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車輛肇事 無牌證 未懸掛 定罪量刑
作者簡介:張偉,湖南國緯律師事務所律師。
中圖分類號:D631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8.03.258
胡某駕駛從朋友處借來的車輛,在公路上發(fā)生交通事故,致一人重傷。交通事故責任書認定,胡某對事故負主要責任。經(jīng)查證,肇事車輛發(fā)生事故時未懸掛號牌,胡某到案后供述他從朋友處借車時就發(fā)現(xiàn)該車未懸掛號牌,直至事故發(fā)生后仍認為該車無牌證,但交警部門經(jīng)過調查發(fā)現(xiàn)該車實際上有牌證,只是車主沒有按規(guī)定懸掛號牌。
依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第二條第二款第(四)項的規(guī)定,“明知是無牌證或者是已報廢的機動車輛而駕駛的”,致一人以上重傷,負事故的主要責任或者全部責任,應當以交通肇事罪定罪處罰。
本案的爭議在于:胡某誤以為機動車無牌證仍駕車上路(車輛實際有牌證但未懸掛號牌),在這種狀態(tài)下能否認定為《解釋》中規(guī)定的“明知是無牌證而駕駛”的情形,從而是否構成交通肇事罪?
第一種觀點認為,胡某行為符合《解釋》中規(guī)定的“明知無牌證而駕駛”的情形,因而構成交通肇事罪。理由是:實踐中若機動車不按照規(guī)定辦理牌證,并懸掛于車輛指定位置,則會大大增加事故發(fā)生后追查肇事車輛的難度,令司法成本增加,還可能導致被害者得不到賠償,因而《解釋》在“明知無牌證而駕駛”的情形下規(guī)定了比一般標準低的立案門檻,意在通過加重這種妨礙查證的行為的違法成本來減少、防范這種行為的發(fā)生,從而便利司法機關的查證工作,減小查證難度。從這個角度講,只有機動車辦理了牌證,并懸掛于車輛指定位置,才能有效保證立法目的得以實現(xiàn),而即便機動車辦理了牌證,但實際沒有懸掛于車輛指定位置,仍會導致有違立法目的的結果出現(xiàn),所以從立法本意和實現(xiàn)立法目的的角度來講,《解釋》中的“無牌證”應當是指沒有按照規(guī)定辦理牌證,或者雖辦理了牌證但未按照規(guī)定懸掛號牌兩種情形。因而胡某無論對機動車有無牌證的認識是否與實際相符,其行為都符合《解釋》規(guī)定的相關情形,應當認定為構成交通肇事罪。
第二種觀點認為,胡某行為不符合《解釋》中規(guī)定的“明知無牌證而駕駛”的情形,因而不構成交通肇事罪。理由是:從字面意思理解,《解釋》中規(guī)定的“無牌證”明確是指機動車沒有依照交通管理法規(guī)去車輛管理部門辦理相關牌證,如果將“辦理了牌證而沒有實際懸掛號牌”這一情形包括在內,那么這種理解明顯超出了《解釋》中相關法條用語的字面意思和語義射程,也與一般社會公眾對“無牌證”的通常理解相違背,是一種不當?shù)厝藶閿U大解釋。而《解釋》中的“明知”是指“無牌證”這一客觀事實或者狀態(tài)為行為人所明確知曉,從法條用語內在的邏輯關系來看,首先必須要有“無牌證”這一客觀事實或者狀態(tài)存在,然后才能有行為人胡某是否“明知”的問題,因此胡某不符合《解釋》規(guī)定的“明知無牌證而駕駛”的情形,不構成交通肇事罪。
筆者同意第二種觀點,認為胡某不符合《解釋》規(guī)定的“明知無牌證而駕駛”的情形,因而不構成交通肇事罪。理由如下:
(一)從條文本身用語和內在邏輯關聯(lián)的角度來看,《解釋》中規(guī)定的“無牌證”實際是指機動車輛沒有依照交通管理法規(guī)到車輛管理部門注冊登記或者申領臨時號牌的情形
刑法條文的理解與適用,首先應當嚴格遵從條文用語的文字含義和內在邏輯關聯(lián),這是罪刑法定原則的必然要求?!督忉尅返诙l第二款第(四)項的原文規(guī)定是“明知是無牌證或者是已報廢的機動車輛而駕駛的”。在通常的漢語詞義中,“無”就是“沒有”的意思。從語句結構關系來看,“無牌證”與“已報廢”都是對“機動車輛”的限定,也就是說這里的“牌證”是指機動車輛的法定牌證。根據(jù)《機動車登記管理辦法》的相關規(guī)定,我國機動車輛的法定牌證主要是指機動車登記證書、號牌、行駛證和檢驗合格標志,并且條文中“無牌證”和“已報廢”之間明確使用了“或者”,也就是說兩者之間是擇一關系,而“牌證”之間沒有使用“或者”等同等功能的用語,由此可以推出“無牌證”是指同時沒有號牌、行駛證、機動車登記證書和檢驗合格標志。正是因為如此,機動車輛在辦理了臨時號牌的情形下上路行駛發(fā)生交通事故,雖然不具備行駛證、機動車登記證書和檢驗合格標志,但仍不能認定為“無牌證”。根據(jù)《機動車登記管理辦法》的相關規(guī)定,在實踐當中,只有當機動車輛沒有依照交通管理法規(guī)到車輛管理部門注冊登記或者申領臨時號牌時,才有可能出現(xiàn)號牌(包括臨時號牌)、行駛證、機動車登記證書和檢驗合格標志均沒有的情形,因此這里的“無牌證”實際就是指機動車輛沒有依照交通管理法規(guī)到車輛管理部門注冊登記或者申領臨時號牌的情形。
另外從反向邏輯推理的角度來看,《解釋》中的“無”對后面“牌證”的語義功能是同一的,如果無號牌可以擴大理解為包括號牌已申領但未懸掛指定位置的情形,那么交通管理法規(guī)也規(guī)定了行駛證必須隨車攜帶,同理也可以將未隨車攜帶行駛證認定為無證的情形,但是這種認定很明顯超出了一般公眾的認知程度和語義期待。
(二)從立法解釋的角度將《解釋》中“無牌證”的規(guī)定理解為包括“有號牌但未懸掛”的情形,是一種缺乏明確依據(jù)和經(jīng)不起推敲的錯誤解讀
如前所述,有觀點認為在實踐中不辦理牌證或者辦理了牌證但未將牌證懸掛在車輛指定位置會妨礙車輛肇事后的司法查證工作,因而《解釋》意在通過第二條第二款第(四)項的規(guī)定降低入罪“門檻”,從而增加這種行為的違法成本來減少、防范這種行為的發(fā)生。由此,可以推出《解釋》中的“無牌證”應該包括“有號牌但未懸掛”的情形。
但是在筆者看來,這種從立法解釋的角度對《解釋》第二條第二款第(四)項規(guī)定所做出的上述解讀缺乏明確依據(jù),且經(jīng)不起推敲,是錯誤的。
首先,上述觀點并沒有在關于《解釋》的指導性意見或者權威性觀點中被提出或者認可。
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頒行司法解釋的通常做法和以往慣例,在一部新的司法解釋出臺后,最高人民法院往往會以政策研究室等內設部門或者單位相關人員為署名作者,就該司法解釋具體如何理解與適用撰寫文章并發(fā)表于《人民司法》之上。對于這類文章,我們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將其內容和觀點視為能夠體現(xiàn)和釋明司法解釋制定機關意志的指導性意見或者權威性觀點。
正是基于此,我們將最高人民法院孫軍工在《解釋》頒行后所撰寫并發(fā)表在《人民司法》之上的《正確適用法律、嚴懲交通肇事犯罪—<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的理解與適用》的相關內容和觀點視作是關于《解釋》的指導性意見或者權威性觀點。然而,該文只是明確提到為了減少和防范在肇事逃逸后出現(xiàn)被害人得不到救助、損失不能得到賠償和案件查處難度增大的情況,《解釋》將“交通運輸肇事后逃逸”規(guī)定為加重處罰情節(jié)。
需要注意的是,這里是對《解釋》中關于“交通運輸肇事后逃逸”規(guī)定的立法用意的釋明,我們不能因此將該條款的立法用意隨意推及到《解釋》的其他規(guī)定之中。
其次,從立法表達技術的角度來看,《解釋》關于“無牌證”和“交通運輸肇事后逃逸”的規(guī)定的立法用意并非同一。
《解釋》第三條是對《刑法典》第一百三十三條之中加重處罰情節(jié)“交通運輸肇事后逃逸”的內涵釋明,第二條是對定罪門檻的具體規(guī)定。值得注意的是,《解釋》第三條對“交通運輸肇事后逃逸”的限定性規(guī)定明確將第二條中“為逃避法律追究逃離事故現(xiàn)場”的情形排除在外,這是因為“為逃避法律追究逃離事故現(xiàn)場”這種情形在本質上就是屬于一種交通肇事逃逸行為,在《解釋》第二條第二款第(六)項規(guī)定已經(jīng)明確將其作為入罪情狀之一的情況下,如果再將該情形包括在加重情節(jié)之中,會導致對行為人的犯罪行為進行重復評價,有違公正。
正是因為“為逃避法律追究逃離事故現(xiàn)場”在本質上屬于一種交通肇事逃逸行為,所以我們可以推論出《解釋》之所以將其作為降低入罪門檻的條件之一,也是出于通過增加這種行為的違法成本從而起到預防和減少這種行為發(fā)生的目的,由此減少和防范被害人得不到救助、損失不能得到賠償和案件查處難度增大的情況發(fā)生。
但是《解釋》關于“為逃避法律追究逃離事故現(xiàn)場”和“交通運輸肇事后逃逸”的規(guī)定的立法用意存在相同,并不意味著《解釋》關于“無牌證”規(guī)定的立法用意也是如此。
從《解釋》第二條第二款的規(guī)范內容和結構來看,它是對較低入罪門檻情形的規(guī)定,一共六項,分別列舉了九種應當入罪的具體情狀,其中酒駕、毒駕被一同放置在第一項,無證駕駛被放置在第二項,安全裝置不全、安全機件失靈被一同放置在第三項,無牌證、已報廢被一同放置在第四項,嚴重超載駕駛被放置在第五項,為逃避法律追究逃離事故現(xiàn)場被放置在第六項。
根據(jù)基本的立法表達技術要求,這里的九種具體情狀只有在本身性質上存在同一或類似,或者產(chǎn)生社會危害性的機理相同或相近時才可能被放置到同一項中予以表述,并且也正是由于分屬不同項的情狀所具有的性質或者產(chǎn)生社會危害性的機理不同,所以不同項的規(guī)范的具體立法用意也不同。比如《解釋》中的酒駕、毒駕與無證駕駛雖然都是從駕駛人方面進行規(guī)定的入罪情狀,但是酒駕、毒駕這兩種行為都是駕駛人因飲酒或者吸毒導致意識、控制能力在一定時間段內下降而引發(fā)的危險駕駛行為,而無證駕駛則是駕駛人因本來就不具備必要的駕駛技能和水平而引發(fā)的危險駕駛行為,前兩種行為與后一種行為在引發(fā)社會危害性的機理上存在不同,因而前兩種行為被一同規(guī)定在第一項之中,意在通過增加酒駕、毒駕的違法成本,從而減少和防范駕駛人在駕駛前和駕駛中實施某些導致自身意識、控制能力在一段時間內下降從而危害道路交通安全的行為,而后一種行為因為與前兩種行為有所區(qū)別,所以被單獨規(guī)定在第二項之中,意在通過增加無證駕駛的違法成本,從而減少和防范駕駛人實施違反法定的駕車準入門檻制度從而危害道路交通安全的行為。
因此,如果“無牌證”的立法用意與“為逃避法律追擊逃離事故現(xiàn)場”立法用意相同,那么單從立法表達技術上來講,在規(guī)范立法時應當將二者放在同一項之中予以表述。
而實際上,《解釋》是將“明知是無牌證的機動車輛而駕駛”與“明知是已報廢的機動車輛而駕駛”放置在同一項之中。如果關于“無牌證”的規(guī)定主要承擔的功能是為了便利司法部門在事后能夠對肇事車輛順利追查,那么不應該將“無牌證”與“已報廢”放置于同一項之中,而是應該將“無牌證”單獨成項并緊挨“逃逸”(第六項)排列或者與“逃逸”(第六項)同項表述。
根據(jù)這樣一個路徑,我們可以大概推出“無牌證”和“已報廢”這兩個同項規(guī)定的立法目的是相同或者相近的。“已報廢”規(guī)定的立法目的很明顯,就是因為已經(jīng)報廢的車輛上路直接違反了我國機動車輛強制報廢管理制度,且這樣的車輛本身可能存在重大安全隱患,因而對道路交通安全會造成重大風險,對交通事故的發(fā)生存在較大的因果概率性,相較于駕駛未報廢車輛的行為,明知車輛已報廢仍然駕駛上路具有較大的客觀危害性和主觀錯誤,所以立法對這類行為規(guī)定了較重的違法成本,以減少和防范這種行為的發(fā)生。
在這種“同項規(guī)定立法目的相同或者相近”的邏輯牽連下,“無牌證”規(guī)定的立法目的趨近清晰。根據(jù)我國相關法律,機動車輛申領牌證是我國機動車輛登記檢驗管理制度中的基本內容和強制要求,所以我們可以嘗試著將“無牌證”規(guī)定的立法目的解讀為為了加強、貫徹機動車輛登記檢驗管理制度,減少上路車輛的安全隱患,降低道路交通安全風險,以增大違法成本的方式來最大程度地減少和防止拼裝車、走私車等無法按照登記檢驗管理規(guī)定注冊登記和申領牌證的機動車輛以及可能符合法定的登記檢驗條件但在事實上沒有進行注冊登記和申領牌證的其他機動車輛上路。對照前后,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關于“無牌證”立法用意的推論能夠契合前述的“無牌證”語義解讀結論,而堅持“無牌證”的立法目的是為了便利事后追查的推論卻與前述的“無牌證”語義解讀結論相矛盾。
(三)《解釋》中的“明知”要以客觀事實或者狀態(tài)存在為前提基礎
從規(guī)范文字的內在邏輯聯(lián)系來看,“明知是無牌證或者已報廢的機動車輛而駕駛的”明確包括三個構成要素:一是機動車輛確無牌證或者已報廢,二是行為人對這一客觀事實或者狀態(tài)予以明確知曉,三是行為人在明確知曉機動車輛存在無牌證或者已報廢的客觀事實或者狀態(tài)的前提下仍駕駛該機動車輛上路。上述三個構成要素必須同時具備、缺一不可,且前面要素是構成后面要素的必要條件。如果缺少其中之一,則均不得認定構成《解釋》第二條第二款第(四)項規(guī)定的該種情形。
通過本文前面的論述,本案中肇事的機動車輛并不存在“無牌證”這一客觀事實或者狀態(tài),所以也就不存在行為人“明知”的問題,更加不存在行為人構成《解釋》第二條第二款第(四)項規(guī)定的該種情形的問題。
因此,胡某行為不構成交通肇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