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寧 銳
蘭花是對著我的一盆蕙素所寫,然而必須強(qiáng)調(diào)的是,雖是寫生,但國畫其實(shí)又最忌“寫生”,生者,生機(jī)也,非生命之謂。脫離了繪者的本心,一切“生”都將是死的。中西繪畫,工具不同,動機(jī)不同,主體不同,對象所反映的本質(zhì)不同。一句話,“道”不同。或者說是哲學(xué)精神不同。
所以,在一位畫家的筆下,蘭花都是一個模樣是沒意思的,總是和古時先賢前輩們所畫的貌似一樣,更是沒意思的。所謂寫意,非己造之意,意乃中介也—下達(dá)物象,上通天際。與天通即得道,與物融乃成法。得道或謂虛,無形也;成法實(shí)也,惟物有形。蘭花有千百種,人心本一,格物致知,所以一生萬物,一紙幽蘭各個不同。
就算我達(dá)不到,我在紙上談兵,我在信口開河,我也有權(quán)利表明我平時一般不喜歡那么明朗的小態(tài)度。
清明回鄉(xiāng)掃墓。村口,孩提時陪伴我們成長的那一排排高聳的白楊樹早已消失不見,偶爾幾株杏花、桃花點(diǎn)綴在平房瓦舍間,依舊笑舞春風(fēng)。上山下山,藍(lán)天白云下的土地總是芳香,祭拜列祖列宗,人生便是一場傳承。
歸京,喜見茶臺上的翠蓋裊娜綻放,惜乎余又將啟程。我將這小小翠蓋握于掌間細(xì)細(xì)端詳,不知它已開了多久。春蘭花期本在立春到春分,不知為何,這盆翠蓋年年于清明時節(jié)放花,若有所寄焉。
此蘭小荷花瓣,株型嬌小玲瓏,葉片短而屈伸有力,花精致得一絲不茍。最宜置于茶幾案牘,深得白樂天“小庭亦有月”之致。余嘗為其賦詩,即隨《蘭花旨》原稿之文所刪者也,今復(fù)錄之:
臨池一盞草,菡萏夜添香。玉葉娉婷立,相攜對景光。
清明,家人密云郊游。妻兒徑入菜園農(nóng)場,我拔足飛奔上山。春草初綠,柳絲鵝黃,遍野杏花爛漫。腳踏泥土,擁抱青山,這感覺總是讓我心情恬然美好,童年漫山遍野奔跑的記憶再次歸來。二十年再見野花白頭翁,俯身注視久之,忍心不去動它。未攜刀鏟,徒手挖野菜一袋,盡量不拔根,讓其生生不息。夫人見我久不至遂踏青來尋,生態(tài)園中揮鐮割春韭一壟,拔蔬菜若干,小酌紅酒一杯,意興闌珊。
歸途,藍(lán)天白云一如故鄉(xiāng),不禁再吟稼軒句“城中桃李愁風(fēng)雨,春在溪頭薺菜花”。天地廣闊,以此忘憂。
今日農(nóng)歷谷雨,春天的尾聲。忙活了一天,給蘭草們施肥噴藥,一盆蕙蘭盛開,亂花迷眼,香氣撲鼻。獲沈氏蘭苑所贈蓮瓣蘭奇花素一叢,又收到皖中蘭友汪氏寄來的春蘭老種汪字,以此相贈自有深意在。另有下山蕙素一株,尚帶著盛放的鵝黃色花朵,嬌嫩欲滴幾欲透明。
將幾株蘭草一一消毒、晾干,上盆,種蘭的時候又想起了阿唐。阿唐走了,家里來了新成員,白色的小加菲鋼蛋。名字起得土一點(diǎn),據(jù)說這樣更好養(yǎng)。鋼蛋性格完全不似阿唐,精力過剩,毫不深沉,整天自己找樂,翻跟頭、倒立、跳遠(yuǎn)、爬上爬下,在蘭草叢中鉆來鉆去,不高興了就大聲叫喊,他的字典里沒有憂郁二字。
想念永遠(yuǎn)的阿唐,也祝福小家伙鋼蛋?;ㄩ_了,總有落時,病樹前頭萬木春,新生的,總要繼續(xù)走下去。
今年建蘭第一支,宜賓荷仙。氣溫驟升,小花一夕盛放,提前入夏,對花即興寫生,乃題曰《幽蘭消夏圖》。
建蘭水仙名品頗豐而各具其妙,蘭之花貌多與其葉態(tài)相諧,觀葉往往可以知花。宜賓荷仙,葉厚而平,順勢弓垂,其花亦然,瓣肥而短,老實(shí)巴交,有美玉之質(zhì),有呆萌之感;瀘州荷仙,葉相對薄,葉面波瀾不平,生勢隨意,其花也靈巧俊俏,活潑開朗,飄逸多姿。此二者乃特征對比極鮮明者,舉一可以反三也。
所謂相由心生,觀妙觀徼,臨池涉事不亦然乎!所南翁畫蘭,雅氣和暉;個山驢寫蘭,樸拙酣暢。同懷家國破碎之悲,而下筆迥然有別,其人自異爾,豈非高士如蘭者歟?
晨起,朝陽金輝里為十幾株小盆蘭草澆水罷,裁紙拈毫作《格蘭圖》一幀。
儒家所謂格物致知,是探幽索隱,須洞悉萬物反照自身,通由實(shí)踐掌握真理。王陽明少時對竹默坐,格竹不成乃悟知行合一之說。蘭亦須格,要使胸有成蘭,觀蘭問道,非朝夕體物未可也。
時人忽崇宋畫,其實(shí)矯枉過正矣。宋畫務(wù)求寫實(shí),手上功夫既深,假可亂真,后世難追。然如東坡謂“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只作實(shí)處,自然少情,生機(jī)何以出?此其病也。要須元明文人畫興,筆墨情趣間始見生意。理學(xué)之格物,也講天人合一,萬物終歸于人心,方有意義在。
宋末諸家,啟元明寫意精神之先,因有所南、子固之蘭,仲仁、楊無咎之梅,始見李衎、衡山之蘭,王謙、王冕之梅也。至若清人則窮途,過猶不及也。是宋人專重格物,而清人不知格物,長此久矣,迨于今世,寫意一途遂有履冰之危。
為蘭寫照,亦如攝影,非現(xiàn)輪廓爾,必求為對象傳神。格蘭之法,由觀者入神入,而由畫圖出神出。識者自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