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彥民
(南開大學(xué) 歷史學(xué)院,天津 300350)
《禮記·大學(xué)》中有一段著名話語,即所謂《湯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歷代的經(jīng)師對于此句的注疏,都是從倫理道德修養(yǎng)的角度作解釋,比如東漢鄭玄云:“新其德,常盡心力,不(使)有余也?!?《禮記·大學(xué)》鄭玄注)唐代孔穎達云:“非唯洗沐自新,茍誠也,誠使道德日益新也?!庇衷疲骸胺俏ㄒ蝗罩?,當(dāng)使日日益新?!俏ㄈ杖找嫘?,又需恒常日新?!?《禮記·大學(xué)》孔穎達疏)南宋朱熹也沿著這個思路解釋下去,稱:“湯以人之洗濯其心以去惡,如沐浴其身以去垢,故銘其盤,言誠能一日有以滌其舊染之污而自新,則當(dāng)因其已新者而日日新之,又日新之,不可忽略有間斷也。”(朱熹《四書章句·大學(xué)》)所以千百年來,人們誦習(xí)不輟,引為修身道德名言警句,略無疑者。
其實個人早年初讀這句名言,就有一種語言重復(fù)的感覺?!叭招隆本褪敲咳崭伦约?、提升自己的意思,何必還要再說“日日新”、“又日新”呢?古人惜字如金,何以會有如此用詞累贅的現(xiàn)象呢?但是因為這是經(jīng)典語言,又經(jīng)歷代著名學(xué)者鄭重其事地注疏繹讀,已經(jīng)成為人們認同的智識,是成語“日新月異”的最初來源,也被南開大學(xué)奉為校訓(xùn),甚至被認為是中國古代人們就已經(jīng)有了創(chuàng)新意識的佳證了,所以雖有如此困惑,卻也不敢質(zhì)疑。
后來有幸讀到了著名學(xué)者郭沫若先生的《湯盤孔鼎之揚榷》一文,才覺豁然開朗,認為郭老新解有理。郭老善做翻案文章,如對殷紂王、曹操等人的翻案,已經(jīng)成為學(xué)術(shù)界公認的常識。個人認為郭老此文,也是一篇極其成功的翻案文章。
傳世青銅器有晚商三戈流傳,過去又稱“三句兵”*據(jù)說三戈出土于保定南鄉(xiāng)(今河北清苑),也有說出于易縣或平山縣的,現(xiàn)藏遼寧省博物館。著錄最早見于羅振玉《夢郼草堂吉金圖》,己未年自印本,第3冊,第1-3頁。。其銘文共有65字,皆為親屬稱謂,分別是:
1.大祖日己、祖日丁、祖日乙、祖日庚、祖日丁、祖日己、祖日己
2.祖日乙、大父日癸、大父日癸、中父日癸、父日癸、父日辛、父日己
3.大兄日乙、兄日戊、兄日壬、兄日癸、兄日癸、兄日丙
著名學(xué)者王國維先生研究此“三勾兵”,認為“此當(dāng)是殷時北方侯國勒祖父兄之名于兵器以紀(jì)功者”,并以此探討商周邶鄘衛(wèi)地理之“邶”所在的疆域問題[1]。陳夢家則以為三戈是“陳設(shè)用的儀仗”[2]。這些都無從質(zhì)證,但斷定三戈為殷時北方侯國之器當(dāng)可信從。
郭沫若先生根據(jù)商代“三勾兵”銘文,將《湯盤銘》做了全新的解讀。
此三戈列銘兄祖父之名,名雖分別各器,然知第三器(按指第二戈)則祖父并列。視此,則兄祖父之名同列于一器者自所應(yīng)有。
余謂此“湯之盤銘”,即其例也。今依戈銘文例書之,當(dāng)如圖。銘蓋右行,先父次祖次兄,讀者依后人習(xí)慣左行讀之,故成今次。銘之上端當(dāng)稍有泐損,形如圖中曲線所界,故又誤兄為茍,誤且(古文祖)為日,誤父為又。求之不得其解,遂傅會其意,讀辛為新,故成為今日“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也。[3]
商勾兵及其銘文
郭沫若《湯盤銘》原貌構(gòu)擬
后來,郭沫若在另一篇文字中又一次重申此論:“《湯之盤銘》上的‘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不是法誡語嗎?我們研究《湯之盤銘》的結(jié)果,也不是法誡語,而只是‘兄日辛,祖日辛,父日辛’的脫誤。古時沒有法誡語,有之即是偽造?!盵4]
對于郭說,贊成者有之,譏諷者有之,反對者更不乏其人。其中正式撰文表示反對的,以著名甲骨學(xué)家董作賓先生為代表。他在1950年發(fā)表《湯盤與商三戈》,對郭說進行了反駁,并對《湯盤銘》做出了自己的新解釋。
湯銘大抵為七十子后學(xué)者所記,其銘文自古流傳,或有所本,亦如大學(xué)中所引詩、書、孔、曾、舅犯、孟獻子之語,故可能為商代早期之盤銘。商三戈者,觀其字形,自屬晚殷之物。
此文(朱按指郭沫若之文)刊布,頗為世俗所驚奇,一時曾膾炙人口。余初讀之,亦甚佩氏之聯(lián)想銳敏,說解巧妙,有若文章游戲,作隱語者之別解謎底,而又附以條件若“白頭格”者也。向?qū)λ^商三戈者,蓄疑已久,輒取而詳勘之,益見其偽。復(fù)以經(jīng)籍卜辭文字對校湯盤,足證原讀不誤,今者郭氏之說流行且二十年矣。是不可以不辨。
因如新讀,“祖日辛”居中,左行讀之,兄在祖前,右行讀之,祖居父后?左右兩難,不能合于祖、父、兄之三代世次也。
殷代王室世系十七代中,極少三世同一日名之例(僅文武丁世有祖戊、父戊、兄戊,分見卜辭),蓋三代同日而死,原非易事,今一人之祖父兄同以辛日死,且紀(jì)于一器,豈辛日之不吉竟如是乎?凡此皆郭說不足為訓(xùn)之證也。
董氏從商代三戈兵銘文的方向顛倒、文字書法以及后來又出土兩件與此形制相同的無名商戈,認為器真銘贗,即商戈為晚商兵器無疑,而銘文是后來人偽造制作上去的。董氏既不同意郭氏新解,乃以甲骨卜辭中“茍”字用為“敬”、已有新舊之“新”字、“又”字早期只做“保佑”意,他也對“湯盤銘”做出了自己新穎的解釋:“敬日新,日日新之,此盤佑助汝之日新?!盵5]
個人認為,郭沫若先生的新解可能是對的。除了郭氏自己所舉證據(jù)之外,在此個人愿意為其補正如下:
(一)商湯之時應(yīng)該已經(jīng)有了文字。
因為據(jù)古代文獻的大量記載,黃帝時代的史臣倉頡就開始造字了,比如《世本·作篇》:“倉頡作書?!薄盾髯印そ獗巍罚骸昂脮弑娨樱鴤}頡獨傳者一也。”《呂氏春秋·君守》:“奚仲作車,倉頡作書,后稷作稼,皋陶作刑,昆吾作陶,夏鯀作城。此六人者,所作當(dāng)矣?!薄痘茨献印け窘?jīng)訓(xùn)》:“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薄俄n非子·五蠹》:“古者倉頡之作書也,自環(huán)者為之私,背私為之公。公私之相背也,乃倉頡固以知之矣?!薄痘茨献印ば迍?wù)》:“史皇產(chǎn)兒能書?!备哒T注:“史皇,倉頡?!薄墩摵狻ψ鳌菲骸霸於烁鼮椋笆嘉从?,若倉頡作書,奚仲作車是也?!薄墩摵狻び喒怼罚骸凹皞}頡作書,鬼夜哭?!薄缎⒔?jīng)·援神契》:“倉頡視龜而作書。”《中論·治學(xué)》:“倉頡視鳥跡而作書,斯大圣之學(xué)乎?”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在序中調(diào)和結(jié)繩記事說與倉頡造字說:“及神農(nóng)氏結(jié)繩為治而統(tǒng)其事,庶業(yè)其繁,飾偽萌生。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迒(音行,獸跡)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被矢χk在《帝王世紀(jì)》中也曾指出:黃帝“其史倉頡,又取象鳥跡,始作文字,史官之作,蓋自此始。”
黃帝的時代,按照文獻記載推算,大約在公元前兩千五六百年,即距今約有四千五六百年的時間。而我們說,倉頡并非是造字者,而是在文字產(chǎn)生之后的文字統(tǒng)一整理與規(guī)范者。所以漢字的產(chǎn)生當(dāng)在黃帝、倉頡時代之前,也即距今5000年左右的的時間。從考古材料來看,目前發(fā)現(xiàn)最早漢字形態(tài)的大汶口文化是分布在山東和蘇北、豫東的新石器時代文化,陶器符號出現(xiàn)在其晚期,年代約在公元前2000—2500年前,距今約有4000年到4500年。我們認為,大汶口陶文已是具有一定系統(tǒng)性的原始文字形態(tài)了,此前也必有一個過渡的時期,所以推測漢字的產(chǎn)生當(dāng)在距今5000年左右。文獻記載和考古材料的研究的結(jié)果,若合一契,說明漢字產(chǎn)生于5000年前的新石器時代是可以肯定的[6]。我們平時所說的中華民族有五千年的文明歷史的說法,僅從漢字起源的角度而言,就知是大體可信的。
到了商代初年的成湯時期,按照夏商周斷代工程的觀點,也就是距今3600年左右,此時自然已是文字形成之后1000多年的發(fā)展時期了。這時候有文字是必定無疑的,文獻記載商湯曾做《帝誥》、《湯征》、《湯誓》、《夏社》(《史記·殷本紀(jì)》),這是此時有文字的佳證。只是現(xiàn)在尚未發(fā)現(xiàn)更多此時的文字材料實物而已。
那么這個時期有無可能像《湯盤銘》這樣將文字鑄于青銅器之上呢?回答也是肯定的。雖然現(xiàn)在考古發(fā)現(xiàn)的商代青銅器銘文多屬于商代晚期殷墟時期的,但在傳世銅器中,有些商代早期銅器也是有銘文的。比如著名收藏家劉體智先生曾藏有一件屬于二里岡上層晚期的平底角,現(xiàn)已流入美國,歸魯本斯收藏(陳夢家《美帝國主義劫掠的我國殷周銅器集錄》A397),其鋬下有“父甲”2字[7]。由國家博物館收藏的一件二里崗上層偏晚的青銅鬲,口內(nèi)側(cè)有一“耳”字[8]。這些都屬于商代前期的青銅器銘文。除此之外,還有學(xué)者舉出了其他幾例商代中期青銅器銘文[9],也可以為此觀點佐證。
考古發(fā)掘的商代早期青銅器銘文,雖然數(shù)量較少,但一葉知秋,也很能說明問題。在二里岡上層一期出土的小口饕餮紋罍(C8M2:1)頸部飾一紋飾,就有可能釋成“黽”字。唐蘭不僅釋這個花紋為“黽”字,還指出另一把戈上有象形字“庸”,該字將代表城樓墻的兩豎并一豎。戈的另一面旋渦紋,則被唐先生釋為“囧”字。還有青銅器上的所謂目雷紋,被唐先生釋為“乇”字。其中“黽”與“庸”都是氏族名[10]。如果唐先生的考釋不誤,那么可以說金文可以早到商代前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
問題是,成湯時期有青銅器銘文,會不會在其上刻鑄“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這樣的訓(xùn)誡文字呢?答案則是否定的。因為商周時期的金文內(nèi)容多是關(guān)于當(dāng)時祀典、賜命、詔書、征戰(zhàn)、圍獵、盟約等活動或事件的記錄,而在器物上刻寫座右銘是非常晚近的事情。
(二)商人祭祀先公多在辛日
董作賓先生與眾多質(zhì)疑者都認為,祖父兄三代祭日不可能同天干日,也不可能都是辛日。實際上正如董先生所指出的那樣,在“文武丁”世的甲骨文中,也有祖父兄三代祭日同干名(祖戊、父戊、兄戊)的現(xiàn)象。
至于祖父兄三代同干日辛,董先生認為:“蓋三代同日而死,原非易事,今一人之祖父兄同以辛日死,且紀(jì)于一器,豈辛日之不吉竟如是乎?”其實這涉及到了商代祭祀制度問題。
商湯為商族由部族建立王朝之關(guān)鍵人物,在此前商王室男性祖先稱謂先公,其后稱謂先王。商湯的父祖輩是先公,而商族先公尤其是早期先公,其祭日往往被后人安排在“辛”這一日。商族先公自上甲以后,均以十干為名,一般來說,甲日祭名甲的先公,乙日祭名乙的先公,整齊劃一,秩序井然。然而在上甲以前的“高祖”先公,夒、王亥乃至有自然神性質(zhì)的河、岳等,雖然名號無甚規(guī)律,但對其祭祀的祭日卻有一個較大的特點,那就是對他們的祭祀多在辛日。
最早注意到這一現(xiàn)象的是日本學(xué)者伊藤道治先生。伊藤先生主要是對高祖王亥祭日的考察,他發(fā)現(xiàn)商人對王亥的祭日多在辛日,這與王國維先生曾說過的王亥祭日多在亥日不同[11]。張光直先生在考察商族先公先王廟號制度時,受此啟發(fā)進一步考察了上甲以前的夒、王亥、河、岳等先公和神祇,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夒、王亥、岳的祭日常在辛日,而對河的祭日分布則似較雜亂。由此張氏判斷,“河或不是先祖,或河這一名所代表的神不限于先祖?!盵12]非常有意味的是,張先生發(fā)現(xiàn),已被王國維先生考訂為即是文獻中的“高辛氏”帝嚳的“夒”,對其的祭祀標(biāo)明有祭日的4條卜辭中有3三條也竟是在辛日。看來,商族遠祖帝嚳所以名“高辛氏”,是有其根據(jù)的,并非古人所云乃是名字,而是對他的祭日。我們認為,這不僅表明了商族先公確實以辛為祭日的這一事實,而且也可反證當(dāng)年王國維先生的甲骨卜辭“夒”即帝嚳的考證,或為不誣。
針對張光直先生所說“河”的祭日可能不是辛日的說法,楊升南先生曾對河祭日日干進行了統(tǒng)計,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在十干之中,每個干日都有對河行祭的,但其中以辛日為最多。其中侑祭2次、酒祭18次、報祭1次、燎祭6次,共計27次之多[13]。朱鳳瀚先生也曾注意到這一現(xiàn)象,認為卜辭中所見河的祭日實際上也多數(shù)是在辛日,而且還提到“記明辛日祭祀四位神靈的祭法絕大多數(shù)是酒祭”[14]。
甲骨卜辭所見對河常見祭祀祭日日干統(tǒng)計表
為什么會在辛日祭祀這些商族先公呢?張光直先生是主張商王廟號乙丁分類、商王室A、B兩組輪流執(zhí)政制度的,因此他對祭祀先公祭日用辛的現(xiàn)象進行了大膽推測,他認為“這一段歷史時期(按,即指自高辛氏帝嚳直到王亥)雖然尚未有以十日為名的習(xí)俗,卻已有以祖廟或廟主的分類制度,而辛這一號的地位始終最為尊崇?!薄靶潦墙麭組的。A組之執(zhí)政,始于上甲而完成于成湯。假如王恒是上甲的先人,則季、王亥、王恒與上甲這三代,便包括了商史上的一個大的轉(zhuǎn)捩點,即自以辛或B為首領(lǐng)的制度,轉(zhuǎn)為A、B兩組輪流繼承的制度?!盵15]張先生的解釋有些玄奧,令人不知所云。
朱鳳瀚先生則從另外一個角度對此現(xiàn)象作了解釋,他說:“岳、河、夒為商人乞求年成的重要神靈(對降雨的企望與控制,無疑也是出于求其年成的目的)。”“這幾位先公既有著相近同的主要權(quán)能,常被以不同組合形式合祭,故而在祖先神系統(tǒng)中有著大致相近的地位,也因而才有可能選定一個共同的日子為常用祭日?!钡?,為什么要以辛日為常用祭日呢?他排除了這個辛日與高祖先公日名關(guān)系的可能,“可以作為一種解釋的是,所以選定辛日為常用祭日,是因為‘辛’之字義與祭祀這幾位先公、高祖的目的——乞求年成有聯(lián)系?!墩f文解字》曰:‘辛,秋時萬物成而熟。’《釋名》:‘辛,新也。物初新者,皆收成也?!绻痢@一字義在商代晚期即已存在,則選擇辛日來祭祀有此方面權(quán)能的一組先公以乞求豐收,似不失為祭這幾位先公所以常用辛日的一個說法。”[16]朱先生的解釋頗為新穎,可備一說。
在諸說尚未有肯定的確證之前,不知還有無下列兩種解釋的可能。
其一,我們知道,商族先公的廟號日干可能是后世商王如成湯以十干為序排定的,而商王的廟號日干是在其死后由即位者通過占卜選定的。我們認為,祭祀先公多用辛日,可能與商王死后卜選日名多以庚日為吉的情況有些類似與關(guān)聯(lián)。即對商族先公的祭日也可能是通過占卜選定的。在選取日名的占卜中,除了要避開近世先祖的一些日名之外,總要舉出一組常見的吉日日干以供占卜選擇。而占卜選定祭祀先公的祭日時,可能也是如此。先公中可以確定的日名為甲、乙、丙、丁、壬、癸,缺少的日干是戊、己、庚、辛??赡苁窃谀炒螌ο裙廊盏恼疾愤x擇時,戊、己、庚、辛4干之中,辛日的卜兆呈現(xiàn)出吉象,故而選取辛日為祭祀先公的主要日子。與此可以相互印證的是,古代文獻中確實也有材料反映了古人以某日為吉日的觀念。如《易經(jīng)·蠱》卦之卦辭有:“元亨,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后甲三日”,《彖傳》辭曰:“蠱,剛上而柔下,巽而止,蠱。蠱元亨,而天下治也。利涉大川,往有事也。先甲三日,后甲三日,終則有始,天行也。”又《易經(jīng)·巽》卦之九五有所謂“貞吉,悔亡,無不利,無初有終;先庚三日,后庚三日,吉?!比绻@些卦爻辭所反映的是商人的生活觀念和思維模式,則正可對商族先公祭日日干多用“辛”作一較恰當(dāng)?shù)淖⒛_?!跋燃兹?、后甲三日”的日子是“辛”和“丁”,“先庚三日、后庚三日”的日子是“戊”和“癸”。而在先公中可以確定的日干有“丁”和“癸”,那么在這剩下的兩個吉日“戊”和“辛”的選擇中,通過占卜的結(jié)果是選中了“辛”,則是可能的。
也就是說,商人對商族早期先公的祭祀,祭日多選在辛日。那么《湯銘盤》中祖父兄三代都以辛為祭日干名,是非常有可能的事情。
(三)“兄祖父”排列與昭穆制度
至于董先生所說的:“因如新讀,‘祖日辛’居中,左行讀之,兄在祖前,右行讀之,祖居父后?左右兩難,不能合于祖、父、兄之三代世次也。”這確實是一個問題。這個左右兩難的排列方式,是郭沫若先生立說的一大障礙。但是我們認為,這實際上涉及到了周代的宗廟制度。
古代宗廟有所謂左昭右穆的格局。這固然是周代制度,但是根據(jù)李衡眉先生的研究,商代也已經(jīng)有了昭穆制度存在[18]。昭穆制度不僅表現(xiàn)在宮廟建筑中,也表現(xiàn)在墓葬制度中。張光直先生曾對商代殷墟墓葬的排列進行分析,揭示了他研究商代廟號的所謂“乙丁制”[19]。其實這也是一種商代昭穆制度的反映。
在祭祀先王的宗廟建筑中,太祖牌位居中,左昭右穆,這就是典型的昭穆制度?!稖P銘》的祖父兄三輩順序正是按照昭穆位次排列的,祖居中“且日辛”,父居左(父日辛),兄居右(兄日辛)。按照古人行文行款習(xí)慣,從右向左讀,就成了“先兄次祖次父”的“兄祖父”次序。可見,這只是后人平行閱讀的結(jié)果,沒有讀出來古人原來安排的結(jié)構(gòu)層次而已。也就是說,原始材料的輩分并沒有不合順序的地方。郭氏在構(gòu)建新說時沒有注意到此而已。
與此相類且可以為此佐證的是,《史記·殷本紀(jì)》將三報次序記錯,其實也正是對宗廟牌位誤讀的結(jié)果。
《史記·殷本紀(jì)》:“(上甲)微卒,子報丁立。報丁卒,子報乙立。報乙卒,子報丙立?!币勒者@個先公世次,則商族先公上甲微之后,就應(yīng)該依次是報丁、報乙、報丙?!度辣怼贰ⅰ稘h書·古今人表》也都是這樣一個順序。千百年來,人們皆依此為宗圭,鮮有疑者。直到上一世紀(jì)初,才由王國維先生于甲骨卜辭中發(fā)現(xiàn)了商族先公次序的重要線索,并由此揭示了這個流行了數(shù)千年的史籍錯誤:
《合集》32384王國維依據(jù)糾正《史記》世次的甲骨卜辭
那么,作為信史的司馬遷《史記·殷本紀(jì)》,何以會將此重要的世次記錯呢?我個人認為,這實際上也可能與宗廟中牌位擺放即昭穆制度有關(guān)。商人祭祀“三報”(報乙、報丙、報丁),報乙為祖,故其牌位擺放在宗廟建筑的中間位置,左邊擺放報丙,右邊擺放報丁。后來史官記錄世次時,可能是從右向左讀了,所以就成了“報丁、報乙、報丙”這樣一個次序。
這也是后人平行閱讀的結(jié)果,沒有讀出來古人原來安排的結(jié)構(gòu)層次而已。王國維先生糾正《史記·殷本紀(jì)》的學(xué)術(shù)貢獻巨大,但是沒有追究司馬遷當(dāng)年何以會有這樣的錯誤。
綜上所述,個人認為郭沫若先生的新解可能是正確的。
(《庫方》1506、《英藏》2674)
也就是說,假如像董作賓先生所說的《湯盤銘》器真銘偽,即銘文為后來人偽作,其制作也必定是有所依據(jù)的,即對所見真材料的借鑒或抄襲。郭氏受此啟發(fā)而對湯盤銘做了新解,也無不可。不能因為三戈兵銘文的真實性有問題而成為否定郭說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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