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若魚
無論結局怎樣,那些年的風花雪夜都已經(jīng)遠遠去了。她跟他,從始至終都是個錯誤。
在桃城路有一家店,叫做由美理發(fā)屋,鋪面不大,門前種著一棵芒果樹,舊式玻璃拉門。老板由美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店里只有她一個人經(jīng)營。當她問我洗頭還是剪發(fā)的時候,我懵了一會兒才說剪發(fā)。她又問我剪成什么樣式,我從鏡子里對上她的眼神說:“按照你的感覺剪吧?!?/p>
由美怔了怔,很快拿定了主意,我沒有在意她剪成什么樣子,而是一直看著鏡子里的她。她個頭很高,很瘦也很白,穿著純色的舊式襯衫,一頭烏黑蓬松的頭發(fā)雖很亮眼,臉上卻已有了歲月的痕跡,但依稀可以看出她從前應該有姣好的面容。
桃城路許多人都知道,她的右腳有輕微的跛腳,據(jù)說是年輕時出過車禍,大概是因為留了疤的緣故,一年四季都穿長褲。
她剪發(fā)的手法嫻熟又利落,剪發(fā)的時候也不像其他店里的師傅那樣聒噪,而我終于忍不住問道:“你還記得趙山河嗎?”
鏡子里她消薄的身子猛然一頓,我捕捉到她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她看著鏡子里的我,仿佛是在問我是誰,我想了許久才一字一句地說:“我是趙山河的女兒。”
由美的手僵在半空中,褐色的瞳孔逐漸放大,隨后她垂下眸,像是在回憶一般,喏喏地像在囈語。
從我記事起,我便沒有父親,只有趙山河這個名字,以及案臺上那張褪色的照片。照片上,他穿著賽車服抱著頭盔,對著鏡頭不可一世地勾起嘴角,而他手臂上還搭著一只手,纖細白皙,涂著扎眼的大紅色指甲油。
是父親跟一個女孩的合影,顯然那個女孩不是我母親,否則不會被外婆殘忍地撕掉。對于趙山河,我只有隨著歲月消磨越來越模糊的印象,但對于那只漂亮的手,我倒是越來越好奇。她到底是父親的什么人呢?
直到19歲那年,我在網(wǎng)上一個貼吧里,看到曬舊照片的帖子,那是十年后我終于再一次見到趙山河的照片,也終于窺得那只手的主人。她不僅有一雙漂亮的手,也有一張標致的臉龐,一頭美麗的大卷發(fā),涂著鮮紅的唇,藍白色的賽車服襯得她一臉春風得意。
在張照片的角落,黑色清秀字跡寫著小小的一行字:1998年,由美與山河。
由美說拍攝這張照片的那天,是一個秋日黃昏。
她在那天見過此生最美的夕陽。
1988年,七月。
由美高中畢業(yè)之后,她的父親花了一大筆錢才把她送進一家小學做老師。但是由美對做老師這件事毫無意愿,她與辦公室里那些老師們也無法相處,她的衣服和鞋子的款式都太新潮了。
做老師的第三個月,她偷偷辭了這份人人羨慕的工作,父親知道的時候,她已經(jīng)逃之夭夭了,跟一個男同學連夜跑去了武漢。這在當時,絕對算得上離經(jīng)叛道,小城傳的沸沸揚揚說她跟人私奔去了。對此,父親覺得丟盡了臉面。
男同學去投靠一個朋友,他在汽車修理行工作,由美也去了。
18歲的由美第一次見到21歲的趙山河,他從一臺奧拓汽車車底鉆出來,狹長的眼睛映著燈光,棱角分明,顴骨上的油污,絲毫也不妨礙他的英氣。由美的心間仿佛有什么東西倏忽被夜里的江風吹動。
不久,由美在一家廣告公司謀到一份文員的工作,正巧距離修車行不遠,偶爾路過,她會跑進來笑瞇瞇地打個招呼,趙山河有時候是在修車,有時候坐著看報紙,見到她,也總是低著頭淡淡地打個招呼。
直到那天她下班的時候,忽然有人朝她鳴喇叭,她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竟然是趙山河。原來他花兩千多塊買了一臺波蘭產(chǎn)的二手微型轎車,順路過來載她一程。由美后來才知道,他不是順路,而是專程來載她的。
他開著小轎車帶她沿著漢江兜風,清風明月都揣進懷里,那一刻由美知道,她的心已經(jīng)無處可逃了,而趙山河看她的眼神也發(fā)著光。
誰也沒有說戀愛,兩人就那樣自然而然地在一起。由美每天都要去修車行晃一圈,趴在地上看他在車底修車,一臉專注的樣子,小女孩的天性上來,伸手故意撓他癢癢,他卻一把將她撈進車底,吻得她一臉油污。
由美突發(fā)奇想要學開車,趙山河只是微微詫異,在他眼里,她本就是個與眾不同的姑娘,于是他便教她開車,沒想到她學得很快,學會后開得絲毫不比他差。
于是,由美成了全武漢唯一一個會開車的女司機。在寬闊大道上飛馳,洶涌的風和快速后退的風景,那一刻,由美忽然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你要當賽車手?”趙山河差點驚掉了下巴。
由美昂著頭反問:“有什么不可以?”
事實證明確實沒有什么不可以,由美從廣告公司辭職之后每天練習開車,兩個月后開著那輛小轎車,參加了一場業(yè)余比賽,贏了一筆不小的獎金,從那以后她便在這條路上一去不復返了。
一年后,由美跟趙山河組織了一個小車隊,白天在修車行工作,晚上賽車,贏來的獎金用來購置比賽裝備,活得像一群夜游魂。只是那時候跑遍了裁縫鋪,都沒人知道賽車服長什么樣子,于是趙山河托朋友從澳門買了賽車服和頭盔,由美在每一件賽車服的袖口都繡了“賽風”連個字。
由美還跑去理發(fā)店燙了一頭大波浪,大家穿上賽車服的那天,在一家照相館拍了合影,也是在那天,由美跟趙山河拍了唯一一張合照。
她挽著他的手臂,兩人朝著鏡頭笑得一臉燦爛,照片一式兩份。
走出照相館的時候,由美依然挽著趙山河的手臂,她忽然抬頭說:“不如,以后我們的結婚照也穿賽車服拍吧?!?/p>
趙山河的腳頓了頓,由美只顧著憧憬未來,全然沒有察覺他的異樣。
由美那時候的心思全放在車隊上,每天早出晚歸,去結識一些專業(yè)的賽車手,她想帶領車隊從業(yè)余變成職業(yè)賽車。
終于,有個從北京回來的賽車手帶來消息,如果他們的車隊能贏一場省級賽事,就可以去北京參加一場正規(guī)的職業(yè)比賽。
由美跟趙山河都很激動,但他們那輛比奧拓還小的車,根本就不符合賽事要求,他們思來想去決定自己改裝。
那日,由美又同趙山河一起在車底研究改裝,一旁忽然出現(xiàn)了一雙腳,穿著軍色綠的解放鞋,由美以為來了顧客,連忙從車底鉆出來。只是,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那雙解放鞋的主人會是她父親。
那天,由美到底還是被父親押了回去。臨走前,她跟趙山河說,她一定會回來的,要他等她。
由美被押回小城,死死看管起來,除了院子,哪里也不能去。全家人都活在她“私奔”陰霾里,最終他們決定把由美嫁出去。
那一陣子,家中時常有人來,父親把她叫出來見見面,人家一聽讀過書,做過老師,挺不錯的樣子,但是由美誰也看不上。
最后一個來家里提親的人叫做趙玉河,由美之所以記得他的名字,是因為跟趙山河只差了一個字。但她依然拒絕,她已經(jīng)把此生此世都押在趙山河身上了。
由美自被父親帶回來,一次也沒有哭過。
因為她覺得不管怎么樣,她總是要回到趙山河身邊的,但趙玉河來的那天,她哭了,因為父親當即就替她答應了這門親事,連日子也定下了。她終于意識到,這一生她大約是要同他錯過了。
一夜輾轉反側,由美想起趙山河,想起她的車隊,在天亮時做了一個決定。從那天開始,她既不絕食,也不哭了,每天哼著小曲,看起來似乎已經(jīng)放下了那段往事。父親以為她終于想開了,便找來趙玉河帶她出去了。
由美這次才注意看趙玉河的臉,雖然不比趙山河英俊,但也算干凈整齊。
趙玉河帶她去河邊散步,她忽然挽著他的手臂撒嬌要吃糖餅,老實的趙玉河想也沒想就去了,而由美一看他走遠,便飛似的跑去了碼頭。
船剛開出不遠,由美就看見趙玉河飛快地往碼頭跑來,歇斯底里地喊她的名字,她只是輕松轉過臉,望著寬闊的江河,嘴角掩不住笑意。
坐了一夜的船,由美一刻也沒睡著,只滿心歡喜地想著趙山河。
下船之后,由美乘電車趕去修車行,卻怎么也找不到趙山河了,修車行的師傅們說,去年她走的第二天,他也離開了車行,但他留下了那輛小轎車,說若有一天她回來,就讓她開走。
由美站在原地,發(fā)了很久的呆。修車師傅的那句話在她腦海里反反復復地放映,那意思是說,他明明知道她會回來,卻沒有等她嗎?
她在那輛小車的后備箱里發(fā)現(xiàn)了她跟趙山河的賽車服,指腹輕撫“賽風”兩個字,淚如雨下。她開著車去找之前車隊里的人打聽趙山河的下落,他們只是搖頭。
由美在舉目無親的武漢待了一個月之后,她決定重振旗鼓,重新召集了車隊,每天晚上沿著江邊練習賽車,那時候距離省級賽事只剩下半個月。
省級拉力賽那日,由美剪去了一頭長卷發(fā),看起來像個男孩。最終,由美的車隊成功晉級,受邀參加三個月后的北京正規(guī)賽。車隊的人都歡呼雀躍,沒人發(fā)現(xiàn)戴著頭盔的她早已淚流滿面。
從那一刻開始,她忽然決定不再愛趙山河了。于她而言,他不過是一段年少無知的往事罷了。
半個月后,由美帶領“賽風”車隊前往北京參賽。沒想到業(yè)余車隊“賽風”竟然在決賽中斬獲第三名,獎金是一臺數(shù)碼相機和一萬塊錢。
由美把一萬元獎金分給了隊友,自己留了一臺數(shù)碼相機,他們在北京東來順火鍋大吃一頓慶祝,隊友們問她接下來是不是要進軍國際賽事。
由美望著北京灰蒙蒙的天,搖了搖頭,她決定不再賽車了。
由美跟隊友們一一作別,第二天一早便離開北京回了武漢,在一家服裝廠找了份工作,閑暇時就拿著相機四處拍照。
時間一晃到了1991年,由美21歲了,她依舊留著標志性的短發(fā),成為服裝廠的一枝花,追求她的人很多,但她總是冷漠拒絕。
只是,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過,會在武漢遇見趙玉河。
想起往事,她仍覺得歉疚,但是趙玉河倒是沒放在心上,他說,他明白像由美那樣的女孩,是不甘于平凡生活的。
她到來了興致:“為什么這么說?”
趙玉河笑了笑,“知道你讀書,也知道你當過老師,只是沒想到你還會開車?!?/p>
由美仔細問了才知道,原來她在北京參加的那場賽車,無意中被記者拍到,還上了報紙,早已經(jīng)天下皆知。
那么,那個人也會看到嗎?
也許是出于內心的愧疚,由美同趙玉河的往來漸多,仔細了解之后,她才發(fā)現(xiàn)趙玉河沒她想象的那么差勁,至少拍照技術還不錯。趙玉河偏偏愛拍照,放假回老家之前,便跟由美借了相機,想給家人拍張全家福。
由美沒多想便借給他了,只是她萬萬沒想到,在趙玉河拍回來的全家福里,會出現(xiàn)趙山河的臉,他依舊穿著那件白襯衣,比從前胖了些,身側站著一個氣質溫婉的姑娘,兩人朝著鏡頭笑得一臉幸福,她還注意到姑娘的手輕輕撫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趙山河是你什么人?”由美問趙玉河。
“是我堂哥?!壁w玉河迅速答道,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你怎么認識他?”
由美低垂著眼眸,眼淚砸在地上仿佛擲地有聲,好一會兒才忽然抬起頭,笑著問他:“趙玉河,你還喜歡我嗎?”
趙玉河一愣,隨即機械地點頭。
幸福降臨的太快,趙玉河總感覺不真實。一切都是由美主動的,很快她又問他什么時候帶她回家見父母。
趙玉河喜不自勝很快跟家里人訂了見面的日期,而由美也寫信給家人,說她要嫁給趙玉河了,這一次父親很快回信,言辭之間已經(jīng)原諒了她。
由美知道,這大概是她人生最錯誤也最正確的決定。
一周后,由美跟趙玉河回老家。
因為是家族中最小的男丁,趙玉河帶女朋友回家自然很轟動,一大家子都在院外站著,個個抻頭踮腳地望著。由美環(huán)視一周報以微微的笑意,但人群中沒有那張她想看見的臉。
午飯前,由美跟家族中幾個年輕的姐妹玩在一處,忽然,有人叫道:“山河大哥回來了!”
由美的身子一頓,緩緩起身,在她轉過頭的那一瞬間,門楣下站著的人頓了頓,張了張口卻沒說話。
這時候,趙玉河從堂屋里出來,自然而然挽上由美的手臂,春風得意地跟趙山河打招呼。
由美沒有去看趙山河,卻能感受到他灼熱的目光,她以為會有一種報復的快感,可是難過卻從腳趾直抵心臟,疼得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終歸還是愛著他,而緊跟趙山河身后進來的女人,她認得出是照片上那個女人,她的肚子更大了些,過個門檻,趙山河小心翼翼地攙扶著。
那頓飯漫長到像一個世紀。午飯結束后,由美跟趙玉河一同乘車返回上海,趙山河開一輛凱迪拉克送他們去車站。
趙玉河在她耳邊炫耀,說堂哥趙山河好福氣,娶了供銷社社長的女兒,現(xiàn)在又開始做布匹生意,賺得盆滿缽滿,是縣城里響當當?shù)娜宋锪恕?/p>
由美冷冷地望著趙山河背影,心有戚戚,她下了那樣大的賭注,將自己一生都賠進去,換來的不過是一張冷漠背影。
到車站以后,趙玉河去買零嘴,剩由美跟趙山河兩人。
他點了根煙,長長地抽了一口,才看她,“還好嗎?”
由美的心微微顫,但還是硬著嗓子回答:“好得很?!?/p>
趙山河不再說話,由美也不說話,兩人就那樣對望著,她所有的怨與愛都寫在眼里,他垂下眸掐滅煙蒂,說:“小美,是我對不起你。”
一句對不起,由美所有的堅定都坍塌,她還沒接話,趙玉河已經(jīng)從商店出來了,她只好匆匆將一張紙條塞到趙山河的手里,在他耳邊說:“我等你。”
那張紙條上寫著她在上海的住址,她生性倔強,她想總要有個辦法,了結那件往事,此后她才能安安心心地愛別人。
從此天地廣闊,她同他再無瓜葛。
由美跟趙玉河的婚期,定在九月初六。日子一天一天靠近,但由美想等的人一直沒有來,如果他不來,那么她就徹底輸了。
那是九月初四的晚上,上海下著大雨,終于有人來敲門,由美知道她等的人終于來了。
那天晚上,由美跟趙山河在漢江邊最后一次說話。
“為什么?”她問。
“明明已經(jīng)知道又何必問?”他說。
供銷社長的女兒喜歡他,是他的榮幸,他去上海之前就訂了婚,只是沒想過會遇見由美。而那個年代,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那你為什么來?”
“因為我愛過你,也欠著你。”
由美冷笑,眼淚卻流下來。
“開始吧。”
這是由美對趙山河說的最后一句話,沒想到卻是結束。
那夜,他們沿著漢江賽車,雨越下越大,前路越來越模糊。由美只想著這是最后一次同他賽車,到終點以后,她就讓往事如煙。
可是怎么也沒想到,那場大雨的夜會是他們的訣別。那條路快到盡頭的地方忽然出現(xiàn)塌方,而他們已經(jīng)來不剎車……
由美在醫(yī)院里昏迷一個星期,醒來的時候只有趙玉河冷著一張臉,她緊張地問他:“他怎么樣了?”
趙玉河第一次對她那樣冷漠,“是因為他,你才要嫁給我?”
由美一怔,許久才點頭。
趙玉河深深地嘆了口氣,一眼也不再看她,起身離開病房,之后再也沒有回來過。由美追問醫(yī)院里每一個人,問他們知不知道和她一起出事的人怎么樣了。
“死了。”是他們唯一的答案。
那場事故,由美失去了一條腿,而趙山河失去了一條命。
此刻的由美眼睛濕潤,“對不起,是我害死了你父親。”
我這才驚覺這個故事原來我也有份,可是由美的故事,讓我對她恨不起來,而我也終于決定說出實情。
其實,當年我父親并沒有死,出事以后就被趙家?guī)Щ厝チ?,他跟由美的事自然也被我母親知道,同他離了婚。后來,他去了國外,再也沒有回來過。
由美單薄的肩塌了下去,她灰暗的眼睛亮了亮,最終又歸于暗淡。仿佛是在說,無論結局怎樣,那些年的風花雪夜都已經(jīng)遠遠去了。
她跟他,從始至終都是個錯誤。
從由美理發(fā)屋出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
夜燈初上,我沿著芒果樹的街往旅館走,腦海里全是趙山河和由美的故事,仿佛剛看完的一場舊電影。
而我回頭看那間由美理發(fā)屋,它隱在一片燈火輝煌夜里,看不真切。我甚至懷疑,也許等我再走回去,會發(fā)現(xiàn)原來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什么由美理發(fā)屋,也沒有那些令人唏噓的故事。
回程的飛機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18歲的由美跟21歲的趙山河,他們一起在武漢的江邊散步。
由美忽然說:“不如教我開車吧。”
趙山河笑著回答:“不教,開車容易出事?!?/p>
他們開車往夕陽的方向駛去,而長路漫漫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