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風(fēng)行水上

一

前幾天兒子學(xué)校組織了一場家長報告會，說是請來了北京X中的一位資深教育專家。這給我造成一種印象：北京X中的老師平常好像不上課，天天在全國巡回講演，殫精竭慮地為全國的初高中生奉獻著愛心。因為兒子上初中時，這種報告會我就聽了四五場，每場請來的老師都說是北京X中的。這些人用自己的切身體會，傳授怎么將自己的學(xué)生甚至是兒子、女兒教育成材，說到激動之時，臺上臺下泣不成聲。這種報告會不收家長的錢，免費聽。但是，會后這些自稱來自北京X中的老師會推銷他們的教輔資料。

有一次，一位女老師在臺上說她女兒生下來智力就發(fā)育不完全，許多人叫她放棄這個孩子，再申請一個指標(biāo)。她拒絕了。她在臺上目光灼灼，堅定地大聲說：“不！我要這個孩子。我不僅要一生一世陪著她，而且還要將她培養(yǎng)成材！”臺下響起暴風(fēng)雨一般的掌聲。她剛開口，下面又鼓掌，再開口，下面再次鼓掌，幾乎干擾得她都要說不下去了。坐我旁邊的一個女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她問我：“太感人了！你說是不是？”我不敢說不是，怕被人說沒人性。我一邊點頭，一邊拼命鼓掌。

那個女老師抬起手往下按了按，又問：“我女兒智力發(fā)育不完全，我都沒有放棄，你們有什么理由放棄？有什么理由？啊？”臺下上千人被問得啞口無言。然后她又問道：“你們有沒有贊美你的孩子？你今天贊美了沒有？你有沒有在他考得不理想的時候不是一味責(zé)怪，而是贊美他。你有沒有說：‘孩子，這一次考得不好不代表什么，我看好你哦！你一定行的，一次考得不好沒有什么，我相信你一定是最后的人生贏家！’”全場陷入沉思。這時她亮出手中的U盤說：“教育是有方法的，世界上各行各業(yè)都有一個準(zhǔn)入資格，唯獨當(dāng)爸爸媽媽不要這個資格，你們自己在深夜里捫心自問：你們有沒有資格做自己孩子的爸爸媽媽？關(guān)于教育你們知道多少？我就用這個小小的U盤，使自己的女兒走上了成功之路！”

接著，這個教育女魔法師向大家說了這個小小U盤的神奇之處。她說：“因為你們沒有受過系統(tǒng)的當(dāng)家長的訓(xùn)練，才導(dǎo)致你們不知道怎樣跟孩子溝通。當(dāng)孩子遇到問題時，你們才會一籌莫展。而我就是憑著這么一個小小的東西，使自己的女兒走上了成功之路。我的女兒小時候，連普通小學(xué)都不接受她，許多人勸我送她到特殊兒童學(xué)校上學(xué)，被我一口拒絕了。我對她有信心，我的信心來源于什么？就來源于這個?！彼龘u著U盤，“我是通過它知道怎么讓孩子走向成功之路的?，F(xiàn)在我的女兒已經(jīng)清華畢業(yè)，踏上遠赴美國麻省理工學(xué)院留學(xué)的道路。我想問一下臺下的家長，一個智力發(fā)育不完全的孩子都能培養(yǎng)成才，你們還愁什么？教育的核心是什么？教育的核心是贊美與信仰。首先你要贊美他，使他相信自己行。在這種對孩子的贊美中樹立一種信心，同時建立起你自己的信心。這個信心最后逐步上升成為一種家族信仰，一個民族的信仰。這種信仰使你渾身充滿了正能量，這種正能量不僅能使你自己的孩子成材，甚至連你周邊親戚朋友的孩子都能成材。一個家庭最大的成功不是你賺多少錢，而是你孩子的未來，如果你的孩子沒有未來，你的萬貫家業(yè)最后都會歸零?！?/p>

說到這里，她將目光迎向發(fā)出排山倒海掌聲的人群。講演結(jié)束的時候，她亮出U盤的優(yōu)惠價3800元。她大聲疾呼：“3800元，你就開啟了一個孩子嶄新的人生。在此我問各位家長，這是不是世界上最劃得來的一項投資？”下面響起稀稀拉拉的聲音：“劃得來！”她又開始咆哮著說：“聲音大一點！我沒有聽到！”這時下面的聲音稍稍整齊了一點：“劃得來。”“劃得來你們還不趕緊來？我們資料有限。請想購買的家長會后跟我們工作人員聯(lián)系，今天購買的家長可以打八五折。在座的有些家長，可能覺得一個U盤要3000多塊，太貴。那你們一場麻將輸幾千塊不心疼，一場大酒喝掉幾千塊不心疼，一個關(guān)系到孩子未來的投資你們就心疼了？你們還口口聲聲說愛自己的孩子，這是不是世界上最荒謬的事情呀？”

坐我旁邊的一個家長坐不住了，他小聲問我：“這個東西有沒有用？萬一管用呢，我去報個名?！蔽艺f：“我信不過她，那幾千塊錢我寧愿喝頓大酒。”他笑笑說：“你不去，我去了！”

這個女老師的講演風(fēng)格，我將其歸為“咆哮型”。經(jīng)過她一番質(zhì)問以后，當(dāng)天成果頗豐—近一半家長手里都拿著一個小U盤。這個女魔法師和她的助手正不厭其煩地解答家長的詢問。我捏捏荷包，錢還在，手機也在，于是就放心地走了。

二

前幾天我遇到的老師是循循善誘型，他穿一件立領(lǐng)中山裝站在臺上，首先介紹說他來自于北京X中。我一聽差點笑起來，北京就一所中學(xué)嗎？人大附中聽說也不錯。他說：“剛剛我到學(xué)校，知道最近期中考試才結(jié)束，可能在座的家長中有些人正在為孩子的考試成績不理想而煩惱。你們的煩惱我聽到了。”那位又說：“你問我在北京怎么聽到的？”他指了指心臟那塊說，“我是用心聽到的，所以我飛過來了。你的煩惱就是我的煩惱，我是感同身受??！我們這個年齡，上有老下有小，老的我們希望他們身體好，小的我們希望他們學(xué)習(xí)好。但是希望要落到實處，世界上許多事情總是事與愿違。為什么會事與愿違？我們將之歸結(jié)為命運，或歸因于社會，歸因于學(xué)校，唯獨沒有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沒有站在孩子的立場上找原因?！?/p>

“比如說這次考試以后，有的家長拿到成績單會這樣跟孩子說：‘你怎么考這點分？某某跟你小學(xué)一個班的，他怎么就考了年級第一？’先生們女士們，將心比心呀，話不能這么說啊。‘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孩子起五更爬半夜的，就等來你這么一句話，他怎么可能不寒心、不自暴自棄？你們要學(xué)會換位思考。比如說你從單位回家，你老婆指著你的鼻子說：‘隔壁的老王跟你同一年進單位的，現(xiàn)在人家都當(dāng)領(lǐng)導(dǎo)了，你混到現(xiàn)在還是個科員，你怎么干的？’這時你肯定會惱羞成怒。孩子年齡小，他受了你的指責(zé)是不敢反抗，但是他心里一定在說：‘你看某某好，你讓某某做你的兒子去！’所以我們要講究方法，不能動不動就指責(zé)他。從前有個孩子去打籃球，別的孩子都進了八九個球，但是這個孩子拼盡全力才進了一個球。賽后進了八九個球的孩子回到媽媽身邊，媽媽指責(zé)他為什么有兩球沒進。而那個進了一個球的孩子，媽媽迎上去把他緊緊抱在懷里說：‘孩子，你太棒了！你的進球最漂亮，因為那個球是我兒子進的?！詈蠼Y(jié)果是什么？那個進了一個球的孩子成了球星，他就是—”這個演說家故意延遲一會說，“喬丹—”臺下響起掌聲。

他接著說：“我們要贊美孩子，美國有一項最新研究證明，贊美可以使人的大腦中分泌出一種叫腦非肽的物質(zhì)。這種物質(zhì)可以提高人的智力水平，使人變得更漂亮、更自信，提升整個人的生活品質(zhì)。一個自信的人才是最強悍的。有一個叫卡內(nèi)基的人不知道你們聽說過沒有？他經(jīng)過多年的研究得出一個結(jié)論，那就是贊美能提高生產(chǎn)力。孩子是花，有的早開有的晚開。你們不要吝惜你們的贊美。一次考得不好算什么？期中考試只不過是人生旅程中的一個小插曲。小小的不和諧算什么？只要這個孩子具有一種完美的人格，這朵花一定會開的，甚至開得比那些早開的更燦爛！”（掌聲）

然后他像指揮大師一樣把手一攥，掌聲停止。他向臺下問了一個問題：“在座的家長，你們相信你們的孩子會考上北大、清華嗎？相信的把手舉起來?！睕]有人舉手。他語重心長地說：“你們就這樣不相信自己的孩子？你們都沒有信心，孩子怎么可能有信心？下面我給大家講講信仰的重要性，并且為大家做個試驗。現(xiàn)在我需要九個家長上臺。我選出的這九個人，以后會從這個試驗中受益終生。有要上臺的家長請舉手！”

教育專家從舉手的家長中選了九個人。他說他可以讓其中八個人每人只用一根手指，就能將另外一個家長抬起來。他問臺下的人信不信。有人說信，有人說不信。他說：“我讓你們看看‘信’的力量。”這時他讓幾個家長在指定的位置站好，人們紛紛圍到臺前拿手機拍照。第一次沒抬起來，專家問臺上的八個人：“你們信嗎？”有四人堅信，有兩人將信將疑，有兩人不信。他說：“剛才為什么你們沒有抬起來，就因為那四個人?，F(xiàn)在將你們的意念整理一下，我現(xiàn)在問你們信不信?！蹦撬膫€人說：“我們現(xiàn)在信了！”“好，聽我號令，把位置變換一下，起！”我看到那位女士被抬了起來。這時專家大聲喊道：“看?。∵@就是信仰的力量，是信仰的力量把她抬起來了！”我心里覺得好笑，這種爛套路也有人信—他第一次故意將力的支點偏移，等這些人說信之后再調(diào)整一下位置，就能將人抬起來了。笨成這樣怎么可能生下考上清華、北大的孩子？從遺傳學(xué)來說這也不科學(xué)啊。

當(dāng)大家都信了之后，他充滿激情地說：“我們只要信，就什么都會有。現(xiàn)在我再問一次，你相信你的孩子能考上清華、北大嗎？”臺下人齊刷刷地舉起手?！艾F(xiàn)在你們信了，我就要跟你們說說具體的辦法。請看大屏幕！”大屏幕上打出一個二維碼?！澳贸瞿銈兊氖謾C，關(guān)注我們的微信公號。我們將帶領(lǐng)你們的孩子從一個成功走向另一個成功！”“給我三天的時間，還你一個嶄新的孩子！因為這是我們?nèi)珖不氐牡谝徽荆覀円宰畲蟮恼\意回饋大家，學(xué)費只要8000元。訓(xùn)練結(jié)束之后，我們將從中選出十個優(yōu)秀孩子，參加明年夏天的美國夏令營，讓他們在國際舞臺上展示我們中國少年的風(fēng)采?，F(xiàn)在大家跟我念：‘少年強則中國強！’”

臺下響起山呼海嘯般的聲音：“少年強則中國強！”。念完以后，這個專家又振臂高呼：“強！強！強！”下面又喊：“強！強！強！”緊接著，專家又宣布此次訓(xùn)練的地點?！拔覀兊挠?xùn)練將在本市的五星級酒店舉辦，受訓(xùn)時間是三天。有意愿的家長請與我們的工作人員聯(lián)系，并由他們解答你們的疑問。最后感謝某某中學(xué)給我們機會，跟各位家長分享我們的教育理念。謝謝！”

三

專家走了之后，臺上臺下亂成了一鍋粥。有的舉著手機掃二維碼，有的到處拉著人問：“三天真還給我一個新孩子？真的嗎？”最后是學(xué)校教導(dǎo)主任宣布：“各位家長請到孩子所在的班級，由任課老師給大家講評這次期中考試的情況。”

兒子班里的數(shù)學(xué)老師沉著臉走到講臺上，他把書往桌子上一摔，說：“丟人啊！你們不要聽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在這里我僅代表我自己對大家表示歉意！耽誤你們寶貴的時間，讓你們聽這些人胡扯八道，這是恥辱，真的！小范圍說一下，你們心知肚明就行了。這次我們班數(shù)學(xué)考得不太好，有些同學(xué)退步了。等一會我點一下名。退步的同學(xué)我已經(jīng)找過他們了，這些同學(xué)回去以后一定要把我布置的卷子做掉，錯題要寫在錯題本上。有些基礎(chǔ)比較差的同學(xué)該上補習(xí)班就上，但是補習(xí)班最好找有資質(zhì)的、離家近的，免得在路上耽誤時間。他們的時間很寶貴，知道嗎？不要相信那些鬼話，什么贊美啊，信仰??！如果這個有用，我天天站在講臺上贊美就好了。我的信仰就一個，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我們班上沒有天才，天才早上科大少年班去了?！贝蠹矣忠恼?，數(shù)學(xué)老師豎起手指說：“你們鼓了一下午，手不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