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娜
(北京外國語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學院 北京 100089;鄭州大學 國際教育學院 河南 鄭州 450001)
20世紀末,周錫瑞(Joseph W.Esherick)①對何偉亞(James L.Hevia)②的《懷柔遠人:馬嘎爾尼使華的中英禮儀沖突》(Cherishing Men from Afar: Qing Guest Ritual and the Macartney Embassy of 1793,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5)(以下簡稱《懷柔遠人》)這部具有后現(xiàn)代研究特色的著作提出了批評,引起學術界廣泛關注,吸引了美、中歷史學界多位相關領域的重量級學者參與討論,就后現(xiàn)代研究方法在歷史學科領域的運用發(fā)表了意見。這一事件影響廣泛而深遠,有著標志性的意義。20世紀末,后現(xiàn)代思維日漸滲透到歷史研究領域之中,這一爭論體現(xiàn)了資深歷史學研究者對后現(xiàn)代歷史思維的警覺,促使了研究者對這一趨勢的審視與思考,深化了歷史學界對后現(xiàn)代歷史研究的認識,周錫瑞也因此有了史學批評家的稱謂。我們可以透過這一事件觀察到美、中學界對后現(xiàn)代歷史研究方法的接受與爭論,思考后現(xiàn)代思維與我們的歷史研究的關系。周錫瑞代表歷史研究的現(xiàn)代性立場,而何偉亞則代表了后現(xiàn)代歷史研究的立場,了解事件的經(jīng)過關鍵并不是區(qū)分孰是孰非,而是對兩種歷史研究理念的一次深入認識。
何偉亞事件作為一件在學術界引起廣泛關注的學術公案,不少學者參與了討論。將其作為后現(xiàn)代史學與現(xiàn)代性歷史研究的一次正面交鋒,進行學術分析的文章有以下幾篇:1998年6月17日《中華讀書報》上孫尚揚的《為中國而爭吵的“洋人”》,將事件過程作了簡單介紹;事件參與者之一羅志田撰文《后現(xiàn)代主義與中國研究:〈懷柔遠人〉的史學啟示》[1],對何偉亞著作的篇章結構、主要內容及其所研究所要解構的既存詮釋都進行詳盡的論述,后來該文也被作為《懷柔遠人》這部著作的中譯本的譯序編入書中,說明何偉亞對羅志田的解讀是相當認可的;1999年,楊念群的《“常識性批判”與中國學術困境》[2],通過這一事件反思了中國學界的學術批評,我們常以“常識性”為理由來拒斥或懸置對西方研究成果的深入探討,借由這一事件思考后現(xiàn)代史學與中國史學研究的結合,并在中西思想研究的會通比較中構思一種“中層理論”;2002年,四川大學何平的文章《后現(xiàn)代主義及其對清代國際關系的新闡釋》[3],以探討何偉亞的研究為主,從對清史料的后現(xiàn)代解讀的角度,兼論了學者們之間的這場爭論;更加全面深入的論述是2014年復旦大學鄧歡的文章《后現(xiàn)代的實踐與反思——以何偉亞的〈懷柔遠人:馬嘎爾尼使華的中英禮儀沖突〉為中心》[4],詳細地解讀了“何偉亞事件”的經(jīng)過,然后梳理后現(xiàn)代主義的興起與發(fā)展向史學研究逐步滲透的過程,并以何偉亞的研究作為解讀后現(xiàn)代史學實踐的典型案例進行分析。
此次論戰(zhàn)以香港《二十一世紀》③雙月刊和美國的中國學研究雜志《近代中國》(Modern China)為主戰(zhàn)場,參與這場論戰(zhàn)的有周錫瑞、何偉亞、艾爾曼(Benjamin Elman)、胡志德(Theodore Huters)、張隆溪、葛劍雄、羅志田、楊念群等。
(一)第一階段:以漢語為媒介的論戰(zhàn)
1995年,美國學者James L.Hevia(何偉亞)出版了《懷柔遠人》一書。兩年后,該書被授予1997年美國亞洲學會列文森最佳著作獎(The 1997 Joseph R.Levenson Prize)。當年12月,周錫瑞在《二十一世紀》上發(fā)表文章《后現(xiàn)代式研究:望文生義,方為妥善》對何著進行批評[5],主要集中在兩點:一是書中存在著史料翻譯和解讀的謬誤,二是書中為迎合其后現(xiàn)代研究方法,對中文文獻有著刻意的誤讀,后者是重點。周錫瑞指出,該書并沒有引入任何新的史料,只是采用后現(xiàn)代的方法對現(xiàn)有史料進行牽強附會的解釋,在此基礎上產(chǎn)生的新觀點和得出的新結論并不能讓人信服。他質疑何偉亞的中文文獻解讀能力及其所運用的后現(xiàn)代研究方式的有效性。周錫瑞認為,何偉亞的研究中出現(xiàn)這些問題,根源就在于作者所秉持的后現(xiàn)代立場及其所標榜的后現(xiàn)代的史學研究方式。何偉亞直截了當?shù)卣J為,編史者的立場決定了如何重構歷史,認為所有的學術研究都是政治性的,在兩種解釋間作出判斷的主要標準是看它是否在與“權力結構”的聯(lián)系中適當?shù)卣业搅俗约旱奈恢谩V苠a瑞指出,何偉亞提出要“顛覆史料(事實)與解釋之間那種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關系”[5],基于此方法論立場,何偉亞的研究為實現(xiàn)他對這段歷史的新解釋,不惜曲解中文史料文本的意義。對這種為了實現(xiàn)個人的論述目的,隨意制造文本解釋的做法,周錫瑞直指“這倒委實是對政治掛帥是歷史研究指針的直截了當?shù)木S護”[5]?;诤蝹喸跁斜硎龅倪@些觀點,周錫瑞展開了激烈的批評。
艾爾曼(Benjamin A.Elman)與胡志德(Theodore Huters)④二人是1997年列文森獎評選委員會成員,他們撰文《馬嘎爾尼使團,后現(xiàn)代主義與近代中國史:評周錫瑞對何偉亞著作的批評》[6],猛烈回擊了周錫瑞的批評,極力為何氏辯護。關于史料的誤讀,二人在文末專門附以“考證學之辨”,指出該書詞匯表確實存在極個別錯誤,應為疏忽導致的錯別字,細枝末節(jié),無關緊要;何氏對中文文獻的翻譯與解讀并無錯誤,其見解比較符合實情,只是譯法可以討論。關于后現(xiàn)代的研究方法,二人認為,周錫瑞對此書的嚴肅性和學術創(chuàng)意的估價也有失公正,周所批判的“后現(xiàn)代的自由想象力”與“政治掛帥指導歷史研究”完全風馬牛不相及,認為周錫瑞是在對后現(xiàn)代史學宣泄惡意。由于周錫瑞指出法國人Alain Peyrefitte⑤的研究中依據(jù)了大量的新材料,因此艾、胡二人拿出近三分之一的篇幅來對Peyrefitte的研究進行批判,指出其觀點立意的偏頗。這與周錫瑞所要維護的歷史研究的嚴肅性沒有關系,周錫瑞也認為“Peyrefitte對中國文化所持的本質主義的觀點令人難以接受”[5]。艾、胡二人文中混淆地稱“周錫瑞早年曾因尖銳批評了費正清的類似觀點而贏得學術聲譽,如今卻令人吃驚地成為這一觀點的捍衛(wèi)者”⑥。稍作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周錫瑞當年所批判的是哈佛學派的部分學者為帝國主義辯護的立場,與如今其所捍衛(wèi)的歷史研究需尊重史料的觀點顯然不能混為一談。艾、胡兩人不遺余力地為何偉亞辯解,實際上是為評選委員會頒獎給何偉亞進行辯護,而并未對后現(xiàn)代史學研究方法在該著作中的認識論上發(fā)揮的作用給予充分的論述。二人的辯駁過于急躁,反而顯得底氣不足。
隨后,加州大學河濱分校的張隆溪發(fā)表文章《什么是“懷柔遠人”?正名、考證與后現(xiàn)代史學》[7],參與該主題討論。張隆溪首先批評艾、胡二人的文章“過分情緒化”,然后對“懷柔遠人”的內涵作了解釋,認為何偉亞用“cherish men from afar”作為其對應的英文表達,并不恰當?!皯讶徇h人”源自《禮記·中庸》,是取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絕非平和待人?!癱herish men from afar”意為“愛護遠方來的人”,表達的是一種愛惜朋友之情。張隆溪也指出了《懷柔遠人》在文獻翻譯和誤讀方面的問題,認為書中許多誤解誤譯并非作者水平所限,而是為了迎合其所宣稱的后現(xiàn)代解讀,故意而為之。因而,“何著的問題不僅是簡單的誤譯,而且是有傾向性的誤譯”。他還指出,何偉亞對于歷史文獻不僅解讀有誤,而且態(tài)度相當輕率。如清史料中記載,馬嘎爾尼“尚知”中方體制,但何偉亞卻輕率地認為這是印刷的錯誤,應為“尚為無知”。“這樣毫無根據(jù)的論斷實在令人難以置信?!睆埪∠赋?,“史學作為一種嚴肅的學術,無論后現(xiàn)代或非后現(xiàn)代,都得尊重起碼的歷史事實,歷史文獻和學術規(guī)范,都得以理服人”[7]。張隆溪與周錫瑞二人在反對后現(xiàn)代主義研究對待史料的隨意態(tài)度上取得了一致。
繼張文之后,復旦大學葛劍雄教授也在該刊同年4月號上發(fā)文《就事論事與不就事論事——我看〈懷柔遠人〉之爭》[8],參與討論。首先亮明觀點,不以派別評價觀點的正誤,應具體問題具體討論,從而回避了對“后現(xiàn)代”作出評價。葛劍雄通過“新的發(fā)現(xiàn)不一定來自新的史料,這一點我完全贊成。但任何新的發(fā)現(xiàn)都必須建立在該史料所涉及的客觀事實的基礎上”[8],委婉地表達了他對周、張二位的支持。葛劍雄更多地結合中國的文化、心態(tài)及觀念,來解釋乾隆及清朝政府如何對待外國的觀念,以及產(chǎn)生這種觀念的歷史和文化背景,表明“華夷之辨”觀念在中國歷史上根深蒂固,至于對馬嘎爾尼使團的到來,清皇帝和朝臣們的做法與傳統(tǒng)并無不同,只是根據(jù)歷來的規(guī)定行事。盡管“史料與客觀事實的差異又各不相同,如果一味作毫無依據(jù)的推斷就難免失之公允,自我陶醉的‘新發(fā)現(xiàn)’很可能成為一個笑話”[8]。葛劍雄在對待史料的態(tài)度上,在堅持史學研究的基本原則方面,與周錫瑞觀點相通,但回避對后現(xiàn)代史學研究發(fā)表觀點,使其論述稍稍偏離了靶心。
半年后,四川大學羅志田在該刊同年10月號上撰文《夷夏之辨與“懷柔遠人”的字義》[9],聲援何氏。羅志田承接葛劍雄的論述將這場爭論的焦點轉到了“夷夏之辨”這一觀念體系的理解上,并對張隆溪關于“懷柔遠人”含義中“盛氣”之意提出了批評。出于對后現(xiàn)代歷史研究的服膺,羅志田認為,相對于“懷柔遠人”的現(xiàn)代式詮釋,何偉亞的解讀實則更貼近其在傳統(tǒng)中國的政治含義。羅承認何偉亞在解讀中文文獻能力方面“確非無懈可擊”,但偶爾出現(xiàn)一些錯誤不足為怪。他力證質疑何偉亞中文水平的周錫瑞的中文水平也不是那樣無懈可擊,指出了周錫瑞在文本解讀上的幾處失誤。羅志田指出,史料解讀的分歧,其實體現(xiàn)出了后現(xiàn)代史家與現(xiàn)代史家在“歷史詮釋怎樣才能更切近歷史”這個問題上的區(qū)別?!艾F(xiàn)代主義史家認為事后認識加上來自近代歷史和社會科學的累積性知識,才有可能擁有優(yōu)于歷史的知識;而后現(xiàn)代主義史家則主張將人類個體或群體的言行置于其發(fā)生時的直接語境之中進行考察,‘切近歷史’不僅主要不靠事后認識和現(xiàn)代知識,反需要有意地解構這些(現(xiàn)代主義的)影響?!盵9]因而,二者在這一問題上其最終目標都是希望能“更切近歷史”,分歧只是在于達到這一目的的途徑和方法。羅志田試圖通過終極目標的統(tǒng)一性,模糊二者的差別,從而達到支持后現(xiàn)代研究理念的目的。
還有不少學者參加了關于這一話題的討論,但后來的研究漸漸偏離了話題的學術語境。有的批評僅憑對后現(xiàn)代研究先入為主的印象而展開了口誅筆伐,或者以自己熟悉的史學方法為依據(jù)衡量此書的優(yōu)劣,這類不在同一個學術語境內的文章就不再論述。
(二)第二階段:以英語為媒介的論戰(zhàn)
當更多的中國學者加入到這場爭論中時,周錫瑞和何偉亞將論爭與回應轉回到了英文世界,在美國中國學研究的主要陣地《近代中國》(Modern China)雜志,1998年4月設立了一個專題討論“理論與中國近代史之研究:中國研究的范式問題”(Symposium: Theory and Practice in Modern Chinese History Research.Paradigmatic Issues in Chinese Studies),周錫瑞將在《二十一世紀》上的文章以英文刊出(略有改動),題目調整為《珍惜遠方的史料》(Cherishing Sources from Afar)[10]。
從該文增刪的內容可以反映出周錫瑞吸收了一些前一階段中文論戰(zhàn)的內容。英文文章發(fā)表在中文刊出后的五個月,先期一些討論成果和所強調的重點在這篇英文中有所體現(xiàn)。英文文章加上了小標題,對行文內容作出了分割。對“豐簡適中”作了更詳細的辨析,吸收張隆溪援引《禮記·中庸》中對“懷柔遠人”的含義的解析;刪除了引述乾隆上諭中關于“逼留京城”還是“逗留京城”的辨析,因為羅志田已經(jīng)指出這完全是由于資料刊印的失誤造成的錯誤;刪去了此前對何偉亞關于《大清通禮》中的“藩國”“四夷”的翻譯的質疑;為了解賓禮內容詳細敘述了清與馬嘎爾尼使團如何協(xié)調見面禮節(jié)的過程;最后關于方法論和后殖民主義的研究策略部分增添了一段的內容:“他(何偉亞)視而不見,他將中國學者排除在馬嘎爾尼與清朝統(tǒng)治者間的研究之外,正是再造歐洲中心主義的殖民立場:這些可憐的落后的中國人不能理解西方理論的最新進展——這些后現(xiàn)代和后殖民主義的話語?!盵10]接下來周錫瑞增加了一段話:
作為一名對在華帝國主義持批評態(tài)度,和中國反帝國主義研究的支持者,我要說這是何偉亞及他在Positions雜志的同事們表現(xiàn)出的新后殖民主義研究的最令人厭惡的一個方面。后殖民主義研究將早期學者對西方和日本對中國和亞洲其他國家的軍事的、政治的、經(jīng)濟上的剝削的批判擴展到對現(xiàn)代性、理性、科學和技術等“殖民”文化的批判上。任何支持這些(觀念)的亞洲人就是“服膺了那些殖民者的思維框架”。這種令人厭惡的傲慢時常出現(xiàn)在批評中國學者“徹底的現(xiàn)代主義者,對清統(tǒng)治者充滿惡意與輕蔑”。這種后殖民主義批判看起來暗示中國人就應該下定決心并期待回到清朝,而不要奢望西方的現(xiàn)代性。我認為這種批判就是拒絕亞洲和第三世界人民采用必要的智力和政治工具去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去建設強大的國家抵御帝國主義。[10]
這里周錫瑞直言不諱地表達了對后現(xiàn)代主義研究者自持理論上的優(yōu)越感的批評,同時也是對現(xiàn)代主義史學研究的一種維護,這段明顯可以很討好中國學者的文字卻沒有出現(xiàn)在中文的文章里,周錫瑞不希望將這場爭論引入立場批判,而西方學術語境下將這一問題提出引起雙方的注意,進而有效地將學術討論的重點聚焦于“現(xiàn)代主義”與“后現(xiàn)代主義”歷史研究的方法上。
在該刊同年7月號上,刊發(fā)了何偉亞的文章《后辯論史學:對周錫瑞的回應》(Postpolemical Historiograph:A Response to Joseph W.Esherick)[11],作為對周錫瑞的批評的首度回應。何偉亞認為,周錫瑞指出該書末尾詞匯表與清代文獻史料翻譯的錯誤,并質疑該書對使團經(jīng)歷的解讀,就是要堅定地維護從費正清那里傳承下來的中外朝貢體系的闡釋模式,以及儀式理論的功能主義闡釋的合法性。何偉亞承認周錫瑞對史學研究者語言能力進行強調的正確性,但是史料與解釋之間的關系卻并非一成不變的。他申明“我寫作該書的目的是要構建一種系統(tǒng)性的描述,祛除此前清朝或英國關于這一事件的記錄的影響,在此過程中打破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東方與西方、中國孤立主義與西方世界主義的過于簡單的二元對立”[11]。然后,何偉亞解釋了其研究思路,為做到這種轉變,他嘗試對許多習以為常的概念換個角度解讀。其一,他“與周錫瑞所強調與闡釋的側重點不同,體現(xiàn)出了他們在理論和方法上的分歧,而這往往被湮沒在對主題內容的過分關注中。然而,這恰恰也是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之間長期爭論的焦點所在。在社會科學中,現(xiàn)象如同數(shù)據(jù)一樣被組織進抽象的模式中,相反,有著人文科學傾向的歷史學則傾向于將現(xiàn)象視為獨特的事件,因為它們的特殊性并不必然導致普遍性”[11]。其二,關于歷史的現(xiàn)代性敘事,這里討論的敘事不僅關涉構建一種什么樣的敘事或由什么組成敘事,而且還要考慮這樣的敘事是否有可能。周錫瑞所堅持的這種現(xiàn)代敘事,建立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鮮明對立上,是在政治上和個體上擺脫傳統(tǒng)迷思而實現(xiàn)現(xiàn)代啟蒙的一個過程,而何偉亞的研究要擺脫那種勝利者書寫歷史的模式,要展現(xiàn)出現(xiàn)代性過程中的張力、矛盾與失敗。
周錫瑞隨即發(fā)文《翻譯者,叛逆者:對何偉亞的回應》(Tradutore, Traditore: A Reply to James Hevia)[12],對何偉亞的文章進行了再回應。他指出,后現(xiàn)代主義的問題在于“認識論癡迷”,他絕不是西方必勝論主義者,但相信社會科學理論的價值。他不是二元論的支持者,并非認為傳統(tǒng)闡釋模式不能被挑戰(zhàn),當然也不認為Alain Peyrefitte的理解不能修正。二人關于翻譯的理論和方法并無實質性的分歧,但何偉亞要將“翻譯”(translation)納入他“顛覆史料與解讀之間那種眾皆認可的聯(lián)系”(destabilizing the taken-for-granted relation between sources/facts and interpretation)的計劃中,這是周錫瑞不能接受的。在此,周錫瑞認為,自己在中文文獻翻譯的問題上并非吹毛求疵,并不是要“轉移人們對他書中關鍵突破點的注意力”(何偉亞對周錫瑞的批評的反駁之語),而是出于對漢學研究標準的真心關注和維護。因為他在意中美學者之間深入的交流和智慧的對話,也同樣關心該書所聲稱的要傳達給這一領域年輕學者的信息。周錫瑞作為一位歷史研究的卓有成就的實踐者,更多的是一份對歷史學科未來的堅守。到此,這一事件在各方坦陳對后現(xiàn)代研究的觀點后暫告一段落。
后現(xiàn)代主義包羅萬象,內容龐雜,在現(xiàn)代的學術界幾乎無孔不入,后現(xiàn)代主義是對現(xiàn)代主義的一種反思和批判,后現(xiàn)代主義以一種反傳統(tǒng)、反體系、反中心的思維模式,猛烈地批判和否定18世紀啟蒙運動以來在西方居于主流地位的“現(xiàn)代理性”與進步論,后現(xiàn)代并非是現(xiàn)代主義之后的一個特定的歷史階段,而是一種思想觀念的更迭和西方文化的內部自省。
促發(fā)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的思想有很多,如19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尼采和19世紀上半葉的海德格爾對現(xiàn)代性的批判,語言學家索緒爾對語言文字不穩(wěn)定性的揭示,羅蘭·巴特對文本的重視、對語言符號的分析,??聦χR與權力之間的關系的解析,薩特借助文學表達的存在主義哲學,直到20世紀90年代德里達的解構觀念等一系列的理論,他們的影響不斷發(fā)展壯大,從開始對西方現(xiàn)代性認識的懷疑,到對西方認識論的質疑,漸漸發(fā)展到對主客觀二元對立以及物質精神對立的結構的否定,再進入對語言的確定性及客觀真實性的顛覆,從文學批評走向社會學知識。歷史學由于其注重實證材料的學科特性,曾一度抵抗后現(xiàn)代主義,但并沒有堅持多久,隨著??碌摹吨R考古學》“敲響了歷史的喪鐘”,歷史學也不得不面臨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的全面進攻。對于社會科學,后現(xiàn)代主義者不是修正或取代之,而是全盤否定了該學科存在的根本理由。他們把歷史學研究對實證主義的考察轉向了對語言學的辨析,關注語言與歷史及歷史解釋之間的復雜關系,因此促成了歷史研究的“語言學轉向”,否定了自古希臘時代以來人文社會科學的基礎,強調了歷史的主觀主義。海登·懷特的《元史學》和《話語的比喻》進一步消解了對歷史學科的傳統(tǒng)認識。后現(xiàn)代主義史學在歷史本體論上,認為歷史的客體(史實、史料)不是獨立于認識者之外的實體,是由語言和推論的實踐構建出來的“文本”;歷史認識論上,認為史料與史實只是不同的文本,歷史學與歷史之間的關系也不是主體與客體的關系,而是文本之間的關系;在史學的方法論上,認為歷史本質上就是一種語言闡釋,突出強調歷史學研究者主體性的發(fā)揮和對語言模式以及文學修辭方法的運用。因此,后現(xiàn)代主義動搖了歷史學的學科基礎,不論古希臘的希羅多德史學,還是近代歷史的蘭克學派、歐洲年鑒學派、新社會史,統(tǒng)統(tǒng)在后現(xiàn)代主義的摧毀范圍之內。
何偉亞的《懷柔遠人》就是秉承著這樣一種思路,從后現(xiàn)代主義角度重新詮釋1793年英國馬嘎爾尼使團訪華事件。馬嘎爾尼使團是1792年由英國政府派出,以慶賀乾隆80壽辰為名,尋求對華交往的一次外交事件。清政府與使團關于見面行什么禮發(fā)生了爭執(zhí),僵持不下,引起了乾隆皇帝的不悅。因此,使團想要進行通商貿易、建立長期外交聯(lián)系的目的都沒有達成。這一歷史事件,中國記錄在《清高宗實錄》《掌故叢編》中英使馬嘎爾尼來聘案中,此外主要是西文材料,斯當東的《英使謁見乾隆紀實》,法國人佩雷菲特的《停滯的帝國——兩個世界的撞擊》,直到1989年國內研究者朱雍出版了《不愿打開的中國大門》對此進行了專門研究。長期以來,中外學界接受了“朝貢體系”對這一事件的解讀,認為這是封閉落后的封建王朝與西方先進的資本主義世界的一次接觸,中國奉行的華夏中心觀,使其還沉迷在“天朝上國、萬國來朝”的自我迷醉中,喪失了一次與近代工業(yè)文明和開放市場接觸的良好機遇,論證和支持了費正清關于近代中國朝貢體系研究,形成了以費正清關于“清朝曾竭力將馬嘎爾尼使團納入這種朝貢體制的范疇之內”的“朝貢體系”為核心的解釋模式。
《懷柔遠人》要解構這種廣為接受的現(xiàn)代性闡釋,何偉亞提出“動搖那種史料與解釋之間的通常的那種習以為常的推導關系”(To destabilize the taken-for-granted relationship between sources (facts) and interpretation),并將解構的目標鎖定在三個方面:“結構—功能學派對傳統(tǒng)秩序的看法、社會學的禮儀觀以及那種華夏中心主義的觀念?!盵13]5何偉亞希望摒棄“朝貢體制”的解釋框架,采用清代賓禮制來解釋清乾隆時期中英兩個帝國相遇時各自采取了自己所認可的那一套外交準則來展開交往,雙方無權決定對方選什么樣的規(guī)則,背后存在著復雜的權力支配運作關系,回到那個時代,西方現(xiàn)代意識與制度也沒有必然的合理性。在回應周錫瑞的批評時,何偉亞進一步明確了其寫作目的就是要“建構一種系統(tǒng)性的敘述,讓人們免受英國或清政府關于此事的記載的任何影響,并在此過程中,打破那些諸如:傳統(tǒng)—現(xiàn)代,中國—西方,中國孤立主義—西方世界主義等的簡單二元對立”[11]。
而周錫瑞所堅持的現(xiàn)代性敘事的分析立場,認為“歷史的事后認識加上來自近代社會歷史和社會科學的累積性知識,使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我們擁有優(yōu)于18世紀清廷的知識”[8]。他確信歷史研究對真相的把握與事實的追求,正如他在其編著《在中國失掉的機會》(1974)的致辭中強調“No legacy is so rich as honesty”(誠實是最豐厚的遺產(chǎn))。后現(xiàn)代主義者企圖通過自身的想象來構筑事件與解讀之間的橋梁,“把變革的力量歸諸權威話語自身”[14]204,自然很難得到現(xiàn)代主義者的容忍,因此矛盾在這里爆發(fā)。兩位學者面對歷史研究的根本立場是有沖突的。周錫瑞對何偉亞的批評實質上反映了傳統(tǒng)史學家對后現(xiàn)代史學的戒備以及對歷史學學科地位和科學基礎的維護和捍衛(wèi)。
周錫瑞不能接受的是后現(xiàn)代主義歷史研究放棄對實證主義的考察轉向了對語言學的辨析,關注語言與歷史以及歷史解釋之間的關系。正如羅志田所言,“盡管《懷柔遠人》一書的貢獻和不足之處都不僅在其運用‘后現(xiàn)代主義’方法之上,但該書引起爭議之處卻多集中于此”[1]。
這場爭論的意義在于后現(xiàn)代主義已然向歷史研究襲來,利用這次絕好的機會,論戰(zhàn)的參與者和關注者可以深入思考和探討后現(xiàn)代主義之于歷史研究的未來。事實上,正如黃宗智所說,其實爭論雙方在歷史學實踐上還是有很多共同之處,研究中都奉行一個準則,即要通過舉證他人可以去核實的事例來支持自己的觀點。學術批評旗幟鮮明,絲毫不遮遮掩掩,同時,學術問題的爭辯就事論事,緊扣文本,標準統(tǒng)一。黃宗智認為批評者“與后現(xiàn)代主義認識論的分歧并不在于它對科學主義和客觀主義的批評,而在于它的偏激的主觀主義”[15]7。周錫瑞與何偉亞之間盡管存在著嚴重的分歧,但兩人共享一些認知前提,都認為歷史無法被完全客觀地加以把握,雙方都認可史學研究對語言能力準確性的強調。經(jīng)過第一階段在《二十一世紀》雜志上的激烈論戰(zhàn)后,學者們提出的一些觀點和勘誤,周錫瑞在后來回到ModernChina的英文表述中進行了校訂,比如前期指出何偉亞文中的錯誤,經(jīng)討論并非確鑿,就刪掉了。盡管爭論雙方的立場不同,但二人卻是在一個層次上進行對話和展開相互批評,二人在基本的理論前提方面不易造成誤解,這是一種健康開放的爭論之風,雖然雙方的話語都很激烈,但通過爭論和觀點的交換,雙方各有所得。何偉亞闡明其后現(xiàn)代的研究思路,依然堅持其對現(xiàn)代性思維的質疑態(tài)度,不過接受對其文字解讀上的失誤的批評;周錫瑞能夠接受利用后現(xiàn)代主義思維作為一種認識方法來擴展歷史研究的思路,但對后現(xiàn)代歷史研究強調話語權力的過度渲染還是保持有高度的警覺,對于后現(xiàn)代主義者關于話語權力產(chǎn)生的根本性斷裂而拒絕解釋非常不滿。
更確切地說,這個事件中周錫瑞反對的是歷史研究的語言學轉向,而后現(xiàn)代主義又是一個包羅萬象的概念。王晴佳提出,后現(xiàn)代主義史學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方面:在歷史本體論方面反對歷史進步論和所謂“大敘事”,在歷史認識論方面否定歷史學的客觀性,在研究對象方面表現(xiàn)為日常生活史、微觀史、新文化史等[16]。周錫瑞對后現(xiàn)代研究所倡導的文化轉向及其帶給歷史研究的新材料、新思路、新成果是樂于接受的。他指出:“文化史的引人之處在于它給予歷史行動者以聲音和主體性(盡管主要是那些能夠留下文字記錄的人),因此幫助他們成為歷史過程的動因,不光是歷史過程的人質?!盵14]204在其研究中也時常吸取并采用文化史研究的成果。
注釋:
①周錫瑞(Joseph W.Esherick),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教授,是美國中國學研究領域的重要代表人物,主要研究領域為辛亥革命、義和團運動、陜甘寧邊區(qū)、中國地方精英等,著有《改良與革命——辛亥革命在兩湖》(1976)《義和團運動的起源》(1987)等。
②何偉亞(James L.Hevia), 芝加哥大學歷史學家,著有《懷柔遠人:馬嘎爾尼使華的中英禮儀沖突》(1995)《英國的課業(yè):19世紀中國的帝國主義教程》(2003)等。
③《二十一世紀》,是一份1990年10月在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創(chuàng)刊的綜合性學術文化刊物,雙月刊。
④艾爾曼(Benjamin A.Elman),普林斯頓大學中國研究教授,研究領域包括中國知識與文化史、科學史、晚清教育史;胡志德(Theodore Huters),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歷史教授,主要研究中華封建帝國晚期和近代中國思想史、文化史、教育史等。二人是1997年《懷柔遠人》一書所獲列文森獎評選委員會成員。
⑤Alain Peyrefitte,法國外交家,著有《停滯的帝國》(TheImmobileEmpire),其中運用了一些此前從未向外國學者開放的朱批奏折,研究了馬嘎爾尼使團的訪問。
⑥在此二人指的是1972年周錫瑞曾撰寫的《哈佛的帝國主義護教學》一文,批評費正清及其追隨者的研究中為帝國主義對華侵略極力辯護的立場,而何偉亞的《懷柔遠人》反對的是費正清所構建的關于中國對外關系的朝貢體系的解釋模式。
[1]羅志田.后現(xiàn)代主義與中國研究:《懷柔遠人》的史學啟示[J].歷史研究,1999(1).
[2]楊念群.“常識性批判”與中國學術的困境[J].讀書,1999(2).
[3]何平.后現(xiàn)代主義及其清代國際關系的新闡釋[J].史學月刊,2002(9).
[4]鄧歡.后現(xiàn)代的實踐與反思——以何偉亞的《懷柔遠人:馬嘎爾尼使華的中英禮儀沖突》為中心[J].史學月刊,2014(11).
[5]周錫瑞.后現(xiàn)代式研究:望文生義,方為妥善[J].二十一世紀,1997(6).
[6]艾爾曼,胡志德.馬嘎爾尼使團,后現(xiàn)代主義與近代中國史:評周錫瑞對何偉亞著作的批評[J].二十一世紀,1997(12).
[7]張隆溪.什么是“懷柔遠人”?正名、考證與后現(xiàn)代史學[J].二十一世紀,1998(2).
[8]葛劍雄.就事論事與不就事論事———我看《懷柔遠人》之爭[J].二十一世紀,1998(4).
[9]羅志田.夷夏之辨與“懷柔遠人”的字義[J].二十一世紀,1998(5).
[10]Joseph W.Esherick, “Cherishing Sources from Afar” [J].Modern China, symposium: Theory and Practice in Modern Chinese History Research.Paradigmatic Issues in Chinese Studies, Part V, Apr.1998, Vol.24, No.2.
[11]James L.Hevia, “Postpolemical Historiograph: A Response to Joseph W.Esherick”[J].Modern China, Jul.1998, Vol.24, No.3.
[12]Joseph W.Esherick “Tradutore, Traditore: A Reply to James Hevia”[J].ModernChina, Jul.1998, Vol.24, No.3.
[13]何偉亞.懷柔遠人:馬嘎爾尼使華的中英禮儀沖突:譯序[M].北京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
[14]周錫瑞.把社會、經(jīng)濟、政治放回二十世紀中國史[C]//學術中國:第1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
[15]黃宗智.中國研究的范式問題討論[M].北京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
[16]王晴佳.后現(xiàn)代主義與歷史研究[J].史學理論研究,20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