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洪 燭
整座草原,等待一位不在場的英雄
原地站立的馬,等待尚未到來的騎手
正在書寫的詩篇,忘掉自己的作者
只牢牢記?。耗莻€使歷史成為配角的人物
他的名字叫格薩爾……
年復(fù)一年的賽馬會,把史詩
吟唱一遍又一遍:草綠了又枯,枯了還綠
英雄不會死去,總在你需要的時候復(fù)活
哪怕?lián)Q乘另一匹馬,改用另一個名字
我認(rèn)得出他來:跑在最前面的是格薩爾
他揮動鞭子,我撥動琴弦
他跑得更遠(yuǎn),我的心跳得更快
他奪得原本屬于他的王冠
我奪得屬于無數(shù)詩人的桂冠——
今年賽馬會上,格薩爾將親手給我戴上
可可西里
在我腦海里,玉樹呈現(xiàn)為一張地圖的形狀。一張以粗獷的筆觸畫在牛皮紙上或刻在巖石上的地圖。我借助它的指引夢游。
玉樹藏族自治州轄6個縣:玉樹,囊謙,稱多,雜多,曲麻萊,治多。這些地名像牧歌一樣動聽。
自治州首府駐玉樹縣結(jié)古鎮(zhèn)。結(jié)古鎮(zhèn)意為“貨物集散的地方”,自古即為青川藏之地的交通樞紐和重要貿(mào)易集散地,往來客商云集。僅以茶葉為例:歷史上川西雅州每年都要發(fā)出9萬馱至結(jié)古,再由結(jié)古發(fā)5萬馱至拉薩,剩下4萬馱在青海南部各蒙藏聚居地銷售。那時候貨物大都由騾馬或駱駝馱運(yùn)。
我假設(shè)自己是跋山涉水的商旅,古道西風(fēng),斷腸人在天涯。在高寒地帶,這是一座多么溫馨的驛站,總在流浪者倍感孤單時出現(xiàn)。
不妨換一個角度,把自己當(dāng)成外來者,把故鄉(xiāng)當(dāng)成異鄉(xiāng)來看待,會有更多的發(fā)現(xiàn)。因之而知曉結(jié)古鎮(zhèn)不僅對我,而且對別人所具有的意義。它是一個暫時的家,可以為再次出發(fā)汲取力量。不管回西寧,還是去拉薩,都不會忘掉結(jié)古鎮(zhèn)的一碗酥油茶。
結(jié)古鎮(zhèn)附近草甸草場面積廣大,去走走吧,感受玉樹草原的充沛活力。每年夏天,7月25日至8月1日,草原上都舉行賽馬會,這是青海規(guī)模最大的藏民族盛會。
賽馬會相當(dāng)于玉樹草原的年輪。我小時候數(shù)著一年又一年的賽馬會長大的。闊別十年之后,再看,血一點(diǎn)點(diǎn)熱起來。我要用眼前飄舞的哈達(dá),續(xù)接中斷了的記憶。畢竟,我的身體里流著高原游牧民族的血。
脫下從北京穿過來的休閑服,換上藏袍,我又回到從前的我。騎在馬背上的小伙子們,這下你們該認(rèn)出我了吧?我是十年前離開的小姑娘央金啊。
你們中的誰,有勇氣,捎上我吧??缟像R背,才可以確認(rèn)自己回到玉樹了。
賽馬會是選拔英雄的儀式。小伙子們,加把勁吧。你們中的誰,會成為我心目中的英雄?會成為別人心目中的英雄?
首先,要成為自己的心目中的英雄。心中必須有一個英雄存在,才可能無限地向他靠攏。騎上一匹跑得最快的馬,追趕史詩里的英雄,直至和他融為一體。你成為英雄了。不,那是英雄因?yàn)槟愣鴱?fù)活了。我愛英雄,也愛那些想成為英雄的人。
我們都傾聽著《格薩爾傳》長大的。我們的血統(tǒng)能在這部全世界最長的史詩里找到源頭。《格薩爾王傳》是藏族人民集體創(chuàng)作的英雄史詩,把古代神話傳說民間故事民歌和諺語熔于一爐,有100多萬行,2000多萬字,字?jǐn)?shù)遠(yuǎn)遠(yuǎn)超過世界幾大著名史詩的總和。它自公元前后誕生,通過世世代代說唱藝人的繼承和傳播而愈加豐滿,被稱為“活的史詩”。
治多縣的藏族女子
可可西里的草原
飄揚(yáng)的經(jīng)幡
《格薩爾王傳》講述格薩爾作為半人半神的英雄降臨人間,做黑發(fā)藏人的君王,降妖仗魔,造福百姓,體現(xiàn)出藏族奮發(fā)向上的進(jìn)取精神。
藏族有句諺語:“每個人嘴里都有一部《格薩爾》?!毖┯蚋咴课徊孛穸紩v述格薩爾的故事,在傾聽和演繹的過程中又不斷把自己的情感添加進(jìn)去。
我小時候參加賽馬會,最感興趣的就是聽藝人說唱《格薩爾王傳》。說唱藝人藏語里叫“仲堪”,說唱前要舉行焚香請神或?qū)︾R而歌等各種儀式,還要頭戴插有形形色色羽毛或其它飾物的高帽子作為道具,手拉牛角琴或手搖小鈴鼓為自己伴奏。他們中有的人甚至不識字,完全憑記憶說唱漫長的史詩,可見格薩爾活在每位藝人的腦海里,偉大的偶像會源源不斷地給崇拜者提供靈感。藝人們認(rèn)為說唱史詩的本領(lǐng)無法通過師徒或父子相傳承,要靠神靈啟迪,借助神力使自身成為史詩的載體。必須有詩神附體,才能使古老的英雄在自己聲情并茂的追述中復(fù)活。
童年時,奶奶告訴我:一代又一代說唱藝人出現(xiàn),是與格薩爾王有關(guān)系的某個人物的轉(zhuǎn)世。
說唱藝人知道自己從事的勞動是神圣的,是否還知道:他們在聽眾眼中也是神圣的。隨著格薩爾征戰(zhàn)或歷險的故事在空氣中凸現(xiàn),聽眾變得越來越虔誠,相信這就是發(fā)生在昨天的事情,甚至還在今天延續(xù)。
今年賽馬會,我又見到十年前見過的鄰村那位藝人。他稍微老了一點(diǎn),臉上多了幾道皺紋??筛袼_爾在他的說唱中永褒青春。
賽馬會上的藝人,正在講述格薩爾參加過的千百年前的賽馬會:格薩爾十二歲時,在整個部落賽馬大會上取得勝利,獲得王位,同時娶美麗的森姜珠牡為妃……英雄抱得美人歸。
聽到精彩處,我下意識地瞧瞧周圍:偉大的格薩爾,是否可能在今年賽馬會上出現(xiàn)?已置身于天國的英雄,一定也很想再來屬于他的草原賽馬,哪怕僅僅是微服私訪。
賽馬場上那些年輕英俊的騎手,誰有可能成為格薩爾的化身?至少,應(yīng)該能體會到少年格薩爾在江山與美人面前躍躍欲試的那份豪邁。
草原還是一樣的草原,人是否還是一樣的人?我周圍的所有人物,是否都曾經(jīng)在千百年前那屆賽馬會上出現(xiàn)過,為了襯托格薩爾橫空出世的剽悍身影?給英雄做配角,也是一種榮幸。
那么我是誰呢?被一隊奔馬親熱地圍繞著,被一群多情的騎手贊美著,多么希望自己是格薩爾的王妃珠牡啊,正在等待想像中的英雄。不,也許他已經(jīng)到來,只是我暫時還無法分辨:他是騎手中哪一位?
行吟詩人,請講得快一點(diǎn),再快一點(diǎn)……我想早點(diǎn)知道:格薩爾與珠牡怎么會合的?誰先認(rèn)出了對方?
競技的騎手,請跑得快一點(diǎn),再快一點(diǎn)……我同樣想早點(diǎn)知道:你們中誰將成為今年的英雄?
你們從格薩爾那兒繼承了勇敢,我從珠牡那兒遺傳了美麗——我們都是史詩的孩子,都是格薩爾王的后裔。
年復(fù)一年的賽馬會,是玉樹草原最激動的日子:它等來了英雄的兒女,也就等來了新的英雄。
史詩將永遠(yuǎn)地傳唱。英雄將不斷地延續(xù)?;氐轿页錾男抡?,遇見兩位在草坡嬉戲的兒童,天真得像永遠(yuǎn)不會長大似的,自由得像天地間的精靈。我仿佛看見自己的童年。仿佛邂逅童年的自己。
繼續(xù)聯(lián)想,甚至覺得童年的格薩爾也可能這般模樣,也可能在同一片草坡上玩耍。史詩里說,格薩爾五歲時隨母親遷徒到黃河源頭的村莊。玉樹草原沒準(zhǔn)也留下過他稚嫩的腳印。
低頭啃草的老牦牛,你有多么老?你見過格薩爾嗎?你知道他怎么長大的嗎?
每次回玉樹,我都要去一趟治多縣貢薩寺附近的池塘,傳說那是格薩爾王妃珠牡洗臉梳妝的地方。傳說用這水洗臉,姑娘們會越長越像珠牡。難怪治多的女孩漂亮,遠(yuǎn)近聞名。
我坐在池塘邊,用這水洗臉,看見一個美麗的人影。我凝視著她,她也凝視著我,似乎都對對方充滿好奇。不知道我看見的是水中的珠牡,還是水中的我自己?
多么希望看見的,是千百年前那位屬于格薩爾的美女。我同樣希望:不僅僅是我看見她,她,也能看見我呢。她看見我,就像看見一個新成長起來的自己。她的幸福,也在我臉上延續(xù)。
貢薩寺
格薩爾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