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善娥,陳光銳
1.滁州城市職業(yè)學院基礎(chǔ)部,2.滁州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基礎(chǔ)部,滁州,239000
《老殘游記》1903年始在《繡像小說》上發(fā)表,后因故中斷,后改在《天津日日新聞》發(fā)表至1907年。這期間,劉鶚共創(chuàng)作了《老殘游記初集》二十回、《二集》九回及《外編》殘稿一回。時至今日,《老殘游記》問世已100余年。在這100余年中,《老殘游記》經(jīng)過無數(shù)讀者的閱讀、闡釋,已被公認為經(jīng)典傳世之作?!八囆g(shù)作品的生命存在于審美接受過程之中,一件藝術(shù)作品的全部意義便是無數(shù)讀者創(chuàng)造性闡釋的歷史成果?!盵1]《老殘游記》能最終被確認為晚清小說中的經(jīng)典,正是一代又一代讀者的閱讀與接受的結(jié)果。本文即從接受美學的角度試對《老殘游記》在二十世紀初期的接受作如下探究。
《老殘游記》在問世之初曾一度被認為是一部讖緯之書?!独蠚堄斡洝穯柺篮蟛痪?,辛亥革命爆發(fā),當時就有一些讀者根據(jù)《老殘游記》中的部分內(nèi)容認為作者具有預測國家未來之事的本領(lǐng),紛紛把《老殘游記》當作了解未來之事的讖緯預言。劉鶚之子劉大紳曾對此有所介紹,其在《關(guān)于老殘游記》中說“政體改革以后,一般讀者迷信本書為讖緯預言,以為如《燒餅歌》《推背圖》之類。紛紛揣擬,詭詞百出”,“普通讀者中,十之七八羼有讖緯思想,以致離奇怪誕之言,百出不已?!盵2]劉談到他親身遭遇的一件事:1913年冬,他由蘇州赴淮安,在南運河小輪中,同艙有張姓客人讀《老殘游記》,問大家看過此書否。且對眾人說:“作此書之人實在了不得,能知天下將大亂,在中國十八省中,各娶一妻生子置產(chǎn),以備亂后傳嗣,本人曾經(jīng)人介紹往訪,為求弟子不得?!爆F(xiàn)存《老殘游記》的版本中有一種叫《劉氏原本老殘游記》,由上海百新公司1916年第一次出版,共40回,上下兩冊,上編二十章,是劉鶚原著;下編二十章,現(xiàn)已證明是偽作。此書封面上印有“欲知未來之結(jié)局不可不看”的字樣,上編錢啟猷“序”中就說此書是“關(guān)心治亂,推算興亡,秉史筆而參易象之長”;下編傅幼圃在“序”中也說“于筆記敘事之中,具有推測步算之妙,較《推背圖》《燒餅歌》諸書尤見明晰”,還說此書“記載詳盡,術(shù)算精當,足夠?qū)碇畢⒖肌?。錢、傅二人之言可作兩種理解:一是他們自己的觀點,認為《老殘游記》是預言書;二是他們出于利益的目的,故意這樣說,以迎合當時普通讀者的口味。但不管哪一種理解,都可說明當時確有人把《老殘游記》當作預言書讀的。
《老殘游記》中被當作讖緯預言來讀的部分主要是指第十一回中黃龍子的“三元甲子”及“北拳南革”之說。其實,從今天的眼光來看,把《老殘游記》當作讖緯預言有些可笑,但這對于當時普通的市民百姓來說卻是很有可能的。這既與中國古代文化中的迷信思想有關(guān),也與一般市民讀者的文化修養(yǎng)有關(guān)。普通的市民百姓中許多人只是粗識文字,他們只是把讀小說作為勞作后的消閑或茶余飯后的娛資,很少會有人去細細品位其中的深蘊,更不用說小說的藝術(shù)技巧了。另外,時代環(huán)境也給了他們這樣解讀的理由。晚清時期積貧積弱,腐朽的清政府面對外敵,毫無作為。中法戰(zhàn)爭、中日甲午戰(zhàn)爭的失敗,使大清帝國的顏面喪失殆盡。1900年的庚子事變,清政府與西方列強簽訂了喪權(quán)辱國的《辛丑條約》,清政府的腐敗無能使中國徹底淪為了任人宰割的魚肉,國家與個人的命運存在不確定性。1911年發(fā)生的辛亥革命雖然推翻了清政府的統(tǒng)治,但并沒有給中國帶來真正的民主和自由, 不僅如此,連年的內(nèi)戰(zhàn)反而使中國社會更加動蕩。生活在這種環(huán)境下的普通民眾對《老殘游記》中所描述的三元甲子之后的“文明結(jié)實之世”必然是心向往之,所以對于書中所說的“北拳之亂”這一發(fā)生過了的極易弄清的事實拋之一旁,而寧愿把《老殘游記》作為能推測未來之事的讖緯預言。
把《老殘游記》當作讖緯預言可以說是在特定環(huán)境條件下造成的對《老殘游記》的誤讀,較早從文學角度去解讀《老殘游記》的應是魯迅和胡適。在當時兩位文壇主將的解讀下,《老殘游記》在晚清小說中的經(jīng)典地位得到初步確立,《老殘游記》的內(nèi)涵屬性也得到一代代讀者的認可。
魯迅對《老殘游記》的評價見于《中國小說史略》[3]260-262(以下簡稱為《史略》。下文所引,未特別注明的皆出自此著)《史略》第二十八章《清末之譴責小說》中說:“其書即借鐵英號老殘者之游行,而歷記其言論聞見,敘景狀物,時有可觀,作者信仰,并見于內(nèi),而攻擊官吏之處亦多。其記剛弼誤認魏氏父女為謀斃一家十三命重犯,魏氏仆行賄求免,而剛弼即以此證實之,則摘發(fā)所謂清官者之可恨,或尤甚于贓官,言人所未嘗言……”從這段話可看出,魯迅主要從四個方面進行論述的:一是指出《老殘游記》游記體的敘事特點,即通過“游行”的敘述方式來表達“言論聞見”。二是指出它在描寫上的成績,“敘景狀物時有可觀”。三是認為“作者信仰并見于內(nèi)”。四是指出它“攻擊官吏之處亦多”。但在這四點中,前面三點都是一筆帶過,直到第四點時才展開論述,即通過解讀剛弼形象,肯定了《老殘游記》對“官吏”的“攻擊”是“摘發(fā)所謂清官者之可恨,或尤甚于贓官”,并認為這是作者“言人所未嘗言”的創(chuàng)見。對于魯迅的這一解讀,我們可以看出魯迅論述這部小說時的本質(zhì)所在,即重點指出《老殘游記》“揭清官之惡”這一主要特征和成就。在《史略》中,魯迅特辟一章“清末之譴責小說”(并認為其代表作就是《官場現(xiàn)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老殘游記》和《孽海花》)并將其與《儒林外史》為代表的諷刺小說區(qū)別開來。他認為《儒林外史》“指摘時弊”時能“秉持公心”,而為文又“戚而能諧,婉而多諷”,所以足稱諷刺之書;而《官場現(xiàn)行記》等小說則“辭氣浮露,筆無藏鋒,甚且過甚其詞,以合時人嗜好”,其度量技術(shù)與諷刺小說相去甚遠,“故別謂之譴責小說”。但魯迅對譴責小說的寫作技術(shù)雖有微詞,但對其“揭發(fā)伏藏,顯其弊惡,而于時政,嚴加糾彈,或更擴充,并及風俗”的“匡世”作用還是給予肯定的,認為“似與諷刺小說同倫”。重視小說的“匡世”作用可以說是魯迅“為人生”的文學觀念的反映。
魯迅早期曾是一個啟蒙主義者,他自述他創(chuàng)作小說的目的就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五四新文化運動期間,作為文學革命的主將和旗手,魯迅以小說、雜文的形式向舊社會、舊道德發(fā)起猛烈的攻擊。他的《狂人日記》《阿Q正傳》等小說就對封建社會吃人的禮教和國民的劣根性進行了強烈的批判與諷刺。他后來說:“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盵4]362-368“也不免夾雜些將舊社會的病根暴露出來,催人留心,設(shè)法加以療治的希望”[4]351-357這種觀念也貫穿在他對中國古代小說整理研究中。他的《史略》不僅是要將中國的小說“從倒行的雜亂的作品里尋出一條進行的線索”[3]268-309,而且希望從古代的小說中找出那些具有現(xiàn)實批判意義的小說,以配合現(xiàn)實的思想文化斗爭。如對《金瓶梅》,世人多將其視為淫書加以詬病,魯迅卻以其深刻的眼光看到了此書的批判現(xiàn)實性。他說:“至謂此書之作,專以寫市井間淫夫蕩婦,則與本文殊不相符,緣西門慶故稱世家,為縉紳,不惟交通權(quán)貴,則士類亦與周旋,著此一家,即罵盡諸色,蓋非獨描摹下流言行,加以筆伐而已?!本椭赋隽似洹傲R盡諸色”的社會批判作用。魯迅十分推崇《儒林外史》,把它看作諷刺小說的絕響,主要原因就在于它“秉持公心,指摘時弊,機鋒所向,尤在士林”?!翱袒瘋瓮幧卸?,剖擊習俗者亦屢見”。他對“作者生清初,又束身名教之內(nèi),而能心有依違”的敢于菲薄封建禮教,反對封建科舉制度的進步傾向大加贊賞。他還通過對古代小說中的“團圓主義”的批判,抨擊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精神勝利法”這一“國民性”缺點??梢?,魯迅對古代小說的研究融入了強烈的時代意識,是作為一種反對封建舊道德、舊文化的一種武器的。正是這種對現(xiàn)實人生的關(guān)注,魯迅在對晚清譴責小說進行評價時,雖對其寫作技術(shù)頗有微詞,但對他們的現(xiàn)實批判意義還是給予肯定的。也正因此,魯迅在評價《老殘游記》時,對其中社會批判揭露“清官”的暴露作用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認為是“言人所未嘗言”的創(chuàng)見。
胡適對《老殘游記》的解讀尤以《老殘游記序》一文最詳。在這篇《序》中,胡適對作品的思想和藝術(shù)都做了詳細的闡釋。本文主要以《老殘游記序》為主來看胡適對《老殘游記》的評價[5]88-96。
對《老殘游記》的思想,胡適主要從兩個方面予以肯定。一是肯定了《老殘游記》中對“清官”的揭露。與魯迅一樣,胡適對《老殘游記》中 “揭清官之惡”的寫作意圖給予肯定,并對作者的這一“創(chuàng)見”極為欣賞。不過,胡適對“揭清官之惡”的解讀與魯迅并不完全一致,魯迅認為《老殘游記》揭露“清官”的殘暴害民;胡適雖不否認這一點,但卻有他自己的理解,他在《序》中引用劉鶚在第十六回中的自評后分析說:“古來的‘清官’,如包拯之流,所以能永久傳誦人口,并不是因為他們清廉不要錢,乃是因為它們的頭腦子清楚明白,能細心考察事實,能判斷獄訟,替百姓伸冤理枉……一些迂腐的官吏自信不要錢便可以對上帝,質(zhì)鬼神了,完全不講求那些搜求證據(jù),研究事實,判斷是非的法子與手段,完全信任他們自己的意見,武斷事情,固執(zhí)成見,所以‘小則殺人,大則誤國’?!憋@然他認為《老殘游記》主要是揭露“清官”們的清矯直拗、剛愎自用以致誤國害民之惡。胡適對《老殘游記》中的思想肯定的另一方面是《老殘游記》中對宋明理學的批判。胡適認為宋儒嚴辨“天理”“人欲”,有許多不人道的主張,而“劉鶚先生作這部書,寫兩個‘清官’自信意見不出于私欲,遂固執(zhí)自己的私見,自以為得理之正,不惜殺人破家以執(zhí)行他們心目中的天理:這就是‘以理殺人’的具體描寫。”而桃花山上玙姑的一段話(主要指第九回)從根本上否認宋儒的‘理’‘欲’之辨?!八幌КF(xiàn)身說法,指出宋儒的自欺欺人,指出‘宋儒之種種欺人,口難罄述?!@雖是一個‘頭腦不清楚’的老新黨的話,然而在這一方面,這位老新黨卻確然遠勝于今世恭維宋明理學為‘內(nèi)心生活’‘精神修養(yǎng)’的許多名流學者了?!?/p>
讓胡適最為稱贊的還是《老殘游記》文學描寫的技巧,他說:“《老殘游記》最擅長的是描寫的技術(shù);無論寫人寫風景,作者都不肯用套語爛調(diào),總想熔鑄新詞,作實地的描畫。在這一點上,這部書可算是前無古人了。”胡適認為,《老殘游記》在描寫上之所以取得這么大的成就,一是靠作者的實地的觀察,一是作者能“熔鑄新詞”。如對文中黃河水結(jié)冰一段的描寫,胡適認為“這樣的描寫全靠有實地的觀察做根據(jù)”。還說“不但人有個性的差別,景物也有個性的差別。我們?nèi)舨荒軐嵉赜^察這種種個性的差別,只能有籠統(tǒng)浮泛的描寫。不但如此,知道了景物各有個性的差別,我們就應該明白:因襲的詞章套語決不能夠用來描寫景物,因為套語總是浮泛的,籠統(tǒng)的,不能表現(xiàn)某地某景的個別性質(zhì)。我們能了解這段散文的描寫何以遠勝那六句五言詩,便可以明白白話文學的真正重要了?!睂Φ谑卮虮笤孪卵┚暗拿鑼?,胡適稱:“這樣白描的功夫真不容易學。只有精細的觀察能供給這種描寫的底子;只有樸素新鮮的活文字能供給這種描寫的工具。”
30年代,劉大紳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老殘游記》曾因胡適的這篇序而“熾銷一時,并有人節(jié)錄其文字入學校課本內(nèi)”[6],由此可見胡適這篇序的影響。胡適對《老殘游記》的推崇一方面與他提倡白話文的思想有很大的關(guān)系。胡適是“五四”文學革命運動的主要提倡者之一,他的文學革命的觀念很大程度上就是要以白話文代替文言文。為了提倡白話文,他將白話文學提高到“中國文學之正宗”的地位,他還提出了“活文學”和“死文學”的概念,他認為“兩千年的文人所作的文學都是死的,都是用已經(jīng)死了的語言文字做的。死文字決不能產(chǎn)出活文學”[7]。并且認為中國的文學凡是有價值、有生命的,都是白話的。在這種觀念下,胡適在《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中在對近五十年的中國文學進行梳理時,將五十年來的古文學稱為“死文學”或“半死的文學”,而將五十年來的白話文學稱為“活文學”。而《老殘游記》就是這“活文學”中之一種。胡適在《序》中對《老殘游記》中那些優(yōu)美的描寫文字給予了不遺余力的稱贊,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是出自他對白話文的提倡。
胡適對《老殘游記》的推崇還可以從他的治學思想中找到根源。胡適曾留學美國,師從實驗主義大師杜威學習哲學。回國后,他將實驗主義思想用在自己的學術(shù)研究上,并逐漸形成了一套“科學方法”。這個“科學方法”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尊重事實,尊重證據(jù)”或者“大膽的假設(shè),小心的求證”。 他在二十年代對古典小說所做的一系列考證工作可以說就是對他的科學治學方法的一個驗證。因為強調(diào)“有幾分證據(jù)說幾分話”,所以胡適在治學時注意史料的搜集和考證以及親身實地的觀察。如在讀《老殘游記》時,他就看到其中有可以作為史料的地方。胡適認為《老殘游記》中所寫的玉賢即歷史上的毓賢,“毓賢是庚子拳匪案里的一個罪魁;但他做山東曹州知府時,名譽很好,有‘清官’‘能吏’之稱。劉先生偏要寫他在曹州的種種虐政,預備留作史料。”胡適還特別重視作家的親身實地的觀察和個人的經(jīng)驗,他認為:“真正文學家的材料大都有‘實地的觀察和個人的經(jīng)驗’做根底。不能作實地的觀察,便不能做文學家;全沒有個人的經(jīng)驗,也不要作文學家?!盵5]65-73胡適認為,劉鶚算得上“真正的文學家”。因為《老殘游記》中的材料是劉鶚“實地的觀察和個人的經(jīng)驗”做根底的。如他認為《老殘游記》中提到的治河主張及對黃河水災的描寫是劉鶚從實地觀察得來的,因為劉鶚有治理黃河的經(jīng)驗,而且在治理黃河時能“短衣匹馬,與徒役雜作”。而《老殘游記》中出色的景物描寫更是“全是靠有實地的觀察作根據(jù)”的。正因為此,胡適對書中白耆的“就事論事,細意推求”的議論大加贊賞:“這是折獄老吏的態(tài)度,是偵探家的態(tài)度,也就是科學家尋求真理的態(tài)度。”可以說,胡適完全是帶著他自己最為服膺的“科學方法”來理解、闡釋《老殘游記》的。
接受美學認為文學的歷史不僅是作家作品史,還是作品產(chǎn)生的效果史,而效果史的產(chǎn)生正是從讀者的閱讀與接受中生成的。因此,研究讀者的接受,既是研究讀者,更是認識作品。應當說,正是經(jīng)過魯迅、胡適的解讀,《老殘游記》的內(nèi)涵主旨、藝術(shù)成就被發(fā)掘出來。此后的讀者雖時有新見,但對魯迅、胡適的解讀無不贊同,從這一角度可以說正是魯迅、胡適的解讀奠定了《老殘游記》在晚清小說中的經(jīng)典地位。正如凌霄漢閣所說,“經(jīng)過許多批評家、考據(jù)家注意研究品題,到現(xiàn)在可以承認為一種‘傳作’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