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措
一
雪整整下了三天三夜。
松林里的野兔、野雞、野鹿、野豬似乎突然都在一夜之間消失。山林靜寂得有些可怕。
獵人怕足掀開散發(fā)著惡臭的鹿皮褥子掙扎著下了床。他右手拄著拐杖,左手去提灶上的茶壺。他來不及把茶壺里的馬茶倒進碗里,直接對著壺嘴咕嘟咕嘟喝了個飽。
木屋外面,央嘎一邊念經(jīng)一邊用剛剛摘來的灌木掃雪。她幾乎全瞎的眼睛并沒有看到怕足正對著窗口惡毒地咒罵著自己。
“該下油鍋的賤人,死到哪里去啦?這么冷的天氣都沒有燒開一壺馬茶,不把你那雙黑黢黢的豬蹄砍斷,你真不知道上天為人類制造一雙手是用來干活的!啊啊?。?yōu)撒瑪!優(yōu)撒瑪?。▽V概说闹湔Z)”
央嘎不理會怕足的咒罵。他的性情和冬天的大雪一樣沒有韌性。只要太陽照常升起,春天如期而至,他那些只能熏黑自己舌尖的咒語,終會像積雪一樣最后都化為一泓污濁的水浸入泥土。在以往的那些年,他差不多隔三差五地要對她進行一次肉體的懲罰和心靈的鞭策。用老獵人的話來說就是要讓這個既不是愛人,也不是情人,更不是親人的女人時刻記住,在獵人的刀光劍影下生活并不是件隨心所欲的事情。
獵人最初對央嘎實施肉體懲罰的時候,她也曾以凄慘的哭鬧和裝死來抗拒,可獵人每每聽到這個屈服在自己男人身體下的女人被利刺和柳條抽得渾身是血時,他的雙眼會因為女人的鬼哭狼嚎而綻放異彩。他饒有興趣地圍著昏死過去的女人,故意用針尖扎她流血的傷口,用鉗子夾她的乳頭,用炭火烙她的嘴唇,直到女人被疼痛刺激出一身屎尿他才發(fā)出變態(tài)而滿足的狂笑。接著,他又會萬般憐惜地把傷痕累累的女人扶到屋里,用搗好的草藥為她療傷。他還用剛捕獵的野鹿為她燉一鍋熱騰騰的鮮肉湯。他一邊喂給女人肉湯,一邊指著自己胸口的佛珠要她懺悔。他一本正經(jīng)地告誡女人,造過孽的人不會那么輕松地輪回到來生。她得為自己生前的種種壞事付出代價。他現(xiàn)在這樣對待她不過是提前歷練一下她將在地獄中必然歷練的苦難而已。
獵人沒有人性的折磨讓央嘎又驚又怕。她在試圖逃跑后遭受他更為凌厲的毒打后只好死了心。他們兩個就像是捆綁在一株樹上的土鼠和毒蛇,隨時都有被對方置于死地的可能。
老獵人除了無止盡地折磨這個女人之外,也帶給她很多意想不到的幸福。與山下那些為一粒青稞而不惜遭受批斗致殘的下場相比,他們在林中的日子是滋潤的。就憑掛在屋里屋外的各種野獸肉,還有一大片由獵人親手開墾出來的肥沃土地,央嘎就忍不住打消肉體折磨之外的蠢蠢欲動。她明白即使回到那個荒涼的村莊,等待她的仍舊是饑餓和唾棄。誰叫她是地主的女兒呢?誰叫她在那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和獵人的兒子私通被民兵連長發(fā)現(xiàn),在追趕的過程中迫使他跳下了懸崖。
獵人恨她不是沒有原因的,他用半輩子的時光折磨自己也是在為死去的兒子復(fù)仇。讓她生活在比地獄還痛苦的人世間就是為了讓自己贖罪?。?/p>
邦邦邦!
怕足極度不耐煩地用手中的木棍敲著窗欞。厚厚的積雪從煙熏火燎的窗口突突落下去。幾只麻雀驚慌失措地從柴垛上飛走。
央嘎這才抖了抖自己藏袍上的殘雪。她慢悠悠地抱來一堆柴火。她嚴(yán)重萎縮的眼窩閃爍著和雪天一樣的光芒,那些麻雀嘰嘰喳喳地鳴叫著從她的頭頂飛過??粗葑永锖吐谷庖粯雍谑莸墨C人,央嘎嘿嘿嘿地怪笑了一聲。
“優(yōu)撒瑪!你是不是看到我現(xiàn)在打不動你就要上天了?你也不掂量一下自己,憑你那點小心思也能捉弄我?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打個哈欠都能讓你閉氣!”
獵人一見到這個被自己摧殘得只剩一具骷髏的老女人,他的憤怒差點讓自己吐血。他覺得即便讓這個女人最后在自己的手中變成一堆血渣都不能抵過失去兒子的痛苦。如果不是那只可惡的套子夾斷了他的腿,他真會在自己死之前把她按在膝蓋間勒碎頭骨,或者砍斷她的四肢再扔到雪地里凍死。
央嘎的怪笑讓他在憤怒之后倒吸一口涼氣。他覺得這個對他唯唯諾諾的老魔頭今天看起來沒有那么聽話。雖然她照常生了火,燒了馬茶,還破天荒地對著他胸口的佛珠合了掌。可他分明看到了她幾乎全瞎的眼睛里射出來一道寒光。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臟在這束光里猛烈地跳了一下,那條正在嚴(yán)重潰爛的右腿禁不住劇烈打顫。
“你不想留點力氣給這個冬天或者更確切地說為自己的一生說幾句人話嗎?”
央嘎用黑黢黢的雙手從獵人打顫的腳下拖出糌粑口袋,用兩個干凈的碗撒上糌粑,她慢悠悠的用柳條編制的茶瓢給兩個人倒茶。央嘎還為獵人切了幾塊煮熟的鹿肉,用曬干的野蒜和鹽巴拌好香料放到他跟前。
見屋子里彌漫起灶火和食物的氣息,怕足臉上的肌肉放松了。或許自己是多心了。自從入秋時為追捕一只羚羊而不幸被自己親自下的鐵夾夾斷了腿,他的所有鋒芒就消失了。他強忍住劇痛每天照樣上山,他不想讓這個女人看到自己受傷后的頹廢樣。他想的最多的是假如她知道自己變成了一個廢人,那么之前他所用在她身上的痛苦會報應(yīng)到自己頭上。他絕對不愿意屈服在一個和動物沒有區(qū)別的女人手上。幾十年的時光,這個女人除了解除他的性饑渴,就只是他發(fā)泄仇恨的工具了。
怕足閉上眼睛都能數(shù)得清自己用來折磨她的那些套路。繩索,木棒,炭火,柳條,利刺,鐵鉤,夾子。凡是他用于捕獵動物的工具都幾乎用在了她的身上。更能夠讓他徹底發(fā)泄仇恨的是,每次把這個女人打得鼻青臉腫的時候她還得用渾身是血的身子接受他的輪番蹂躪和摧殘。他喜歡聽女人用殺豬般的嚎叫爆發(fā)痛苦,喜歡看著她帶血的身子狗一樣蜷縮在自己的腳下乞求饒命。他的頭腦中無時無刻地閃現(xiàn)出兒子縱深跳下懸崖的場面。每一次他都在痛苦的巔峰里發(fā)狂崩潰。
央嘎默默地喝著茶碗里的糌粑,她在心里算著獵人的年齡。這個老家伙也該有個八十二歲了吧?可他的身子卻是違背常理的健碩和硬朗。如果不是秋天那場捕獵,他被自己下好的夾子夾斷了腿,那么他一定會在自己歸天之前用最殘忍的方式結(jié)果央嘎殘喘的生命。然而,上天還是把那些年的賬算到了他的頭上。
央嘎是在一個夜半時分被獵人的呻吟給弄醒的。她驚鳥一樣從破爛的褥子上跳起來。自從和獵人在山上生活,無論春夏秋冬,獵人都只讓她睡在一張破爛的狗皮墊子上。他說像她這樣和動物沒有區(qū)別的女人無權(quán)享受大自然的饋贈。一張狗皮能讓她時刻記住自己低賤的身份和乞討的本性。
獵人的呻吟是從極度沉溺的夢中發(fā)出來的。央嘎衣服都沒有穿就奔到土灶前點燃了油燈。她看見獵人的額頭滲滿了汗水,那張厚厚的嘴皮被咬出了兩道血絲。央嘎還聞到了一股惡臭從他的被褥下散發(fā)出來。她趕忙舉起油燈查看起來。
獵人的右腿從腳踝一直潰爛到膝蓋,血肉模糊的傷口有無數(shù)條蛆蟲在蠕動。腐爛的皮肉里翻卷出白生生的骨頭。
央嘎嚇得油燈都從手上掉下去了。她嚴(yán)重萎縮的眼窩突然就溢出淚水來。她說不清自己是害怕還是幸災(zāi)樂禍。
這個自以為是的家伙怎么也遭受了如此苦難?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因果報應(yīng)?他在不斷變換花樣折磨一個無力反抗的女人的同時,自己也吞噬著同樣的惡果?
獵人在劇痛中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被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綁在地下的狗皮墊子上!瞎子央嘎用繩子把他拉成一個大字形,繩子的四端系在腳踝和手腕處然后拴在木屋四周的柱子上。他的肚子上放著一把長刀,腳下放著一排捕獵工具。架在灶火上的鍋里開水在沸騰。這一切讓人想起殺豬前的場景。莫非這女人真要為自己實施殺豬一樣的酷刑?之前所有折磨過她的種種情景一下子都涌到獵人眼前。
央嘎并沒有獵人預(yù)料的那般得意。她甚至用更加卑微的神態(tài)看著獵人潰爛的傷口。她呲呲呲地驚嘆著搖頭。說自己是做了一場噩夢還是佛給了她翻身做人的機會?她慢條斯理地一一舉起那些用于捕獵也用于自己的工具告訴獵人,說她和那些可憐的動物是怎樣在獵人沒有人性的摧殘下茍且又重生。
央嘎陰陽怪氣的數(shù)落讓獵人生出從未有過的恐懼。他并不怕死。對于一個與山野為伍與野獸為伴的獵人來說,哪天歸于天道是必然的宿命。只是這一切似乎來得有些突然。他還沒有來得及安排這個讓自己失去兒子的毒婦最終的死法,他也還沒有來得及安排自己以怎樣悲壯的情懷奔赴天國。他擔(dān)心自己日漸衰退的身子骨經(jīng)受不住毒婦的報復(fù)。讓他對一個和動物沒有區(qū)別的女人求饒比死還難哪!
央嘎用黑黢黢的手背擦了擦眼睛,她不再浪費口舌和獵人說話。她用黑布蒙住了獵人的眼睛,然后把一根棍子塞進了他的嘴里。獵人并不知道,燒紅的針頭,滾燙的開水,滯留著黑色血跡的夾子,光滑的柳條,冰冷的利刺等等正隨瞎子央嘎近乎亢奮的呼吸一一到了她的手上。
二
這場早茶沒有怕足想象的陰謀。央嘎自己也吃了一小塊沾了香料的肉。獵人不明白戒了很多年肉食的央嘎怎么吃起了鹿肉?這個和往常沒有多大差別的雪天讓他的心里很不踏實。他不知道這個日子究竟意味著什么?央嘎的怪笑讓他生出無名之火來。這個女人很多年都沒有笑了。她承受磨難的同時把笑和快樂都一同埋葬了。很多次,他都以為瞎子央嘎不是死在冰天雪地的酷寒就是死在自己無休無止的毒打??伤偸菑拈愅鯛?shù)拈T檻上復(fù)蘇過來,甚至是一次比一次更堅定地重生。那些用于她肉體的折磨似乎更能讓她的靈魂得以安寧。記得有一次,他把一只還在掙扎的野豬活剝后扔到開水里烹煮時,她竟然合掌念佛。他聽到她從癟嘴里(當(dāng)然是拜他打掉門牙)喃喃自語“早死早輪回,因果皆有數(shù)”。而那次,他破天荒沒有打她。央嘎悲愴的表情讓他的后背有點發(fā)涼。
“昨晚我做了個夢?!闭?dāng)胡思亂想的獵人聽到央嘎發(fā)出蚊蟲一樣的聲音。
“昨晚我做了個夢!”見獵人習(xí)慣地向她瞪大了眼睛,瞎子央嘎的聲音提高了一點。
“我夢見咱們山頭的拉則(祭祀神靈的山頂)佛光普照,經(jīng)幡絢麗,佛樂鼎沸?!毖敫碌纳袂橹新冻鲆唤z向往。她的身子微微地傾向北方,好像她正匍匐在夢境中那道莊嚴(yán)的佛光下。
獵人收回準(zhǔn)備砸向央嘎的茶碗,他不得不認(rèn)真地思考一下這個雪天里瞎子央嘎有些凝重的舉止來。他抽搐著臉上的肌肉,用稍微和善的眼神等待她說下去。
央嘎把身子調(diào)整成更加卑微的弧形。她明白叱咤風(fēng)云的獵人很快會像一堵殘墻轟然倒塌,她也明白這段由情愛和仇恨演繹出來的畸形悲劇也即將謝幕。她魂不附體的身子因為這個壯麗時刻的到來而顫抖不已。
“我看見我們村莊的所有男人,騎著白馬,撒著龍達,唱著頌詞,涌向拉則。他們在神山山頂祈福五谷豐登,六畜興旺,人間安泰?!?/p>
獵人聽著央嘎夢囈般的講述有點不耐煩了。她為什么要在這個雪天講述一些不切實際的夢境?往事如煙,世事難料。幾十年的光陰一去不復(fù)返了。無論他與這個比自己小二十歲的女人有著怎樣的怨恨,都將和山林中的一片落葉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
可是,獵人怕足就是覺得今天的這個日子有點特殊,盡管央嘎的臉上沒有任何感情色彩,可她眼窩深處那一束寒光還是讓他心生惶恐了。
“盛大的祭祀活動結(jié)束后,我在飛升的桑煙中看見了山神宕奪。他騎著棗紅馬,背上插著七彩經(jīng)幡。他從彩云中扔下一柄利箭后馳騁而去。那柄利箭你猜猜被山神插哪兒了?”
央嘎故作神秘的話讓獵人氣得七竅生煙。她怎么敢這樣放肆?是因為自己現(xiàn)在成為殘廢了?再也沒有力氣收拾她了?
獵人從茶碗上抬起嘲諷的眼睛,他藐視著像一堆野獸的糞便一樣的女人怒吼道:“是插在你那顆黑里透紫的心臟上了吧!”發(fā)泄完這句咒罵,怕足感覺胸口的一股火氣消散了很多。他長長地打了個哈欠,準(zhǔn)備起身回到溫暖的床上。這個要命的雪天除了在床上回憶回憶往事,他還能做什么?誰讓自己親自下的套子完全斷送了他所剩不多的日子呢!
央嘎見獵人的臉上陰晴不定,倒也知趣地收住話題。她見灰蒙蒙的天空又飄起了雪,就去掏地窖里的洋芋。怕足知道她是要在這個無聊的雪天找些事情來做。在她還沒有戒肉的那些年,只要是雪天,這個女人就會興沖沖地煮肉,燒洋芋,烤烙餅,搟面塊。她是個稱職的美食家。秋天里收獲的野蒜、野蔥、野菌、野果經(jīng)她的搗鼓都會變成一道道香噴噴的盛宴。她說人長一張嘴除了說話就是用來品嘗美味的。然而,那個饑荒的年代,連溫飽都不能解決的村莊,又怎能品嘗到美味呢?
央嘎鐵了心地跟隨這個比豹子還兇猛的獵人,除了她自己說的贖罪以外不就是看起山上這片流光溢彩的小天地嗎?她寧愿承受他沒完沒了的毒打,讓自己血肉模糊的身體一次次死而復(fù)活,就是因為她已經(jīng)把自己的靈魂交給了這座人間煉獄。這里有變態(tài)的性愛,有畸形的陪伴,有比死亡更可怕的堅持。最關(guān)鍵的是,央嘎認(rèn)定與獵人的殊死較量最后能換取絢麗的來生。她渴望她的來生是開滿鮮花,長滿青稞,灑滿光明的人生。可是,獵人呢?他是沒有來生的。在他舉起弓箭成為“地拉”(捕殺動物的兇手)的那天起,就注定他今生萬劫不復(fù)。
“你是沒有來生的!”
怕足剛剛把自己的瘸腿收進褥子,咬牙挺過一陣劇痛準(zhǔn)備躺下時,央嘎的咒語卻像風(fēng)一樣輕飄飄地落在他才平息了怒火的胸口上。
三
獵人怕足竟然夢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自從自己一棒打在民兵連長的后腦勺逃命到山上以來,他強行關(guān)閉了所有記憶。他強迫讓自己成為一名屠夫,他每天拼命地捕殺野獸飛禽,用飛濺的血來沖刷內(nèi)心的恐懼和痛苦。他擔(dān)心自己稍微停下來,那些可怕的夢魘就會纏上心智。他不能確定自己是否會在孤寂的大山里瘋狂?他也不確定自己此后的余生是否還要在追殺和逃亡中度過?他放不下家中的老母,放不下他生活了幾十年的村莊和鄰里。
夢里的情節(jié)真實得就像在回放生活。怕足夢到自己結(jié)婚的場景。那是一個深秋季節(jié)。地里的青稞麥子剛剛收割完,那個瘦瘦弱弱的牧區(qū)姑娘就在舅舅的護送下,騎著白馬進了他的家門。他們的婚禮很簡單,只請了極少數(shù)的親戚和鄰居。母親擔(dān)心跨地域的聯(lián)姻引來不必要的打探。他們深知姑娘的舅爺曾經(jīng)在馬良溝給國民黨帶過路,這樣的事情如果被大隊知道了,一定會有很多麻煩。他們寧愿讓婚禮顯得冷清也不想引起別有用心的追問。
怕足第一眼看到新娘就覺得很新奇。首先是她一口漂亮而繞口的牧區(qū)話,全家人和她交流時鬧出了很多笑話。叫她拿茶壺她去提鐵鍋,讓她喝馬茶她偏要倒開水。類似扯東道西的笑話簡直數(shù)不勝數(shù)。其次是新娘可以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在院子里撩起藏袍就解手。他知道后很嚴(yán)厲地指責(zé)她的不雅行為,可小姑娘落落大方地指著他的鼻子笑:我們在牧區(qū)人人都這樣呀?怕足反擊她:你哪怕躲在一堵墻、一株柳樹后面也行??!姑娘樂了,墻?柳樹?牧區(qū)沒有墻,也沒有樹木。你跑到天邊撅屁股拉屎都能看得見。
怕足不氣反而笑了。是的,新娘來自廣闊的大草原,聽說那個地方只有無邊的綠草和矮小的灌木。難怪她的小妻子有著和草原一樣無遮無攔的笑聲。后來,他們彼此也能寬容了。妻子慢慢改變了很多生活習(xí)慣,接受了在她看來無比拘謹(jǐn)?shù)霓r(nóng)區(qū)禮節(jié)。他們彼此都很欣賞。新娘和善溫柔,手腳勤快。她對家人和丈夫都很尊重。只是他們結(jié)婚后一直都沒有孩子。母親為此悄悄拜訪了村里的老尼。據(jù)老尼說,夫妻倆得去比較大的寺院轉(zhuǎn)觀音廟??墒?,生產(chǎn)隊的勞動那么繁忙,哪里有時間去轉(zhuǎn)廟子?何況在當(dāng)時誰還敢明目張膽地去搞封建迷信?
母親后來聽從老尼的安排,輾轉(zhuǎn)得到一尊送子觀音像,悄悄供奉在家里最隱蔽的地方。等到夜深人靜時,她帶頭向觀音磕頭求子。怕足和新娘也一直堅持磕頭祈福。
怕足記得妻子在某個夜晚背對著他奚落:一個比豹子還猛的男人居然播不出一個孩子。怕足男人的尊嚴(yán)在嬌妻的譏諷下爆發(fā)為一團火。那一夜,他瘋狂地抱著妻子做愛。他口里不停地吼著“現(xiàn)在就讓你生!”不曾想,妻子那月竟然就懷孕了。全家人興奮得手舞足蹈。母親從那以后開始吃齋念佛,祈禱孩子平安降生??墒?,孩子出生時因為難產(chǎn),醫(yī)生問他是保孩子還是大人時,妻子抓住赤腳醫(yī)生的手說一定要保孩子。他眼睜睜看著兒子的降生讓妻子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妻子去世后,怕足再也沒有接近過女人,他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兒子。他認(rèn)為孩子身上延續(xù)著妻子的血脈和對他的愛。他愿意代替早逝的妻子把孩子撫養(yǎng)長大。
兒子長到十七歲時和怕足一樣英俊魁梧,但性情卻隨了他的母親。在溺愛中長大的他沒有主見,性格內(nèi)向羞怯。母親早早想給孫兒娶門親事穩(wěn)定香火??烧l也沒有想到,那個地主的女兒,長得比魔鬼還漂亮的央嘎卻勾引了他。
他們是在被派往伐木場運送新帳篷的時候勾搭在一起的。聽說當(dāng)時因為下暴雨,兒子和央嘎只好在樹林中過夜。膽小的兒子不得不聽從央嘎的勸告,和她一同睡在僅有的油布下面避雨。也是上天造孽,央嘎輕易地俘獲了正值青春的少年。此后,她就瘋了一樣地追求比自己小好幾歲的小伙子,還揚言說此生非他不嫁。
怕足的母親得知此事后氣得跑到地主家門口尋死覓活。他也生平第一次狠打了兒子。他要兒子保證斷絕和央嘎的關(guān)系。他再三思考后決定去鄰村一個老哥們家求親。就在他私下忙著辦理娶親事宜時,央嘎那個魔鬼又把兒子帶到她家晾架下私會,剛好被巡邏的民兵連長發(fā)現(xiàn)后追趕他們。情急之下,兒子跳下了懸崖。
夢里,獵人怕足看到了兒子跳下去的那座懸崖,那上面已經(jīng)長滿了密密麻麻的荊棘和雜草。他悲痛欲絕地?fù)渖先ズ窟罂?。他還看見遠(yuǎn)處有一團云,里面?zhèn)鱽砥拮拥母杪暫蛢鹤拥男β??;秀遍g,他又回到了山林。黑漆漆的夜里,他倉皇逃命。追趕在后面的火把和喊聲把他的魂都給嚇掉了。他不敢停下來,他的耳邊是“怕足把民兵連長打死啦!快去抓殺人犯怕足??!”的追喊聲。他像一頭發(fā)狂的獅子,樹枝和利刺戳穿了他的皮肉。他只有一個念頭,就是逃命逃命。
怕足在原始森林中呆了整整五年。他白天不敢活動。生怕一個輕微的響聲引來追殺他的人。他更不敢回家。他知道那里等待他的是監(jiān)獄和判刑。兒子的死把他所有的希望都帶走了。他只恨沒有殺掉那個女魔,是她把自己今生的所有幸福給毀滅了。想到妻子含淚要求保兒子的情景,他就恨不得一頭撞死。
山上的生活漸漸有了規(guī)律。這個僥幸逃過大火劫難的原始森林似乎早被人世遺忘。春夏秋冬,森林里有吃不完的野果和野獸。怕足從吃生肉發(fā)展到烹煮。他逃命前匆匆收拾的包裹里有鍋碗、火柴、匕首、繩子、鹽巴、茶葉和簡單的衣服。開始的兩年他根本不敢生火,他知道飄升的青煙會出賣自己??墒?,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森林里除了樹木花草生長凋謝和野獸飛禽的聲音,他再也聽不到任何與人類有關(guān)的音符。甚至他最怕的追殺聲都遙遠(yuǎn)得像一場夢。
后來,怕足壯起膽子偷偷地回了趟村寨。那是一個冬天的夜晚,他等村寨陷入深夜的靜寂后爬到了自家院墻。他發(fā)現(xiàn)母親竟然還坐在油燈下念經(jīng)。她哆嗦著撥動佛珠口里不停地念誦他和兒子的名字。每念一次名字就擦一下眼淚。怕足的心都碎了,他好想跑進屋子和母親擁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傾訴幾年來的辛酸悲苦??伤桓?。他知道無論他什么時候回家,等待他的命運都不會改變。他悄悄裝了一小口袋的青稞、胡豆和洋芋種子。他還潛入鄰居家偷走了一大袋鹽巴。臨走時,怕足把自己的匕首放在母親睡房,拿走了家里一把斧頭和鐮刀。他要母親知道,自己的兒子還活著。
從那以后,怕足就成為一名真正的獵人了。他在山上還開墾出一片田野。把帶來的種子全部播種了。夏天,靜寂的山林中開出了粉白的胡豆花、紫色的洋芋花,綠油油的青稞麥子簇?fù)碇伦愕男∧疚?。他的世界因此而奔放出意想不到的快樂。第一次豐收讓獵人大喜過望。他沒有想到山上能長出這么好的糧食,他砍了許多細(xì)長的木頭,為他種植的糧食搭建了晾架。他用大青石鑿出一個石磨。他把曬干的青稞麥子收集在背簍和篩子里儲存過冬。
過上有糧有肉的生活,怕足懸吊吊的心也放松下來。他用野果仁做了串佛珠,每天早晚都要念誦六字真言。他心底的傷口漸漸在時光中愈合了。
四
央嘎在黃昏時分叫醒了獵人。她那雙被怕足譏諷為豬蹄的手上多了兩尊泥菩薩。她耷拉著松弛的眼皮站在門口。外面,雪已經(jīng)停了。小小的木屋沉浸在一片柔和的暮色中。
“優(yōu)撒瑪!撞到鬼啦?”獵人怒氣沖沖地咒罵起央嘎。他很不情愿從夢中醒來。他多少年都沒有做這樣長久的夢了。他覺得這個夢境是真實生活的再現(xiàn),他多么渴望和親人們在夢中多聚聚,然后帶他們來看看自己生活的山林。他想請母親帶走一些他親自種植的糧食,用家里那張小石磨磨出細(xì)細(xì)的面粉,讓她老人家吃上幾張香噴噴的烙餅??!
可是,母親還活著嗎?不不不,母親早就去世了。她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死在見到兒子匕首的那個冬夜。這個噩耗同樣是眼前這個和動物沒有區(qū)別的央嘎告訴他的。
鄰居發(fā)現(xiàn)母親的遺體時她已經(jīng)斷氣幾天了。他們看到老人在自己的床頭點了一盞酥油燈,她的檀香木佛珠整整齊齊地放在佛龕下。母親換了件樸素的藏袍,特意洗了臉梳了頭。她安詳去世的模樣像是和親人去聚會。母親的后事是鄰居打理的。人去屋空的院子只剩一柱孤單的經(jīng)幡在飄搖。
央嘎不理會獵人的暴怒。他迷茫的眼神告訴她,他是真的糾纏在一場夢境里了。只是他可能還不知道這場夢預(yù)示著他的生命已經(jīng)到了盡頭。
央嘎把目光從越來越深的暮色深處收回來。她淡定地對著獵人扯了扯嘴角:“一個就要死去的人怎么還發(fā)那么大的脾氣?也不想想自己是個沒有來生的人。啊嘖嘖,一輩子都像頭兇猛的豹子,你怎么都不問問我拿在手上的兩尊菩薩是什么?”
怕足臉上的肌肉再次抽搐起來。這個惡毒的女人今天說了兩次他是沒有來生的人。難道她真的撞見鬼了?還是和自己一樣被一場夢魘給纏上了魂?
獵人挪動著受傷的腿,他在尋找可以砸向央嘎的碗或者是更鋒利的武器。如果此刻有把刀,他會毫不猶豫地插向她那張正噴著屎臭的烏鴉嘴。
可是一種錐心的痛立刻征服了暴怒的獵人。他不得不用雙手按住因劇痛而顫栗的腿。
央嘎不慌不忙地把兩尊泥菩薩放到他的床頭,自己退到灶火前不停地搓著手:“這真是個凍死老狗的天氣。我中午才捏的菩薩只那么一會兒就變得比鐵還硬。我想這樣的奇寒天氣你是否還沒有斷氣就會被凍僵?”
怕足差點就氣瘋了。央嘎啊央嘎,你是成心要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給我找氣受,你這個和動物沒有區(qū)別的女人竟然敢詛咒獵人,你這個像一堆動物的糞便一樣黑黢黢的丑婦,簡直要造反了!
怕足盛怒之下找不出任何對策。他發(fā)現(xiàn)平常用來揍她的那些工具都不見了。是呀,他都有幾年沒有再揍這個毒婦了。他手下留情的原因是萬一她死了,自己在山上的日子就索然無味了。他要不停地聆聽這個女人向他求饒和乞討的聲音。也只有那樣,才能消除在他心中堆積成一座火山的仇恨。同時,他也需要靠這個除了能說話供自己泄欲外和動物沒有區(qū)別的女人體現(xiàn)自己活著的價值。他想在人世間留下一段傳奇,一段由愛恨情仇和野人般動蕩經(jīng)歷構(gòu)成的傳奇。
而此刻,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可怕的事實。就是自己根本沒有力氣動彈了。除了能清晰地感知腿上的劇痛,似乎有什么力量把他吸附在床上。這個發(fā)現(xiàn)驚得他汗毛直立,天啊,是不是這個毒婦在早茶上給他下了毒?他甚至感覺到五臟六腑都在火辣辣地焚燒起來,難道自己開始毒火攻心了?
央嘎還是慢條斯理的樣子。她揭開灶上的鍋蓋用茶瓢倒了些水在碗里。她從懷里掏出布口袋把里面的一粒藥丸放入水中。她幾乎全瞎的眼里有一絲莊嚴(yán)和圣神。
怕足等一陣劇痛稍微退下去,就板正了臉。他努力讓自己顯出凌厲的表情。他太不屑于和這卑賤的女人計較什么。他清了清嗓子把聲音提高了一倍:“我看是你的死期到了。你捏的泥菩薩是要陪你過閻王那道坎吧?優(yōu)撒瑪!魔鬼,我的兒子會在那里找你算賬!”
“不會的,他不會。他是一只溫順的綿羊。比你善良多了?!毖敫掳褟澒粯拥纳碜犹д?。她不再像過去幾十年里那樣卑躬屈膝了。她突然睜開了瞎了很多年的眼睛。那里面竟然有一絲帶血的光。
央嘎義正言辭地對著獵人說:“你的兒子在我心里的形象可沒有你那么猥瑣、下流無恥。我愛他,我想用我的生命保護他??墒?,你們卻逼死了他。是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親人們逼死了他。你母親到我家門口上吊,你到處去給他張羅婚事。他一個十七歲的小青年,哪有反抗的力量?你們?yōu)槭裁匆钌鹕⑽覀???/p>
怕足的肺都要氣炸了?!胺潘恋呐耍∨夼夼?!去死吧!讓你茍活了這么多年簡直是天大的錯誤?!彼麖埧谙蜓敫峦氯ヒ豢跐馓?。她卻躲都不躲。她像個迎接戰(zhàn)斗一樣的斗士鄙視著氣急敗壞的獵人。
“我知道他的死是個陰差陽錯。那天晚上我們并不是約會,而是準(zhǔn)備說分手的。他告訴我家里準(zhǔn)備給他娶親,我含淚祝福了他。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和那么純潔的青年在一起。他退還了我的定情物??晌覀冊掃€沒有說完,民兵連長就來了。他本來是準(zhǔn)備爬我家的墻進我的睡房。他不止一次地打過我的主意。你兒子當(dāng)時完全可以不跑,我們可以說清楚一切的??墒撬吹矫癖B長手中的槍就嚇壞了?!?/p>
“都是命!”央嘎的眼里滾出一滴淚珠。與其說那是淚不如說是血水。怕足兒子去世后的第三年,她再也不能忍受失去戀人的痛苦。她把民兵連長約到自己床上,她看著淫笑的男人喝完和了老鼠藥的酒后親自送他回了家門。之后她收拾起一個包裹就逃跑了。
當(dāng)初從村寨里逃出來,只是下意識的恐懼和逃亡。央嘎不愿意面對千人批斗大會的混亂場面。她情愿去死都不愿回到那個冰冷的人群中間。
她沒日沒夜地逃,像一只驚弓之鳥。她的眼睛被一枝樹枝刺瞎了,但她沒有時間給自己療傷。她只有向著黑暗的方向拼命地奔跑。兩年多的時間她在極度絕望中度過。她幾次上吊都因為害怕不敢把頭套進去。為了保住性命,晚上她要爬到很高的樹枝上睡覺。她擔(dān)心兇猛的黑熊和狼會吃掉自己。當(dāng)真正的死亡如影隨形地追趕著她時,央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有赴死的勇氣。
五
獵人怕足奇跡般地再次陷入了夢境。央嘎的詭秘舉止讓他氣得吐血。他干脆就不理這個瘋子了。他想自己或許真是大限臨頭了。他記得老人們曾經(jīng)說過,一個人在臨死之前會有種種征兆。盡管這白茫茫的大雪覆蓋了他的全部世界,所有的花草樹木都盡數(shù)枯萎凋零,可他是很早就看見了那些晦澀的暗示。他的洋芋地剛開花就被一場冰雹打碎,他種植的兩棵青松從枝干上被雷劈斷。他一直珍藏著的那只龍碗剛?cè)攵捅谎敫碌呢i蹄打碎……
怕足情愿在一場噩夢里結(jié)束生命也不愿意面對這個惡毒女人的詛咒。
是的,那場巧遇讓獵人死去的心再次轟然蘇醒。那天,怕足吃飽喝足,帶上工具準(zhǔn)備去下幾個套子。他進山以來,很少捕殺獐子,因為獐子的價值在于麝香。他不敢走出林子去賣麝香。錢對于他一個野人來說沒有任何用處。這原始森林可以說要什么有什么。但他偏偏喜歡捕殺鹿子。說不清是喜歡鹿子那種輕盈靈秀的眼睛還是它們在瀕臨死亡前發(fā)出女人般痛苦的呻吟??傊?,他在捕殺鹿子的時候心里會飛揚起欲死欲活的快感來。他吃鹿肉,喝鹿血。他的屋子里到處是鹿皮做的墊子、簾子、被子、褥子。他還把一張完整的鹿皮和鹿角掛在床頭,以顯示自己獵人的威武。
怕足下好幾個套子后準(zhǔn)備再挖幾個陷阱。夏天是黑熊和野豬最猖狂的季節(jié)。他擔(dān)心它們吃掉剛剛結(jié)出的胡豆和洋芋。
怕足挖了幾個約一米多深的陷阱,把套子下在底層再往表面蓋了些樹枝。
突然,一陣低沉的咆哮從山梁上傳下來,接著類似動物撕咬皮肉的聲音也打破了山林的寂靜。怕足驚覺地躲到一棵古松后面觀察。
不錯,真的是黑熊的聲音。它是在追趕一只野鹿還是野豬?獵人的本性促使他迅速拿起工具向山梁跑去。
怕足看到了比他捕殺動物還可怕的場面。一只灰白毛色的老熊正在撕咬著一個人,那個人拼命護住自己的頭部。身上的衣服被老熊撕成條子。血從撕開的后背水一樣流下來。
怕足看不清被老熊撕咬的是男是女,他飛速地思考該不該救下熊嘴里的人。萬一他是來找他麻煩的怎么辦?可是眼下的情形由不得他多想,因為熊已經(jīng)張口咬向了那個人的胸口。萬一他的心臟被咬破了那就真是沒得救。怕足毫不猶豫地射出了手中的箭。
只聽一聲慘叫,老熊倒在地上嗷嗷慘叫。怕足搶先一步又一刀砍向熊頭。隨著一股噴涌的血柱,老熊已經(jīng)身首異處了。
怕足把熊的尸體拖到樹下,把熊頭掛在一根枝丫上。他站在離剛才遠(yuǎn)一點的地方觀察著受傷的那個人。他要確定對方不能威脅到自己才敢近身查看。然而,那人像是死了一樣躺在草堆里一動不動。過了很久,怕足才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用木棍給他翻了個身。
這一翻讓怕足頓時瞪紅了眼。那個血肉模糊的人竟然是個女的!她的頭發(fā)被血水貼在了臉上,腹部和腿上的皮肉鋸齒一樣翻卷出來。她的一只乳房露在外面,一只被老熊撕開了皮。
怕足見狀立即解開自己的腰帶,用牙齒撕成兩截。他用長一點的腰帶把女人流血的地方包扎起來,用短一點的布給她遮羞。他在附近的草叢里摘來幾株草藥,嚼碎了放入女人的嘴里再用口水強迫她吞下去。之后,他還往女人的傷口撒了很多草藥。他想無論如何都不能帶她去住所,萬一她是被派到山上使苦肉計來抓他的話,他就完蛋了。目前他根本辨別不出她的真面目。他只有等她蘇醒過來才能打聽情況。
怕足想到了一個辦法,他用藏袍裹住女人,然后把她架到那棵古松的巨大枝葉上。那個地方是他的瞭望臺,那里可以居高臨下觀望到出入在密林和野草中的各種動物。在那里,他還可以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村莊的方向。
怕足在自己的木屋呆了三天,他沒有去捕獵也沒有去看那個受傷的女人。三天的時間足夠讓一個生命消失。他在內(nèi)心很不情愿被人打破這么多年的孤獨和自由。他要等老天爺?shù)陌才牛绻熘畠?nèi)她都沒有死就說明他是這個女人命里的救星。
下午,怕足帶上弓箭和斧頭,他去麥地里除草順便加固了被野豬拱開的柵欄。他放過幾只從眼皮下嬉戲的野兔,用斧頭在出現(xiàn)老熊糞便的地方做了記號。他不想立即走到被架上樹枝的女人身邊,萬一她死了,自己還得找個地兒埋了。他可不想遇到那么晦氣的事情。
當(dāng)太陽把高處的樹蔭長長地映向?qū)γ嫔狡聲r,怕足吐掉叼在嘴上的葉子煙,下了決心似的向古松跑去。如果那個女人已經(jīng)死了,他好趁著暮色降臨前草草掩埋了她。
怕足走到大傘一樣的樹枝底下竟然聽到女人在咳嗽,這著實讓他吃了一驚。他攀上樹枝用一根小葉片觸碰女人的臉頰。
女人臉上的血跡早已凝固,但她的下巴和耳根卻被雨水沖刷出嫩白的肌膚。
你可能是上天派來伺候我的吧。
怕足的眼里流露出只有獵人才有的亢奮。
他粗魯?shù)嘏e起斧頭砍掉架著女人的樹枝。只聽“嘎巴”一聲巨響,裹在藏袍里受傷的女人咕嚕嚕滾到草叢里。
怕足哈哈哈地仰天發(fā)出尖利的狂笑,他二話不說,把滿嘴滿臉是泥的女人扛到肩上回到了小木屋。
晚上,女人能夠在獵人扔在地上的狗皮墊子上轉(zhuǎn)動身子了。她的神態(tài)像在地獄里行走,她流血的眼睛望著空洞的星夜,她試圖讓自己坐直身子看清楚目前所在的位置。
怕足不屑一顧地看著女人的痛苦坐態(tài),他想起了當(dāng)初自己逃亡時的情景。眼前的這個女人怎么會逃進森林他并不急于知道,他只想知道今后會和這個女人有什么樣的瓜葛?泄欲?作伴或是煙霧一樣消失?
他不想草率向她打探情況,也不屑于像野獸一樣撲過去宣泄掉壓抑到極致的情欲。多年的獨居生活讓他早就斷了塵念,他像個苦行僧一樣把自己禁錮在這個遠(yuǎn)離人間的原始森林。除了能夠捕獵、種植糧食,偶爾發(fā)出幾聲自言自語,他幾乎和山林里的野獸沒有什么區(qū)別了。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女人至少目前還沒有喚醒他處于癱瘓狀態(tài)的生理反應(yīng)。
怕足干脆就瞇起眼睛欣賞起女人在生死線上怎么掙扎。
女人在狗皮墊子上一會兒卷曲一會兒伸展。她用黑黢黢的雙手在空中胡抓亂舞。
怕足突然就產(chǎn)生了惡作劇的念頭。他取下掛在房梁上的鹿角戴在頭上,然后盤腿坐在自己的木床上厲聲質(zhì)問:“該死的女魔,你知不知道你現(xiàn)在闖進了閻王爺?shù)膶m殿。你生前造過很多孽,牛頭馬面小鬼馬上要把你丟進油鍋受罪!”
正在動來動去的女人突然就怔住了。她睜開迷茫的眼睛哭出了聲:“我該死我該死!我害死了獵人的兒子,也害死了民兵連長周學(xué)。請饒恕我呀,閻王爺!我不想進油鍋,不想進油鍋呀!我已經(jīng)受到了懲罰。我的左眼被樹枝刺瞎,我在人世間受盡了苦難。我剛剛在森林被黑熊咬死。我現(xiàn)在就是一個連尸體都不完整的獨眼鬼呀!”
女人說出的話讓怕足差點昏厥在床上。天哪,這個女人居然是他的仇人央嘎。整整七年,他在原始森林像鬼魅一樣游蕩著,他甚至連親身母親是否健在都不知道。若不是這個女魔逼死了兒子,他怎么會過上流亡的生活。
怕足的怒火燒毀了理智,他覺得不殺死這個女人難以平息他的心頭大恨。他甩開頭上的鹿角,掄起床邊的木棒,狠命向女人打去。
六
夜色完全覆蓋了整個原始森林。吹拂著寒風(fēng)的樹枝發(fā)出“嗚嗚”的哀鳴。
央嘎把泥菩薩舉到怕足跟前晃動,她知道獵人此刻的神志是清晰的。雖然他依舊閉著眼睛,但他的感官分明在追逐著四周的動靜。她俯下身子在他的耳邊念起度母經(jīng)。
獵人怕足睜開了眼睛。他看到床頭多了四盞油燈。這次,他的眼睛里不再有那么多的憤恨。一場夢似乎把他的所有喜怒哀樂都沉淀干凈了。他只想問問央嘎,為什么要點四盞油燈?就算加上她也只需兩盞呀。兩個行將就木的人,哪里需要那么多的光明陪伴上路呢?可是,他的舌頭開始僵硬,他居然說不出話來了。
央嘎像猜透了他的心事一樣低聲說道:“你、我還有那兩個死鬼不是四個嗎?”
怕足十分清晰地聽懂了央嘎的話。她指的是死于她的情債的兒子和民兵連長。不錯,他的生命正在進入幽冥世界。他想到了早茶上央嘎的咒語和有可能下了毒的食物。但到現(xiàn)在他都沒有感覺到毒發(fā)的跡象。他甚至覺得腿上的劇痛也完全停止了。
央嘎念完經(jīng)后還用香薰熏了獵人的身子和木屋。她把兩尊泥菩薩并排放在四盞油燈前,她合掌做了禱告后又坐回自己的狗皮墊子。她明白最后的這一刻,自己還是得在獵人恩賜的狗皮墊子上度過。
見獵人的神態(tài)開始舒展,央嘎抬了抬枯萎的眼皮幽幽地說:“其實,你自己早就算好了今天的日子。自從你闖進那座石窟,就知道自己生命的終點。不是嗎?”
央嘎的話讓怕足像挨了一記猛棍。這個老魔頭是怎么知道自己的秘密的?難道她也進過那個密道?她那樣一個罪孽深重的骯臟女人哪有資格膜拜石佛,該死的央嘎。
“你這個和動物沒有區(qū)別的女人,你的死期也到了?!鲍C人用盡力氣發(fā)出了最后的咒罵,只一句他的喉嚨就被一口痰給黏住了。
那大概是在十年前的某個初夏,怕足收拾了簡單的行李和食物,他想到周邊更高的森林和山崗都去走走。雖然他踏遍了所在林子的每個角落,但那三座稱為“怕夏神峰”的禁地他一直不敢輕易涉足。他年輕時聽老人們說過誰若觸怒了怕夏神峰,必定會遭遇不測。他們村的木匠姜參就是因為在怕夏神峰下砍伐了木材才猝死在林中。
也許是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呆了太久,一種窒息的孤獨迫使獵人決定要做一次遠(yuǎn)行。他想沖出這座比牢獄還森嚴(yán)的大森林,他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究竟離自己有多遠(yuǎn)。
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跋涉,他成功攀上了三座神鋒,如愿完成了鬼追林的徒步穿越。他還橫跨兩條峽谷,親眼目睹了怕夏神鋒的積雪在拉雅峽谷中匯集成怎樣的奔流之勢。
可以說,那一個多月的挑戰(zhàn)把怕足郁積多年的悲傷都化解掉了。他像一名虔誠的朝覲者,用勞其筋骨、苦其心志的歷練穿越了一個時空中的自我。那次的遠(yuǎn)行,讓怕足如釋重負(fù),感激涕零。他決定,停止對央嘎的摧殘。她日漸衰老的身子提醒他不能失去這個既是仇人又是情侶的女人。他們注定是一對畸形的伴侶,在愛恨交加的旋渦里苦苦相守。
怕足在怕夏神鋒祭祀了天地,他決定從神鋒的東南梁子開始下山。
那天中午,怕足進入一片位于高半山的杜鵑林,準(zhǔn)備在馥郁的花氣中歇腳吃干糧??梢宦暻宕嗟暮羯诼曃怂哪抗?。他看到對面斜坡有一只全身是火紅斑紋的鹿子在奔跑。那只鹿子在陽光下像一只美麗的火球,在粉色的杜鵑花中歡快地跳躍著。
怕足驚喜得渾身發(fā)抖,他下意識地取下身上的弓箭,快步朝對面山坡跑去。可那只鹿子的身子特別靈敏,一閃身就消失在密林中。
怕足不甘心失去美麗的鹿子,一路尾隨而去。翻過幾道山梁又穿過幾片松林,他終于看到鹿子靈巧的身子在一卷水簾前徘徊。怕足立即拉弓搭箭。可箭還沒有射出去鹿子就閃進了水簾后面。怕足飛速趕過去,他看到水簾后面似乎是一處巖洞,水簾是從一段很高的崖壁上流下來的。他知道這卷水簾是從怕夏神鋒流下來的一支溪流形成的。水簾兩側(cè)生長著他從未看到過的植物和碩大的花卉。那些花在流水和清風(fēng)下顧盼生輝,芳香涌動。突然出現(xiàn)的美景讓怕足迷醉了好一會兒。他把自己的弓箭和刀斧藏進草叢,然后抓住水簾上垂掛的藤蔓順勢滑下去。
怕足沒有想到,這卷水簾后面竟然是一座輝煌的石窟。約十多米長的巖洞里到處是鐘乳石,鐘乳石上滾動著滴答作響的水珠。隨著光線的變化,石窟里的景象也是千姿百態(tài)。進到深處,怕足看到了令他頂禮膜拜的景象。一座玲瓏的石佛聳立在蓮花狀的石壁上。石佛的顏色是乳白色,盤膝而坐的神態(tài)慈祥安寧。石佛兩側(cè)站立著兩名仙童。仙童的手里各舉一支蓮花。他們微微含笑,仿佛在笑談極樂世界的美妙和無常。
怕足突然醒悟過來,他淚流滿面地俯下身子吮吸著石佛腳下的清泉,他想自己是到了一座仙界了。是剛才那只神鹿引領(lǐng)自己到這里膜拜神靈的。想到自己差點射殺了仙鹿,他就恨不得給自己扇幾個耳光。
不知過了多久,怕足感覺洞口的光線越來越暗,一陣陣?yán)滹L(fēng)吹得自己渾身冰涼,才合掌退出了石洞。
夜里,怕足做了個奇怪的夢。他夢見自己的兒子和父母都到了他生活的山林。父親和兒子還把他帶到白天遇到的石窟前,在那些碩大的花卉前煨桑。父親一邊拋撒龍達一邊高聲祈福。突然,一只受傷的鹿子從空中跳下來。它一口咬住了兒子的脖子,然后閃電一樣消失在黑沉沉的天空。父親見孫兒被鹿子擄去,悲傷地吐出一口鮮血。血把整個森林都染紅了。母親見此情景回頭對怕足喊了聲“門前松枯時,待兒在天見!”怕足只聽到一聲巨響,血紅的天空張口就吞沒了父親和母親。
怕足醒來時,心還在胸腔里撲騰亂跳。他身下的鹿皮褥子都被汗水打濕了。
他趕緊跳下床,一口氣跑到木屋背后。還好,他種植的兩棵松樹在晨風(fēng)里伸展著脆嫩的枝葉。他重重地跌倒在地哭了起來。
此后,怕足再也沒有找到那座神秘的石窟。他曾經(jīng)虔誠地磕著一路長頭去尋找石佛,可一切就像是一場夢,那卷仙氣繚繞的水簾、美麗的植物、碩大的花朵都不復(fù)存在了。他甚至都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遇到過那么一處世外桃源。
沉重的失落把他剛剛恢復(fù)起來的快樂都給澆滅了。他為此怨恨起央嘎。他始終覺得央嘎的到來完全破壞了屬于他一個人的安寧和自由。很多事,他都得背著這個瞎眼女人去做。他從骨子里就對她有種排斥和厭惡。
今年開春時,怕足用原先種植糧食的地種了一半的花。他在森林生活的這些年認(rèn)識了很多珍貴的花卉。它們生長在高海拔,在遠(yuǎn)離塵世的凈土綻放出生命之光。他非常敬重這些花卉,他覺得世間唯有花卉才能喚醒美好意念。他親自試驗出哪些花有劇毒,哪些花可治病。他每年都要在自己的煨桑臺前舉行一次盛大的花祭。
怕足還根據(jù)各種花的特性給它們?nèi)×嗣?。他在自己的地里種了叫做“轄拉(佛掌)”的花。他在一次攀巖南山時看到佛掌一樣的藍(lán)色花卉開滿了整個山坡。那氣勢真像是一場浩大的禮佛儀式。
秋天,怕足專門去搜集了佛掌的花籽。但奇怪的是他一直都沒有種植。他隱隱約約感到那花不是一般的花,他必須在自己的心靈得到某種啟示時才去種植它。
今年剛開春,種植佛掌的念頭就一直縈繞在他的腦海。他感覺這是一種不可言喻的靈光在感召自己。他在四月的雪水剛剛浸入泥土?xí)r就播下了大片的種子。
佛掌果然開得如火如荼。它的藍(lán)色光芒在偌大的山野獨領(lǐng)風(fēng)騷。整個夏季,怕足都沉浸在花的世界中。對于央嘎的稱奇,獵人是不屑一顧的。他禁止這個罪孽深重的女人走近自己的花園,哪怕遠(yuǎn)遠(yuǎn)地觀賞也不行。像她這樣和動物沒有區(qū)別的女人,只能老老實實地呆在屬于她的狗皮墊子上念經(jīng)懺悔。
“你的瞎眼只配看樹洞里和自己一樣四處亂竄的螞蟻!”獵人威嚴(yán)地喝退了剛剛為自己端上鹿肉的央嘎。
七
“我們應(yīng)該有個正式的談話了。過了今夜,我們就是塵世里的一縷清風(fēng),人世間再也沒有關(guān)于我們的任何傳說了。”
央嘎的話陰沉沉地從狗皮墊子上風(fēng)一樣飄過來。怕足凝神辨別著這個聲音的來處。短短一天,他就從一頭暴怒的獅子變成垂死的綿羊,如果說死亡已經(jīng)來臨,就算他還沒有做好準(zhǔn)備,起碼他該有一次撕心裂肺的病痛和窒息般的恐懼吧?可一切就像是這個惡毒女人事先設(shè)置好的,她輕輕一句“你是沒有來生的人”就讓獵人怕足匆匆跌入生死邊緣。而所有的死亡過程也如央嘎預(yù)期的那樣,正在隨著這個奇寒天氣的冬夜徐徐降臨。
既然是命里的劫數(shù),注定獵人要在央嘎的咒語中死去,那么就讓一切來得更真實一點吧。
怕足用眼神示意央嘎把她塑的泥菩薩重新給他看看。他知道自己的佛是慈悲的度母。他剛出生時父親就去寺廟打卦,說男孩一生會得到度母的護佑。
央嘎很明事理地讓獵人看了泥塑菩薩。透過度母慈悲的眼睛,怕足也看到了央嘎的佛,那是一尊威嚴(yán)的敦巴菩薩。難怪這個女人的命那么硬。
怕足想起自己當(dāng)年那記狠狠打在央嘎頭上的木棒。因為用力過猛,自己竟然和棍子一起飛出了屋子!打在房梁上的木棒把半個屋子都震塌了,央嘎哀嚎一聲滾到他的腳下,死命拽住怕足的大腿乞求“閻王爺”饒命。
那天也是該這個女人活下來,他怎么都掙不脫著了魔鬼一樣的女人的手。他們糾纏到傍晚才停下來。怕足沒有擊斃央嘎,就用拳打腳踢發(fā)泄了自己的仇恨。之后,他們倆就在林中生活了下來。獵人每天除了捕殺動物、種植糧食,就是沒完沒了地毒打逼死兒子的女鬼央嘎。他每天變著法子折磨她的肉體。有一次因為央嘎偷吃了儲備過冬的鹿肉,怕足就把她剝光了吊在樹上用柳條抽個半死。這個瞎眼女人簡直是餓鬼投胎,她的胃口比老虎還大。她每天可以吃掉怕足三天的飯食。若不是森林里有源源不斷的動物和野果,哪里能養(yǎng)活她?怕足因此又加深了對央嘎的鄙視,他干脆就把她當(dāng)做動物來飼養(yǎng)了。他每次讓她吃得肚皮滾圓,然后找個借口打她。他揚言“吃進去的必須吐出來!”他故意用腳尖踩踏她的肚皮,讓她在又脹又痛的壓力下吐得滿地打滾。
如果不是那次花祭,怕足是絕對不恥與這個女人有什么肉體上的聯(lián)系的。
央嘎舉著泥塑菩薩在怕足面前站立了很久。她的眼角有一絲悲戚和淚光,怕足見燈光下的央嘎閃爍著鬼魅一樣的淚光自己也滾出一滴清淚,他們可能同時回憶起了那段不堪的歲月。一對背負(fù)著殺人罪名的逃亡者,就那樣變態(tài)而畸形地守候了這么多年。
獵人怕足的第一次花祭,是在一個十五月圓日。怕足把央嘎捆綁起來鎖進屋子。自己洗漱干凈去采摘花卉。他不允許央嘎玷污了自己的花祭儀式。他去了長有佛掌的山坡采摘了很多鮮花,把它們圍著桑煙臺擺成一座塔型。他用最清澈的山泉敬了天地神靈,也敬了父母妻兒。最后,他把木碗中的清泉灑向森林,以感恩這方給予自己生存信念的原始森林。
“感謝那次花祭,讓我與你血肉相連。其實你成全了我對你兒子的愛,讓它畸形地延續(xù)在你的生命里,同時,你也成全了我在懺悔路上的修行?!?/p>
央嘎把菩薩放回床頭。她仍然坐回狗皮墊子。她想即使獵人是沒有來生的人,他此生終究是個血性漢子,她必須以男尊女卑的禮儀還清這場孽債。
怕足就是在結(jié)束花祭的那晚侵犯了央嘎的身子。他滿身花氣回到木屋時,發(fā)現(xiàn)沒心沒肺的央嘎竟然在酣睡。她微微皺著眉,從嘴邊流出的口水把胸口都打濕了。怕足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睡著的女人也有一絲可愛相。是的,央嘎原先在村寨里是出了名的美人兒。雖說現(xiàn)在瞎了一只眼,可她的面容依舊姣好。如果不是自己把她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她其實還是挺迷人的。
那一刻,怕足沉睡多年的情欲突然爆發(fā)了。他覺得自己身體的某個地方正在蠢蠢欲動。他似乎只有打開一個缺口,讓那股壓抑極致的氣流奔涌而出才能恢復(fù)正常。于是,獵人丟開了手上的工具,把還在夢囈的女人拖到狗皮墊子上撲了上去。
那場肉體的戰(zhàn)爭讓怕足更加痛恨起央嘎。他一邊拼命蹂躪她一邊不停地毒打她。他不屑于和仇人發(fā)生性愛關(guān)系,他像一張拉滿了弦的弓,不得不發(fā)卻又不想飛向既定目標(biāo)。他一邊憎恨著自己的下流行為一邊又肆意地放縱著體內(nèi)的欲火,他只好用摧殘央嘎肉體的方式,通過她滿身血跡的刺激來撫平罪惡感。
央嘎卻像是得到了某種解脫。雖說最初她也有自己的反抗,可時間久了她就樂于接受這樣的摧殘了。她每天主動把自己獻給餓虎一樣的獵人,但是地點都必須是獵人指定的地方。他會根據(jù)自己的喜好把她趕到郊外的草坪,露水的青石,長滿蕁麻的臺地甚至在“瞭望臺”上。他的方式毒辣而怪異。他像捉弄一只可憐的老鼠一樣捉弄央嘎。央嘎永遠(yuǎn)都別妄想上獵人鋪著柔軟鹿皮墊子的床。她必須像個乞討飯食的叫花子一樣呆在獵人恩賜給自己的狗皮墊子上。
記得有一次,央嘎從山上背回來剛剛收割的糧食,準(zhǔn)備架上晾架。怕足看到她光著腳背呼呼喘氣,不知哪來的邪念,就直接把她和糧食一起按在地上快活起來。完事后央嘎嘮叨了一句“也不嫌自己有多老!成天沒完沒了的!”怕足就氣得一拳打在央嘎的眼眶上,痛得她嗷嗷哭叫了一天一夜。從那以后,央嘎的一只好眼睛也幾乎瞎了。她在極度弱視的情況下還是得完成兩個人的飲食起居,接受獵人決堤般的情欲和折磨。
怕足把臉正對著央嘎,他知道央嘎沒有嚇唬他。此刻,他已經(jīng)感覺到體內(nèi)的元氣正一點點流失。他之所以沒有感覺到腿上的劇痛,是因為身體的大部分神經(jīng)已經(jīng)進入休克狀態(tài)。也好,沒有程序的死亡應(yīng)該是最好的結(jié)局。他不需要像自己預(yù)料的那樣,在一場大病中承受身心的煎熬,在極度的恐懼和不安中死去。
央嘎再次從狗皮墊子上站起來,她把泡在碗里的藥水端到獵人面前,用木勺子喂進他的嘴里。她在回憶給獵人療傷的那個日子。她把怕足平時用來做刑具的東西一一擺在他面前,她用燒紅的鐵鉤挑出腐肉里的蛆蟲,用開水清洗他的傷口。她用夾子夾住獵人不安分的腳趾頭,她用長刀威脅如果他亂動就直接刺穿大腸,她把嚼碎的草藥吐在流膿的地方,又用口水強迫怕足吞咽草藥。獵人第一次敗在央嘎的手下。他只好等這個骯臟的女人用所有工具在自己的身上表演醫(yī)術(shù)。誰叫她是赤腳醫(yī)生的助手呢。
然而,怕足不等傷口完全愈合,自己能下地走路了,就堅決拒絕了央嘎的治療。他不會讓這個跟動物沒有區(qū)別的女人同情自己。他怎么能向一個坐在狗皮墊子上的女人低頭稱臣。
央嘎退回自己的位置,把剩余的藥水全部喝掉。
“我們都安心去那個世界吧。你很早就看到了你種的兩棵松樹已經(jīng)枯死。你在石窟中發(fā)現(xiàn)的景象也不是虛擬的。因為你此生殺戮太重,佛不得不警示你。你無數(shù)次在夢中訴說過你與仙界的奇遇和你母親的那句話,那些細(xì)節(jié)我都能背出來呢?!?/p>
央嘎的語氣變得像個傳教士一樣:“生命原本就是一場苦難。我們出生在這個不太景氣的年代,遇到轟轟烈烈的政治運動。我們在村莊時肚子從未吃飽過。這點,我是感謝你的。你讓我品嘗到山野的味道,體驗了生不如死的地獄生活。我因為愛你的兒子而愛上了你!”
獵人怕足的神志開始進入了冥界,央嘎的話像一縷青煙正裊裊牽引著自己走向不可知的虛無。他其實已經(jīng)悟透了,他知道這個被自己折磨得只剩一具空殼的女人,她的年齡是可以做女兒的。因了那場與兒子的孽緣他們陰差陽錯地湊合成一段悲劇。對于央嘎,他從來都只當(dāng)是牲口??傻阶詈?,變成牲口的卻是自己。他用兇殘的人性泯滅了良知。他的來生連一粒沙塵都不是。
他理解了央嘎說的“成全”的話。她的確用自己的身心煉獄出重生。自己原以為替兒子報了仇,可兒子真的會感激他嗎?把仇恨播種成另一種仇恨,那么結(jié)果會怎樣?
可惜一切都醒悟的太晚了,他甚至都沒有時間為央嘎表達一絲絲的愧疚。如果沒有她的陪伴,他無法想象最后的日子會變成什么?這個老魔頭終歸伺候自己到了生命的終點。
八
“這次科考我們共發(fā)現(xiàn)136種珍稀植物?!敝参飳W(xué)專家聶榮喜滋滋地在筆記本上記下剛剛發(fā)現(xiàn)的名貴樹種的編號。
“隊長隊長,在森林發(fā)現(xiàn)一座木屋和尸體?!?/p>
到北山去找水源的林管局小楊跑過來驚慌失措地報告。
“有沒有搞錯?這個地方是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我們作為科考隊都是靠現(xiàn)代儀器設(shè)備探尋到目的地。一般人怎么可能走到這里?”聶榮推了推沉重的眼鏡詫異地問道。
“等等!讓我過去看看!”陪同專家們一同上山的村民壯科立即和小楊跑過去。
“這……這……這怎么可能?”壯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錯,出現(xiàn)在考察隊面前的的確是一座木屋。從木屋的設(shè)施和門前的柴垛來看,主人是在冬天過世的。而躺在床上已經(jīng)變成干尸的竟然是三十多年前逃跑的殺人犯怕足。
當(dāng)年縣公安局以懸賞的方式緝拿他都沒有找到一點蹤跡。隨后與他一同消失的還有地主的女兒央嘎。她是用毒酒害死民兵連長周學(xué)后逃走的。
“那個案子當(dāng)時轟動了整個公社。當(dāng)時每個大隊的民兵、青壯年男子都參與了搜捕工作。就是沒有結(jié)果?!?/p>
“那么,這個木屋中的干尸就是懸案中的主人公了?”聶榮倒吸一口涼氣,他感覺這座綿延數(shù)千公里的原始森林變得有點神秘莫測了。
“那后來這個案子就不了了之啦?”小楊急急地問。
“唉!真是場冤孽呀!民兵連長遭受怕足和央嘎的兩次復(fù)仇都沒有死。怕足打他的木棍只打碎了他的脊梁骨,而老情人央嘎的毒酒只讓他變成半身不遂。他們兩個是殺人未遂罪。最多判個死緩或無期。也有可能進行勞改后能釋放。真是場孽緣哪!”
“我聽起來怎么像福爾摩斯偵探中的懸疑案?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一個孤零零的老人,居然在原始森林生活了這么多年!”
從來都只和植物學(xué)課題以及學(xué)術(shù)研究打交道的聶榮沉痛地?fù)u著頭。
“前面不遠(yuǎn)的山坡還有麥地和晾架。”幾個跑去偵察地形的小伙子再次報告。
“看……看!那棵樹上是什么?”善于捕捉細(xì)節(jié)的壯科指著十米開外的一棵古松。他是這次從村子里抽調(diào)的向?qū)?。走高山和森林特別有經(jīng)驗。也是當(dāng)年怕足和央嘎殺人案的歷史見證人。
一伙人呼啦啦全部向古松跑去。只有聶榮瞇縫起那雙考察家的眼睛。僅目測他就知道那棵古松至少有上千年的樹齡了。并且它是極其稀少的名貴樹種紫果云杉。那棵樹以巨大的樹干支撐著繁茂的枝葉。它在偌大的天空下像一名威武的巨人,正在向世人訴說著一段鮮為人知的秘密。
聶榮有些激動。雖然突然出現(xiàn)的木屋和死尸把他們剛剛涌動的喜悅帶入了一片秘境,但科學(xué)地見證植物學(xué)中的奇跡依舊讓他激動得淚流滿面。
“是一縷女人的頭發(fā),足足有三尺來長??矗€夾雜著白發(fā)!”
“這樹上怎么只有一縷頭發(fā)?”
“難道是傳說中的女鬼?”大家七嘴八舌地圍著古松咋舌稱奇。
“哎呀!地下怎么有個奇怪的印記?”還是向?qū)芽蒲奂?。大伙兒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紛紛趴在地下觀察起來。
原來離頭發(fā)兩米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灰褐色的皮毛嵌入泥土。它像一只蜷縮的貍貓或是更像一只野狗的形狀。它的頭部縮進大腿內(nèi)側(cè),一對小小的耳朵沮喪地耷拉著。它的整個身子都極其卑微地蜷縮著。
“我推測,有個女人在這棵樹上吊死,然后被森林里的野獸連骨帶肉吃掉。地下的皮毛肯定是她上吊時穿的衣服。她大概死后變成了一只野狐?!毕矚g看懸疑小說的小楊自作聰明地說出自己的推理。
“他們倆都死于這個冬季。至于他們?yōu)楹卧谶@遠(yuǎn)離村莊的原始森林相遇,只有老天爺知道吧?”
大家面色凝重地站起來。他們走到可以望見麥地的山坡。那里,一大片藍(lán)色植物正在旺盛地生長著。從形狀來看,那是像極了佛掌的一種神奇花卉。它們靜靜地向著怕夏神鋒方向,似乎在進行一場宏大的禮佛儀式。
突然,一陣山風(fēng)呼啦啦從森林深處吹過來,強勁的風(fēng)勢瞬間卷走了樹枝上的頭發(fā),然后裊裊娜娜地消失在怕夏神峰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