, 鐘鼓聲也?!?”
“仲尼翼其終”——“范注”:“《史記·孔子世家》‘孔子晚而喜《易》, 序《彖》《系》《象》《說卦》《文言》?!?張守節(jié)《正義》曰‘序《易·序卦》也。 史不出雜卦, 雜卦者于序卦之外別言?!?《漢書·儒林傳》‘孔子好《易》, 讀之韋編三絕, 而為之傳?!?顏師古注曰:‘傳, 謂《彖》《象》《系辭》《文言》《說卦》之屬?!?《周易正義序》第六‘十翼之辭, 孔子所作, 先儒更無異論。 但數(shù)十翼亦有多家。 一家數(shù)十翼云: 《上彖》一, 《下彖》二, 《上象》三, 《下象》四, 《上系》五, 《下系》六, 《文言》七, 《說卦》八, 《序卦》九, 《雜卦》十?!?”“注訂”據(jù)“范注”所引文獻(xiàn)刪節(jié)出典:“《史記·孔子世家》‘孔子晚而好《易》, 序《彖》《系》《象》《說卦》《文言》?!?《周易正義序》曰‘十翼之辭, 孔子所作?!?又十翼云‘《上彖》一, 《下彖》二, 《上象》三, 《下象》四, 《上系》五, 《下系》六, 《文言》七, 《說卦》八, 《序卦》九, 《雜卦》十。’ ”
“逮及商周, 文勝其質(zhì), 雅頌所被, 英華日新”——“范注”:“鄭玄《詩譜序》‘邇及商王, 不風(fēng)不雅?!?《正義》曰:‘商亦有風(fēng)雅, 今無商風(fēng)雅, 唯有其頌, 是周世棄而不錄。 故云: 近及商王, 不風(fēng)不雅。 言有而不取之?!?”“注訂”酌取“范注”所引文獻(xiàn)出典, 且誤《正義》為《詩譜》:“《禮記·表記》‘虞夏之文, 不勝其質(zhì), 殷周之質(zhì), 不勝其文?!?鄭玄《詩譜》‘商亦有風(fēng)雅, 今無商風(fēng)雅, 唯有其頌, 是周世棄而不錄?!?”
“爰自鳳姓”——“范注”:“《左傳》僖公二十一年‘任宿須句顓臾, 鳳姓也, 實(shí)司太皞與有濟(jì)之祀?!?《禮記·月令正義》引《帝王世紀(jì)》云:‘太皞帝庖犧氏, 鳳姓也?!?紀(jì)評云:‘玄圣當(dāng)指伏羲諸圣, 若指孔子, 于下句為復(fù)。’ ”“注訂”酌取“范注”《月令正義》出典:“《禮記正義》引《帝王世紀(jì)》云‘太皞帝庖犧氏鳳姓也?!?”
“玄圣創(chuàng)典, 素王述訓(xùn)”——“范注”:“杜預(yù)《春秋左氏傳序》‘說者以仲尼自衛(wèi)反魯, 修《春秋》, 立素王?!?《正義》曰:‘孔子自以身為素王, 故作《春秋》立素王之法, 漢魏諸儒, 皆為此說。’ 玄圣一作元圣, 非是, 玄圣與素王并舉, 見《莊子·天道篇》。 又《春秋演孔圖》輯本, 說孔子母征在感黑帝而生, 故曰玄圣?!薄白⒂啞弊萌 胺蹲ⅰ币猿龅洌?其中“玄圣指伏羲”, 系采用“范注”上條引紀(jì)評云:“立齋按: 玄圣指伏羲, 創(chuàng)典指始畫八卦也。 素王指孔子, 述訓(xùn)指好古敏求, 述而不作也。 杜預(yù)《春秋左傳序》‘說者以仲尼自衛(wèi)返魯, 修春秋, 立素王。’ 《正義》曰:‘孔子自以身為素王, 故作《春秋》, 立素王之法?!?黃注以玄圣指孔子非是。”
“發(fā)輝事業(yè), 彪炳辭義。 ……旁通而無滯, 日用而不匱。 易曰: 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范注”:“孫君蜀丞曰:‘輝當(dāng)作揮, 《御覽》引正作揮, 當(dāng)據(jù)正?!?又曰:‘無涯與不匱義近, 不當(dāng)改作滯也。 《御覽》引此文亦作涯, 不作滯, 未知(黃本)所據(jù)?!?《易·上系辭》 ‘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韓康伯注‘辭, 爻辭也?!?《正義》曰:‘謂觀辭以知得失也?!?”“注訂”酌取“范注”以出典:“(揮)《御覽》作輝。 立齋按, 輝為煇之俗體, 作揮是。 《易·乾文言》‘六爻發(fā)揮, 旁通情也?!?《左襄公二十九年傳》‘用而不匱?!?《易·系辭上》‘鼓天下之動者, 存乎辭。’ 韓康伯注曰‘辭, 爻辭也?!?《正義》曰:‘謂觀辭以知得失也?!?”張注謂《御覽》作“輝”, 不知所據(jù)。 楊明照:“按‘揮’字是。 《御覽》引正作‘揮’, 訓(xùn)故本亦作‘揮’。 當(dāng)據(jù)改?!盵8]15
首先, 關(guān)于《原道》篇題, “范注”曰:
《淮南子》有《原道訓(xùn)》。 高誘注云:“原, 本也。 本道根真, 包裹天地, 以歷萬物, 故曰原道。” 按彥和于篇中屢言“心生而言立, 言立而文明, 自然之道也”; “夫豈外飾, 蓋自然耳”; “故知道沿圣以垂文, 圣因文而明道”。 綜此以觀, 所謂道者, 即自然之道, 亦即《宗經(jīng)篇》所謂恒久之至道。 ……彥和所稱之道, 自指圣賢之大道而言, 故篇后承以《征圣》《宗經(jīng)》二篇, 義旨甚明, 與空言文以載道者殊途。 紀(jì)評曰:“自漢以來, 論文者罕能及此。 彥和以此發(fā)端, 所見在六朝文士之上?!?又曰:“文以載道, 明其當(dāng)然; 文原于道, 明其本然。 識其本乃不逐其末。 首揭文體之尊, 所以截?cái)啾娏?。?又曰:“齊梁文藻日競雕華, 標(biāo)自然以為宗, 是彥和吃緊為人處?!?/p>
“注訂”曰:
紀(jì)昀評曰“文以載道, 明其當(dāng)然; 文原于道, 明其本然。 識其本, 乃不逐其末; 首揭文體之尊, 所以截?cái)啾娏?。?立齋按: 《淮南子》有《原道訓(xùn)》, 高誘注云:“原, 本也。” 本者, 溯其根本之謂。 此原道者, 原文心之道。 文心之言道, 自然之道, 原其自然以成文理之道也, 與《淮南子》文同而旨異。
此乃將“范注”打亂而化用之。 一者, “紀(jì)昀評曰”來自“范注”; 二者, “立齋按”也取自“范注”; 三者, “自然之道”的思想還是源于“范注”。 而張氏“道之文也”條注亦可以佐證其化用“范注”:“立齋按: 道本自然, 文由天成。 故彥和屢言自然, 此《文心》為書, 第一要旨?!睔w根結(jié)底, “范注”《原道》篇題之注, 亦系發(fā)揮其師黃侃《文心雕龍?jiān)洝分f:“《序志》篇云: 《文心》之作也, 本乎道。 案彥和之意, 以為文章本由自然生, 故篇中數(shù)言自然, 一則曰: 心生而言立, 言立而文明, 自然之道也。 再則曰: 夫豈外飾, 蓋自然耳。 三則曰: 誰其尸之, 亦神理已。 尋繹其旨, 甚為平易。 蓋人有思心, 即有言語, 既有言語, 即有文章; 言語以表思心, 文章以代言語, 惟圣人為能盡文之妙, 所謂道者, 如此而已?!盵11]3
其次, “河圖孕乎八卦, 洛書韞乎九疇”條, “范注”曰:
《易·上系辭》“河出圖, 洛出書, 圣人則之?!?《漢書·五行志》“劉歆以為虙羲氏繼天而王, 受《河圖》, 則而畫之, 八卦是也; 禹治洪水, 賜《洛書》, 法而陳之, 《洪范》是也。” 又曰“初一曰五行, 次二曰羞用五事, 次三曰農(nóng)用八政, 次四曰葉用五紀(jì), 次五曰建用皇極, 次六曰艾用三德, 次七曰明用稽疑, 次八曰念用庶征, 次九曰響用五福, 畏用六極。 凡此六十五字, 皆《洛書》本文?!?彥和云“洛書韞乎九疇”, 正同此說。
“注訂”曰:
《易系上》“河出圖, 洛出書, 圣人則之?!?立齋按: 疏云“河龍圖發(fā), 洛龜書感, 《河圖》有九篇, 《洛書》有六篇。 孔安國以為《河圖》則八卦是也, 《洛書》則九疇是也?!?愚按兩者或遠(yuǎn)古之遺文, 沉霾而復(fù)顯于世者, 乃為后圣得之。 《河圖》書八以贊幽, 《洛書》分九以治事。 故《洪范》之九疇, 非演夏之遺文乎!再書《洪范》。 《正義》云:“禹治洪水, 錫《洛書》, 法而陳之, 《洪范》是也?!?又云:“以前學(xué)者必相傳此說, 故孔以九類是神龜負(fù)文而出, 列于背有數(shù), 從一而至于九, 禹見其文, 遂因而第之, 以成其九類法也。” 按: 《正義》說近之, 故相傳龜書禹受也。 《書·洪范》九疇:“初一曰五行, 次二曰敬用五事, 次三曰農(nóng)用八政, 次四曰協(xié)用五紀(jì), 次五曰建用皇極, 次六曰叉(當(dāng)為“乂”)用三德, 次七曰明用稽疑, 次八曰念用庶征, 次九曰向用五福, 威用六極?!?/p>
這里, “注訂”也是在化用“范注”。 “范注”據(jù)《漢書·五行志》出典, 張氏則據(jù)《系辭》孔疏和《洪范》正義出典, 而《洪范》正義乃引《漢書·五行志》以為說。 可見, “注訂”既參照化用“范注”, 又轉(zhuǎn)彎抹角, 想繞開“范注”, 結(jié)果舍本逐末, 弄巧成拙。
再次, “自鳥跡代繩, 文字始炳”條, “范注”:“許慎《說文序》‘黃帝之史倉頡, 見鳥獸蹄迒之跡, 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 初造書契, 百工以乂, 萬品以察, 蓋取諸夬?!?《易·下系辭》‘上古結(jié)繩而治, 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鳥跡謂書契也, 《情采篇》‘鏤心鳥跡之中’?!薄白⒂啞痹唬?/p>
《易系下》‘上古結(jié)繩而治, 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又許慎《說文序》‘黃帝之史倉頡, 見鳥獸蹄迒之跡, 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 初作書契?!边@是采取顛倒“范注”出典順序的方式以化用之。
又, “道心惟微”條, “范注”曰:“《荀子·解蔽篇》引《道經(jīng)》曰‘人心之危, 道心之微?!?枚賾采此文入《偽大禹謨》, 改兩之字為惟字。 彥和時不知《古文尚書》偽造, 故用其語。”“注訂”此條注亦明顯化用“范注”:“偽《大禹謨》‘人心惟危, 道心惟微?!?立齋按: 此本道經(jīng), 見荀子引。”
“范注”博大精深, 自成體系, 它以一種綜合優(yōu)勢, 超越前人, 堪稱《文心雕龍》研究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范文瀾本人也由此成為彥和隔世之知音, 《文心雕龍》異代之功臣。 當(dāng)然, 這并不意味著“范注”已臻完美之境, 相反, 它在各方面都還存在一些不足, 諸如校字有妄改之病, 征典有不精之瑕, 釋義有不詳之疵, 錄文有繁冗之累。 對“范注”的這些不足之處, 人們自有明察, 為之補(bǔ)正者也代不乏人。 李笠早在《文心雕龍講疏》出版的次年 (1926年) 就發(fā)表了《讀文心雕龍講疏》一文, 提出增補(bǔ)、 修改意見; 楊明照也在《文心雕龍注》出版的第二年(1937年) 發(fā)表了《范文瀾文心雕龍注舉正》一文, 就“范注”未當(dāng)之處為之舉正; 日本學(xué)者斯波六郎則于1952年發(fā)表了《文心雕龍范注補(bǔ)正》一文, 繼楊明照之后對“范注”進(jìn)行訂正補(bǔ)遺。 不過, 他們都是在充分肯定“范注”的巨大價(jià)值及其在《文心雕龍》研究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基礎(chǔ)上, 而為之作一些補(bǔ)苴罅漏的工作, 目的是要使其日臻完善。
張立齋的“注訂”也被認(rèn)為是“范注”訂補(bǔ)過程中一個重要的環(huán)節(jié), 李曰剛說:“惟此書(指范注)素以繁富見稱, 然引典援證, 釋文闡義, 亦有未諦者, 故楊明照有《范文瀾文心雕龍注舉正》, 日人斯波六郎有《文心雕龍范注補(bǔ)正》, 張立齋先生有《文心雕龍注訂》, 蓋長江大河, 挾泥沙俱下, 亦勢所不免也?!盵3]2519王更生同樣認(rèn)為:“惟此書(指范注)援據(jù)用典, 間有未審。 故中外學(xué)者若李笠、 楊明照、 張立齋, 以及日本斯波六郎等, 均先后著文商榷?!盵2]99-100然而, 與其他補(bǔ)正者不同, 張立齋是站在否定“范注”的立場, 本著取而代之的目的進(jìn)行訂補(bǔ)的。 他認(rèn)為:“《雕龍》注本最近出者, 有開明范氏《文心雕龍注》若干卷。 據(jù)黃氏注而廣之, 收紀(jì)評、 鈴校、 李補(bǔ)、 黃札為一編, 各就原作, 逐篇分載, 著其勤勞, 乏其精采, 雖便翻檢而拙于發(fā)明, 少所折衷而務(wù)求博覽, 體要似疎, 附會嫌巧, 譏李善《文選》釋事忽義而猶踵之。 不足以便近代學(xué)子, 仍舊, 非佳制也?!薄爸劣跅钍闲W⒁粫?于黃氏注外, 逐篇增拾遺若干則, 掇拾者少, 而失檢者多, 謬誤處甚于別本。”[12]3-4張氏“注訂”之作, 正是基于對范、 楊二注的否定, 意在訂其訛誤而補(bǔ)其未備。 他不愿意承認(rèn)其書是在范、 楊二注的基礎(chǔ)上所作的補(bǔ)苴罅漏的工作, 相反自視甚高、 不茍牽合, 好似一無依傍、 橫空出世。 而實(shí)際情況則是, 其書甚為倚重“范注”, 不僅因襲痕跡明顯, 而且訂正亦多有不當(dāng)之處。 為何會出現(xiàn)這種自相矛盾的現(xiàn)象呢?牟世金道出了其中的原因:“(范楊)二家之注, 自然遠(yuǎn)非十全十美。 范注之誤已被陸續(xù)發(fā)現(xiàn)并予補(bǔ)正了不少, 楊注主要補(bǔ)范注之不足, 但所補(bǔ)只是有得則錄, 既非全面作注, 亦難盡補(bǔ)范注之未備。 但居今言《文心》之注, 舍范楊而完全另起爐灶者, 尚未有所聞。 諸家新注, 仍不斷有新的發(fā)展, 但總是在他們的基礎(chǔ)上, 或加詳注細(xì), 或糾正某些誤注, 或增補(bǔ)某些出典。 臺灣近數(shù)十年來的新注即大致如此。”[6]22這才是真實(shí)的情況。
就此而言, 張立齋的“注訂”雖然無法超越“范注”, 但畢竟是在“范注”的基礎(chǔ)上, 對其作了必要的訂正和補(bǔ)遺工作, “自是范注之諍友, 彥和之功臣”[3]2526。 而其中大量的因襲, 如果換一個角度看*張氏“注訂”之作, 立意甚高, 所謂“一以正諸本之訛失, 與補(bǔ)其所未備”, 以成《文心雕龍》校注之新著。 章學(xué)誠曾謂:“著作之體, 援引古義, 襲用成文, 不標(biāo)所出, 非為掠美, 體勢有所不暇及也; 亦必視其志識之足以自立, 而無所藉重于所引之言; 且所引者, 并懸天壤, 而吾不病其重見焉, 乃可語于著作之事也。 考證之體, 一字片言, 必標(biāo)所出; 所出之書, 或不一二而足, 則必標(biāo)最初者。 最初之書既亡, 則必標(biāo)所引者, 乃是慎言其余之定法也。 書有并見, 而不數(shù)其初, 陋矣!引用逸書, 而不標(biāo)所出, 罔矣!以考證之體, 而妄援著作之義, 以自文其剽竊之私焉, 謬矣!”(《文史通義·內(nèi)篇·說林》, 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影印, 1991年, 第74頁。 ), 也不失為海峽兩岸“龍學(xué)”交融互補(bǔ)的一個見證。 因?yàn)椋?海峽兩岸的“龍學(xué)”研究本來就是一脈相承的, 只是由于政治的原因, 導(dǎo)致海峽阻隔, 兩岸的“龍學(xué)”研究自1949年后, 逐步走上了相對孤立、 封閉的學(xué)術(shù)道路。 在這種政治對峙局勢的影響下, 海峽兩岸的學(xué)術(shù)交流中斷了將近40年。 1982年《人民日報(bào)》公開發(fā)表廖承志致蔣經(jīng)國的信。 其后, 兩岸關(guān)系相對緩和, 尤其是1987年臺灣當(dāng)局解除了對大陸的禁令, 兩岸隔絕狀態(tài)被打破, 開啟了民間交往, 中國大陸與中國臺灣地區(qū)“龍學(xué)”方面的學(xué)術(shù)交流也日趨頻繁。 這是中國學(xué)界的福祉, 亦是中國兩岸學(xué)者的共同祈盼。 從這個角度說, 張立齋先生早在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 就在自己的“龍學(xué)”著作中大量迻錄“范注”, 且對其加以補(bǔ)遺與訂正, 使中國大陸與中國臺灣地區(qū)的“龍學(xué)”研究成果在交融中互補(bǔ), 又在互補(bǔ)中得以廣泛流傳。 這在海峽兩岸“龍學(xué)”交流史上, 無疑具有破冰迎春的歷史意義和開榛辟莽的學(xué)術(shù)價(jià)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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