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蜷川實花作為日本當代極具藝術(shù)思維的女攝影師,無論是她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還是電影作品都受到日本美學的深刻感染,因此她作品中所蘊含的藝術(shù)價值與情感更容易引起大眾的共鳴與青睞。作為日本藝術(shù)美結(jié)構(gòu)支柱之一的“物哀”,隨著歷史的推移和不斷豐富的發(fā)展已經(jīng)成為日本人審美意識的主體。本文針對蜷川實花一系列攝影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花”、“金魚”意象以及極具“實花美學”風格的電影《惡女花魁》,分析其作品背后所蘊含的物哀之美,解讀蜷川實花對于物哀文化中的瞬間美、生死觀的表現(xiàn),以及對于物哀重視自然與情感至上的特征的演繹。由此發(fā)現(xiàn)蜷川實花作品中對于“物哀”的充分表達以及“物哀”作為日本美的根基對當代日本民族審美的深刻持久的影響。
關(guān)鍵詞:蜷川實花;“物哀”之美;花;金魚;電影《惡女花魁》
一、物哀是日本審美意識的基本特征
物哀作為一種具有日本民族特色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是江戶時代日本復古國學的集大成者本居宣長對前人思想集中釋義提出的一種文學理念,他在日本經(jīng)典著作《源氏物語》中看到了獨立于道德之外的文學的深刻的本質(zhì),“他認為《源氏物語》既不是好色 的書,也不是教戒書,而是文藝書,是寫‘哀’的書,從而將‘物哀’的思潮推進爛熟的第三個時期” [1]。物哀是心與形,主觀與客觀,自然與人生的契合,是優(yōu)美與典雅的情趣與哀傷。物哀體現(xiàn)的這一種契合表現(xiàn)的是主觀對客觀敏銳、直觀、真實的感受。“哀”是審美情感,或哀傷,或憐憫,或愉悅,或恐懼,或思念都可以稱之為“哀”,本居宣長認為“在人的種種感情中,只有苦悶、憂愁、悲哀——也就是一切不如意的事,才是使人感動最深的” [2],因此我們不能望文生義,單純的將他理解為悲傷一種情緒。如果簡單來說就是真情流露,而且這種真情流露所體現(xiàn)的是一種獨特的日本式的哀婉,它具有與眾不同的強大的感受性、抒情性和悲劇性。王向遠認為,“‘物哀’實質(zhì)上是日本式悲劇的一種獨特風格……彌漫著一種均勻的、淡淡的哀愁,貫穿著纏綿 悱惻的抒情基調(diào),從而體現(xiàn)了人生中和日常生活中 的悲劇性。” [3]
物哀意識的誕生與日本島國獨特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密切相關(guān),日本森林覆蓋廣袤,春秋之季郁郁森森,少大河大川多為蜿蜒的溪流,加之終年皚皚白雪的富士山以及無處不見的櫻花,處處使人感覺詩情畫意,但是,日本位于環(huán)太平洋火山地震帶上,因此地震、臺風、海嘯等自然災害時有發(fā)生,這些都給人帶來心理上的不安定感,因此自然環(huán)境使得人們對于美的感受稍瞬即逝,美好的事物總是短暫的,充斥著悲哀恬淡的感覺。因此物哀意識深受大自然的影響,同時升華成自身獨特的美麗、悲涼、纏綿悱惻的感覺。
二、蜷川實花日本文化觀念中的物哀意識
蜷川實花是日本當今炙手可熱的新一代女藝術(shù)家,出生在藝術(shù)世家的她從小對于色彩和畫面感覺敏銳,她的攝影作品構(gòu)圖大膽、顏色綺麗豐富,濃烈的色彩與日本美學的雅致內(nèi)涵激烈碰撞,創(chuàng)造出了如同糖果般甜美的女性世界,女性一切瑰麗、奇幻、甜蜜的夢想都在她濃艷麗的色彩中閃現(xiàn)跳躍?!读鲃拥膲粝搿贰睹曰玫幕ā贰队篮愕幕ā吩缫殉蔀樗慕?jīng)典作品,她獨特的藝術(shù)追求使得“花”、“金魚”、“女性”成為她最具代表性的生命圖像。除此之外,她導演的電影《惡女花魁》也反響熱烈,她說“我就是要將浮世繪的畫面電影化”。她將自己對于世界的觀察和人生的思考通過攝影這一媒介向人們傳遞出來,用她的話來說她的作品“表現(xiàn)的不是照片表面的色彩,而是現(xiàn)象后面的東西”,也就是說她追求的是主觀感受與客觀的完美契合。
從最初的自拍到黑白攝影再到最后的彩色攝影,蜷川實花終于形成了獨具特色的“蜷川色彩”。她的作品表現(xiàn)不是單向的,至少是雙向甚至是多向的,既有甜美少女可愛的一面,也渲染著消極、頹廢、死亡的氛圍,兩種相反藝術(shù)表現(xiàn)的同時呈現(xiàn)鮮明的體現(xiàn)了她對生命和美的態(tài)度,也體現(xiàn)了日本最基本的文化觀念中的二重性。蜷川實花表示她不會刻意的去堆砌一些事物來拍攝,因此她的攝影是一種真情流露,是她面對客觀現(xiàn)實事物最純粹情感的真實表達,她拍攝“金魚”和“花”是因為她被其美麗與可愛喜人所打動,在她按下快門的瞬間就是她被感動的瞬間。物哀這一獨具日本特色的理念所推崇的真實與真情流露作為她藝術(shù)的思維的根基,指導她營造了一個美麗夢幻的世界,她營造的這個世界刻畫了屬于當代人的心理幻想,讓每一個“知物哀”人看到了會發(fā)出情不自禁的感嘆。所謂“知物哀”,本居宣長曾表示“值當有所感時有所惑,此謂之知物 哀;當有所感時無所感,此可謂不知物哀,亦可稱之為無心人。有悟性之人,當感動之時,自感動之。否則悟性鈍矣,當感動之時心無所動?!?[4] “知”可以理解為一種審美性的感知,當你對人生有了一定程度的深刻理解,才會與別人產(chǎn)生共鳴,知物哀的人可以說是性情中人。
三、蜷川實花攝影作品與電影中的物哀審美
(1)絢爛花朵背后所體現(xiàn)的世事無常的“瞬間美”
絢麗的花是蜷川實花藝術(shù)世界里的一個主要意象,以紅色為基調(diào)的大朵色彩濃艷的鮮花肆意綻放,濃郁豐富的色彩讓人有一種睜不開眼的眩暈感,仿佛要溢出畫面融入每一個觀賞者的心里。日本原始美的意識就是起源于對自然美的感受,這個感受首先是對自然的色彩的感受。日本有“尚白”的審美意識,所以紅色在日本文化中所代表的含義與中國不同,遠古時代的日本稱紅色為赤色,代表血與火是一種大兇之色。三島由紀夫曾表示:人即使在死亡中也必須是櫻花盛開的時的顏色,在進行儀式性自殺前,習慣把臉頰涂紅,以便在死亡仍不失死亡的顏色。因此死亡之色便是絢爛、美麗的赤色,在明艷的紅色背后蘊含著死亡與黑暗。太過于燦爛耀眼的事物總是轉(zhuǎn)瞬即逝,一季又一季的花就是這個世界的過客,曾經(jīng)絢爛過但終歸大地,最后留下無盡的空虛。蜷川實花自己的生死觀也看的極為透徹,每一個人的一生都是時間長河中的一個節(jié)點,終將逝去的人生雖然籠罩著淡淡的哀傷,但是年輕的時候就應該盡情的綻放出生命的精彩。蜷川實花絢爛的“花”容易讓人陷入對死亡深深的憂慮,但與此同時她也傳遞的一種積極向上、渴望生命的訊息,這種積極的力量會讓人感到平和。
蜷川實花總是被花中所蘊含的復雜內(nèi)容所感動,在其一系列花的作品中,寫真集《永遠的花》(2006)中收錄的都是墨西哥、塞班島等地用于祭奠死者的人造花的照片,是不論天氣多么晴朗與惡劣都不會枯萎的“永遠的花”,這些人造花在湛藍天空的背景下被映襯的真假難辨,“永遠的花”表達的是對逝去的生命的永恒的思念,但假花背后同樣也蘊藏著無盡的黑暗,這種思念與無盡的靜寂讓人產(chǎn)生一種恐懼與無奈的感情。
(2)“金魚”身上所體現(xiàn)的憂傷與典雅的契合之美
金魚是“實花”美學中另一重要意象,金魚是由鯽魚進化而成的觀賞魚類,它色彩美麗,姿態(tài)優(yōu)美,深受人們喜愛,但也是因人的欲望而被扭曲的生物,他們受人的控制,活在人工飼養(yǎng)的環(huán)境下,離開了這個環(huán)境便無法生存下去,在她所導演的電影《惡女花魁》里有句臺詞:金魚只有在魚缸里才是金魚,脫離了魚缸就只是一條普通的魚。作為人工物一方面被束縛著,活在狹窄的魚缸中不停的游弋,難掩悲傷與頹廢的氣息,另一方面它們又長成美麗的模樣,看上去依舊是那么美好,它們美麗又嬌弱,優(yōu)雅又哀傷。絢爛的畫面讓人難以區(qū)分生命的活力與死亡的衰敗,他們是“悲”與“美”的集合。
今道友信認為物哀是通過“物”實現(xiàn)對“物”的完全突破.蜷川實花有一部關(guān)于金魚的作品是以城市為背景,金魚在畫面中仿佛變成了飛翔的大鳥,看上去奇幻自由,城市中的人如同被困的金魚,其實這展現(xiàn)了蜷川實花對于自己人生與社會關(guān)系的表達。生活在這座城市中的人一定程度上豈不是和金魚一樣,當被欲望控制住時,只會讓自己越來越弱??辞遄约旱挠?,合理的欲望可以轉(zhuǎn)變?yōu)橐环N向上的動力,面對社會中的黑暗還是要發(fā)出自己微弱的聲響,還是要努力掙扎活出生命的意義。
(3)電影《惡女花魁》中體現(xiàn)的重視自然與情感至上的物哀特征
《惡女花魁》是蜷川實花拍攝的一部極具實花美學風格的電影,蜷川實花鏡頭下的每一幀畫面都帶有一種明艷的哀傷感,電影畫面中絢麗奪目的花、可愛美麗的金魚和倔強的女性都是她拍照時一貫的主要元素,所以可以說這部電影是蜷川實花攝影作品的動態(tài)化集合。電影講述了女主清葉從起初被拐賣、不斷逃跑到經(jīng)歷身邊人的背叛、死亡和離去最后終于成長為花魁,面對武士將她贖買為妻的請求卻選擇了和互有好感的小雜役清次毅然逃走,逃去他們心中共同向往的美好之地。電影中貫穿清葉整個心理歷程的一條重要線索就是吉原那唯一一棵一直不開花的櫻花樹。清葉這個人物身上飽含著生活的無奈與對真誠感情的純真向往,她的身上哀、艷結(jié)合,更加流露出出一種真實的哀愁,她渴望擁有正常人普通的愛情生活。電影通過藝妓一生的情感追求,側(cè)面展現(xiàn)了她生活的悲苦,表達了對當時社會世相的見解,引起人悲憫和哀憐的共鳴,同時也讓我們?nèi)シ此歼@個世界。
電影的最后一幕,日暮和清次歡快的穿過青綠廣袤的草地奔向岸上那一片繽紛的櫻花樹林,他們漫步在櫻花林中,純粹的笑容映照在彼此眼中。其實以櫻花林中的漫步作為電影的結(jié)局已經(jīng)暗示了他們必然死亡的結(jié)局。櫻花代表的是轉(zhuǎn)瞬即逝的美,花開越是繁盛,越是用盡了生命的全部力氣,燦爛過后便是死亡的黑暗。“死亡是哲學與美學探討的最高本體和最高命題,也是生命存在和藝術(shù)存在的終極意義和虛無對象?!?[5]隨著人類精神文明的不斷發(fā)展,死亡已經(jīng)慢慢生成了充滿詩意的美感。靜默式的死亡是日本物哀傳統(tǒng)中用唯美憂傷的方式來描寫死亡,所有的情愫都帶著淡淡的憂傷,靜默的背后有著更巨大的悲痛,這種不是一瀉而出而慢慢噴涌的悲哀更加令人傷心欲絕。除了櫻花這一線索,電影中無時不刻不在關(guān)注著大自然的美感,如迅猛的雨,蜷川實花選擇雨作為表現(xiàn)對象,將清葉尋找愛人的出逃與迅猛的雨結(jié)合在一起,表現(xiàn)出了青葉尋找愛人的急切心情,當清葉落寞的背影消失在雨中,這一刻人物的內(nèi)心與自然的雨交織很好的體現(xiàn)出了女主人公向往愛情的美好心靈與悲哀,這樣一種對于自然的重視與關(guān)懷是物哀表現(xiàn)的一大特征,物哀所追求的是情與景渾、心與物融、把心象寄寓于物象的人與自然的和諧同構(gòu)、天人感應的境界[6]。對于物哀另一特征情感至上的表現(xiàn),電影中所有的自然景物都蘊含著人物的情感,表現(xiàn)著人物一點一滴樸素的情感,而且對于日暮和清次感情的描寫,他們彼此沒有直接的感情抒發(fā),但他們在同樣苦惱的生活中從對方身上感知到了溫暖,他們的感情就如涓涓細流浸潤心,淺淺的但又綿延不絕,讓觀看者的內(nèi)心也被這種溫暖的力量深深牽動,最后他們用生命換來了愛情的出逃,這是一段一半甜美一半悲哀的感情,淡淡的悲與美融合在一起,彰顯著日本“物哀”傳統(tǒng)美的精神。
四、總結(jié)
物哀美學是一種孕育自日本本土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他的形成受到日本自然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對日本民族的精神生活各個方面都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蜷川實花的作品中通過“花”這一意象展現(xiàn)了蘊藏在綺麗絢爛背后的黑暗的死亡,表達了日本民族追求瞬間美的意識;透過金魚身上的憂傷與典雅審視當今人面對欲望的苦苦求索;電影中對于物哀重視自然與情感至上特征的刻畫也充分展現(xiàn)了物哀審美對于藝術(shù)家藝術(shù)思維的指導性作用。蜷川實花的作品中無處不流露著物哀的美,她創(chuàng)作時的真情流露展現(xiàn)了物哀在她的審美意識中的重要作用,她的作品的受歡迎程度也從另一層面揭示了物哀在當代日本國民意識中的重要地位和它歷久彌新的強大生命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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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日)本居宣長,王向遠譯.日本物哀[M].吉林出版集團.2010 年:53
[3]王向遠.日本的“哀·物哀·知物哀”———審美概念的形成流變及語義分[J]. 江淮論壇.2012(5):8-14
[4]《日本的名著·本居宣長》[M].中央公論社.1986年:411
[5]顏翔林.死亡美學[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8):10
[6]李光貞.物哀:日本古典文學的審美追求[J].山東:山東社會科學.2005(05)
作者簡介
李抒韋(1994.07-),女,漢族,現(xiàn)就讀于揚州大學文學院2017級文藝學專業(yè)。主要研究方向:美學。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