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國會

一

那是夏季一個陰沉沉的上午，空氣潮濕，悶熱黏膩，寨中有人在開圈除糞。有幾個男人穿著破輪胎做的厚厚的膠草鞋，他們高高地綰起褲腳，哼哧哼哧地從牛圈里抬糞出來，慢慢抬到寨口，就這樣一騰一躍把一挑挑圈糞堆積在集體的積肥房里，如此來回往返。從腳下帶來的和糞籮掉落的畜屎，一路上都看得見，因此路上充斥著糞便的氣味。對面墻邊傳來一群雞仔嘰嘰驚叫的聲音，那是覓食小狗在搗蛋。此時，一間小茅屋“吱呀”地洞開了一扇小門，從里邊探出一個小腦袋來，惺忪的小臉上閃動著一雙疲憊的大眼睛窺探屋外的情景，目光尋覓到雞仔們因受驚而全鉆進(jìn)了對面那家的門縫里，那老母雞靜靜地站立著，咯咯地叫著，準(zhǔn)備對付那只無知的小狗。不一會兒，小腦袋便帶著全身出現(xiàn)在了門外，從里面走出一個小男孩。

小男孩看上去有十來歲，然而身高體形卻像個五六歲的人，他頭發(fā)半長，已經(jīng)遮住了耳朵，臉瘦而灰黑，那種面目有點(diǎn)像經(jīng)常忍饑挨餓的相。他穿的衣服顯然不是他自己的，破舊且寬大，松松垮垮的只有一顆扣子，此時又扣錯了眼，看著別扭而寒磣。他的雙手深深地藏在衣袖里，長長的衣擺下方露出一截蓑衣般的褲腳，兩條半裸的小腿像兩根柴棒，赤著的腳丫裹滿灰塵，軟軟地踩在門外的石板上。

他看了看四周，鄰居們?nèi)缄P(guān)著門，這時候的大人們應(yīng)該都在集體的田地里干活，清靜使得他有點(diǎn)按捺不住。他開始咬牙扭臉想哭，彎腰用寬袖里的手臂捂著肚子就地坐下，臉色慘白，一頭的冷汗直往下流。

過了那陣腸胃絞痛，他稍微平靜下來。他想到昨晚上吃的那頓飯?zhí)徽\實(shí)了，那頓飯還是他嗵嗵地拍打老瓜瓢，從而攏到的一小杯子粗麥面（帶麥麩）。那點(diǎn)麥面是來自于上個月集體收麥子時，從田里拾來的半籃麥穗，是他將麥穗搓了才得到這兩小碗麥粒，現(xiàn)在麥粒被他裝在一根小袋子里掛起來了，原本準(zhǔn)備留作種子的，翻年好種在自己那塊小小的自留地上。因?yàn)轲I得實(shí)在沒法了，昨天中午才從柱上取下來，拿到大伯家的石磨上磨成了面粉，中午吃了一半，留了一半準(zhǔn)備晚上吃。

摻水拌好面粉之后，就該生火燒鍋烙餅了。他用盡力氣，想把麥餅盡量按得大一些，可麥餅按壓在鍋底，也只有碗口般大小，且麥餅薄如紙片，輕得掂不出重量。沒有什么菜可以下飯，只能將麥餅圈成一小團(tuán)，兩三口咬下去麥餅就沒了。天還沒黑，肚子又餓了，本想到叔伯家討點(diǎn)剩飯吃，又覺得不好意思，一兩次可以，次數(shù)多了人家也會煩的。再說各家都有一家子要吃飯的，哪還有剩下的，想了想他還是上床睡覺去了。

睡夢中的他受盡了餓的折磨，清早醒來，沒有一點(diǎn)力氣支撐他起床，于是又躺回去。剛才聽到屋外有雞狗鬧聲，他才勉強(qiáng)起來去喝了一碗冷水，這才有力氣出門來。

他在屋外站了片刻，又掉頭回去。他那屋很狹小，屋子里放了一張小床，床頭地面上放著一口小鐵鍋、一只小水桶和一個鐵絲箍的銹跡斑斑的爛爐灶，屋里散發(fā)出陣陣的霉臭氣。男孩似乎在準(zhǔn)備點(diǎn)什么，很快就又出來了。

他這次出門仿佛沒有任何含糊，頭也不回一下，抬腳就往屋后走去。

屋后是兩個樹木蔥郁的小山丘，一條小路從中間插過，順著彎彎曲曲的田埂走向遠(yuǎn)處的大山。男孩剛才好像進(jìn)屋喝足了水，趁身上還有點(diǎn)力氣，翻起腳板朝前急走著。因?yàn)樗眢w單薄，又套了一件寬大的衣服，顯得有些笨重，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只甲蟲在奔跑。男孩走在上山的路上，不斷地回頭觀望，像是怕人看見似的，在有樹木或荊棘的地方他就停下來觀察四周，有點(diǎn)像在躲避什么?？炫赖狡马?shù)臅r候，他看見有一塊大石頭就順便在那里歇息了一下，然后接著往上爬。坡頂另一邊有一片苞谷地，此時長勢正好，掛著鼓鼓的苞谷。在饑餓的驅(qū)使下，不多時男孩就爬到了那苞谷地邊，他抬眼看去，一個個苞谷棒如他手臂般大，他朝個子大，須色蔫黑的看去。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大棒子被烏鴉撕去了衣須，啄吃了大半邊，剩下的亮出一排排白牙齒，他上前把那排白牙剝下幾顆來嚼著吃，又耙又甜，滿口白漿，吞下肚子，嗒嗒嘴。男孩嘗到了甜頭干脆把棒子整個掰了下來，一口氣啃完了剩下的那部分。

男孩舉起手臂，掰了兩個大棒子下來，他怕被人發(fā)現(xiàn)，就把剩下的苞衣攏成原狀，取點(diǎn)須須掛上去，就像沒有人動過似的。兩個大棒子被他夾在衣內(nèi)的腋窩里，剛要離開苞谷地時，有個聲音從山那邊傳來，隱隱約約地聽到了罵聲：“嗨！是哪個在偷我的苞谷啊……”男孩立馬蹲下身去，像只受驚的耗子。從苞谷林里順那聲音瞅過去，只見一位老婦人背著一袋東西，罵罵咧咧地朝這邊趕來，男孩嚇得全身發(fā)抖，也看明白那是誰了。

男孩趕緊溜出了苞谷地，老婦人的罵聲像一群大馬蜂那樣嗡嗡地緊跟在腦后，那聲音越來越近，罵聲也越來越清晰。他心里被一個怕字塞得滿滿的，面色驚恐，他像猴子一般抱著兩個苞谷棒，慌不擇路地飛跑下坡，沒想過要往哪里走，徑直就朝屋里跑去。

男孩的腳被尖利的東西劃破了，血在他裹滿泥土的小腳邊染紅了一大片，路上留下一串血印。

或許跑得太快，男孩到了門前又跌了一跤，皮包骨的左膝重重地跪在凹凸不平、撒滿瓦礫碎片的石塊之間，疼得他直咧嘴，嚶嚶地哭泣著。腋下的兩個苞谷棒先后掉落下來，他胡亂撿拾塞到胸前抱住，進(jìn)屋便反手將門頂上，像只被獵狗追殺的秧雞，鉆進(jìn)床腳貼著地面躲藏起來。

老婦人追到門外，瞧見男孩掉落的新鮮苞谷衣，便立刻停下腳步，罵聲從高昂憤恨到平緩嘀咕，最后說了一句“你就算餓，那也得等苞谷熟透嘛?！比缓筠D(zhuǎn)身慢慢地朝遠(yuǎn)處走去。

二

第二天鄰居們到男孩屋里一看，才發(fā)現(xiàn)男孩的屋里已經(jīng)空空的，鋪蓋也不在了，只留下鍋碗瓢、小水桶和幾塊鋪床用的木板，門是開著的，誰也不知道男孩到底去了哪里。

兩天過去了，還不見男孩回來，叔媽叫他堂哥跑了幾處親戚家找，也都沒有結(jié)果，叔媽想可能他是去姑壟寨找他媽媽了。

男孩的爸爸在男孩未滿三歲時就死了，丟下他們一對孤兒寡母。過了幾年艱苦日子，實(shí)在是熬不過去了。為了活命，媽媽只能改嫁他人，起初媽媽是想帶他一起走的，可他不愿喊別人做爸，擰著脾氣就跑回老家來了。

男孩這次回來，跟媽媽住了一段時間。那段時間家里發(fā)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每天集體收工后，媽媽就趕緊先回家煮飯菜，等一家人都到齊了才擺桌吃飯，這已經(jīng)形成習(xí)慣。從某一天起媽媽突然變得疑慮重重，又不敢說出來。媽媽一般煮好飯菜之后，可惜那點(diǎn)等人的時間，她一般會到屋后去清理那點(diǎn)菜地，給菜地澆澆水、除除草，順便把雞也喂了。那晚上一開飯鍋就發(fā)現(xiàn)飯少了很多，不知誰什么時候舀去了一大碗，五個人的飯已經(jīng)舀去了兩個人的份，等媽媽舀滿我們四個人的碗后，她的就只有一小塊鍋巴了。媽媽如果說出來，斷不會有人相信的。本來男孩的突然到來，讓五個人吃四個人的口糧，大家心里就堵了很多話題，這消息要是公開，別人就會懷疑媽媽，你一個人在家煮飯，會有誰來偷吃？分明是賊喊捉賊嘛，肯定是擔(dān)心你的孩子吃不飽，事先給他留起來了。第一次媽媽勉強(qiáng)能瞞得住，第二次就被繼父發(fā)現(xiàn)了，那天一家人在飯桌上打起了眼睛仗，媽媽的眼淚在眾目冷擊中流下來了，男孩再也咽不下飯，放下碗就往外跑。

事后，沒有別人在場時，男孩問媽媽：“是怎么回事嘛？”

媽媽搖搖頭說：“我也不曉得。”

第二天男孩給媽媽出主意，叫她煮熟飯之后躲到門背角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天，男孩和往天一樣牽牛出去吃草。

男孩就在對門坡放牛，他盯著這邊的屋脊看，媽媽煮飯時，炊煙會在屋頂上盤旋、繚繞。當(dāng)屋上的炊煙沒了時，那應(yīng)該就是媽媽已經(jīng)煮好了飯菜。

男孩放下牛繩趕緊跑回家，他剛進(jìn)門就聽見媽媽在屋里打罵，原來媽媽捉到那個偷飯的小偷了?？匆妺寢尵敬虻氖莻€小男孩，他一眼就認(rèn)出是寨口那家的小角。男孩還看見不管媽媽怎么拽拉捶打小角，他都賴著不走，一把一把地抓起飯往嘴里塞，像是餓極了，死也不放開那口香噴噴的米飯。

他趕緊上前去拉媽媽的手說：“媽媽別打了?！?/p>

媽媽不甘心，邊哭邊朝小角的身上亂捶。

男孩急著勸：“別打了，媽媽。”

男孩看拉不動?jì)寢?，就用自己的身子去隔開媽媽和小角，然后把小角拉出去。

小角小男孩一歲，他很小的時候他媽媽就不要他了。雖說他還有個爸，然而他爸根本不像個爸，對小角有吃沒吃的從不當(dāng)回事。他爸好吃懶做，愛酒如命，家里沒有米酒，他就到鄉(xiāng)場上去買劣質(zhì)酒來喝，醉了就打人砸東西，把老婆打走了，就拿孩子出氣，打得小角滿身傷疤。

那幾天小角家一粒米也沒有了，聽別人說他爸走遠(yuǎn)方親戚去了，可是四五天過去了還不見他爸回來。小角實(shí)在餓得不行了，就去地里挖紅薯，小到紅薯根都不放過，抹去泥巴就生著啃，后來沒紅薯挖了，就想到去別家偷東西。一天小角發(fā)現(xiàn)小漢媽煮熟飯之后門也不關(guān)就去后園里做事，他一進(jìn)屋就打開鍋蓋，把飯盛滿一口閑著的舊茶缸，收在衣服里就往外溜，那幾天他一直關(guān)注小漢媽的家，逮住的那天已是第三次偷飯了。

男孩送小角到家，跟小角說了一些悄悄話，然后就回來了。

從此小角不再來偷飯，時不時還看見他和男孩在一起玩，那快樂勁，誰看了也想不通。

四年過去了，有一天媽媽發(fā)現(xiàn)男孩沒有回來，她馬上去小角家找。不見男孩也不見小角，問小角爸你看見孩子們沒？他們?nèi)ツ牧耍?/p>

那個酒鬼，正四腳撐開睡在木樓的地板上，問半天沒得一句話。

從此男孩不見了，小角也不見了。

三

十多年之后。

小漢和小角的失蹤，在鄉(xiāng)間成了一個謎。那些年，村里丟失孩子的事不算少，所以一提到他們，家有小孩的家長都瞠著眼睛看人，都怕有一只黑手從哪里伸出來。

那年中秋節(jié)的頭一天，正是秋陽當(dāng)午，火辣辣的陽光在稻田里鋪成一片金黃色，新收割的稻樁和成排晾曬的稻草捆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芳香，兩個穿著鮮艷奪目的城市青年徑直來到姑壟寨。

男孩的媽媽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憔悴的面容上游動著一對失神的老眼，她正在屋里挑選米蟲呢，聽見有人走進(jìn)門來，她摘下老花眼鏡問問來人找誰呀？她一張嘴，不小心一溜晶亮的口水滴下來，落到面前的石板上，印成一個實(shí)心的圓點(diǎn)。

兩個青年蹲在她面前，一個先伸手去拉她說：“媽媽，是我，小漢?！?/p>

另一個接著也喊：“媽媽，是我，小角。”

媽媽頓時暈過去，差點(diǎn)沒栽倒在裝滿白米的簸箕里。

小漢和小角扶媽媽起來后，小角想上他原來的家去看看，媽媽說：“小角啊，你爸已經(jīng)不在了，你們走的第二年他就死了，是醉酒跌落水塘死的。屋也不成屋了，你就跟小漢哥暫時住我們家吧?！?/p>

說話間，小漢和小角分別幫媽媽劈柴、燒火、挑水、掃地，晚飯后他們拉著繼父和媽媽到門外的月亮下說話。媽媽問：“小漢，你們這些年去哪了呀？媽媽眼睛都要哭瞎了?！?/p>

小漢和小角這才一一說出事情的全部經(jīng)過：“我們搭鎮(zhèn)上的班車去了縣城，上車后我們不敢坐在凳子上，售票員問要錢我們就哭哭啼啼的，說是去縣城找爸媽，她嘟了一陣嘴也就放過我們了。到了縣城后頭幾天也不知做什么，餓了就到縣里的招待所去刮碟，吃別人的剩菜剩飯，順便幫里面的人撿拾碗筷，打掃衛(wèi)生，過了六七天，我們就找到事情做了?！?/p>

“你們還找到事情做？”繼父不太相信。媽媽一直在旁聽著，表情顯得很無奈而可憐，但聽得很是投入，生怕丟失某個細(xì)節(jié)似的，仿佛這是她孩子的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有啊。起先我們幫別人賣冰棒?？h里招待所有個阿姨是好心人，她說你們白天賣冰棒，夜里就住在招待所值班室的隔壁，那有一間是空的，平時是用來存放工具用的，你們住那里可以順便幫我們守家。其實(shí)工具也就只有一把洋鏟，一對撮箕，一把鋤頭而已，我們把這些工具堆到一角，還空出一大塊地方可以供我們睡覺和煮吃的。賣冰棒也要勤快才能掙到錢，熱天我們兩個平均一天賣冰棒可以掙十來塊錢。我們專門走別人走不到的地方，有些廠區(qū)、工地，那些人口渴得厲害，一人可以連吃幾塊冰棒，別人一天賣兩箱，我們可以賣到四箱、五箱，慢慢的荷包就積了些錢。熱天我們轉(zhuǎn)得多了，很多小工廠和工地的人我們都混熟了，冷天不賣冰棒，我們就去和他們打工。兩年過后，招待所阿姨看我們既勤快，又愛干凈，沒事時還幫他們打掃衛(wèi)生，所以她向領(lǐng)導(dǎo)提出建議，收我們?yōu)檎写毠?，包吃包住，還有三百元的工資。我們年輕有力氣，在招待所上班，可以一個人做兩個人的事，因此領(lǐng)導(dǎo)對我們很滿意。兩年后，上面有指標(biāo)，領(lǐng)導(dǎo)就派我們?nèi)ナ〕菍W(xué)半年廚師。我們在學(xué)廚師期間，也自學(xué)了不少文化?；貋砦液托〗蔷捅环衷诳h招待所、民族招待所當(dāng)廚師，后來又到我們縣政府賓館和濱江賓館當(dāng)主廚，那時月工資已經(jīng)漲到二千多了。上個月我和小角分別在縣城新區(qū)買了一套房子，剛裝修好。今天我們是來接?jì)寢屓タh城住的。”

媽媽看了看小角，那孩子不停地點(diǎn)頭。

小角拉著媽媽的手說：“媽媽，跟我們?nèi)グ伞！?/p>

媽媽說：“我也是你媽媽嗎？你不恨我了？”小角點(diǎn)頭笑得滿臉通紅。

繼父在旁插話說：“我早聽從縣里來的人說你們發(fā)財了，我還不相信，兩個疙瘩般的人能有什么出息？因?yàn)槟銈兊挠绊懀行┖⒆右矊W(xué)你們不干活了，紛紛都去城里浪蕩了?！?/p>

第二天，他們留下一包錢在繼父家，牽著媽媽的手就往板北寨來。在叔媽家住了一晚，天亮了他們?nèi)艘话X給叔媽準(zhǔn)備離開。這時小漢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他跟小角說：“來跟我去看一個伯媽?！彼麄儚恼瘱|端走兩百米到寨西端，在狗群的叫聲和孩子們的追趕中來到一個小巷深處，小漢停住了腳步，看了看，那門是鎖著的。問孩子們奶去哪了？其中一個孩子說，奶今天走親戚去了，晚上才回來。小漢從懷中取出一個裝滿錢的小信封來，另外又從內(nèi)包拿出一張寫好字的紙條對稱折起，塞進(jìn)信封里，然后從門縫里扔進(jìn)去。

小角問：“哥你寫了什么？”

出來好遠(yuǎn)了，小漢才紅起臉說：“謝謝伯媽苞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