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頓
我的大學夢源于38年前的早春二月。1977年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生即將入學,我所在的中學在大操場上舉行了隆重的歡送儀式。鑼鼓聲、鞭炮聲、歡呼聲震耳欲聾,4名考上大學的同學胸佩大紅花,精神抖擻地站在高臺上,接受學校的表彰和師生的夸贊。他們還不到我校應屆高中畢業(yè)生總數(shù)的1%,卻成了全校2000多名學生心目中真正的英雄。作為一名即將畢業(yè)的初中生,我仿佛看到了人生的希望和前進的榜樣,那從未走進過的大學校園對我而言似乎也不再遙遠了。
當時,有一句話叫“路線對了頭,一步一層樓”,用在我和我的小伙伴們的學習上還算貼切—————寒暑假再不東跑西竄了,而是自己找一個空無一人的教室,一邊手抄文革前的各種習題,一邊查教科書上的答案,反復做練習。不用父母催促,沒有補習班,也沒有補課教師,更沒有花冤枉錢,一個假期下來,一門不及格的課程就“補”上了。自己偷偷一盤算,照這樣再努力兩年,上大學還是很有希望的。
不料,新學期一到學校,我頓時傻了眼。班上涌進了一大批家境貧寒、拼命讀書的農(nóng)村孩子。記得全班年齡最小的那位同學,來校住讀時連被褥都沒有,是班主任老師動員同學們四處找報紙和稻草鋪在他的床上,才使他艱難地度過了寒冬。但一考試,這個身材瘦小、木訥寡言的同學立馬就像變了一個人,成績總是遙遙領先。就是這批農(nóng)村同學,把我一下子從班上第二名擠到十名開外。更令我喘不過氣來的是,他們決定提前一年參加高考!對當時急于“跳出農(nóng)門”的一代人而言,高考確實是改變命運的唯一出路。在他們的激勵和“裹挾”下,我不得不奮力追趕這支奔跑的隊伍,期盼早日和他們一起實現(xiàn)自己的大學夢。
轉眼就到了1979年高考報名的日子。與班上成績拔尖同學(就是今天的“學霸”)固有的差距,加上因祖母去世隨父母去料理后事耽擱了一些課程,使我對自己信心不足。盡管如此,我還是想和同學們一起去搏一搏機會,提前參加高考。
從1974年起,我的父親開始擔任地區(qū)教育局高等院校招生辦公室主任。在這個中部省份的貧困地區(qū),出生農(nóng)家而又刻苦攻讀的寒門子弟比比皆是。1977年前,父親負責的招生工作完全是推薦工農(nóng)兵學員之類的政治任務?;謴透呖己?,高校招生成為了全社會關注的敏感工作,父親不僅經(jīng)常通宵加班,而且每年高考錄取期間都要被借調到省招生辦公室“全封閉工作”一兩個月。說實話,那時的高考實在單純,不僅沒有如今這么多花樣的免試推薦和加分,而且全國統(tǒng)一試卷、全省統(tǒng)一錄取分數(shù)線。
不過,當時也碰到過所謂“公平性”的問題。由于國家沒有明文限制提前高考,后來居上的低年級同學似乎對應屆畢業(yè)生和往屆畢業(yè)生形成了威脅。我所在的中學就有大概80名非畢業(yè)班同學想報名參考,這引發(fā)了部分應屆畢業(yè)班同學和家長的擔憂,他們向省招辦反映了此事。省招辦迅即責成我父親去了解情況,并給考生和家長們一個滿意的答復。
幾天后,父親找我談話。從他嚴肅的表情,我就知道大事不妙。他告訴我,提前高考的情況組織上已討論過,形成了一個還算公平的解決方案,明天會到學校與師生見面。但無論如何,你必須放棄這次高考的機會。我問父親:為什么?父親說,作為招辦負責人來處理幾萬考生關心的問題,他的兒子就非避嫌不可。我無話可說,只是覺得委屈,一摔門就走了。
第二天,父親到我所在中學來宣布組織意見:凡提前高考的同學必須辦理提前畢業(yè)手續(xù),在校學生不能違背“機會均等”的原則,也就是說在讀生只能參加一次高考。也許是這個方案確實公平,抑或是有人聽說我放棄了高考機會,這次協(xié)商會氣氛出乎意料地好。最后,全校僅21人決定提前畢業(yè)后參加高考,應屆生和往屆生也都表示滿意。省里得知此事,迅速面向全省數(shù)十萬考生推廣我們地區(qū)的處理方案并將此原則沿用多年。
我卻一直想不通,拒絕和父母談話,一個人生著悶氣。班主任老師來家訪時對我說,我們都知道這件事對你是不公平的,但你父親決心很大,大家對他的做法也很服氣。你不要再惹他生氣了,不能參加正規(guī)的高考,去考科大少年班怎么樣?
我知道科大少年班是一個舉國矚目的英才計劃,一年在全國就招收20多個人吧。頭一年,我們地區(qū)成績最好的一位同學都沒考上,我能有什么希望?學校建議我去報考科大少年班明顯是為了寬慰我失落的心情而已。
不料,父親竟然同意了。他說,這的確是一場成功機會不大的考試,對你也不太公平,因為科大單獨考試、改卷和錄取,如果考不上少年班,你也不能像正常高考一樣可以被其他大學錄取,但你還不到15歲,今后的機會還很多。今年你去試一下,鍛煉自己。明年起我退出招生工作吧,直到你能考上,行嗎?父親的話打動了我,我知道他的工作是十年浩劫后一個知識分子難得的機會,放棄招辦工作對他不也是一種不公平嗎?
接下來的日子異常煎熬,我只能鼓足勇氣,邁向了通往科大少年班的“獨木橋”。在通過高淘汰率的初審、復試和面試后,我考上了科大第三期少年班。也許是這場考試太過嚴酷吧,我差一點對自己失去了信心。當我接到錄取通知后,我告訴母親,先不要通知父親。她知道我的內(nèi)心深處還是無法諒解父親。
幾天后,還在省城招辦參加全封閉招生的父親托人叫我去一個招待所見他。見到父親后,他告訴我今年的高校招生錄取已全部結束,各大學都已離開招待所了,招辦明天也要撤出。從母親那里得知我考上科大少年班的消息,父親非常高興,他的同事們也紛紛表示祝賀,都想見見我。父親叮囑我說,高考是一件“幾家歡樂幾家愁”的事,不要太得意忘形,刺激別人。省招辦主任孫伯伯的兒子今年已是第二次高考,這次又是只差幾分,落榜了。孫伯伯是一個溫文爾雅的上海人,文革前的研究生,但大家都說他做事公正,沒有架子。聽說他曾為我們地區(qū)一個身體條件略差(可能是眼睛色弱)的農(nóng)村考生和幾所大學都拍了桌子,最終使這個考生圓了大學夢。當年像這樣有能力、敢擔當?shù)念I導確實都能聲名遠揚。
見到孫伯伯,他拍著我的肩膀說:小伙子,祝賀你。你給你父親爭了光,也給我們招辦的子弟帶了個好頭。我們在做“為人作嫁”的工作,其實并不想耽誤自己的孩子,但有時不好兼顧啊。你父親跟我談過你想提前高考的事,本來我們是同意的,但他還是要避嫌,因為我們省的升學壓力太大,你父親所在的地區(qū)壓力更大,他不得不這樣做,你能理解他嗎?
選自《文匯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