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梅
文人賣字換錢,天經(jīng)地義。但幾千年來,文人在對金錢的態(tài)度上,始終處于兩難的境地;一方面,自命清高的文人往往受不了“銅臭”,甚至連“錢”字都羞于出口;另一方面,對大部分文人來說,衣食住行、養(yǎng)家糊口、安身立命,哪一樣都需要錢。
“稿費”是現(xiàn)代人的稱謂,古時管這種作詩、文、書、畫的酬勞叫“潤筆”。據(jù)《隋書·鄭譯傳》記載,有次隋文帝命李德林起草詔書。高熲在一旁調(diào)侃說:“筆干了?!编嵶g答道:“不得一錢,何以潤筆?”大臣能在皇帝面前隨意地開玩笑,說“筆干了”,需要用錢來“潤”,皇帝竟也開心“大笑”,在封建時代,這樣寬松的君臣關(guān)系,說來讓人不由羨慕,這是后話?!皾櫣P”一詞因此得來,而后人更依例將所定的稿費標(biāo)準(zhǔn)稱為潤例或潤格。
“一字千金”堪稱中國古代最高的潤筆。但呂不韋高懸《呂氏春秋》,以千金之賞求“增損一字”,恐怕也是“炒作”的成分居多。懼于呂相國的淫威,就算有人真的站出來充“一字師”,領(lǐng)這千金之賞恐怕也絕不是易事?!耙蛔智Ы稹敝皇怯袃r無市的口號,中國古代潤筆榜的首位,還要讓給司馬相如的《長門賦》。
擅長鼓琴、風(fēng)流倜儻的司馬相如,不僅情場得意,與甘愿為他放棄榮華富貴而當(dāng)壚賣酒的才女卓文君私奔成功,更以一篇《長門賦》換得陳皇后重獲寵幸,自己也得到了高達黃金百斤的酬勞?!堕L門賦序》曰:“孝武皇帝陳皇后時得幸,頗妒。別在長門宮,愁悶悲思。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為文,奉黃金百斤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辭。而相如為文以悟上,陳皇后復(fù)得親幸?!?/p>
小品文選刊·品史39
皇室以黃金百斤“約稿”,這種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可遇不可求,通常情況下,文人還是得腆著臉皮去索要潤筆。
史書記載第一個公開索要潤筆的當(dāng)屬《三國志》的作者陳壽。《晉書·陳壽傳》載:有人請陳壽為其父立傳。陳壽說:“可覓千斛米見與,當(dāng)為尊公作佳傳?!薄稌x書》寫陳壽這一段帶著十分鄙視的口氣,可見其不容于當(dāng)時。
作為史家,替人作傳而收取費用,難免會歪曲歷史,誤導(dǎo)后人,所以被人鄙夷也可以理解,但陳壽不比司馬光,司馬光寫完《資治通鑒》后有御賜“銀絹、對衣、腰帶、鞍轡馬”等重酬,他索取酬勞,雖然赤裸裸,但恐怕也是不得已。
到了唐代,為先人撰寫碑銘成風(fēng),有不少文人從中獲利,李邕、韓愈等都曾替人寫碑銘賺取過不少潤筆。李邕書法有名,為人寫碑“受饋鉅萬”。韓愈文章大家,酬勞更是高得驚人,一篇《師說》據(jù)傳就得了五十萬錢,劉禹錫《祭韓吏部文》中說他“公鼎侯碑,志隧表阡,一字之價,輦金如山”,可謂寫實。但時人對韓愈靠這種途徑獲得錢財并不心許。
不過,能像李邕、韓愈這樣寫碑銘致富的畢竟是少數(shù),普通文士“諛墓中人”所得,極其有限。杜甫《聞斛斯六官未歸》詩曰:“故人南郡去,去索作碑錢。本賣文為活,翻令室倒懸。荊扉深蔓草,土銼冷疏煙?!鄙鷦拥孛枥L出那些每日辛苦寫作、以賣文為生的清貧文人的生活狀況。
有人“輦金如山”,就有人堅辭不受,與韓愈同為唐宋八大家之列的蘇軾,就不曾靠撰寫碑銘謀利。據(jù)《容齋隨筆》記載,蘇軾自稱“軾于天下,未嘗銘墓”。翻一翻他的文集,蘇軾平生果然只給七個人寫過墓志銘,而其中因為司馬光曾替蘇軾母親寫過碑銘,所以做文為報;范縝則因為與蘇洵交情很深,才替他寫了碑銘;其余幾篇或是代他人寫,或是奉詔而做,基本上做到了言行如一,堅守“君子不言利”的立場。
如果說寫碑立傳,還多少有些“感情”的成分在其中,那么淪落到擺攤寫字賣畫境地的落魄文人,收取稿酬就成了純粹的商業(yè)行為。但同樣是受“君子不言利”觀念的影響,字畫攤前,往往還要樹一個“借紙學(xué)書”的幌子。
“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卻是個例外。他被罷官后擺起了字畫攤,不以取潤筆為恥,特意掛了一幅筆榜小卷,上面寫明了各種字畫的潤筆費:“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書條、對聯(lián)一兩,扇子、斗方五錢。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現(xiàn)銀則心中喜樂……”買賣就是買賣,作文作畫就要收取酬勞,這種放下“文人”架子的做法,在當(dāng)時雖然不免受到非議,但和心口不一的酸儒們相比,不失為一大進步。
明碼標(biāo)價的鄭板橋始終只是個例外。通常,實在不愿提及金錢而又要給予酬勞的時候,文人們往往用實物相抵。大文學(xué)家歐陽修自己也是拿“潤筆”的,但他請一個叫蔡君真的人為他的一本書刻石,雖“其字精勁,為世所稀”,卻只送給蔡君包括一把真鼠須渠尾筆在內(nèi)的少量物件作為報酬。至于大書法家王羲之,也有過以《黃庭經(jīng)》向山陰道士換鵝的故事。
甚至到了現(xiàn)代也有此類事:抗戰(zhàn)勝利后不久,馮玉祥將軍在從重慶遷回南京的航程中,曾自辦一份叫《民聯(lián)日報》的報紙,邀船上諸位投稿,頭尾一共出了六期,凡在該報發(fā)表文章的,不論長短,每篇一律發(fā)給雞蛋兩個。雖然稿費之低令人咋舌,但其中趣味無窮。
時至今日,潤筆大大方方地給文人們帶來收入,使文人的勞動得到回報。當(dāng)然,隨著文學(xué)商業(yè)化、寫作職業(yè)化,也總有文人“見錢眼開”,只要給足潤格,什么都可以寫,不講什么底線和特操。金錢財務(wù)潤的是筆,大概潤不到心,鍵盤上噼噼啪啪地日夜勞作的許多人,并不從心寫作,為誰辛苦為誰忙,只有他們自己心里曉得。
選自《朝花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