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均浩 徐玉英
摘要:格非的“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夢》《春盡江南》)描寫了陸家三代知識分子,追求烏托邦的理想與實踐以及最終失敗的命運。三部曲中一以貫之的烏托邦理想與知識分子的命運緊緊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有的為了安慰心中不平、實現(xiàn)個人理想而追求烏托邦美夢,最后慘痛失?。挥械臑榱藶跬邪钌鐣硐氲慕ㄔO反被時代吞噬,淹沒其中;有的在經歷烏托邦的時代后遭受了理想的悖論帶來的迷茫和痛苦,甚至出現(xiàn)心靈的變異。
關鍵詞:江南三部曲;知識分子;烏托邦;理想
先鋒作家格非嘔心瀝血十余年,在2011年完成了蕩氣回腸的鴻篇巨著“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夢》《春盡江南》)。三部作品表現(xiàn)了在近百年的時間里,以陸家族系為主的中國知識分子在清末革命、新中國建設和當代社會三個時期烏托邦理想追求的過程及失敗的結局?!度嗣嫣一ā芬?0世紀初的中國為背景,主要講述民國初年的知識分子對精神世界的追求和對理想社會的探索;《山河入夢》寫的是建國后五六十年代的知識分子在中國社會發(fā)展建設時期對社會改造的實踐;而《春盡江南》則放眼當下中國社會,描寫當代知識分子的生活狀態(tài)和精神現(xiàn)實。
一、傳統(tǒng)知識分子:桃源如夢,曇花一現(xiàn)
余英時先生曾在《士與中國文化》中提到:“孔子所最先揭示的‘士志于道便已規(guī)定了‘士是基本價值的維護者;曾參發(fā)揮師教,說得更為明白:‘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這一原始教義對后世的‘士發(fā)生了深遠的影響,而且愈是在‘天下無道的時代也愈顯出它的力量?!盵1](p2)在儒家文化仍然占據(jù)絕對主導地位的晚清社會中存在一大批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他們仍然抱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追求,處江湖之遠的陸侃與王觀澄就是典型代表。
《人面桃花》中的陸侃曾在揚州做官,后來受“鹽課”一案牽連,只好罷官回家。陸侃從私塾先生那里得到韓昌黎的“桃源圖”后,就一直沉浸在桃源夢境的烏托邦之中,幻想能在此地營造一個“世外桃源”,使百姓怡然自樂,自己理想得以實現(xiàn)。作者借丁樹則之口,說陸侃認定普濟就是晉代陶淵明發(fā)現(xiàn)的桃花源,他要在普濟造一條風雨長廊,把村里的每一戶人家都連接起來,使普濟人免受日曬雨淋之苦。而他的行動卻連夫人也反對,還被世人當作無藥可救的瘋子,最終在桃花源未能實現(xiàn)的瘋癲中離家出走,再無消息。
陸侃作為典型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代表,其存在無非被人看做“瘋子”、“病人”而桃花源式的理想本身就是陶淵明幻想出來的精神避難所,卻成為后代文人為之不斷努力的理想,這種簡單樸素的理想從一開始就預示了失敗。格非在《人面桃花》的開篇設計的這場寓意深刻的出走,代表了傳統(tǒng)知識分子身體和精神的雙層放逐和消逝,象征了傳統(tǒng)知識分子夢想追求就此破滅,化為灰燼。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傳統(tǒng)文人準則又一次得到了印證。
而恰巧在同一時代,陸侃的女兒秀米被土匪劫持到花家舍后驚奇的發(fā)現(xiàn),“父親這一瘋狂的設想竟然在一個土匪窩里變成了現(xiàn)實。她看到的這座長廊四通八達,像疏松的蛛網(wǎng)一樣與家家戶戶的院落相接。長廊的兩側,除了水道之外,還有花圃和蓄水的池塘。塘中種著睡蓮和荷花,在炎夏的烈日下,肥肥的花葉已微微卷起,成群的紅蜻蜓在塘中點水而飛。家家戶戶的房舍都是一樣的,一個小巧玲瓏的院子,院中一口水井,兩畦菜地。窗戶一律開向湖邊,就連窗花的款式都一模一樣。”[2](p141)這個桃花源的設計者王觀澄辭官歸隱,游歷于山水之間,才最終發(fā)現(xiàn)了這個湖心小島。王觀澄本欲在島上隱居生活,可后來他改變了想法,他要這里人人都衣食豐足,謙讓有禮,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成為世外桃源,但是他苦苦經營的花家舍最后卻成為了土匪窩,在兄弟之間爭奪地位的自相殘殺中淪為了一片廢墟。
表面看來,與陸侃相比王觀澄的烏托邦理想似乎實現(xiàn)了,至少實現(xiàn)過。但是從結果來看王觀澄的有形的烏托邦也是經不住考驗的,這種妄想回到原始社會的歷史倒流在實踐中破產。而更大的悖論,也更加帶有諷刺意義的是,花家舍這樣一個安居樂業(yè)的處所,竟然靠土匪交易維持正常運轉,人們表面看似和諧背后卻各藏殺機。王觀澄與陸侃兩人之所以失敗,原因在于他們都沒有完整的理想信念支持,沒有成熟的、切合實際實施方法。他們的動機一個來自對焦先的追隨,一個來自一張韓昌黎的畫作,他們尋求的其實是陶淵明構建的精神世界,也是自己內心的慰藉,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失敗的結局。另外,兩人都始終無法擺脫傳統(tǒng)文人浸染的儒家知識分子建功立業(yè)、立德立言的個人名利追求。在他人看來陸侃雖然嘴上有歸隱哀世之嘆,但心卻是貪戀官場;王觀澄則逃脫不了名、利二字,他想贏得花家舍三百多人的尊崇,流名千古。這樣的出發(fā)點單純而脆弱,即使桃源的夢想有過閃光,也只是如曇花一現(xiàn),稍縱即逝,在巨大的社會現(xiàn)實面前不堪一擊。
二、革命知識分子:大同理想,挫敗凋零
在“江南三部曲”中張季元、陸秀米、譚功達無疑是最具有革命色彩的知識分子代表。他們雖然處在不同的社會時代,有著不同的時代任務,但對于烏托邦理想的追求卻是極其相似的。他們都不再以個人的精神滿足作為最高追求,將兼濟天下作為附帶品,而是本身就立足社會的變革和發(fā)展建設,情感上更多的是利他而非己,并帶有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訴求,但在追夢的過程中也不可避免的摻雜了個人信仰的、情感的和社會政治的、經濟的等多方面復雜因素。
清末社會內憂外患,動蕩不安,隨著列強的入侵一步步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知識分子理所當然的承擔起了救亡圖存、社會變革的歷史責任。值得一提的是,在整個列強入侵的過程中,文化的交流碰撞為中國的知識分子注入了新的理想追求和主義信仰,促進了傳統(tǒng)文人向現(xiàn)代知識分子和革命者的轉變。組織反清蜩蛄會的革命黨人張季元曾追求自由、平等要建立新秩序的大同國家,但在他的日記中又看到他沉溺于情欲享受,模糊了革命的真實目的,其革命的手段則是極其蠻橫、六親不認的《十殺令》。張季元曾經純潔的革命目的慢慢摻雜了大量的個人利益,強盜土匪一樣的暴力革命方式實際上也是以自我為標準,其強烈的阿Q式革命造成實現(xiàn)烏托邦理想的目的和方式扭曲變形,最終導致了革命失敗。秀米在很小的時候就受到父親陸侃的影響,繼而又在花家舍將王觀澄的理想接過來,革命黨人張季元留下的日記又打開了秀米烏托邦理想的新天窗。所以秀米一心革命要建立的烏托邦世界的血液中包含了多種復雜的基因。她從日本重回普濟變賣田地,設立育嬰堂、書籍室、療病所、養(yǎng)老院,在水利工程失敗后轉而修建學堂、聯(lián)系同志、策劃反清投入了不顧安危的革命中。但她的革命理想?yún)s陷入了理想化的絕對平均主義之中,“把普濟的人都變成同一個人,穿同樣的顏色、樣式的衣裳;村里每戶人家的房子都一樣,大小、格式都一樣。村里所有的地不歸任何人所有,但同時又屬于每一個人。全村的人一起下地干活,一起吃飯,一起熄燈睡覺,每個人的財產都一樣多,照到屋子里的陽光一樣多,落到每戶人家屋頂上的雨雪一樣多,每個人笑容都一樣多,甚至連做的夢都是一樣的?!盵3](p234)秀米追求的人人平等實際是忽略了人的個性,甚至想把所有人當作一個人以求絕對的平均主義。不難看出這種模式的大同社會從本質上是陸侃、王觀澄和張季元理想的復合體,這里既有桃花源式的幻想,又有大同世界的追求,同時充滿了主觀主義色彩,就秀米本身來看革命的目的更多的成分是為了安頓自己心中的迷亂。這種混合的理想動機除了激情,無一是實現(xiàn)夢想應有的正確因素,因此失敗是不可避免的。
《山河入夢》中的譚功達作為五六十年代的知識分子,他生活的社會時代已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變化,相比他母親秀米的“破壞——重建”的革命烏托邦理想,譚功達的革命理想則是在新時代中建設、發(fā)展共產主義社會。位居縣長的譚功達要在梅城修建水庫、造發(fā)電廠、挖運河、通公路、修沼氣……在當今已經實現(xiàn)了譚功達的理想的時代,我們不得不承認他在那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超前意識。但是在那個社會主義高速建設的時期,人民的愿望是“跑步進入社會主義”,他的理想顯然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已經嚴重脫離了實際,不符合當時人們的現(xiàn)實要求,自然是不被允許存在的。如果說他烏托邦理想破滅的根本原因是脫離實際,那么時代則是殺死他夢想的直接原因。譚功達在社會建設的理想失敗后來到花家舍人民公社,這里人們自愿勞動、衣食豐足、物品共享,廣場、學校、郵局一應俱全,這里的人們過著他一直以來夢想著實現(xiàn)的生活。歷史驚人的相似,同王觀澄建立的花家舍一樣,郭從年的花家舍,表面上完美無瑕,但其內部卻令人毛骨悚然。這里的人們過得并不幸福,這種烏托邦建立在專制甚至壓迫人的欲望的基礎上,“101”的神秘組織用壓制人欲、磨滅個性與自由的監(jiān)督和管理方式促進組織運轉,甚至有人對別人笑都有可能受到調查,人們面無表情,內心恐懼?;疑崛嗣窆缑篮玫谋砻媾c人貧瘠的內心形成鮮明的對比,偽造的共產主義烏托邦理想社會不過是一層虛假的面紗。如此場景正印證了王觀澄的話:“花家舍遲早要變成一片廢墟瓦礫,不過還會有人重建花家舍,履我覆轍,六十年后將再現(xiàn)當年盛景。光陰流轉,幻影再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蓱z可嘆,奈何,奈何?!盵4](p115)
三、當代知識分子:赤城不在,夢盡江南
蘇珊·桑塔格說:“我們不再生活在一個烏托邦的時代,而是生活在一個每種理想皆被體驗為終結——更確切地說,已越過終結點的時代?!盵5](p357)21世紀的中國飛速發(fā)展,人的物質追求和精神需求得到了充分的滿足,但在市場經濟的沖擊下也滋生拜金主義、極端個人主義和享樂主義。格非在《春盡江南》中一改前兩部描寫知識分子烏托邦理想追求及破滅過程,而是對準當下中國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現(xiàn)實,討論在前兩代人的美好理想如今已經實現(xiàn)了的當代社會中,知識分子該何去何從的深刻問題。
譚端午在鶴浦地方志的單位做閑職,每天沉浸在古典音樂之中,反復讀著歐陽修的《新五代史》,他對工作、生活和政治沒有任何興趣,用她妻子家玉的話說,就是“正在一點點地爛掉”。在以家玉為典型代表的社會成功人士眼里,烏托邦的理想追求受到的只能是這樣的嘲笑和鄙夷。端午雖然在《新五代史》這本“衰世之書”中感受到了當代社會知識分子的悲涼,但是他依然坐以待斃,像一個隱世者一樣保持著與這個齷齪世界的距離,不做任何反抗。詩歌作為一種直擊人心的文體,是時代的良心,格非在《春盡江南》中多次顯示作為詩人的端午已經喪失了一個知識分子應有的赤誠之心,他的烏托邦只能在“嗚呼”的哀嘆中消失殆盡,成為一個夢想的頹廢者。與端午知道自己的烏托邦將死卻無能為力相比,家玉是更令人悲哀的。年輕時候的李秀蓉也曾對生活和夢想充滿激情,喜歡詩歌,幻想愛情,甚至第一次與端午相見就獻上了自己的身體,而當晚端午卻拿了她身上的錢,拋棄了正在高燒的她消失不見。在遭受第一次的理想烏托邦幻滅后,她將自己改名為龐家玉,過起了另一種生活,她做起律師工作,追求時尚,投資買房,為孩子的老師送禮……儼然成為了這個時代的勝利者,她本以為這樣足可以證明她重生后的成功,殊不知此時的她已經陷入時代烏托邦的洪流之中,她不過是一個被烏托邦時代的利用的人,夢想一步步被吞噬,直到她被檢查出絕癥才重新考量自己的精神世界,最后去了西藏那個未被時代污染的地方尋找自己心里的烏托邦,但終究還是死在了追求理想的路上。家玉看似成功的路上一次次的遭受著失敗,她對丈夫的鄙視反而映襯了自己的失敗。在理想追求一步步被否定之后格非并沒有給予家玉任何同情,而是用死亡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宣布烏托邦理想徹底的失敗。80年代海子的去世似乎預示了一個時代的結束,詩人徐吉士曾為了詩歌拋灑激情與浪漫,為了海子的追悼會四處奔波,當年對詩歌一片赤膽忠心之人,最后卻在新的時代粉墨登場,搖身成為了四處尋歡作樂的花花公子,借著召開詩歌會的名義,一群所謂的詩人在曾經的花家舍附庸風雅,吃喝享受。徐吉士的變化是個人的也是普遍的,他代表了當下社會被物欲沖昏頭腦、精神極度虛無的一類知識分子,他們的理想如同死亡前的狂歡,最后將會像溫水煮青蛙一樣不知不覺地死于安逸。作為三部作品的一個重要的意象——花家舍代表了幾代知識分子心里的烏托邦,是追求理想的動力來源,而這場詩歌會讓一切變得十分諷刺,甚至荒誕,同時宣告了烏托邦的夢想追求時代已經成為了歷史。
不難發(fā)現(xiàn),當《春盡江南》緩緩展開后,格非將一個巨大的悖論擺在我們面前,張季元曾經追求的自由、平等,王觀澄渴望的安居樂業(yè),秀米曾要建立的學堂、養(yǎng)老院,譚功達計劃的沼氣、水壩,這些當時可望不可即的東西在當今社會都一一得到實現(xiàn),甚至一些已經由于落后被拋棄,而此時知識分子反而失去了烏托邦理想沖動,要么變得安逸享樂,萎靡不前;要么退世逃避,唯唯諾諾;要么心靈異化,如同瘋子,他們被自己建立的時代反噬,夢想被夢想本身的實現(xiàn)溶解,至于精神危機之中。幾代人曾用生命的赤城構筑的烏托邦理想的大廈在當代知識分子那里毀于一旦,知識分子精神頹廢的甚于生命的死亡,這種悲哀是正如《春盡江南》書名的含義一樣——夢想的繁華春天已經消失不見于江南。
在漫長而曲折的烏托邦理想追求過后,知識分子摒棄的不僅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更多的是對于理想追求的勇氣和動力。那些曾經為了烏托邦理想追求的人盡管不可避免的走向了失敗,但他們的悲壯行為至少留存英雄主義的精神。如果沒有張季元和秀米等早一批革命者的探索,譚功達所生活并為之努力的世界可能就不會存在了,同樣,如果沒有譚功達一代建設者的嘗試,我們當今生活的時代將不可想象,在這個過程中失敗者與成功者一樣體現(xiàn)出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就此而言,烏托邦理想追求的真正意義在于使知識分子在歷史的回望中和生命的本真中,尋找和保持對理想的熱情,這正是格非通過小說帶給我們的深刻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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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北方民族大學文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