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筱
詩歌應(yīng)該成為捕風的旗幟。漫步當下詩壇,我們欣喜地看到,不少心系蒼生的詩人,紛紛將目光投向了蕓蕓眾生的凡俗生活,他們深切凝視那些在陰影中渴望光明、竭力掙扎的底層生活者人,體味那些在艱難生活窘境中抗爭者苦澀、無奈、落寞與自適等復雜的情愫,透過細致入微的觀察與直抵心靈的感受,捕捉隱秘于尋常景象中卑微生命的自我追尋與認證,進而將其置于更闊大的現(xiàn)實背景之中,完成詩人對渺小如蟻的個體生命詩意的觀照與書寫。
毋庸置疑,當下生活中的某些苦難與沉重,遠比詩歌還要凌厲、尖銳,尤其是一些小人物在殘酷命運無情打壓下終歸消沉乃至被徹底湮沒的宿命,無疑更容易刺痛詩人敏感的神經(jīng)。老井的組詩《采煤者說》便發(fā)現(xiàn)了艱辛現(xiàn)實中渺小的個體,對于生活已然失去了掌控能力和自主言說的話語權(quán)。他們簡單而美好的理想、認真而虔誠的信仰、苦澀而踏實的打拼,卻走不出被黑暗吞沒的巷道,尋不到希望,看不到救贖的亮點(《救贖》),他們成了大地上被遺棄的悲愴的“補丁”(《大地的補丁》,帶著“分不清自己”、找不到方向的迷惘(《地心的迷惘》),只能在機械地追趕著不知所終的命運,也被不知所終的命運追趕著(《深與淺》)。
悲劇人生如此地刺眼:在被城市亢奮的“嚎叫”掩蓋和吞噬之前,一群討薪者如同墓碑般固執(zhí)而無助地祈求一份有良心的補償(子澈《廣場之上》)。失語的人們被裹挾在狹小的夾縫里,勉強求得一點兒維持生計的空間,仿佛在鋼繩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摸索,又仿佛困于深井之中只能仰望著頭頂?shù)哪汗?,根本不敢對未來有些許憧憬和奢求(張遠倫《如鐵》)。也許在他們的內(nèi)心藏著一個重洋,卻始終無法張開嘴巴,沉默如一塊石頭,無處傾訴的悲苦如影相隨(子澈《沉默的石頭》);也有人搖擺不定,互相碾壓,俯身求全,貼地而活(張雁超《風吹草動》)。而相比于生存之艱難,死亡有時卻那般令人難以置信的“隨意”和“輕盈”,似乎“合上眼瞼”就可以“給自己拉上棺蓋”(藍喉《快遞員之死》)。直面生之艱辛與死之容易,每一個卑微的生命,都不過是人群中揚起的一張表情粗糙的臉,不過是一個隨時會被忽略掉的符號,不過是旅途中一掃而過然后被迅速遺忘的風景……甚至故鄉(xiāng)就在眼前,也只能在往事中打撈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真實記憶,就像拼盡全力嘶喊,卻連微弱、無力的聲音都聽不到(熊明修《還鄉(xiāng)》)。
不少底層人在失去了話語權(quán)后,便淪為被物化的機器在苦楚包圍的世界中麻木地活著。正如老井筆下在地心深處“左手看不到右手”的采煤者,將自己“低到了塵埃里”,像被操縱的綜采機或運輸帶,憑借肉體日復一日地機械般勞作,完成對“烏黑”的妥協(xié)與反抗。生命的尊嚴被打碎了,生活的意義也變得模糊不清,人生價值更令人懷疑。于是,猶如受到地心引力不可抗拒的鉗制,那些原本企望打拼出一方天地的勞動者,于抗爭中又不由自主地陷入了黑暗、沉重、深厚的“地心”,越想抽離,就越難逃脫(老井《收攏》)。置身于一個偉大的變革時代,當繁榮與富裕成為社會生活中普遍的主題時,依然有一群人由于種種緣故,必須直面無法逾越的鴻溝。小人物彌漫心頭的悲苦,強烈地震撼了新銳詩人笑童悲憫的心懷,他將纖柔的筆觸伸向日日上演著生老病死的醫(yī)院,無論是緊張的醫(yī)患關(guān)系,還是噬命的白血病,到哪里尋找治療人間的“良藥”?詩人在醫(yī)院這樣一個“痛苦之集大成的地方”,不只是一個觀察者和記錄者,更是一個冷靜的思考者。于是,我們看到詩人在看似不動聲色的關(guān)注中,依然心有不甘地追問——“誰來醫(yī)治這病重的人間”?他在《白血病》一詩中告訴世人,患有不治之癥的病人,縱然心存活下去的希望,強忍無盡的痛苦,拼盡全力,最終也往往只剩下屈從命運安排的無奈。所謂“生如夏花般絢爛,死如秋葉般靜美”,在經(jīng)受病魔肆意地摧殘時,更像是一種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悲哀而徒勞的反抗過后,依然是不容回避的死亡。有時,個體生命的苦難已無法撼動他人的心,麻木的平靜,無聲的原諒,被蒙蔽的遺忘……細密的情感被不斷地壓抑、稀釋和消解,漸漸化為單調(diào)的呼吸,變成荒唐而毫無意義的風輕云淡(笑童《原諒》)。
真正優(yōu)秀的詩人,善于從細微之處發(fā)掘值得咀嚼和品味的詩性問題,并給予詩意的叩問與探尋,也許詩人最終也無法找到破解困惑的答案,但這并不妨礙詩人對沉重現(xiàn)實響亮地發(fā)聲,并不妨礙那些簡單或復雜的沾滿人間煙火味的詩篇,為我們打開被“折疊的生活”中一片不能遮蔽的場景,讓我們始終相信:縱然生活中有太多的苦難,也要有足夠的堅定;縱然個體生命再卑微渺小,也不能茫然地隨波逐流;縱然是青春不再的稻草人,只要繼續(xù)舞蹈,依然可以舞出自己的風采。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