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兮東風
故鄉(xiāng)在四川南部的一個偏遠小城,生長于斯,我從母親那里學會了順應季節(jié),順應物候。
母親與廚房似乎天生就有著某種神秘的關聯,或是本能的驅使,想在每一個疲憊的家人敲開家門時,能端上熱騰騰的飯菜,安慰饑腸轆轆的身體和靈魂。她用鍋鏟指點江山,讓蒜苗和五花肉相遇,讓青椒和肉絲纏綿。她還有一個泡菜壇子,晶瑩剔透的玻璃壇子安靜地蹲在廚房的角落里,五彩斑斕的菜蔬沒日沒夜地浸在鹽水中發(fā)酵,像是在等待一壺歲月的陳釀。
南方的春天總是來得溫柔。幾夜春風吹過,沉睡了一個冬季的香椿樹,終于在一個晴朗的清晨接受了陽光的洗禮,長出了淺淺新芽。母親總說,兩寸長的香椿是最適宜食用的,太長了就被日頭烘老了,太嫩了香味還沒成熟。香椿炒蛋是春日里難得的美味,洗一小把香椿,細細切碎,調進雞蛋中,放入適量鹽,攪拌均勻。油鍋燒熱后,迅速把雞蛋倒進鍋中,“刺啦——”鍋里升起了一個小太陽,雞蛋的香味混合著香椿的味道,在空氣中迅速蔓延,記憶也定格在了這一刻。
等竹筍上市,母親便會買些回來,剝殼洗凈,切成片,同泡菜壇子里冬日放進去的酸菜一起煮湯,冬天和春天本來是兩個世界,它們的食材卻能在鍋里相遇,在味蕾上盛開。當地人把這種竹筍叫甜竹筍,記憶中它的味道卻是微苦的,小時候不喜歡這苦味,哪知道,生活有苦盡甘來的道理。
梅雨過后的天氣很快就熱起來了,冰粉、涼糕的叫賣聲不斷地在耳邊回蕩。軟糯的涼糕澆上甜甜的紅糖水,大人小孩都喜歡。小時候,每次有賣涼糕的經過,母親便會派我拿一個大碗去買上幾塊放進冰箱,陽光灑在碗里,亮晶晶的,照亮了整個童年。
每次下過暴雨,母親便會張羅著做豆花吃。黃豆浸泡之后磨成漿,燒開,過濾之后,放上鹵水,豆花便會慢慢成形。再放入磨好的花生米漿,同豆花一起煮開。雨后的涼爽和清新會讓人胃口大開,配上滾燙的豆花和香噴噴的蘸水,讓人直呼過癮。
夏天還有一項重要的工作,家家戶戶都要制作豆瓣醬,為接下來一年的美味做好準備工作。新鮮的當地紅辣椒,去掉把兒,打碎,放入在調料店按比例買的各種香料粉和適量的菜籽油、鹽、白酒、蠶豆瓣兒,然后密封在罐子里,等待歲月帶給它的驚喜。
南方秋天的田野一邊在收獲著果實,一邊在播種著希望。它不是一個讓人感傷的季節(jié),溫暖舒適的陽光和綿綿秋雨交替著灑向大地,只有傍晚時分緩緩上升的炊煙才略能勾起一絲懷舊情緒。逐漸變涼的天氣讓人們又開始喜歡上溫暖的肉香,蒜粒已經種進土壤,烤紅薯的香味在夜晚的空氣中彌漫。
冬天來了,廚房里掛滿熏得微黃的肉食,誘惑著每一個離家的游子。
四季流轉,榮枯交替,生命在一代一代地延續(xù),生活所包含的全部內容也在代代相傳。當我走進廚房、準備做飯的時候,母親總會不放心地在旁邊嘮叨:“切牛肉絲要順著它的紋理切!”“炒豇豆的青椒不要剁太碎,太碎了不香。”“調白肉的蘸水一定要記得放點白糖!”她還是不放心我可以獨自完成一餐飯,就好像她還不放心我進入社會的洪流一樣。
生活在異鄉(xiāng),家鄉(xiāng)的美味成為了回憶,我懷念的故鄉(xiāng),原來就是由親人和食物共同組成的。可千百年來不都是這樣嗎?當食物成了生命的基本需求,最親近的人總會擔心你的一食一餐,就像夏天傍晚的微風,來得那么順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