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騰咆哮的古老黃河，孕育于巴顏喀拉 山，出青海，過甘肅，澆灌了寧夏沃土，潤澤 了內(nèi)蒙古草原，突然調(diào)頭南下，波浪滾滾涌 入晉陜峽谷，洶涌澎湃，雄渾跌宕，躍壺口， 出龍門，河面豁然開朗。伴隨著飛機的徐徐 上升，我憑窗鳥瞰久違的黃河，從龍門至風 陵渡的這一段河床，就像一片寬闊而橙黃的 湖面。我家就住在這段黃河東岸的。

古老的黃河孕育了古老的華夏民族，孕育了古老的華夏文明。因此千百年來，人們親切地把黃河尊稱為中華民族的“母親河”

母親河也有七情六欲，有反復無常的情緒。我生于斯、長于斯，親身經(jīng)歷了母親河演繹的一幕幕人間悲喜劇目。

從我呱呱墜地的那天起，我就喝著黃河水，唱著黃河謠，觀著黃河浪，聽著黃河濤，是母親河甘甜的乳汁哺育我長大。在母親河畔濕漉漉的泥土上，留下了我稚嫩的足跡一串串—

挖野菜

冬末的一場大雪，邁進春天的門檻，在人們的不經(jīng)意間漸漸變作淅淅瀝瀝的春雨。

春雨貴如油！

如油的春雨滋潤了廣袤的大地，也滋潤了平坦無垠的黃河灘涂。雁燕不見面，黃河灘涂這個大舞臺，大雁和小燕子你唱罷了我登場。角色的轉(zhuǎn)換，預示著節(jié)令的更迭。蟄居一冬天的人們推開了緊閉的窗戶，春天清新的空氣便撲面而來。

男人們脫掉厚厚的老棉衣，拾掇好農(nóng)具，嘴里哼著古老的蒲劇，手里晃動著鞭子，趕著牲口忙忙活活地開始了春耕生產(chǎn)。廣袤的原野上人歡馬叫，鶯歌燕舞，又開始上演著一年一度春天的交響曲。

年輕的大姑娘小媳婦換上艷麗的羊絨衫和褲裙，也換上了愜意愉悅的心情，滿面春風地提上竹籃籃，拿著鐵鏟鏟，邀來伙伴們，下到黃河灘，去把野菜剜。我們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們歡快地蹦蹦跳跳緊隨其后，也加入到這挖野菜的行列。

最先露出地面的野菜是和麥苗兒一起泛青的捻捻菜、舀油勺、白蒿苗、苜蓿芽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菜。露珠滋潤下，野菜更顯得嫩綠。嫩綠的野菜使剜野菜人的心情更感愉悅和蓬勃，褲腿和鞋襪被涼颼颼的露水打濕了，全然不管也不顧，瞪著兩只圓溜溜的大眼晴，只是低下頭全神貫注淘金般的尋覓野菜。漸漸地，野菜裝滿了籃子，豐碩收獲的喜悅也裝滿了心，溢上了臉。

站起身，伸伸胳膊展展腰，抬頭仰望長空，日將中午，到該回家做午飯的時候了。

回到家，搬一把小馬扎坐在北大巷的老槐樹下，鄰里們一邊擇野菜，一邊相互探討交流野菜的種種做法。擇洗干凈后，婦女們各自展示著自己做菜烹調(diào)的廚藝，涼拌、清炒、燉熬、蒸拌菜…剛采摘的鮮嫩野菜可以做出花樣繁多的美味佳肴。

不同的野菜適合不同的吃法，比如捻捻菜多做酸菜食用。端來一個大瓷壇子，把淘洗干凈的淰捻菜裝進去，用搟面杖把菜搗瓷實。再煮上一鍋花椒大料水晾涼后倒進去，蓋好蓋子捂上幾天，一壇子酸菜就發(fā)酵好了。用這些酸菜做一鍋漿水湯面條，味道酸溜溜，香噴噴，清爽可口，妙不可言，一不小心連舌頭也可能咽到肚子里去。

但黃河灘涂最多的野菜還要數(shù)甜苣和苦苣芽。它們是人們餐桌上野菜的主角。

春天里初露泥土的甜苣和苦苣芽，就像一對剛剛出生的雙胞胎，非常鮮嫩。剛采摘的甜苣和苦苣芽，流淌著乳白色的汁液。甜苣和苦苣外形酷似萵苣，只不過比萵苣要小一些。至于甜苣和苦苣最大的區(qū)別，顧名思義就是一甜一苦。從顏色和形狀上仔細觀看，二者也有細微的區(qū)別，剛出土的甜苣芽葉子背后莖稈的顏色是深紅色的，葉子頂端是圓形。而苦苣的顏色是綠白色的，葉子頂端是尖的，邊緣呈鋸齒狀。二者都可以食用，只不過用苦苣做出來的菜苦味較濃。據(jù)中醫(yī)講，苦苣雖苦，但它是排毒、消炎、瀉火的良藥。故鄉(xiāng)的人們因苦苣有苦味而棄之不食，所以多食甜苣芽。食用的方法多是蒸拌菜。拌菜的具體方法是：把淘洗干凈的甜苣芽先調(diào)上素油鎖住菜里的水分，再放入適量食鹽和各種調(diào)料，拌上干面粉攪拌均勻放在算子上，然后再把事先煮好的粉條子和切好的肥豬肉片子用調(diào)料和醬攪勻，也拌上干面粉，鋪在拌好的甜苣芽上放在鍋里蒸。蒸得豬肉里的油和調(diào)料的香味全滲進菜里，蒸得拌菜的香味隨著蒸汽彌漫了整個廚房，這誘人的香味飄溢出廚房，彌漫在庭院，飄向小巷。盛一大盤蒸熟的拌菜，再調(diào)上紅紅的油潑蒜辣子，那鮮美的味道是長年生活在鋼筋水泥鴿子籠似的城里人根本享受不到的口福。當然，新鮮的甜苣也可以用開水焯一下調(diào)上鹽醋和油潑辣子涼拌著食用。

村子中央關(guān)爺廟前的臺階上，是村民們農(nóng)閑時或者收工后時常遍閑桿子侃大山的老地方?；ò缀拥睦蠣敔?，胡子里長滿了許多地老天荒的故事，他們時常是遍閑桿子侃大山的主角。老爺爺捋著他那長長的花白胡子，神情凝重，慢條斯理地給我們講他們過去那些不堪回首的辛酸往事，講得最多的要數(shù)光緒三年和民國十八年的年僅了。那兩年故鄉(xiāng)遭大旱，糧食顆粒未收。特別是光緒三年那場年謹，赤地千里，餓殍遍野。為了活命，弱肉強食，竟然出現(xiàn)了人吃人，犬吃犬的慘狀。是黃河灘涂的野菜，救活了沿黃村莊鄉(xiāng)親們的生命。

改革開放以后，農(nóng)村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農(nóng)民逐漸走上小康之路，人們的溫飽問題得以解決。富裕起來的年輕人，好了傷疤忘了疼，出現(xiàn)了嚴重的鋪張浪費現(xiàn)象，老人們時常把野菜作為憶苦思甜教育后代的活教材，但是往往遭到年輕人的嗤之以鼻。

隨著社會的進步，經(jīng)濟的發(fā)展，人們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人們的思想觀念又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對待野菜的感情和態(tài)度也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變。吃膩了大魚大肉的人們，看著五花八門的野菜倍感親切，把野菜親昵地稱作“野味”。雖然僅僅一字之差，但它標志著人們生活水平和認知的提高，也標志著人們對野菜的感情有了明顯的升華。

現(xiàn)在的甜苣不僅是故鄉(xiāng)人們餐桌上的珍品，而且也是鄉(xiāng)親們一項經(jīng)濟來源。有的外貿(mào)食品加工企業(yè)，大量收購甜苣芽，經(jīng)過加工裝成罐頭運往城市，堂而皇之地擺上了高檔飯店的餐桌，有的甚至漂洋過海，成為老外的盤中美餐。

游泳

夏天粉墨登場了。舉目遠望，遼闊的田野里，金濤連天，微風徐來，時起時伏，構(gòu)成了一幅波瀾壯闊的豐收美景圖。

社員們平整好打麥場，拾掇好收麥的農(nóng)具，磨鐮霍霍地做好夏收的一切準備工作。人們在鳥兒“快黃快割”的聲聲催促下，起早貪黑地投入到熱火朝天的夏收之中。

在農(nóng)村，夏收是一年中最繁忙的時節(jié)。特別是我的故鄉(xiāng)，作為產(chǎn)麥區(qū)忙活勁更顯突出。老農(nóng)們把夏收稱作“龍口奪食”，不敢有絲毫的大意和懈怠。稍微怠慢一下，遇到一場狂風或暴雨，一年的莊稼將毀于一旦。所以每到夏收時節(jié)，男女老少齊上陣，就連平時病快快的老病號，也從病榻上掙扎起來，投入到緊張的夏收之中。

天剛蒙蒙亮，生產(chǎn)隊的鐘就敲響了，社員們在生產(chǎn)隊長高喉嚨大嗓門的催促下，拖著疲憊的雙腿來到成熟麥田地頭，每人三行，一字排開。好把式在前面領(lǐng)割，其他人汗流浹背揮舞著手中的鐮刀緊隨其后，把成片成片的麥子割倒。然后由最強壯的男勞力把割倒的麥子裝上像小山一樣的大車運回打麥場。留在打麥場上的社員們，像攤軟面煎餅一樣把麥子攤在打麥場上。經(jīng)過毒日頭的暴曬后，老農(nóng)們便趕著牲口拉著碌磷一圈一圈地碾軋。

在我們老家，每到夏收時節(jié)，學校都要放麥假，教學生們幫著大人們?nèi)ナ整?。我們這些年齡小點的孩子們，打著鮮紅的少先隊隊旗，系著紅彤彤的紅領(lǐng)巾，手提竹筐子，高聲朗誦著“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來到剛收割過的麥田，仔細地撿拾遺灑下來的麥穗，做到顆粒歸倉?？諘绲奶镆笆且粋€大課堂，孩子們在驕陽的烘烤下，一邊揮汗如雨認真地撿拾麥穗，一邊通過辛勤的勞動，從實踐中解讀和領(lǐng)悟著“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深刻涵義。

也有個別男孩子的分工就是在打麥場南墻根的蔭涼處，端著一個爛簸箕或者破竹筐子當糞信。糞信的主要任務就是在碾場的牲畜拉糞便時趕快沖上前接住，以免弄臟了糧食。

碾場的老農(nóng)一手牽著長長的牲口韁繩，一手揮動長鞭子趕打著牲口，嘴里還不停地吼著那古老的蒲劇，目不轉(zhuǎn)睛地密切注視著牲口的尾巴，只要看見牲口的尾巴往起翹，趕快就喊：“拉了，拉了！”糞倌聽到喊聲，以百米沖刺的速度端著爛簸箕或爛筐子對著牲口的屁股，將糞便接在筐子里。我小時候就當過這樣的糞倌。

經(jīng)過一天的碾打，黃昏時候開始起場。把經(jīng)過碾打的麥秸堆在場邊，把碾打下來的麥粒堆在打麥場的中間，然后用扇車扇去麥芒和塵土，再把干干凈凈的麥子運進倉庫。

經(jīng)過一天的緊張勞動，人們個個一身塵土，一身臭汗，汗水沁透了背心和汗衫，濕了干，干了又濕。汗?jié)n在背心汗衫上繪下了地圖一樣的一個一個不規(guī)則的白圈圈一故鄉(xiāng)人稱“尿曲鏈”。收工后，勞作了一天的人們便要到黃河里去痛痛快快地洗個澡，洗去滿身的汗臭和疲憊。

烤麥天的日頭格外毒，在把麥子烤熟的同時好像要把整個大地烤焦似的，河水也被太陽曬得暖融融的。我們這些男孩子不知疲倦地雀躍著跟隨大人們來到河邊洗澡?？粗且慌排艠O具吸引力的波浪嘩啦啦地涌向那綿軟的沙灘，我們就像一只只久早逢甘霖的小水鴨，拍打著小翅膀，歡快地、急不可待地投入到母親河的懷抱。

勞累了一天的大人們，仰臥在涼爽的河水里，微閉著雙眼，任憑涌浪在身上不住地蕩滌，一邊用粗糙的大手揉搓著身上的油膩，一邊教我們這些孩子游泳。最初學習的泳姿是“狗刨”。所謂“狗刨”，顧名思義就是像狗一樣兩手在前邊不停地往后刨，兩只腳在后邊一上一下不停地打水，濺起一串串水花?！肮放佟笔俏覀兂鯇W游泳的基礎課，難免要嗆上幾口河水，交上點“學費”。

學會“狗刨”以后，我們就開始學習仰泳、踩水、綽水等其他泳姿。

綽水是在黃河游泳最常用的一種泳姿。綽水就是我們通常說的自由泳。和自由泳所不同的就是在游泳時頭和前胸要始終露出水面，這也是在特定環(huán)境下的一種特殊要求，因為黃河含泥沙量太大，水太渾，浪太急，頭在水里難免要嗆水。

夏日的晉南酷熱難耐，那個熱勁簡直不亞于“三大火爐”。特別是三伏天，不管你走到哪里，都感到熱浪滾滾，汗水直往出冒。唯有跳進涼爽的河水里才能解除心中的熱燥。學會游泳的我們，就像抽大煙上了癮似的，一天不去河里游泳心里就直癢癢。

隨著游泳水平的不斷提高，膽子也越來越大。男孩子喜歡爭強好勝。為顯擺自己的游泳水平，經(jīng)常到驚濤駭浪中去賣弄。

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黃河沿岸的村莊，幾乎每年都有被河水淹死的小孩，而且淹死的大都是水性比較好的。死者往往都是自認為水性好，膽子大，到那驚濤駭浪中去逞能、去顯擺，結(jié)果“大意失荊州”而喪了命。

我小時候也遇過一次險，險些喂了魚鱉。

記得那一年的夏天，村子的船隊回來了，停泊在后溝的黃河岸邊。大中午天，我和幾位同學到船上去玩。行船很高大。當我興致勃勃參觀到船頭，看到波浪滾滾的黃河水，便興奮地脫掉衣服，從船頭的西邊一個猛子扎了下去。但是瞬間我就被西北卷來的巨浪一下子推向船的底部。我下意識感到形勢不妙，拼命手刨腳蹬使盡全身解數(shù)逆水而游。船上的同學和看船的老船工被眼前發(fā)生的這一幕驚呆了。老船工急忙操起一把船篙朝我擲來，希望我能抓住船篙獲救。我剛抬起右手，還沒有抓住篙，就被激流卷向大行船的船底。我頓時感到天昏地暗，心想這下子完了。我一連嗆了好多口水，在船底跌跌撞撞翻滾了很長時間，突然一下子從兩個船的連接空檔冒出水面，糊里糊涂剛吸了一口氣，又被激流沖到第二艘船底下……最后，我終于從第三艘船底下冒了出來。

我被老船工拖上了沙灘。老船工說，多虧你頭發(fā)短，身上沒穿衣服，要是穿衣服掛在船底的釘子上，你這個小命就完了。你這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竟然毫發(fā)未損，到龍宮門前轉(zhuǎn)游了一圈又回來了。

黃河沿岸幾乎每年都有學生遇險或溺水而亡的。為此，幾乎每年夏季，縣教育局都要下發(fā)有關(guān)嚴禁學生下河游泳的文件。老師當然是文件的忠實執(zhí)行者。

學生要游泳，老師堅決反對，這樣老師和學生就形成了一對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上演著一場場貓抓老鼠的游戲。

我有點好了傷疤忘了疼，沒過多久，就把那次遇險經(jīng)歷忘得一干二凈了。

從學校后面下一道四五十米的小坡就是灘坡底，灘坡底是我們經(jīng)常游泳的老地方。除了天陰下雨，幾乎每天吃過中午飯，都要從灘坡底到黃河里游一陣子。大中午天，大人們都在家歇響午，河邊連一個人影也沒有，所以也就無所顧忌，便把渾身上下脫個精光，把衣服往岸上一放，一個個赤條條地跳進那涼爽的河水，朝著河的中心奔游而去。我們盡情地游，盡情地戲水、打鬧，把人世間一切煩惱的事情都拋到爪哇國去了。

這樣的好景不長，也不知是誰在老師那里打了小報告。一天中午，我們正在河里一邊朝河中心游去，一邊仰泳順水漂流而下，漸漸地，我們離脫衣服的岸邊越來越遠。正當我們玩得盡興的時候，王老師悄悄來到河邊，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我們的衣服全收走了。由于我們玩得太專注，岸上發(fā)生的一切全然不知。

抬頭望一望太陽，眼看到了上課的時候，我們急急忙忙上了岸，這才發(fā)現(xiàn)我們的衣服不翼而飛了，我們急得團團轉(zhuǎn)。

學校在村子的西南，離黃河僅百余米，我們清楚地聽見上課的鐘聲敲響了。男女社員也都陸陸續(xù)續(xù)地上工了。我們還泡在河水里不敢出來，也不能出來，因為我們身上一絲不掛。我們都是十一二歲的孩子了，已經(jīng)懂得了羞恥。

灘坡底北面的梯田上，是生產(chǎn)隊種的綠豆，女社員正在鋤綠豆，其中有一位是我們同學的母親。她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上課了，我們怎么還泡在水里不出來？就責備我們逃學。我們只好實話實說：我們的衣服不見了。

炎熱的三伏天，我們大都穿著短褲背心，那值不了幾個錢，而且都穿得臟兮兮的。是誰會偷走我們的衣服呢？經(jīng)過仔細分析，估計是被老師拿走了。同學的母親給王老師好話說了一大攤，老師才打發(fā)一位同學把衣服給我們送到河邊。

王老師殺雞給猴看，回到學校，從下午第二節(jié)課開始，我們在講臺的黑板旁邊靠墻一字排列站了整整一節(jié)課。我們面對全校同學，像泄了氣的皮球，一個個牽拉著腦袋，成了對全體學生進行警示教育的活教材。

殺一做百，確實把大家給震懾住了，很長一段時間，再沒有同學敢下河游泳。每天下午上學以后，老師都要在有嫌疑的男同學的小腿上用指甲輕輕地畫一下。因為黃河水含有泥沙，凡是剛從黃河游泳上來的，只要用指甲在小腿上輕輕畫一下，就是一道白白的印痕。

流年似水，一轉(zhuǎn)眼我們從學校畢業(yè)了，承襲父業(yè)我也在生產(chǎn)隊光榮地當上了人民公社的社員，成為一位地地道道的莊稼漢。俗話說“七十二行，莊稼漢為王”，那是說莊稼漢比較自由。當了莊稼漢的我們，再不受老師的管束了。盛夏時節(jié)，在黃河里任意地玩、任意地游，想游多長時間就游多長時間。

割草

農(nóng)村的孩子辛苦，不像城市的孩子那么嬌氣，手不能提籃籃，肩不能挑扁擔。農(nóng)村的孩子從小就得幫助大人們不停地干活。兒時力所能及的勞動就是干點家務，最主要的還是放學以后給自己家里的豬羊去割草。星期天、放暑假期間也去給生產(chǎn)隊的牲口割割草，掙點工分。

我的故鄉(xiāng)地處河東大地，我們村距離黃河僅有二百米左右。

在我的故鄉(xiāng)對黃河主航道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描述。抽象地說，這句俗語從哲學的角度辯證地看，是說任何事物的發(fā)展都不是一成不變的，都在不斷地互相轉(zhuǎn)化著；而在此地是具體的，特指黃河三十年流在我們河東這一邊，三十年又流到河西那一邊。如果黃河的主航道流在河東這邊，那我們這邊靠岸就是波浪滾滾的激流；如果改道陜西那邊，就會給我們這邊留下大片的灘地。

黃河灘地肥水美草更青。

出了村子往西，便是岳家地。駐足于岳家地的高崖上，是俯瞰黃河的最佳位置。春去夏至，節(jié)令更迭。隨著天氣一天天變熱，黃河灘的野菜和小草在陽光的沐浴下，在一場場雨露的滋潤下漸漸地長大，長成了一望無際綠茵茵的大地毯。岳家地頭的高崖上雖說沒有觀望黃河的亭臺樓閣，但此時此刻，站在高崖上舉目遠眺，卻給人一種“獨倚闌干凝望遠，一川煙草平如剪”的怡人感。如同置身于那幅員遼闊的內(nèi)蒙古大草原，耳畔仿佛蕩漾著“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美妙歌聲。那生機勃勃、一望無垠的黃河灘，就是我們孩子們割草的用武之地了。

夏日的白晝漸漸地長了起來。每天下午放學之后，勞累了一天的太陽已失去了它灼熱的光芒，漸漸地由刺眼的白亮變作柔媚的橘紅。橘紅的太陽好像是留戀這夏日的美景，總是極不情愿過早地回到那寂寞的西山后邊。在學校大門里關(guān)閉了一天的孩子們，本想放學之后，就像出了籠子的小鳥，盡情游戲，盡情玩耍，把在學校緊張學習了一天的神經(jīng)釋放。但回到家剛放下書包，耳畔便響起了大人們嘮嘮叨叨的督促聲。在極不情愿的情況下，又提上筐子和鐮刀，牽著羊，約上同學們下到黃河灘去割草。

男孩子普遍都貪玩好動，把羊放牧在黃河灘后，便盡情地玩耍打鬧。玩起來的時間如同白駒過隙飛馳而過，不知不覺太陽已墜西山，一抹晚霞濃筆重彩地涂上西邊的天際。這時孩子們才突然想起還未割下一棵草。鮮嫩而味美的青草已經(jīng)把羊肚皮撐得滾瓜溜圓，而豬在家里還餓得嗷嗷直叫，回到家里如何向大人交賬？

豬吃草實在是太挑剔，它不像馬牛羊吃草那么寬泛，這個草不吃那個草不吃，給它割草還得認真仔細地挑選。眼看著夜幕已經(jīng)完全降下來，所割的草連筐子底都蓋不住，回到家里難免要受到大人的一頓訓斥。為了糊弄大人蒙混過關(guān)，割一棵大沙蓬裝進筐里，看起來滿滿當當其實并沒有多少，因為沙蓬是一種虛蓬蓬的植物。不過，這可把豬坑苦了，豬照樣餓得嗷嗷直叫。

星期天和節(jié)假日整天不上學，就得去給生產(chǎn)隊的牲口割草，為的是給家里掙點工分。記工分的方法是稱斤計分。春天里的嫩草地皮，既小又少，割一斤草實在不容易，最少是二斤嫩草記一分工；到夏天草都長大了，割草相對來說要容易一些，最高是割十斤草記一分工。

那年的夏天，一場洪水過后，黃河形成兩條河道?？筷兾髂沁吺侵骱降?，人們稱大河；而靠我們這邊形成了一道支流，人們稱小河，也叫里河。在兩條河的中間形成了一片綠洲，人們稱作夾灘。夾灘水分充足、土壤肥沃、人足罕至，也很少有牲畜過去吃草，所以夾灘上的草長得很茂盛。尤其是那稗子草，含水量大，分蘗又多，長得有一人多高，一棵草就有一二斤重。如果找見一片茂盛的稗子草，用不了一頓飯的功夫就能割百十斤。按十斤一分工計算，百十斤草就是十多分工，輕輕松松比一個壯勞力掙的工分還多，何樂而不為呢？但豐美的誘惑背后總是潛藏著危險的。

里河的水有百十米寬。要到夾灘上去割草，必須游過這道里河。

學校放暑假期間，我們的主要任務就是給生產(chǎn)隊的牲口割草。夏日里的早晨，河水還有點涼意，我們一般不愿意去趟那冰涼的河水去割草。到了下午，涼颼颼的河水經(jīng)過太陽炙烤一天后，已經(jīng)變得暖暖的了。我們便冒著烈日，扛著扁擔拿著繩子和鐮刀來到黃河岸邊。把衣服脫光后往岸上一放，把繩子往腰里一纏，鐮刀往嘴里一含，跳進激流便向?qū)γ娴膴A灘游去。

夾灘很寬，估計有兩三華里。草長得并不是那么均勻，有的地方長得茂盛，有的地方長得稀疏枯萎。緊靠我們這邊的草已被下手早的人割光了，要割好草需要到較遠的地方去找。

有一天下午，我約上我們北大巷一位比我大兩歲的伙伴去割草。當我們興沖沖來到河邊時，看到河邊蹲著一位童顏鶴發(fā)的老船工。他一邊吧唧吧唧著嘴里的旱煙鍋，一邊凝視著河面上成群飛舞的蜻蜓對我們說：“今天要漲河了，我看你們最好還是不要過河去割草！”

老船工的一番話，令我們猶豫了。過去還是不過去呢？不過去，這一天的工分就掙不上。過去吧，萬一漲河了又怎么辦？我們正在河邊猶豫徘徊的時候，看見風風火火地來了一大一小兩個人，年齡大的有三四十歲，小的有十四五歲，看樣子很可能是父子倆。他們是坡上那些村莊專門給生產(chǎn)隊的牲口割草的。他們一到河邊，二話沒說，脫掉衣服便趟了過去。

坡上的那些村莊離黃河較遠，他們普遍不會游泳，即便是會游泳水平也不是太高。不像我們生長在黃河邊，夏日里整天在河水里泡著長大的，水性好。他們都不怕漲河，我們還怕什么？

我倆沒有聽老船工的忠告，義無反顧地 趟了過去。

游到了對面夾灘上后，我們趕快尋找哪兒草長得好。我們一直往西跑，都快跑到大河邊了。我們找見一片長得足足有一人高，既鮮嫩又茂盛的稗子草。好草割著容易運輸難，我們看到夾灘上成堆成堆割下來運不走的草，已經(jīng)被驕陽曬得半干了。我們揮舞著手中的鐮刀急速割草，要趕在漲河之前返回岸上。

這時，忽然聽見上游有人喊：“快跑，漲河了，齊頭子河下來了！”

我們抬頭往北一看，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在十華里寬的河道上，洪水就像一道齊刷刷的懸崖壓了過來。

往東一望，離岸上足足有兩三華里遠，更何況還要游過那一道百余米的里河，要在洪水到達之前趕回岸上顯然是來不及了。

這真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此時此刻我很后悔，后悔當時沒有聽老船工的忠告，看來今天這個“虧”我們是吃定了。就是不知這個“虧”是多大的“虧\"？但此時后悔也是無用的，唯一的想法就是如何盡快地逃生。

好在我們從小都是黃河邊長大的，遇到這種情況還是有一定的應變能力的。我從內(nèi)心暗暗告誡自己：要沉著、要冷靜，莫驚恐、莫慌張。我們以最快的速度，各自把河灘不知什么人割下即將曬干的草捆了兩大捆。

說時遲那時快，剛把草捆好，巨浪排山倒海般地壓了過來。我緊緊地抱著兩捆草被卷進了巨浪之中，頓時感到天昏地暗。在水下足足待了有四五秒鐘，美美地嗆了兩大口渾濁的河水。就在我以為要去拜見龍王爺?shù)臅r候，突然被激流沖出了水面。我趕快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緊接著又被翻卷的一排大浪打了下去。此時我只有一個信念：不管水再急，浪再大，一定要緊緊抱著兩大捆干草不能放。因為我清醒地意識到：這兩捆草承載著我的希望，承載著我的生命…

我再一次被激流拋出了水面。環(huán)視四周，巨浪滔天，一片汪洋。我趴在草捆子上，心急火燎地尋找著我的伙伴。這時，我忽然看見在我的下游，距離我大概七八十米遠的地方，坡上村莊割草的那一老一少在激流中拼命地掙扎，他倆一會兒被拋出水面，一會兒又沉入水下，不停地呼喊著“救命！救命！”此時我很想去救他們，但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是我距離他們較遠，二是我年齡尚小，本身還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哪里還能顧及到他們呢？后來我再也沒有看見他倆的頭露出水面。這兩個鮮活的生命很有可能被驚濤駭浪給吞噬了，這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深深的愧疚和遺憾。

水很急，浪很大。在岸上看著并不太大的浪，置身其中就像一座座山峰。浪足足有三米多高。我緊緊地趴在草捆上，忽而被拋向浪巔，忽而又被吸入低谷。我拼命地喊著伙伴的名字，耳畔只聽見如雷的濤聲。我心里開始有些發(fā)慌了。

就在我又一次被拋向浪巔的時候，我看見我的伙伴了，他就在我的東南方，距離我不到二十米遠。他也緊緊地趴在草捆子上。這讓我恐慌的心頓時平復了些許。

就在我看見他的同時，他也看見我了。我拼命地向他的方向游去，終于游到了一起，我倆激動得流出了眼淚。彼此在精神上都感到有了慰藉和依靠，情緒馬上有所安撫，膽子也隨之壯了許多。

我倆很快制定出切實可行的回游方案，我們先用繩子把自己牢牢地綁在草捆子上，兩只胳膊作為滑行的槳，使盡全身解數(shù)，手刨腳蹬，朝家鄉(xiāng)的方向拼命地游去。

河水里漂有帶蔓的西瓜、甜瓜、南瓜、茄子、西紅柿等瓜果蔬菜；也有豆子、玉米、高梁、棉花等莊稼以及各種雜草樹木；還有箱子、柜子、桌子、椅子、板凳、橡子、標子、大梁等家具和木料，甚至還有成座的麥草積子，還有死豬、死羊、死牛、死馬

河水很渾，含泥沙量特別大，嗆得魚兒在水下無法停留，不時游到水面上。金黃肚皮紅尾巴的黃河大鯉魚，長著長胡須又肥又大的鯰魚在我們眼前游來蕩去。我向來有撈魚的嗜好，此時此刻卻根本無暇顧及，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趕快逃命。

我們拼命地朝岸邊游。激流以每秒兩米的速度把我們往下游沖。當太陽還有一竿子多高時，我們已經(jīng)游了兩華里多。按這個速度計算，我們要在天黑之前游上岸，估計問題不大。

但天有不測風云，我倆游著游著，一不留神游進了一個大漩渦。這讓我們頓感驚慌失措。我倆拼命地往出游，但漩渦的中心好像有一塊大磁場，強烈地吸住我們在那里一直打轉(zhuǎn)轉(zhuǎn)。好在我倆每人都抱著兩大捆漂浮力極強的干草，我們一會兒被吸到漩渦的中心，一會兒又被拋向漩渦的邊沿，漩渦如同如來佛的巨掌，不管我們?nèi)绾纹疵赝鲇?，怎么也游不出這個圈。

好在我倆是個伴，互相支持、互相鼓勵：我們不能把體力在這里消耗殆盡，我們只要保持不被漩進去就行，一定要沉住氣，趴在草捆子上就讓它轉(zhuǎn)吧！

漩渦就像一個圓圓的大鐘表，我倆就像鐘表上的指針，在漩渦里一圈一圈不停地轉(zhuǎn)著、轉(zhuǎn)著眼看著轉(zhuǎn)得太陽漸漸地墜入西山的背后。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就在我們感到絕望的時候，漩渦漸漸地趨于平緩。漩渦好像跟我倆開了一個大玩笑，看見夜幕降臨了，它也玩夠了、玩累了，就把我們放行了。

擺脫漩渦的絆縛之后，我倆機械地、拼命地又朝著岸邊游啊游，離岸就剩下一百米，五十米，三十米…隨著我們一米一米艱難地向岸邊搏擊，體力也漸漸地消耗殆盡，四肢好像灌了鉛似的沉重，每動一下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就在岸上的村莊燈火通明的時候，我們終于死里逃生游上了岸。

獲救的我們緊張的神經(jīng)馬上松弛下來，頓感筋疲力盡，癱瘓在河岸的沙灘上。任憑驚濤駭浪拍打著河岸發(fā)出雷鳴般的咆哮，我們靜靜地躺在夜幕下松軟的沙灘上，如同睡在十分舒服的席夢思床上，一動也不想動。真想美美地睡它個三天兩后晌。

我們被激流往下游沖了至少十多華里。

夜幕完全降臨了。好在夜幕像一塊遮丑布，把我們包裹得嚴嚴實實。因為我們的衣服還在上游十多里之外的岸上。我們赤條條的身上一絲不掛，要是在大白天就有失大雅了。

撈魚

夏秋兩季，暴雨頻繁。只要黃河上游一下暴雨，我們下游準要發(fā)大水，故鄉(xiāng)把黃河發(fā)大水叫“漲（方言讀zhuo）河”。漲河有漲魚河、漲柴河、漲炭河之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久居黃河邊，漲什么河，人們就下到河里去撈什么。

夏日里的天氣酷熱難耐，傍晚時分，婦女們大都拿著蒲扇帶著小孩到空曠的場院里納涼，我們這些男孩子便跟著大叔大伯們到村子西邊岳家地頭黃河岸邊的懸崖上去乘涼。人們緩緩地搖動著手中的蒲扇，神情自若地俯視著月光下波光粼粼的黃河涌浪，盡情地享受著微微的河風送來的颼颼涼爽，品聽著鄰居大哥吹奏的古老竹簫。這簫聲委婉、深沉而悠揚，黃河的濤聲在這美妙古簫伴奏下，構(gòu)成了一曲悅耳動聽的天籟之音，閉目靜聽令人如癡如醉。滿臉滄桑的老崩公，同樣也陶醉在這悠揚的音樂之中，一邊吞云吐霧吧唧著嘴里的旱煙鍋，一邊瞇縫著昏花的雙眼凝視著北邊那遙遠的天際。“千里的雷聲萬里的閃”。老崩公根據(jù)閃電的距離和方位，就能準確無誤地判斷出幾天以后要漲河了，并且大體上能辨別出是漲魚河、柴河還是炭河。

果然不出老崩公所料，三天以后，黃河發(fā)大水漲魚河了。舉目遙望，十多里的河面，洶涌澎湃，巨浪滔天。河水流經(jīng)黃土高原，攜帶著大量泥沙，直嗆得魚兒都漂浮在水面。

也不知是誰在空曠的田野上高喉嚨大嗓門地喊了起來：“漲魚河了—！”正在田間勞作的人們聽到喊聲，放下手中的活計急匆匆地趕回家里，人們有的扛著撈網(wǎng)，有的提著魚耙都直奔黃河而去，老人小孩也緊隨其后看熱鬧助戰(zhàn)，河灘上頓時熱鬧非凡。

我們村子雖然地處黃河岸邊，但平時基本上沒有人到黃河里去撈魚。其原因是生產(chǎn)隊勞動抓得很緊，平時除了生產(chǎn)勞動，絕不允許社員搞其它營生。要撈魚只有等到漲魚河時才到河里去撈。

撈魚的工具有多種，但最常使用的有兩種，一種是魚耙子，另一種是撈網(wǎng)（鄉(xiāng)親們稱“撈頭”）。

魚耙子是一塊二三尺長，一公分多厚，一頭寬一頭窄的結(jié)實木板，其形狀酷似炒菜的大鍋鏟。窄的一頭圓形木柄便于手抓，寬的一頭釘著五個五六寸長的鋒利的鋼釘子用來扎魚。每個釘子的尖上都有倒鉤齒，以防止魚兒掙扎逃脫。

撈網(wǎng)則是用一根胳膊粗細約七八尺長的木桿，一頭釘著一個直徑約二尺的圓圈，圓圈上綁著一個長網(wǎng)兜，用來撈魚。撈頭的木桿多用桐木，因為干透了的桐木非常輕，使用起來輕便；由于桐木輕，當然漂浮力也就大，在河里撈魚游累了后可以夾在腋下作為救生工具。

黃河里魚的品種很多，最常見的是鯉魚、鯰魚、鰱魚、黃鱔（蛇魚）甲魚（鱉）等，在諸多的魚類中，最出名的當屬黃河鯉魚了。黃河鯉魚體態(tài)豐滿，肉質(zhì)肥厚，嫩而鮮美，營養(yǎng)豐富，千百年來便有“黃河鯉魚，肥美天下”之美稱。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詩經(jīng)·陳風》中就有“豈其食魚，必河之鯉”的詩句。唐朝章孝標有“眼似珍珠鱗似金，時時動浪出還沈\"的詩句專門贊美黃河鯉魚。

“魚流一灣”。魚流到靠近我們岸邊的這一灣時，河里的魚多得就像鍋里漂的面片一樣漂浮在水面，水性好的揮舞著魚耙游到驚濤駭浪的深水區(qū)打漁，有的來不及回家拿魚耙子的跳進河里搶起鍛把錒把等木棒朝著魚便打，被打昏的魚便漂浮在水面成為囊中之物。水性不太好的拿著撈頭站在岸邊守株待兔般等著漂流下來的魚，魚被泥水嗆得暈頭轉(zhuǎn)向，一撈一個準。我們這些半大不小的爺們在淺水區(qū)，有的拿著魚耙子，學著大人的樣子撈魚，沒有撈魚工具的就雙手端著竹筐子或篩子抄。還有一些不敢下水的小孩和老爺子，脫掉鞋子，把褲腿挽到膝蓋上，便沿著河岸慢慢地徘徊，一排排的涌浪卷起美麗的浪花涌向岸邊，有時也把嗆昏了的魚兒擁上河岸供這些小孩和老爺子撿。

看熱鬧的孩子們圍著一盆盆一桶桶的魚，看著那長長胡須大嘴巴的鯰魚、金黃肚皮紅尾巴漂亮的黃河大鯉魚，在大盆子里拼命地搖擺著尾巴，濺了孩子們滿身滿臉的泥花，人們的心里也樂得開了花。

魚多了，吃起來也就講究了，死魚不能吃，必須吃那些活蹦亂跳的新鮮魚。做魚的方法也很多，油炸、紅燒、清燉，還有個別人家用魚蒸拌菜的。在那個年代，家家戶戶經(jīng)濟都很困難，物資也很匱乏，油炸要用油，紅燒要用糖，油和糖都屬于緊俏物資，糖只有在婦女生小孩的時候才能憑號買到一二斤，做油炸魚或者紅燒魚雖說好吃，但顯得太奢侈了。所以在這些做魚的方法中，人們選擇最多的還是要數(shù)清燉了。一是做法簡便，二是最經(jīng)濟實惠，添上一大鍋水，把殺好洗凈剁成大塊的魚往鍋里一放，再放上調(diào)料和食鹽，蓋好鍋蓋拉起風箱大火地燒，直燉得鍋里的魚湯泛白，香味四溢，令人涎水欲滴。魚燉好了，每人舀上一大碗，大塊地吃肉，大口地喝湯，豈不快哉！這在那一年都難得吃上一頓肉的年月里，不能不說是一頓豐盛的美餐。

我喜歡撈魚，不僅是因為撈魚可以使生活得到改善，真正的原因是那始終貫穿于整個撈魚全程的刺激和快感。在我平生諸多的撈魚過程中，最難忘的莫過于到黃河對岸陜西合陽縣的那次撈魚。那個驚險、刺激在我的人生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記得那是上世紀60年代的一個夏日，天不亮我便挑著一擔菜到坡上的村莊去叫賣。那一天菜賣得很順當，上午10點多就賣完，我便打道回府。當我扛著扁擔進村后，大街小巷到處都飄溢著誘人的魚香味。聽鄰居說：昨天夜里漲魚河了，上午河里的魚非常多。我連飯都沒顧上吃，急急忙忙從蒸籠里拿了一個涼窩頭，提上魚耙子一蹦子跑到黃河邊。當我興沖沖地趕到黃河邊，“魚河”已經(jīng)開始塌河了（河水開始往下降了）。魚流一灣，聽說上午魚流在我們這邊，下午魚又流到陜西那岸。河邊還徘徊著幾位撈魚的年輕人，他們神情專注地密切注視著河面。

河邊停泊著一艘渡船，那是河對岸合陽縣岔峪口村的。擺渡要是河水流量大，河道順暢的話，渡船基本上每天可以往返一個來回。早上從陜西那邊把客人渡到我們這邊，下午又把客人從我們這邊運到對岸。我們村和岔峪口村的關(guān)系非常融洽，我們村無條件地讓岔峪口村渡船的碼頭設在我們村。長年在黃河上迎浪餐風的老崩公，計劃把我們渡到對岸去撈魚。

渡河很順利，上午11點鐘起錨擺渡，下午3點鐘就到達對岸。船一停泊，我們便立即跳下船去撈魚。

河里的魚真多！我搶起魚耙子挑揀大魚就打，不到一頓飯工夫，我就打了八九條魚，每條魚平均都在四五斤重。我用一根結(jié)實的蘆葦根把撈的魚一條條從腮上穿在一起。這時，只聽見上游有人喊：“漲河了，洪水又下來了！”我背起魚朝著渡船停泊的方向拼命地奔跑。魚太重，又很滑，再加上慌張，我?guī)缀跤悬c跑不動了。逃命要緊，我一邊跑，一邊扔，最后只留了五條魚。我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向渡船的方向狂奔，在洪水到達之前登上了渡船，其他人也相繼上了船。我們都期盼著老崩公送我們過河回家。

老崩公從我們期盼的眼神里心領(lǐng)神會，他很講義氣，決定冒險送我們過河。

當渡船起錨離開河岸有百余米，上游的洪水以排山倒海之勢壓了過來。老崩公緊鎖雙眉，神情凝重，一絲不茍地雙手緊緊地操作著尾艚（舵）。

船行至河中心，巨浪滔天。為了躲避巨浪，老崩公猛扳尾艚，由于用力過猛，只聽得“喀察”一聲巨響，尾艚（舵）折斷了。全船人頓時嚇得呆若木雞。行船全靠舵，這是生活在黃河岸邊的每個人都熟譜的。尾艚折斷了，意味著渡船失去了掌控、失去了方向。船就像一匹脫韁之馬，在河里橫沖直闖，繼而又直打轉(zhuǎn)轉(zhuǎn)。渡船不太大，僅有五六米寬，十多米長。眼看著船體橫成東西方向，連兩排浪都壓不住，渡船忽而被拋向浪頂，忽而又墜入浪谷，將有船翻人亡的危險，全船人命懸一線。大家都是黃河邊長大的，都懂得行船時的規(guī)矩，在這種危難時刻，絕對不能說出一句類似“翻船了”不吉利的話，全船人目瞪口呆，鴉雀無聲，耳畔只有那驚濤駭浪奔騰咆哮的吼聲。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危急時刻，大家都默默無語，求生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集中在老崩公身上，只見老崩公沉著鎮(zhèn)定，可著嗓子命令道：“拋尾錨！拋纜繩！”船工們立即把船尾的尾錨和纜繩全部拋向河中，保證船體南北方向，渡船勉強壓住兩三排浪，避免了翻船的危險。

夜幕漸漸地降臨了，我們已經(jīng)遙遙望見河岸上村莊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我們乘坐的渡船在巨浪滔天的大河里，就像一片小小的樹葉，隨波逐流……

渡船失去了尾艚，老崩公指揮船工們輪番劃槳繼續(xù)朝著河東的方向緩緩前行，渡船向下游斜沖了二十多里以后，午夜時分才終于安全靠了岸。

魚河塌得很快。魚河塌河以后，在河中心的夾灘上形成了一個十多畝大的湖面。這湖水離村子大約有三里多遠，所以很少有大人們光顧。湖水經(jīng)過長時間的沉淀，清澈見底，是我們游泳的最佳場所。當我到夾灘上去割草時，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這泓清凌凌的湖水，就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欣喜若狂。盛夏時節(jié)，我們經(jīng)常邀著小伙伴到河心島上的湖里去游泳、戲水。但湖水在炎陽的炙烤下，水分蒸發(fā)得很快，湖面在一天天漸漸地縮小。

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去河心島上的湖里游泳了。有一天，當我興致勃勃地到河心島上時，發(fā)現(xiàn)那一湖水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綠油油的青草。我向草地的中心地帶走去，發(fā)現(xiàn)原來十多畝大清凌凌的湖水，縮小成一個小小的池塘，興奮的心情立馬被沮喪所代替。我傻呆呆地佇立在那里凝視著池水。忽然，我發(fā)現(xiàn)池中有魚躍起，濺起白白的水花，我急忙往前跑了幾步，哇！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原來池子里密密麻麻一池魚蝦。隨著池子里的水越來越少，空氣越來越稀薄，魚蝦在擁擠的池子里已經(jīng)沒有自由游動的空間，肥大的鯰魚擁擠在池子的一圈，長長的胡須露出水面，慢悠悠地擺動著那碩大的身軀，嘴巴一張一合艱難地呼吸著空氣。漂亮的紅尾巴黃河大鯉魚在池子中間此起彼伏不停地跳躍。小手指粗細的蝦在大魚的中間游來游去。我急忙下到池子里抓了幾條大魚就往家跑。

我撈魚的消息在村子里不脛而走。鄰里們有的提著桶，有的端著盆，有的拿著篩子，有的拿著魚耙、撈網(wǎng)等漁具，急急忙忙朝夾灘的魚池趕去。鄰里們滿載而歸，一桶桶往家提，一盆盆往家端。

撈河柴

常言道，水火無情。山洪以排山倒海之勢沖擊著大山，引起山體滑坡，嚴重地破壞了植被。山洪所到之處，小到一些無名小草，大到一些參天古樹連根卷起，涌向黃河。山洪沖出大山，勢如卷席，直奔農(nóng)田而去，頃刻間，把田野里老百姓辛勤播種的玉米、高梁、谷子、棉花，西瓜、南瓜等莊稼沖向黃河。山洪吞噬了人們的家園，把房子的大梁、柱子、標子、橡子，桌椅板凳、箱子柜子，老百姓飼養(yǎng)的馬、牛、羊、豬、狗、雞等牲口和家禽，以及打麥場里堆得像小山一樣的整個麥秸積子也晃晃悠悠漂了下來。山洪如同一把巨大的掃把，更多的是把大山和森林里旮旮晃晃的那些牛糞羊糞等垃圾和枯樹干枝都統(tǒng)統(tǒng)掃到黃河里。

上游千溝萬壑的山洪匯集到黃河，引起黃河水暴漲，同處一條河的岸邊，就會有人歡喜有人愁。對于上游被沖毀家園的人們來說，那就是一場巨大的災難，給上游人民的生命財產(chǎn)造成巨大的損失。有的人甚至拖兒帶女，流離失所背井離鄉(xiāng)，給他們在精神上造成極大的悲痛和創(chuàng)傷；然而對下游的人們來說算是好事，因為他們可以到河里打撈東西，得到了好處，得到了實惠，當然深感歡喜。靜心想想，下游人們的歡喜似乎是建立在上游人們痛失家園的悲痛之上的。這可能就是黃河沿岸人們生活演繹的部分插曲。

我們村子雖然地處黃河岸邊，由于這一段黃河的河床較寬，村子的地勢又高出河床二十多米，所以千百年來，從未遭受過黃河泛濫的災難。但我們村子地處偏僻，交通不便，信息不靈，既沒有工廠企業(yè)，也沒有礦產(chǎn)資源，是典型的農(nóng)業(yè)地區(qū)。長期以來，人們一直沿襲著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古老的農(nóng)耕生活方式。鄉(xiāng)親們汗珠子摔作八瓣瓣，辛辛苦苦能賺個肚兒圓，但經(jīng)濟還是相當?shù)霓讚?jù)，其他生活物資還是極其匱乏。尤其是生活燃料—煤炭。千百年來，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取暖、做飯的主要燃料，主要還是靠黃河上的船只從上游呂梁山運輸來的煤炭，但價格極其昂貴。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身處大山的人們要解決燃料問題，可以到大山的森林里去砍柴，可以到煤礦上去采煤。然而，我的故鄉(xiāng)既不靠大山，也沒有森林，更沒有煤礦，人們?nèi)粘Ｉ钊剂鲜掷щy。雖說物資匱乏，但地處黃河邊，靠水吃水，便去到黃河里索取。黃河漲魚河時就撈魚，漲炭河時就撈炭，漲柴河時便到河里去撈河柴，總之，不會錯過母親河每次的慷慨恩施。

我們村有三條溝，從上往下是后溝、灘坡底、嚴家溝一字排列。黃河一漲水，水位便會上升，河水就會倒灌進溝，在每個溝口形成流速緩慢的河灣。一旦漲柴河，一排排的涌浪就會把樹木、枯根、枯枝、碎小柴禾和其它漂流物推向溝口河灣的岸邊。村民們絕對不會錯過這難得的好機會，人們扛著釘耙、鐵叉等撈河柴的工具，爭先恐后地便直奔這三條溝口去撈河柴。其場面熱鬧非凡，蔚為壯觀。

黃河的主航道激流滾滾，巨浪滔天，但河灣里的水流速緩慢，也就沒有什么危險。半大不小的男孩子們把渾身的衣服脫個精光，跳進河里把那些樹根枯枝拖上岸。上了年紀的老人和婦女們，有的穿著衣服便跳進淹過膝蓋的河水里，他們來者不拒，搶起釘耙把這些大大小小的河柴一并摟上岸，有的幫助把摟上來的河柴往岸上運輸。也有些身體不好的老人和小孩光著腳沿著河岸瞞跚，拾撿被涌浪推上岸的河柴。各家各戶在岸上的空地里畫圈為記，堆起一座座柴山。

那些水性好的青壯年，他們?nèi)舜?、心大、胃口也大，根本看不上河邊上這些棍棍棒棒的碎小柴禾。夏天漲柴河，他們脫光了衣服，一邊享受著河風送來的陣陣涼爽，像老鷹窺視獵物似的看著激流中的漂流物。秋天漲河撈柴，就沒有夏天那么爽快了，陣陣秋風送來了秋的寒意，他們身披一件夾祅，在岸上有的站著，有的圪蹴著，直凍得瑟瑟發(fā)抖，但兩眼瞪得滴溜圓，始終密切注視著河的主航道嚴陣以待。因為大樹、木料和一些大的家具，大都順著主航道滾滾漂流而下。一旦發(fā)現(xiàn)有大的樹木、家具、木料漂流下來，根本顧不上河水的寒冷，便毫不猶豫地跳進激流，向漂流物急速游過去。小一點的樹木一個人可以把它打撈上岸，大一些的樹木就需要好多人協(xié)同作戰(zhàn)，他們在水里推的推，拽的拽，直至把大樹打撈上來。大的樹木在水里憑借著河水的漂浮力還好移動，一旦離開水面要挪動就十分困難了，大家滿懷喜悅，齊心協(xié)力，高喊著號子把大樹艱難地拖上岸。人們雖然都累得精疲力竭，但看著這打撈上來的勝利果實，個個臉上都洋溢著收獲的喜悅。

那些樹根枯枝在橫沖直撞的山洪中一路磕磕絆絆、碰碰撞撞流入黃河，然后又經(jīng)過上百里、甚至上千里洶涌澎湃的漂流，到我們這里大都沒有了樹皮，被激流沖刷得光溜溜的。河柴在河水里經(jīng)過長時間的浸泡后濕漉漉的，非常沉重，撈上岸以后不能立即運回家，需要把河柴攤在干岸上，經(jīng)過太陽長時間的暴曬，等曬干以后再往家里運輸。

運回家的河柴，有的人家在房前，有的人在屋后，分別把大小柴禾堆放得整整齊齊。勞動力多的人家，撈的河柴堆得像小山似的，可以燒好多年。大的柴禾一般用來配上河炭燒火做飯，小柴禾末末冬天用來燒炕取暖。

鑒于黃河上游過去洪災頻發(fā)，國家便痛下決心，狠抓三北防護林建設、環(huán)境治理和碧水藍天工程。經(jīng)過多年來堅持不懈地在黃河上游退耕還林，種樹種草，又在黃河上游大力興建水庫和電灌站，加強河道管理，修堤護岸，植被得到有效的保護，環(huán)境有了明顯的改觀?，F(xiàn)如今，黃河上游的山也綠了，天也藍了，母親河再也不發(fā)脾氣了。隨著時間的流逝，撈河柴已成為漸行漸遠的陳年往事。

撈河炭

黃河漲炭河，是上游下暴雨引起的山洪暴發(fā)所致。山洪沖毀了上游的炭山煤海，挾卷著數(shù)以千萬噸的煤炭滾滾而下，涌向黃河。下游的人們便歡天喜地地奔赴黃河，接受母親河的恩賜——撈河炭。

山西素有煤海之稱，除了運城市以外，大部分地市的地下都蘊藏著大量的煤礦。從我家出發(fā)沿黃河逆水而上百十里就到禹門口，便進入到呂梁山的河津、鄉(xiāng)寧地界，那里的煤礦星羅棋布。我們家鄉(xiāng)撈的河炭，大部分是山洪從那里的煤礦沖下來的。

故鄉(xiāng)撈河炭，我想得益于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因為從禹門口往上便是晉陜峽谷，峽谷河床狹窄，兩岸山勢陡峭，河道落差較大，河水奔流湍急，從煤礦沖下來的煤炭很難留存。洶涌澎湃的河水，攜帶著大量的煤炭，一出禹門口，河面豁然開朗，水流相對平緩。隨著河水的突然回落，就把大量的煤炭留在了寬闊的河灘上，供鄉(xiāng)親們撈取。

黃河漲河要說最熱鬧的場面，莫過于撈河炭了。因為撈河炭參與的人員廣，持續(xù)的時間長。自從黃河漲炭河以后，生產(chǎn)隊長也不再敲鐘了，社員們自然也就不去上工了，男女老少齊上陣，全力以赴撈河炭。

從漲炭河的那一刻起，最早撈炭的是村子里的青壯年，他們可以說是撈河炭的先鋒隊。他們拉上平車、挑著筐子、拿著篩子和碩大的笊籬等撈炭的工具，就像奔赴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一樣紛紛奔黃河而去。他們面對著巨浪滔天的黃河，脫光了衣服，有的端著篩子，有的端著筐子，逆水站在沒過膝蓋的激流中，把沖下來的煤炭擋在篩子或筐子里。這一時期，僅僅是撈河炭的前奏曲。因為這時黃河浪高水急，一不小心就有被巨浪卷進主航道中去的危險，只有個別水性好、膽子大的青壯年才敢冒險下到激流中去撈炭。他們把一篩子一篩子的河炭打撈上岸。偶爾也可以見到幾十斤、上百斤重的大塊煤炭被河水骨碌骨碌地沖滾下來，被這些青壯年勇士們擋住滾上岸。這叫那些老弱病殘和水性不好站在岸邊看熱鬧的人，無不感到眼饞。

炭河要是漲在夏季里，參與撈炭的人數(shù)還比較廣泛，要是漲在寒風蕭瑟的深秋，撈炭的人就沒有那么多了。只有那些身強體壯的年輕漢子們，毫不畏懼地面對著巨浪滔天的冰冷河水，方顯出英雄的本色。他們仿佛奔赴疆場的勇士，豪邁地舉起高度烈性白酒瓶，一仰脖子，咕咚咕咚酣暢淋漓飲上幾口。烈酒壯了他們膽量，也給他們渾身增添熱量。憑借烈酒的熱度，立即跳進湍急的河水里，冰冷刺骨的河水凍得他們瑟瑟發(fā)抖，撈上一會炭，實在凍得頂不住了，便上岸再喝上幾口烈酒，又跳進冰冷的河水里繼續(xù)撈炭。

河水有漲就有落。隨著河水的回落，在河灘上形成了許多死水河漕或者湖泊。只因河水回落得太快，把煤炭都沖刷到河漕里，就形成了一個個煤炭庫。河水回落以后，村子里除了那些臥床不起的危重病人，無論是男女老少都紛紛趕了過來，婦女們大部分穿著衣服，有的半大不小的男孩們，顧不上廉恥，上下身一絲不掛，就像下餃子一樣撲哩撲咚也跳進齊腰深的河漕里，加入到這轟轟烈烈搶撈河炭的大軍之中。河漕里撈炭的人密度太大，各自充分利用手中的工具，有的用大鐵笊籬撈，有的用篩子抄，盡情地發(fā)揮著自己的技能和手段。那么多人同在一個河漕里搶撈，相互之間難免磕磕絆絆，碰碰撞撞，但彼此也沒有什么怨言。

撈河炭，一般以家庭為單位形成一個個小集體，既有分工，也有協(xié)作，婦女、小孩從河漕里往上打撈，強壯勞力把撈上的河炭一擔一擔運到岸上的安全地帶。有的人家覺得不解饞，干脆把小平車、大馬車也趕到河灘來運煤。從河漕到岸上便形成了一條繁忙運煤的人流。有用筐子擔的，有用口袋背的，有用牲口馱的，有用平車拉的，有用馬車運的…河灘本無路，運炭的人多了，就走出一條路。運炭的路上車水馬龍，熙來攘往，遠遠望去，酷似螞蟻搬家，熱鬧非凡。

河水回落以后，大部分灘涂都裸露出水面，河炭多的時候，登高俯瞰，黃河灘涂一望無際，到處都是黑乎乎的煤炭，人們把這些看得見的河炭叫作“明炭”。河漕里的煤炭撈完后，人們就轉(zhuǎn)移到灘涂上撈明炭。

撈河炭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傳到坡上的那些村子，離黃河一二十里以外坡上那些村莊的人們，帶著干糧，有的拉著平車，有的趕著馬車，浩浩蕩蕩也加入到撈河炭的大軍之中。撈炭的人越來越多，就連平時病病快快久臥病床的老病號，也從病床上掙扎起來為忙忙碌碌搶撈河炭的家人送水送飯。還有平時偷奸?；粣蹌趧拥膽袧h二流子，此時也一反常態(tài)，好像換了個人似的加入到轟轟烈烈撈炭的人流之中。這時，撈河炭的狂熱場面可以說達到了巔峰，黃河灘撈炭的人數(shù)以方計，浩浩蕩蕩就像趕集似的蜂擁而至，平時空曠而靜謐的河灘，很快就變成了黑壓壓、亂哄哄沸騰的人的海洋。

河炭經(jīng)過幾百里流程的翻滾碰撞，沖到我們這里炭塊都變成鵝卵狀。面對著滿河灘的煤炭，人們有的用打麥場上的推板推，有的用大掃帚掃，有的用鐵掀鏟，河灘上很快就凸起一個個煤堆，遠遠望去，就像在平坦而廣袤的田野上堆放的一堆堆有機糞堆。推掃到一起的煤炭里夾雜著很多泥沙，人們把帶有泥沙的河炭運到就近的水邊，用篩子在河水里淘洗干凈，然后運上河岸的安全地帶，以防止被再次突然暴漲的河水又沖走了。

撈河炭最可怕的就是當人們聚精會神打撈時，河水突然暴漲，那些遠離岸邊的婦女小孩或水性不太好的人，往往來不及跑回到岸上的安全地帶，就會被突然暴漲的激流巨浪所吞噬。所以撈炭時，大人們總是對孩子們千叮哼萬囑咐，不要跑到離岸邊太遠的地方，有的大人絕不允許小孩離開自己身邊，以防不測。

太陽落山了，湛藍的天空漸漸煙涂上了一層鉛灰，這鉛灰色越來越深，阻礙了人們的視線。安全起見，撈炭的人們紛紛從河灘轉(zhuǎn)移到岸上。很快，閃閃的星星布滿了天幕，如霜的月光灑滿了大地，人們披星戴月開始從岸上往家里轉(zhuǎn)運白天打撈的河炭。

很快，河漕里的炭和河灘上能看見的明炭被人們風卷殘云般的搶撈干凈，河灘上撈炭的狂熱場面冷靜下來，生產(chǎn)隊的鐘又敲響了，社員們又恢復了往日按部就班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勞動。

由于漲水的炭河回落得太快，有的煤炭被回落的河水沖刷到河漕以后，隨之又在上邊漫了一層泥沙，形成了不易被人們發(fā)現(xiàn)的炭窩子。只要黃河不再漲水，河道不改變，這些煤炭將永遠埋藏在泥沙下。

彈指間秋去冬來，田里的秋收秋播已經(jīng)完畢，時間進入了冬季農(nóng)閑時節(jié)。勤勞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永遠閑不住，他們換上厚厚的老棉祅，穿上高腰的雨靴，挑著筐子帶著鐵掀和探桿子，頂著夾裹著沙子的凜冽寒風，到黃河灘去尋找炭窩子。

淳樸而憨厚的莊稼漢，尋找炭窩子并沒有什么先進的儀器設備和高科技的技術(shù)手段，千百年來他們一直沿用一種古老的傳統(tǒng)勘探方法—就是用探桿子（也有叫炭桿子）在黃河灘進行探測。

探桿子是用一根10毫米粗細，一米多到兩米長的鋼筋，頂端橫向安著一根一尺左右便于操作的木把，另一頭鍛打磨礪成鋒利的三棱形。鋒利的三棱形在尋找炭窩子時，一是容易往沙土里扎，二是三棱形扎進沙土里碰到煤炭核時的阻力感比較強，碰撞聲音比較響，當然尋找炭窩子的概率也就比較大。

尋找炭窩子的時間大體上是在初冬時節(jié)大地尚未上凍之前，因為上凍以后，潮濕的河灘地凍得如同鐵板一樣堅硬，勘探炭窩子的探桿子是很難扎進去的。

初冬的黃河灘空曠而蕭瑟，到哪里去找炭窩子？久居黃河邊的村民們，語熟黃河灘河道的流痕地貌，他們根據(jù)黃河漲炭河時水流的河道痕跡，大體上能分析出來在哪一塊河灘的下面很可能儲藏有炭窩子。他們拿著探桿子在自己認為下面可能有炭窩子的河灘上，一邊小心翼翼地慢慢往下扎，一邊仔細地品味著探桿子扎下去的感覺，當體會到扎下去的探桿子有嘈、增、增，碰撞炭塊的感覺時，便用鐵掀鏟去上面覆蓋的泥沙，露出下面隱藏的煤炭。

炭窩子就像煤礦一樣，面積有大也有小，煤層有薄也有厚，儲存量有多也有少。有的大炭窩子，可以儲存數(shù)萬斤的煤炭。

運氣好的人們，找見炭窩子，就像探寶者探到寶物一樣欣喜若狂，那種愉悅的心情簡直就像吃了蜜瓜一樣甜，精神倍增。他們立馬甩掉身上厚厚的老棉襖，根據(jù)探明炭窩子面積的大小，揮舞著手中鋰亮的鐵锨，在河灘上很快挖出一圈壕溝占為己有。這好像也是千百年來故鄉(xiāng)人們自然形成的一種不成文的規(guī)矩——誰找見炭窩子就是誰的。找不見炭窩子的人，只能投去美慕的目光表示祝賀，但絕不越雷池一步。歲月滄桑，古往今來，故鄉(xiāng)的人們一直嚴格恪守著這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

炭窩子上面覆蓋的泥土有薄也有厚，要是運氣好的話，碰到上面覆蓋的泥土薄，那還省點力氣；要是覆蓋的泥土厚，那可是個賣體力的活。首先需要把上面覆蓋的厚厚的泥土一锨一掀鏟掉，直至見到煤炭。

炭窩子里的炭并不像煤礦里的煤層那樣干干凈凈的全是煤，它是和泥沙混合在一起的，必須用篩子在水里淘洗干凈。好在黃河灘地勢比較低，挖不了多深就可以見到水。人們一邊挖，一邊淘洗，日復一日，就像愚公移山一樣每天重復著同樣枯燥而乏味的勞動。一份辛勤一份收獲，辛勤的勞動換來了豐碩的成果，當看到家里堆放的煤山在一天天不斷地增高時，臉上便洋溢出豐收的喜悅。大的炭窩子可以一直挖到第二年河水再次暴漲。

黃河漲炭河的程度有大也有小，河水里的炭含量有多也有少。黃河漲一次大的炭河，根據(jù)各家勞動力的強壯與多少不同，每家每戶撈的河炭多少也不同，少則幾千斤，多則幾萬斤、幾十萬斤不等。撈的多的人家房前屋后，奪旮晃晃到處堆放的都是河炭，有的甚至連院子里也堆滿了河炭，可以燒好多年。有的人家撈的河炭多得沒地方放，干脆賣掉一部分變成錢。

黃河漲炭河的次數(shù)有多也有少，有時候一年漲兩三次，也有好多年不漲一次。

流年似水，一晃闊別故鄉(xiāng)已經(jīng)幾十年了，隨著年齡的老邁，思鄉(xiāng)之情就像陳年老酒越來越濃。每逢清明節(jié)，我總要趕回故鄉(xiāng)，一來為父母祭掃陵墓，二來和鄉(xiāng)親們在一起聚聚。和鄉(xiāng)親們在一起談得最多的，還是兒時的黃河往事，據(jù)鄉(xiāng)親們講，黃河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漲過河了，漲河已經(jīng)成為漸漸遠去的兒時美好回憶。

黃河上的船

我的故鄉(xiāng)地處黃河岸邊，一般道路修到我們黃河邊的那些村莊就成為斷頭路了，所以很少有車輛從我們那里經(jīng)過，這就給故鄉(xiāng)造成了交通不便，物流不暢的尷尬局面。天無絕人之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瀕臨著得天獨厚的黃河水道，故鄉(xiāng)的人們就利用水道代替公路，用船只代替車輛，在黃河上搞運輸。

追根溯源，黃河上的船究竟是誕生在哪朝哪代？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黃河上的船是伴隨著遠古的歷史長河一路漂來的。

在我的故鄉(xiāng)，黃河上的船大體上可以分為運輸船、渡船和打漁船。在這幾種船中，數(shù)量最多的還要數(shù)運輸船了。

運輸船顧名思義就是用來運輸貨物，以運煤為主。從禹門口以上河津、鄉(xiāng)寧等縣的煤礦裝載上煤炭，然后順水漂流而下，到沿黃河兩岸的村鎮(zhèn)進行銷售。當然，在交通道路極不發(fā)達的年代，煤炭也不僅僅銷售給沿黃河的那些村莊，也經(jīng)常通過蒲州、風陵渡、潼關(guān)等碼頭的中轉(zhuǎn)，銷售到西安、渭南、運城等大中城市。過去渭河水大，也有的貨船從渭河逆水而上，到沿岸的村莊、城鎮(zhèn)，甚至直接到陜西省會西安進行銷售的。

渡船是以渡人為主。渡船一般不遠行，就是從河的此岸將客人和貨物橫渡到彼岸。我們村對岸是陜西合陽縣的岔峪口村，岔峪口是個小村，僅有二三十戶人家。岔峪口村有一艘渡船，就穿梭在我們兩村之間。河水大，航道暢通的情況下，一天往返一個來回；如果河道不暢通兩天往返一個來回。當然，渡河的航運工具絕不僅僅是渡船，在我兒時的依稀記憶中，還有那種古老而原始的羊皮筏子等渡河工具。羊皮筏子又有充氣和不充氣之分，不充氣的羊皮筏子里邊塞的是干麥秸草。渡河的人們悠閑自得地坐在羊皮筏子上，在滿天紅霞的映襯下，緩緩地劃動著手中的槳，嘴里輕輕地哼吟著悠揚而古老的蒲劇，那情，那景，簡直就是一幅美妙絕倫的大寫意畫。

打漁船是專門用來打漁的。打漁船一般都比運輸船和渡船更小。最小的打漁船鄉(xiāng)親們叫它“鞋兒船”。“鞋兒船”一般是用薄桐木板制作的。因為桐木材質(zhì)很輕，所以用桐木板制作的“鞋兒船”漂浮力極大。桐木還有一大優(yōu)點，就是木板濕水后不容易變形。做好的“鞋兒船”體寬不過一米，長不過兩米，小巧玲瓏，十分可愛?！靶瑑捍币话闱闆r下一做就是一對。做好后，在兩只船中間留有三四十公分的距離，然后用兩根結(jié)實的木棍把兩只船牢牢地固定在一起，酷似一雙鞋子，故稱作“鞋兒船”?！靶瑑捍睒O輕，僅幾十斤重，運輸時極其方便，肩扛自行車馱都可以。打漁人經(jīng)常用自行車把它馱到上游，又把自行車平放在“鞋兒船”上后推船下水。打漁人一邊撒網(wǎng)捕魚，一邊緩緩地順水漂流而下。波光粼粼的黃河，就像長長的一道五線譜，“鞋兒船”就像跳躍在譜上的一個小小的音符，給人們演奏著一曲曲悅耳動聽的樂章，也給母親河增添無限的韻味歲月流逝，滄桑巨變，直至今日，盡管黃河的水小了，魚兒少了，但偶爾還可以見到用“鞋兒船”打漁的人。偶回故鄉(xiāng)，尋找童年的夢，我靜靜地、靜靜地獨立河岸，如癡如醉注視著河中漂流的打漁船，冥冥中又把我?guī)Щ氐絻簳r的夢境，我沉浸在甜美的回憶中。當“落霞與孤騖齊飛”時，打漁人收網(wǎng)上岸，又用自行車帶著“鞋兒船”，也帶上收獲的喜悅回家了。同時，他也帶走了我戀戀不舍的心，給我留下了無限悵惘。

我的故鄉(xiāng)不僅地處偏僻，也沒有什么工廠和礦產(chǎn)資源，是一個典型的靠天吃飯的農(nóng)業(yè)區(qū)。農(nóng)民們辛辛苦苦干一年，勉強能混個肚兒圓，要想發(fā)財致富，唯一的門路就是經(jīng)營黃河上的船。

如今，黃河上還保留有渡船，但渡船已不是過去那種用好多人喊著號子拉著纖擺渡的大木船了，取而代之的是由一兩個人駕馭的鋼鐵機械動力船。這些機械船盡管質(zhì)量好了，速度快了，但是和那古老的大木船相比，卻再也見不到昔日那種“妹妹坐船頭，哥哥岸上走，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的美妙情景了。總給人一種缺少了些古老的詩情畫意的遺憾，不由令人扼腕嘆息。

在我的記憶中，我們村有三艘不同大小的運輸船，大船叫“行船”，二號船叫“替子”，三號船叫“贅尾子”。三艘船就像哥兒仨一樣，一個比一個小一點，統(tǒng)統(tǒng)歸大隊所有。

這些船主要是用來運煤的。

運煤時，首先需要把空船拉到上游的禹門口裝煤。船往上游是逆水而行，將會遇到強大的阻力。三艘船分開單獨往上拉時，各自都會遇到阻力。如果把三艘船只連接在一起往上拉，只有最前面的那一艘船直面阻力。也就是說，三艘船上行時單獨行動，船工各自拉各自的船，就比較費勁；而把三艘船合并串在一起拉，用同樣數(shù)量的船工拉就感到輕松多了。所以每次船只逆水而行往上游拉時，總是把三艘船像火車皮一樣連接在一起，形成一個船隊。船隊由大到小一字排列，就像大哥哥牽著倆小弟弟似的。因為每次都把最大的“行船”安排在船隊的最前面，所以又把“行船”稱為“頂頭船”。

船隊上行拉船時不是用繩子，而是用一根二三公分寬百十米長的長竹片來拉。船工們把這根長長的竹片叫“竹彈（tan）”。百十米長的“竹彈”是用許多根竹片連接在一起的。船工們?yōu)槭裁窗堰@根長長的竹片叫“竹彈”？我想這可能是故鄉(xiāng)的方言，也可能是船工的專用名詞。至于“竹彈”的“彈”字是否就是這個“彈”字？我查了《辭?！贰掇o源》也找不出一個比較確切的字來。拉船為什么不用長繩子而用長竹片？我想是因為繩子容易吸水的緣故。百十米長的粗繩子濕水后非常沉重，船工們光拉這根濕繩子就需要費很大的勁。而竹子的吸水性能就沒有那么強了，拉船時比較輕便。另外，竹子和繩子相比較還有一大優(yōu)點，就是更耐腐蝕。

故鄉(xiāng)的人們把往上游拉船不叫拉船，而是叫“曳船”；稱拉船的船工不叫纖夫，而是叫“曳船的”。

曳船時，“竹彈”的一頭固定在船頭，另一頭綁著許多根纖繩。纖繩的另一頭一分兩根，綁在一根四五厘米寬，五六十厘米長的木板的兩頭。拉纖時，纖夫們把木板套在胸前。這樣在用勁時，就避免了繩子直接勒在肉體上的疼痛。因為此板是綁在纖繩上的，所以船工把它叫“纖板”。有多少人拉纖，“竹彈”頭上就掛多少根纖繩。纖繩一根比一根長一兩米，為的是把拉纖的船工之間的距離和位置合理地錯開，避免相互碰撞。纖夫們像大雁一樣一字排列，面朝黃土背朝天仆下身子邁著整齊而堅實的步伐，向著目的地一步步艱難地進發(fā)

貨船不可能直接到煤礦裝煤，先是用車輛把煤炭運到小河道的小船上，人們把這種小船稱作“瓢兒”，然后再用這些“瓢兒”把煤炭運到貨船上。

貨船裝貨后順水漂流而下時，不用拉纖了，就把“竹彈”一圈一圈盤起來，放在船艙里。

我們村的“行船”是用槐木制作的，因為槐木質(zhì)地堅硬又有韌性。在我的故鄉(xiāng)，有“家有寸槐，不可作柴”之說，這是形容槐木的結(jié)實和珍貴。用槐木制作的“行船”不走形，既結(jié)實又漂亮。

“行船”的中間建有一座木樓，是供船工們休息的宿舍。木樓頂部呈弓形，上面覆蓋著多層蘆席用來遮風擋雨。木樓分上下兩層，上層住的是崩公和大把式，下層住的是一般船工。

木樓的后邊高高聳立著一座木架子，兩邊安有梯子。順著梯子上去，上邊是一個小小的平臺，中間固定著一把非常結(jié)實的椅子，是供崩公坐在上邊觀察航道和指揮船工們操作的。船工們把這座木架子叫“塢碼頭”。在故鄉(xiāng)的船工們中間流傳有這樣的諺語：“文到閣老武到侯，崩公坐在塢碼頭”，這一方面是形容在船上崩公的權(quán)力至高無上；另一方面說的是這“塢碼頭”是崩公獨享的專座。

船的尾部建有廚房，廚房里放有灶具和柴米油鹽醬醋茶。船工們喝的用的都是黃河水。船上沒有廁所，船工們大小便的排泄物都解在河里，但解手時都必須在船的下水方位，經(jīng)常是有的船工在船下游解手，炊事員在船的上游用桶打水，打上來渾濁的黃水，經(jīng)過沉淀清亮后便可食用。

據(jù)說黃河的水有消食開胃之功能。老人們常對那些胃口不好，食欲不佳，個子不長的孩子們講：黃河水肥！打發(fā)到船上吃一段飯就好了！老人們說的黃河水肥，是指孩子喝了這些水，就像禾苗上了有機肥一樣瘋長。此話是逗孩子們的戲言。但有一點是不得不承認的事實：凡是在船上吃上一段飯的船工，個個都胃口大開，飯量大增，身強體壯，再加上每天工作都在陽光的直接照射下，一個個曬得像黑鐵塔。

至于那個“替子\"和“贅尾子”船，就沒有“大行船”那么闊氣了。因為船小，人少，連同崩公僅有三個人。設施也比較簡陋，住宿的條件也比較差，不像“行船”還建一座上下兩層的木樓。他們的宿舍，就是用幾張?zhí)J席在船的中間懸空搭建一個庵子而已。除了工作時間以外，他們吃飯、休息大部分時間都在這個庵子里，庵子里面被煙熏火燎得黑乎乎的。

“行船”的載重量為25至30噸，相當于當時六七輛解放牌大卡車的載重量。裝船也是一門學問，既要考慮經(jīng)濟效益，又要考慮船在航運中的安全系數(shù)。船裝多少為合適？船裝好后需要多深的水能安全暢通？這就要看船在水中的吃水位置。以“大行船”為例，滿負荷的標準是：由一位中等身材的船工站在河水中，水的位置正好在膝蓋以上四指為宜；如果船的吃水位置在膝蓋以上超四指，就說明船超載了，就要引起崩公和船工們的高度警惕。重船下行時水道的深度絕對不能低于這個標準。否則，船就會有擱淺的危險。空船上行時，由一名探水崩公在船的前邊探測水的深淺，“行船”空船的吃水深度為8寸。因為探測水時不可能拿著一把尺子不停地測量，探水者憑著自己的經(jīng)驗，如果對水的深度持懷疑態(tài)度，就像芭蕾舞演員那樣把一只腳尖朝下立于水中，水位超過腳腕為宜，要是水位低于腳腕，船就難以通過，探水者必須插標為記，另選航道。這是作為一個崩公必須具有的最基本的航行常識。

“行船”比較大，用的工作人員也比較多，有崩公（也叫拿家）大把式、前艙虎將、撲橛把式、司務長、炊事員。故鄉(xiāng)把凡是在船上工作的人員統(tǒng)統(tǒng)稱為“下船的”。在所有的工作人員中，崩公是最高領(lǐng)導，他的權(quán)力至高無上?？沾闲袝r，除了崩公，其他人統(tǒng)統(tǒng)下船拉纖。裝貨后的重船順水漂流下行，船工們各自堅守自己的工作崗位，全神貫注聆聽塢碼頭上崩公發(fā)布的號令。水令如同軍令，關(guān)鍵時候，只要崩公一聲令下，船工就像躍出戰(zhàn)壕的勇士一樣沖向敵陣，否則，稍有懈怠，瞬間將有船毀人亡的危險。

在建國前，我們村大部分人家在黃河上都有“下船的”。有錢的人家在黃河上經(jīng)營有船只，需要管理；沒錢的人家給有錢的人家當船工，掙得一些辛苦錢。

在黃河上當船工，是一項非常艱苦的工作。時間一過了驚蟄，船隊就準備起錨上行了。臨出發(fā)前，船工們就要對船體認真地檢查一遍，需要維修的維修，然后拾掇拾掇船上的工具就起錨上行了。

初春的黃河灘，春寒乍暖，寒風料峭。船工們上身裹著破舊的棉襖，腰里系著一根繩子，下身光著，迎著東方地平線毫無暖意的晨曦，又開始步履艱難重復著年復一年乏味的工作—拉纖了。凜冽的寒風如同鋒利的小刀割刮著船工們裸露的光啶。因為黃河在禹門口以下河床太寬，沒有固定的河道，所以拉纖也就沒有固定的路。纖夫們遇溝下溝，遇崖上崖，他們有時光著腳丫子在滿灘刺骨的雞爪冰上行走，有時在深溝里艱難地匍匐爬行，有時在懸崖峭壁上提心吊膽地攀巖。懸崖上長滿了酸棗刺和荊棘，他們小心翼翼，步履艱難，一不小心就有掉下懸崖的危險，重者喪命，輕者致殘。

夏季里，船工們雖說是不再受寒冷的侵襲，但赤日炎炎，如同烈火。纖夫們個個直條條一絲不掛，沒遮沒掩，直接在炎陽的炙烤下，一個個被曬得黑發(fā)亮。他們就像耕荒牛那樣弓著脊梁，瞪著眼珠子，蹬著腿，大汗淋漓，灑滿纖道。就像電視連續(xù)劇《籬笆女人狗》的主題歌里唱的那樣：“黑黝的鐵脊梁，汗珠子滾太陽…”我想，那正是對故鄉(xiāng)纖夫們在夏季里曳船的真實寫照。

在黃河上當船工不僅艱苦，而且很危險。凡是在黃河上下船的人家，家家基本上都有一本辛酸史。遠的不用說，就說我們家吧，聽奶奶說，我爺爺?shù)苄謧z，清末民初，都給有錢的人家下船。爺爺為長兄。二爺爺在和二奶奶結(jié)婚后的第十八天，就淹死在黃河里了。爺爺為了尋找他的弟弟，沿著黃河下游兩岸跑了百十里，活未見人，死未見尸，據(jù)分析是被漫在泥沙里。最后，在棺材里裝了一個草人算是入土為安。二奶奶在封建社會“三綱五?！眰惱淼赖碌氖`下，年紀輕輕地守了一輩子活寡。

船上的事故，大部分是在船裝滿貨物以后往下游漂流的航運中發(fā)生的。載重船一般必須在深水的主航道漂流，但主航道往往是險象環(huán)生，忽而巨浪滔天，忽而暗流涌動，忽而急流險灘。

一個有經(jīng)驗的崩公，高高穩(wěn)坐在塢碼頭上，目不轉(zhuǎn)晴遠遠注視著前方的主航道，他要根據(jù)前方不同的險情，隨時向船工發(fā)布命令。水令如軍令，船工們一個個精神抖擻，全神貫注，嚴陣以待，雷厲風行地執(zhí)行崩公的命令。

黃河的巨浪有時高達好幾米。船如果顛簸在這巨浪中，壓不住兩三排浪，這就非常危險了。一則船體要是不正就容易造成翻船；二則由于船體太長，船載重量又太大，加之船的質(zhì)量又不好，如果巨浪又正好頂在船底的中間，就容易使船體從中間一折兩半。

黃河上主航道的水有寬有窄，有深有淺，流速有急有緩。有時，河水在激流的過程中形成一個巨大的深坑，黃河人把這個坑叫“窿”?！傲庇写笥行?，有深有淺，有的“大窿”可達數(shù)畝或者十數(shù)畝。河水忽然跌入深坑，碰到坑壁上又翻卷回來，形成一個上下不住旋轉(zhuǎn)的暗流，船如果一不小心卷入暗流，就有被沉入河底的危險。一個有經(jīng)驗的崩公如能預先發(fā)現(xiàn)前方有巨浪、暗流、淺灘，并及時命令船工采取“拋尾錨！”\"拋腰錨！\"\"扳尾膾（舵）！\"等緊急措施，方能使船及時躲避險境，化險為夷，轉(zhuǎn)危為安。

黃河的主航道就像桀驁不馴的烈馬，忽而朝東，忽而朝西，極不穩(wěn)定。有時激流突然扭轉(zhuǎn)方向直沖懸崖而去，幾十噸的大“行船”如果飛馳在這激流中，就像離弦之箭，順流斜方向飛速地朝懸崖橫沖而去，如不采取緊急措施，力挽狂瀾，船將會被撞得粉身碎骨。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緊急關(guān)頭，崩公一聲令下：“頂操子！”操子手便立即把操子頂在船和懸崖之間。

操子是用一根直徑十多公分，一米多長的榆木制作的，因為榆木韌性強。操子的一頭安著像長矛一樣的鐵尖，為防止頂在懸崖上打滑。另一頭成一把粗細，為的是便于船工操作。操子有七八十斤重，崩公一聲令下，操子手就要立即把操子一頭準確無誤頂在船體的操子窩上，另一頭平行頂在懸崖上，避免船直接撞上懸崖。這就要求操子手必須身強力壯，尤其是兩只手腕力大無比，抓住操子的一頭就要把操子舉起來。船在激流中飛流直下，其慣性可想而知，如果操子不能準確頂?shù)讲僮痈C，而是頂在船幫上，就會把船幫頂出一個大洞。所以說，在黃河上行船時，要求船工們必須雷厲風行地、準確無誤地堅決執(zhí)行崩公的命令，如稍有遲緩或偏差，就有船毀人亡的危險。

黃河上沉船事故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俺林蹅?cè)畔千帆過”，對于沉船，船工們似乎是司空見慣，船只照常運行。

船工們出航后，家里人總是提心吊膽，扳著指頭數(shù)天天。岳家地頭的懸崖上，是觀望黃河的好地方?；ò缀拥耐诵堇媳拦?，根據(jù)船上行的天數(shù)，大體上能計算出船隊在什么時候回來，不出意外事故的情況下，他們的測算上下時間不會相差一半天。老崩公嘴里含著旱煙袋，圪蹴在懸崖上，兩眼密切注視著黃河的主航道。如果主航道在陜西那邊，只能遠遠地看上一眼；如果主航道在我們這邊，船工們就會對老崩公吼上兩嗓子，算是向家人報個平安。船子順水飛速漂流而下，很快就消失在人們的視野……

黃河上的運輸船，一年有兩次休船期。

第一次休船期是從冬至到第二年的驚蟄。因為時間一進入冬季，黃河上就開始結(jié)冰了。黃河上的流冰不像湖泊、池塘靜水中的冰，晶瑩剔透，而是像漂下來一堆一堆白的雪，但它上邊像雪，下邊還是非常堅硬。黃河人把流冰不叫流冰，而是叫“流凌”。大片大片的“流凌”像千軍萬馬一樣，從上游浩浩蕩蕩漂流而下。此時行船，一是寒冷，二是危險。所以一到冬至，船隊就回來停泊在我們村子的溝口，船上留一名船工看守，其他船工回生產(chǎn)隊參加冬季平田整地勞動。

第二個休船期是在夏季里的暴雨期。因為上游流域一下暴雨，黃河水就要暴漲。此時的黃河水就像小孩的臉，叫人琢磨不透，說變就變。暴漲后的黃河水就像難以馴服的烈馬，洶涌澎湃，巨浪滔天，這時在風口浪尖上行船是很難駕馭的，故而休船。

兩次休船期，正好都是學生們的假期，我們經(jīng)常到船上去玩。尤其是在伏假里，我們幾乎每天中午都要到黃河里游泳、戲水，而每次游泳幾乎都要上船。我們是船上的?？?，在船上留下了許許多多兒時美好的回憶…

歷史在前進，社會在變革，科技在發(fā)展。隨著道路、交通設施和交通工具的不斷發(fā)展、更新和完善，隨著黃河上游大壩和電灌站的不斷建設和增加，河水在不斷地被截流，黃河的水流量在不斷地減少。黃河上的船逐漸被火車、汽車等交通工具所代替。直到上世紀的七八十年代，黃河上的運輸船才漸漸地銷聲匿跡。

我懷念黃河上的船，它是我童年的詩，它是我童年的歌，它是我童年的畫，它是我童年的夢，一回回相會在夢里

黃河灘打雁

深秋寒夜的一場嚴霜，如同飽蘸五顏六色濃墨的巨筆，把大地涂抹得色彩斑斕。片片秋葉在秋風的搖曳下，如同紛紛從天而降的明信片，告知人們冬天來了。

忽聞“嘎嘎嘎”的雁叫聲自天而降，抬頭仰望長空，一群群大雁往南遷徙，忽而排成人字，忽而排成一字。

黃河水流量季節(jié)性很強，夏秋兩李寬闊而奔騰咆哮的河面，一進入冬季水量銳減，很快就收縮成了彎彎曲曲狹長的一條玉帶。十多華里寬的河床，變成了遼闊的灘涂濕地，成為很適合候鳥們棲息越冬的天堂。

來這里越冬的冬候鳥品種繁多，我能叫上名字的僅有大雁、天鵝、鸛鳥、灰鶴、丹頂鶴（灰鶴、丹頂鶴因腿很高鄉(xiāng)親們稱之為“高望”）等。這些候鳥們擇食不同，各取所需，互不侵犯，和睦相處。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離不開水。在眾多的冬候鳥中，數(shù)量最多的要數(shù)大雁了，數(shù)以萬計。站在高處遠遠俯瞰黃河灘涂，淺水區(qū)里灰壓壓一望無際。

大雁在鳥類中屬于鴨科，大型游禽。體形大小酷似家鵝，或比家鵝略小一點。嘴寬而厚，末端所具有的“嘴甲”也比較寬闊，嚙緣具有較鈍的櫛狀突起。雌雄羽毛顏色相似，大多數(shù)種類以淡灰褐色為主，并布有斑紋。主食是植物的嫩葉、細根、種子，也啄食田間的豆類、谷物等糧食。

大雁可以說渾身是寶。大雁的羽毛是制作羽絨服的上乘原料，其肉是餐桌上的美味佳肴，就連大雁的糞便在冬季也是故鄉(xiāng)人民喂豬的很好飼料。

在改革開放前的那段艱苦的日子里，人們的肚皮都填不飽，根本就沒有糧食用來喂豬，喂豬只能是靠割野草。冬季里的田野一片蕭瑟，無野草可割，豬整天餓得嗷嗷叫，人們只有把身上包裹得嚴嚴實實，冒著凜冽的寒風，下到黃河灘撿拾雁屎用來喂豬。大雁棲息的灘涂濕地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雞爪冰。有雨靴的人家可以穿著雨靴去拾雁屎，家里經(jīng)濟困難買不起雨靴的只好光著腳板下河灘。黃河灘一馬平川，沒遮沒攔，凜冽的寒風撲面如同刀刮，光腳板踩著雞爪冰寒冷刺骨。當挑著滿滿當當兩筐青綠色的雁屎而歸時，心里還是感到暖融融的。

大雁肉質(zhì)的優(yōu)劣、味道的鮮美程度是由它吃的飼料而決定的。大雁剛從西伯利亞遷徙過來時，據(jù)說之前吃的都是大豆、玉米、高梁等糧食作物，其肉的味道就特別鮮美。而遷徙到我們這里越冬的時候，田野里的莊稼已經(jīng)顆粒歸倉，大雁只好吃麥苗。麥苗吃得時間長了，其肉質(zhì)就明顯下降了，味道也沒有剛來時那么鮮美了，帶些青草味。

千百年來，大雁為人們重要的狩獵水禽，尤其是在河東大地。直至今日，我們蒲劇還保留有唐代名將薛丁山的故事為背景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劇目《汾河灣打雁》。由此可見，在我們河東大地，人們狩獵大雁的歷史之悠久。

我的故鄉(xiāng)地處河東大地，地勢平坦，土壤肥沃，是山西主要的冬小麥產(chǎn)區(qū)。金秋時節(jié)，大地一片金黃，人們便開始忙忙活活地秋收。秋收完畢的田野一片空曠，經(jīng)過農(nóng)民的精耕細作，在白露時節(jié)便播種上小麥。幾天以后，麥苗兒便破土而出。嫩綠的麥苗在淅淅瀝瀝秋雨的沐浴下茁壯成長，很快廣袤平坦的河東大地便如同鋪上了綠茵茵的大地毯。

大雁是大型游禽，當然離不開水，白天它們在黃河濕地棲息、游泳、戲水，游夠了，玩累了，腹中也開始饑餓了。當夜幕悄悄降臨的時候，它們憑借著黑蒙蒙夜幕的遮掩，就像小偷一樣，成群結(jié)隊，悄無聲息地從河灘起飛，到田野里狼吞虎咽地啃食麥苗。

大雁的嘴酷似鵝嘴，寬闊而平厚，就像一把小平鏟。大雁吃過的麥苗就像用鐵鏟鏟過一樣干凈，基本上顆粒不收，嚴重地影響著小麥的產(chǎn)量。老百姓對此無不感到痛心疾首。大雁要生存，要吃麥苗；而老百姓要保護麥苗，堅決不讓吃，這就形成了一對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

為了確保麥苗不受大雁的啃食，時間一進入冬季，生產(chǎn)隊就派出打雁的社員保護麥苗。打雁的獵人肩扛一桿長管土獵槍，屁股后邊掛著一大一小兩個用牛皮縫制的葫蘆，大的里邊裝的是火藥，小的里邊裝的是豌豆大小的鐵砂粒，白天黑夜，恪盡職守地巡邏在黃河岸邊的麥田里。

打雁的獵手們使用的大都是長管土獵槍，射程僅有五六十米遠。槍里裝的子彈就是鐵砂粒，射出去的子彈范圍，一般就像篩子那么大一片。大雁飛得很高，在高空中飛行的大雁，這種長管土獵槍的射程根本達不到，要獵取大雁，只有等大雁降落在麥田里，乘其不備時才能射中。

打雁的把式有高下之分，就像蒲劇傳統(tǒng)劇目《汾河灣打雁》里演的那樣，薛丁山經(jīng)常在汾河灣打雁，時間長了，練就了一身過硬的本領(lǐng)，每次射雁就像穿糖葫蘆一樣一箭能射兩三只雁，而薛仁貴一箭只能射一只雁。這也可能是文學藝術(shù)作品中的夸張或者虛構(gòu)，但它富含有一定的哲理——熟能生巧。村里派出打雁的獵人的水平有高也有低，一些老的、優(yōu)秀的獵手，如果發(fā)現(xiàn)大雁落在麥田里，只要不被放哨的大雁發(fā)現(xiàn)，悄悄地進入有效的射程范圍，基本上每槍都不放空，因為長管土獵槍射出的子彈是一片，要是大雁比較集中，有時甚至會一槍打兩三只。而水平不太高的獵手，往往是好多天也打不住一只雁，他們的作用就只能是放一放空槍，嚇唬嚇唬大雁，不要讓它們落在他所管轄的范圍內(nèi)吃麥苗，至于大雁飛到何處禍害麥苗就與他無關(guān)了，一種“各自打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感覺。人們通常把這些水平不高的獵手不叫“打雁的”，而是叫“看雁的”。盡管這些獵手經(jīng)常是勞而無果，但生產(chǎn)隊每天還是給他記十工分作為報酬。

大雁很少在我們沿黃河村莊的麥田里吃麥苗，我想這大概是因為這些沿河村莊對麥苗看管得特別嚴，也可能是“兔子不吃窩邊草”的緣故吧。一般情況下大雁都飛到坡頂塬上十幾里甚至幾十里以外的麥田里去吃麥苗。

大雁的組織性特別強，電影《輕松嶺》的主題歌里有這樣一句歌詞：“大雁高飛頭雁領(lǐng)，書記帶咱向前走…”在一群大雁中，領(lǐng)頭雁就是領(lǐng)導，大家都無條件地聽從它的指揮。大雁的分工非常明確，警惕性特別高，無論是在黃河濕地棲息，還是在麥田里進食，都輪流有一只在警惕地站崗放哨，確保大家的安全。

大雁非常聰明，為了防止被獵人獵獲，就和獵人展開了捉迷藏、游擊戰(zhàn)。當夜幕悄然降臨以后，它們憑借著夜色的蒼茫和黑暗不易被人們發(fā)現(xiàn)，便神不知鬼不覺地從黃河濕地起飛，降落到麥田里啃食麥苗。經(jīng)過一夜的進食，個個肚皮吃得滾瓜溜圓。當東方地平線漸漸露出魚肚白的時候，它們便“嘎嘎嘎”地鳴叫著飛回黃河灘，就像是引吭高歌凱旋而歸的勇士。它們的鳴叫把人們從甜美的酣夢中吵醒，它們的鳴叫是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對人們的喧囂，它們的鳴叫更是對獵人們的挑釁和嘲弄。

面對著大雁強勁的挑釁，鄉(xiāng)親們也積極出主意想辦法，采取了相應的強有力的措施，每個村的獵人采取了聯(lián)防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組成一道嚴密防護網(wǎng)絡，企圖把大雁徹底消滅干凈。然而有限的獵人面對著數(shù)以萬計的大雁，那簡直是杯水車薪。用長管土獵槍悄悄地打，好的獵手一次也只能消滅一只，這對于龐大的雁群來說，那簡直就是九牛一毛，更何況那些水平不高的獵人還經(jīng)常打不住放空槍。

要徹底消滅大雁，必須采取釜底抽薪的戰(zhàn)術(shù)，在源頭上狼下功夫。源頭在哪里？源頭就在黃河灘的濕地！空曠而平坦的黃河灘，沒遮沒掩，對大雁來說視野開闊，不存在任何的危險。即使有勁敵出現(xiàn)，遠遠就會發(fā)現(xiàn)。所以說，黃河灘是大雁避難的港灣，是大雁越冬溫馨的家。大雁黑夜以群為單位飛到坡上廣袤的田野里，分散到麥田里偷吃麥苗，白天都聚集在黃河灘濕地盡享天倫之樂。

用長管土獵槍打雁殺傷力太小。為了給大雁以重創(chuàng)，獵人們便策劃于密室，很快一個新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出臺了一把土鳥槍換成土大炮，使用多門大炮齊轟，一打就是一大片。要用炮打大雁如何才能不被大雁發(fā)現(xiàn)？有句諺語：“再狡猾的狐貍也斗不過好的獵手”，同樣，再狡猾的大雁也斗不過好的打雁人。獵手們采用了孫子兵法里“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戰(zhàn)術(shù)來突然襲擊大雁。

獵人們把土大炮裝在平車上，為了不被大雁看見大炮，在土大炮的前面?zhèn)窝b著玉米稈或者高粱稈用來遮掩。

獵人們兵分兩路，一路在雁群的南面與其保持一定的距離，不停地揮舞著手中的棍棒用來吸引大雁的注意力、迷惑大雁。當大雁昂著脖子警惕地注視著舞棒弄棍的獵人時，殊不知危險已經(jīng)悄悄地降臨一另一路獵人推著偽裝好的土大炮，神不知鬼不覺地逼近到有效的射擊范圍。只聽得轟隆隆一陣巨響，黃河灘硝煙彌漫，打死的大雁陳尸沙灘，負了重傷的蹬腿拍翅膀作垂死掙扎，翅膀負了傷飛不起來的搖擺著滾圓的身子到處亂蹄，沒負傷的便起飛逃之天天。對于那些已經(jīng)打死的大雁，獵人們暫且不理，在黃河灘到處追趕那些負傷的大雁。獵人們初戰(zhàn)告捷，喜氣洋洋地滿載而歸。也有一些負了輕傷的大雁，雖說是也飛起來了，但是飛著飛著體力漸漸不支，又從空中掉了下來，被他人撿走。我小的時候有一次在后溝拾柴，就逮住過一只負傷的大雁。

這種“聲東擊西”的戰(zhàn)術(shù)，用一次兩次可以，用多了就不靈了，會被大雁識破。大雁只要看見有人下到黃河灘，便紛紛起飛轉(zhuǎn)移陣地，獵人們不得不變換戰(zhàn)術(shù)。

有一種藥我至今不知道它的真正名字叫什么，只知道鄉(xiāng)親們叫它“抬頭死”。所謂“抬頭死”，是形容這種藥效力大，來得快。動物只要一吃，一仰脖子馬上就死。聽說這種藥不是毒藥，是一種腫脹氣管的藥。動物只要吃下這種藥，氣管就會馬上腫脹得喘不上氣來室息而死。食用大雁時，從脖子那里剁掉，其肉質(zhì)不受任何影響。

獵人們把玉米或者大豆在“抬頭死”的藥水里浸泡一晝夜后，趁著大雁黑夜離開黃河灘到麥田里吃麥苗的機會，開始實施他們新的戰(zhàn)略計劃—把用藥水浸泡過的糧食撒向大雁白天棲息的黃河灘上。天亮前，大雁按慣例紛紛飛回到黃河灘上，當看見滿灘的玉米大豆，就像久吃高梁米、窩窩頭的人們看見了山珍海味一樣貪婪地搶吃起來。剛吃下去，一個個便拍拍翅膀蹬蹬腿命喪黃泉了。在獵人與大雁的較量中，大雁慘敗了，大雁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獵人們收獲頗豐，歡天喜地套上馬車或者劃上船，一車車，一船船滿載而歸。

一晃闊別故鄉(xiāng)已經(jīng)四十余年了。隨著時光的流失，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大雁在人們的視野中悄悄地消失了，漸漸地淡出了人們的記憶。以至于今天給孩子們講起昔日黃河灘的大雁，孩子們瞪著詫異的雙眼，就像聆聽遠古的故事般出神。

大雁消失的原因何在？我想，其主要原因不外乎兩個：一是人們肆無忌憚的獵殺。隨著人們獵殺技術(shù)手段的不斷提高，大雁面臨著滅頂之災；二是人們和大雁爭奪領(lǐng)地。建國以后，黃河上游大搞引黃灌溉水利工程，到處截流，黃河水流量越來越小，為我們中下游留下了大量的基本上可以說是固定的灘涂地。昔日的黃河濕地，如今變成了萬頃良田，大雁失去了它們昔日越冬舒適的天堂。

我靜靜地一個人徜徉在黃河灘涂萬頃良田的阡陌間，不由引起絲絲縷縷的遐想：人類如果不停止貪得無厭地對動物的獵殺，有那么一日，地球上將只會留下人類寂寞的自己。

【作者簡介】張先引，臨汾市政協(xié)理論研究會會長。曾任臨汾市文聯(lián)主席，《臨汾政協(xié)》主編。發(fā)表小說、散文以及電影、電視劇本等文學作品200余萬字，有作品被譯成多種外文。

責任編輯：王國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