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獻勇

（沈陽師范大學旅游管理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4）

老舍的《駱駝祥子》從1936年誕生至今，已逾80個春秋。太平湖的湖水早已沉寂，文學界的評論聲音卻從未停息。80多年來，隨著社會變革和群體認知力的完善，學術(shù)界關(guān)于它的研究視角不斷轉(zhuǎn)向，逐漸擺脫了社會政治學的桎梏，漸呈開朗撥云之勢。從“社會”走向“藝術(shù)”，從“單一研究”走向“多維多向”階段。

但80年來關(guān)于老舍《駱駝祥子》所體現(xiàn)的西方文化和現(xiàn)代意識研究較少，因此，本文立足于西方文化浸潤下所體現(xiàn)的歐化語言的微妙，以及對整體歐化語言背后的西方文化背景進行深刻分析，探索老舍對于基督教文化的詮釋，對于自由意志的理解，對由于現(xiàn)代意識的引入和傳統(tǒng)文化的碰撞所產(chǎn)生的中西文化的抉擇，以及為了緩解文化抉擇而采用的文化融合中的文化適應。

一、京味的語言特色

作家老舍是公認的“京味文學”代表作家，也是公認的“語言藝術(shù)大師”。在取材上，老舍筆下多描寫北京市民階層及大雜院內(nèi)的下層貧民；在語言運用上，更是處處體現(xiàn)濃郁的地方特色。“京味兒”作為一種風格現(xiàn)象，包括作家對于北京特有的語言藝術(shù)、地域文化、風俗習慣、人文景觀等的展示及注入其中的文化魅力?！恶橊勏樽印纷鳛槔仙峋┪缎≌f的代表作，其中的京味特色體現(xiàn)在對“京片子”語言的調(diào)用，對于“京味文化”和“京味性格”的呈現(xiàn)上。

（一）北京方言的普遍使用

1.方言詞匯

老舍在《駱駝祥子》中運用了大量京韻京味兒的方言。例如，“他有善于調(diào)動的天才。車夫沒有敢跟他耍骨頭的?！薄八９穷^”是“調(diào)皮、搗亂”的意思；“祥子，擱著這個碴兒，咱們外頭見！”中“擱著這個碴兒”即“暫不了結(jié)，以后再說?！庇秩纭澳軇偰苋岵攀潜臼拢谩敝械摹啊笔恰坝檬州p微的捋，這里指懷柔籠絡”的意思。此外，北京方言詞匯還有“膠皮團”“過話”“樓子”“尥蹶子”等。

2.兒化音

兒化是部分北方話里頭的東西，指詞匯的字音韻母因卷舌動作而發(fā)生的音變現(xiàn)象，北京話以多兒化著名[1]。在《駱駝祥子》中，作者運用了大量的兒化音措辭，使作品的語言風格準確、生動、活潑、親切，賦予了濃厚的北京氣息。例如，光頭也看出不妙，可是還笑著說：“招呼吧，伙計！是福不是禍，今兒個就是今兒個啦！”[2]“今兒個就是今兒個”意“即到了嚴重關(guān)頭，成敗都在今天?！薄耙粋€人能有什么蹦兒？”中的“蹦兒”是指“本領(lǐng)，前途的意思?！庇秩鐚O偵探勸祥子拿錢時說的那幾句地道的北京方言，里邊用到了多個兒化音：“這點錢也不能我一個人獨吞了，伙計們都得沾補點兒，你還有多不定分上幾個子兒呢。這么便宜買條命還不干，我可就沒了法！”[3]其中的兒化語“沾補點兒、幾個子兒”的運用，使小說語言更加生動親切，準確地呈現(xiàn)了現(xiàn)實生活中北京百姓的生活。

（二）濃重的地域特色

北京是老舍最初知識的發(fā)源之地，也是其脾氣和性格的形成之地。這片土地見證了老舍度過的童年生活，也浸潤了父親的報國忠魂和母親柔中帶剛的熱淚。正如他自己所言，“我生在北平，那里的人、事、風景、味道和賣酸梅湯、杏兒茶的吆喝的聲音，我全熟悉。一閉眼我的北平就是完整，像一張色彩鮮明的圖畫浮立在我的心中。我敢放膽地描繪它。它是條清溪，我每一探手，就摸上條活潑的魚兒來”[4]。北京城對于祥子來說是一座古老而神秘的城市，這里充滿了他所認為的希望與欲望、快樂和生機、機會和財富。

《駱駝祥子》所寫的北京城集中在北京的西北角。西北角對老城來說是指阜成門—西四—西安門大街—景山—后門一鼓樓—北城根—德勝門—西直門—阜成門這么個區(qū)域[5]。第一條路線：祥子第一次買車，拉車到西城，再在護國寺街西口和新街口轉(zhuǎn)悠，拉客人到西直門，出西直門上高亮橋，沒到便道被大兵抓走。第二條路線：祥子被兵抓走后牽著駱駝逃生，從磨石口到海甸店兒，走出海甸到關(guān)廂，走進城門看到新街口。第三條路線：祥子拉著曹先生回宅子，從東城出來，走天安門前的馬路，離北長街不遠，馬路的北半，車翻身，曹先生摔跤受傷。第四條路線：虎妞假孕到曹宅找祥子，過了馬路，來到東便道上，北走到御河，西走上金鰲玉，然后往回走過街門。第五條路線：祥子拉著曹先生回宅被特務盯上，過西單牌樓，東入長安街，到新華門，到了南長街口上發(fā)現(xiàn)偵探，上黃化門到左宅。第六條路線：祥子婚后為了躲避虎妞，從毛家灣出發(fā)，過西四，經(jīng)過宣武門往南往東再轉(zhuǎn)向往南，最后到天橋。隨著六條路線的描述，讀者也隨著祥子游歷了北平城，似乎北平觸手可及近在眼前。

（三）對北京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的揭示

老舍稱北京文化為“沙漠文化”“醬缸文化”“官樣兒文化”。在“官樣兒文化”的刻畫上，專拉洋買賣的可以不穿號坎，而是長袖配上小白褂，腳上穿著寬雙臉的千層底青布鞋?；㈡ひ樽佑懞脛⑺臓敵龅乃投Y的招數(shù)。劉四爺因為慶九幾天前便開始準備“搭個體面的棚”，并且讓祥子催煤油燈和廚子，又教他借麻將牌和作壽時得有點響聲的留聲機。劉四爺很滿意這么多人向他祝壽，更滿意的是對前來祝壽的人“覺得自已的喜棚，壽堂，畫著長坂坡的掛屏，與三個海碗的席面，他覺得自己確是高出他們一頭”，當劉四爺聽了管賬的馮先生所述后，氣得火冒三丈?！斑@簡直是拿老頭子當冤大腦袋！從此再也不辦事，不能賠這份窩囊錢！”[6]可以看出劉四爺對于排場、情面的重視，北京作為幾百年的皇都，北京城的居民早已形成了卻輦心理。

二、歐化漢語的體現(xiàn)

在老舍的作品中，漢語的歐化現(xiàn)象較為普遍。一方面是因為20世紀初漢語經(jīng)歷了一次重要的歐化過程，文學潮流使然；另一方面，和老舍早期的人生經(jīng)歷有關(guān)。留英任教期間的文學生活給年輕的老舍打開了更為廣闊的文學道路，同時也把英文表達深深烙印在以后的創(chuàng)作語言中。

（一）歐化漢語與作家寫作的轉(zhuǎn)型

20世紀初，漢語經(jīng)歷了一次重要的歐化過程。漢語的這一歐化過程表現(xiàn)在表層變化和深層變化兩個方面。表層變化指一些外來詞和一些概念的濫用；深層的變化是指外來的語言成分被漢語引入和接受，最終融進了漢語語言體系[5]。在老舍的作品中，漢語的歐化現(xiàn)象比較普遍，特別是早期作品里，如《老張的哲學》《二馬》，這和老舍的早年人生經(jīng)歷有關(guān)。老舍于1921年遠赴英國任倫敦大學東方學院的漢語講師，英國的生活和書本為他敞開了懷抱，并為他打開了一扇通往文學之路的大門。通過這段留英經(jīng)歷，老舍看到了比他原先見到的更為寬廣多彩的世界，因此，他的創(chuàng)作語言從一開始就被打上英語的烙印。老舍多次公開聲明，他的創(chuàng)作本領(lǐng)主要是從西歐小說里學來的，他認為自己的文藝修養(yǎng)來源于閱讀西洋古典文學。由此可見，西方思維和英文語法對老舍的創(chuàng)作語言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并非是老舍的刻意模仿，而是耳濡目染后的既定事實。

（二）歐化漢語在作品中的體現(xiàn)

歐化漢語較之古代漢語，意合成分大大減少，文句要表達的意義包括語法意義都更多地在字面上標示，同時輔之各種連詞、助詞的添加，語句之間的邏輯關(guān)系很好地表達了出來。古漢語中語言單位之間頗為隨意的關(guān)系，在現(xiàn)代漢語中以一種邏輯式的語句固定下來。漢語歐化后的這些特點在老舍的作品《駱駝祥子》有著很好體現(xiàn)。

1.句首副詞性短語

在句子的開始部分使用一些副詞的短語，比如“除了……外”“在……之后”“當……時”等。

（1）在把錢都買了車之后——變了心呢？這不能不防備！

（2）除了粗大的呼吸，一點動靜也沒有，似乎天下都很太平。

（3）自從還沒到他身上的時候已經(jīng)如此。

老舍的這三個句子在英語中都有對應的結(jié)構(gòu)。如在英語句式中用于句首的“Except......”，“When......”和“After......”。在正常的漢語句式里，（1）句式應該是：把錢都買了車之后，祥子變了心呢，這不能不防備！（3）漢語句式應該是：還沒到他身上的時候已經(jīng)如此了。

2.倒裝句式

在老舍的作品中，他經(jīng)常使用倒裝句式，也就是現(xiàn)代的英語句式。如“……因為……”“……雖然……”“……假使……”。

（1）他放了心，緩緩的走著，自要老天保佑他，什么也不必怕。走到什么地方了？不想問了，雖然田間已有男女來作工。

（2）腳好了之后，他敢跑了。這使他非常的痛快，因為別的沒有什么可怕的了。

（3）這是什么戰(zhàn)略——假使這群只會跑路與搶劫的兵們也會有戰(zhàn)略——他不曉得。

在英語表達中，這三個句子都有類似的結(jié)構(gòu)。如“……Because……”“……Even……”“……If……”。根據(jù)傳統(tǒng)漢語的語言習慣，在復合句中，從句部分應該放在主句的前面。如（2）漢語句式應該是：別的沒有什么可怕的了，腳好了之后，他敢跑了，這使他非常的痛快。

3.注釋性語言

注釋性語言的運用是老舍語言的一大特色。毋庸置疑，這一點老舍也深受英語語言用法的影響。可是老舍的偉大之處在于——他把歐式的語言融入到了他自己的母語創(chuàng)作之中，從而實現(xiàn)了不同語言的融合，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歐化語言的中和。

（1）這一喊——雖然痛快了些——馬上使他想起危險來。

（2）在這里，二十歲以下的——有的從十一二歲就干這行兒——很少能到二十歲以后改變成漂亮的車夫的，因為在幼年受了傷，很難強壯起來。

這種歐化語法的大量使用，一方面，有助于敘述者在價值取向和道德歸屬上對讀者進行引導；另一方面，可以更加直接地宣泄作家的強烈情感。注釋性的句法結(jié)構(gòu)從表面上看似乎結(jié)構(gòu)較為松散，但實質(zhì)上卻使意義的傳達更加嚴密，使敘事對象的性質(zhì)更準確地表露出來。（1）如果用現(xiàn)代漢語語法來表述，就應該改寫為:“這一喊，祥子馬上想起了危險，雖然這樣喊痛快了些?！?/p>

4.修飾語

老舍通常會把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詞匯放在一個名詞或者代詞前面做修飾語。事實上，這種語言表達是和中國傳統(tǒng)的漢語的用法相悖的。

（1）體面的，要強的，好夢想的，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祥子，不知陪著人家送了多少回殯。

而傳統(tǒng)漢語是通常會把比較長的定語放在所修飾的名詞或代詞的后面。依照漢語的語法，歐化的這一段可以改為：“不知道何時何地會埋起他自己來，埋起這社會病胎里的產(chǎn)兒，墮落，自私，不幸!”“不知陪著人家送了多少回殯，祥子，體面的，要強的，好夢想的，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p>

5.插入語

老舍在插入語的運用方面借鑒了英語的語法。對英語來說，插入語的形式和位置多種多樣，插入語的運用生動地表現(xiàn)了語言組織結(jié)構(gòu)的靈活性，漢語方面，插入語位置固定形式單一[7]。而在老舍的作品《駱駝祥子》中，插入語的運用結(jié)合了中西特色，相當靈活多變。

（1）虎姑娘一向，他曉得，不這樣打扮。

（2）那是多么干凈體面！是的，世界上還有許多比陰丹士林藍更體面的東西，可是祥子知道自己混到那么干凈利落已經(jīng)是怎樣的不容易。

插入語的使用為老舍的文章增色不少，插入語改變了行文的順序，讀起來朗朗上口，增加了文章的可讀性，同時也為老舍的“俗白”語言增加了籌碼和魅力。

6.副詞性短語

（1）虎妞給他沖了碗姜糖水，他傻子似的抱著碗一氣喝完。

（2）是的，他無疑的可以成為最出色的車夫；傻子似的他自己笑了。

“傻子似的他自己笑了。”歐化的修飾語提前，副詞性詞語是語義的中心?！吧底铀频摹鼻爸米鳛檎Z義的中心籠罩全句，我們可以感到“傻傻的祥子傻傻的笑了”。如果換成漢語的表達則成為：“他傻子似的自己笑了”，漢化后，“笑”成為全句的中心，而能夠體現(xiàn)祥子性格的“傻子似的”成為修飾性詞匯。

同理，“虎妞給他沖了碗姜糖水，他傻子似的抱著碗一氣喝完”是明顯的漢語習慣句法，動詞性短語“抱著碗喝完”是語義的中心。這是祥子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事件后被迫娶了虎妞，半是賭氣半是為自己的理想下拉車而生了病，語義中心是“抱著碗喝完”，“抱”的動作老舍用了修飾語“傻子似的”加以藝術(shù)表達，形容詞的附加體現(xiàn)了祥子對虎妞的態(tài)度由厭惡轉(zhuǎn)向麻木。同一篇作品中的同一個短語，由于歐化句法的引入，句子整體的語境發(fā)生了顯著變化，同時句子更加能夠表情達意。

三、獨特語言表征背后的意識探究

語言作為意識外化過程中最佳的符號系統(tǒng)，反映了主體意識的活動過程和內(nèi)容?！熬┪丁钡恼Z言風格和歐化漢語的交叉使用，形成了老舍奇崛的語言景觀，而奇崛語言景觀的表征背后是作家老舍對中西文化不同的心理訴求。作為語言這一個符號系統(tǒng)的內(nèi)化意識，《駱駝祥子》更多的體現(xiàn)在老舍所焦慮的中西文化抉擇，以及由此影響產(chǎn)生的對于西方文化和現(xiàn)代意識的思考。

作為小說家，老舍在英國生活教學多年，創(chuàng)作深受西方文化的感染。老舍說：“我是讀了些英國的文藝以后，才決定也來試試自己的筆?！盵8]《駱駝祥子》作為老舍的代表作，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了老舍對于基督教文化的詮釋，對于自由意志的理解，以及在由于現(xiàn)代意識的引入和傳統(tǒng)文化的碰撞所進行的文化抉擇，以及為了平衡文化沖突而采用的中西融合中的文化適應。

（一）西方文化和現(xiàn)代意識

1.原罪論

1942年，老舍談到但丁的《神曲》時，他對《神曲·地獄篇》中對罪行和痛苦的分類有著高度的認同感，這些分類就是基督教宣傳的七宗罪：驕傲、妒忌、憤怒、懶惰、貪財、貪吃、色欲[6]。而《駱駝祥子》中的主要人物所犯下的過錯也能依據(jù)《神曲》中的七宗罪進行歸類。比如祥子的貪色狡詐、高媽的貪財短目、虎妞的縱欲貪食和劉四爺?shù)呢澵斄邌?、阮明的自私利己等。老舍對于虎妞性格中貪食懶惰的特點進行了著重描寫。如文中所描寫的，虎妞在一日三餐之外，還要吃零食，肚子撐得越大，她就吃得越多，越開心?；㈡さ呢澥澈蛻卸枋且驗樽陨矸e累的財富，但老舍在小說中已經(jīng)預示了她必將為自己的罪受到懲罰，“她的優(yōu)越正是她的禍患”（《駱駝祥子》）?；㈡ひ驗榉逝蛛y產(chǎn)致死。而祥子和虎妞婚后，因虎妞性欲旺盛而厭惡，冒著酷暑和大雨出門拉車，生了重病。這樣的情景頗像前文老舍演講提到的《神曲·地獄篇》，犯了邪淫罪者的靈魂在地獄里受地獄鬼風的肆虐，永遠不得安息。

2.自由意志論

從文中我們可以看出，祥子的自由意志在他的性格形成過程中有著重要作用，但祥子的自由意志卻有利有弊：一方面，他信念堅定，有嚴格的自律意識，他不抽煙，不喝酒，不吃喝嫖賭，有著良好的生活習慣，并相信通過自我努力能夠?qū)崿F(xiàn)買車愿望，進而在北平城落下腳；另一方面，由于祥子過分相信自己，導致自由意志的濫用與失控，進而導致罪惡的發(fā)生。小說中，祥子三起三落全是圍繞買車的目標展開的，他所有行動的初衷都是為了做自己的車夫，拉上自己的車。從深層意義上解讀，祥子強烈的買車想要擺脫約束做個自由車夫的過程其實是追求自我的過程，實現(xiàn)自我人格的獨立自由是他的終極目的，對于買車的執(zhí)著只是這一終極目的的表征。從原文對車的描述中可以看出，車其實是祥子的另一個自我。祥子對于車十分喜愛，深究則發(fā)現(xiàn)對于祥子來說，車不僅僅是事實存在的物體，它更像祥子身體的物化。祥子在自己的車子上注入了自我力量，體現(xiàn)了他追求自由的夢想和實現(xiàn)自我的愿望。

祥子正是在他對擁有一輛屬于自己車的狂熱的、宗教式的執(zhí)拗中，在他對自身性欲和物欲的縱容中，把濫用的個人意志錯認為時代的黑暗和不公，逐漸成為個人主義的末路鬼。他與夏太太的茍合、騙取其他車夫錢財、出入白房子、為錢出賣阮明，并非是社會的黑暗迫使祥子走進靈魂的地獄，也并非個體在黑暗時代的洪流中無法自拔，而是祥子權(quán)衡利弊之后做出的自由選擇。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才能理解老舍為什么說：“他的命可以毀在自己手里，再也不為任何人犧牲什么。為個人努力的也知道怎樣毀滅個人，這是個人主義的兩端?！薄恶橊勏樽印纷杂梢庵臼瓜樽映蔀閺姶蟮膫€體，同時也成為祥子作惡的肇因。

（二）中西文化的抉擇

1.跨文化焦慮

《駱駝祥子》中，老舍通過祥子和阮明兩個人物的描寫意圖進行改造國民性的實驗。從兩個人物來看，祥子在一次次的失敗后，漸漸對這個城市和社會抱有深深的挫敗感和幻滅。而革命青年阮明，由于曹先生在學業(yè)上嚴格，對他懷恨在心，不惜舉報曹先生來進行暴徒革命。結(jié)局里祥子成為個人主義的末路鬼，成為祥子前半生最瞧不起的墮落的拉車夫，而阮明被祥子舉報街頭被殺，兩個具有東西方思想的人最終殊途同歸。

五四文化誕生了一批推崇個人主義的作家和人物形象，如“娜拉的出走”、冰心作品里知識青年的覺醒和反抗等。單從老舍而論，老舍對于“個人主義”顯然沒有坐而論道，而是主動地嘗試。阮明代表的是以學習西方文化為首的資產(chǎn)階級革命派的主張，祥子身上原本淳樸的農(nóng)民品性代表的是傳統(tǒng)文化下的對于社會改良的努力，兩者都可視為老舍試圖通過西方文化（阮明）和傳統(tǒng)文化（祥子）來問診中國社會痼疾的藥方。令老舍感到悲哀的是，在民間社會中傳統(tǒng)良善文化式微、傳統(tǒng)劣根文化不死、現(xiàn)代理性文化難產(chǎn)、西方物欲文化泛濫[9]，以及由以上諸種而導致的革命文化根基薄弱的情況下，祥子不僅喪失了原本淳樸善良的農(nóng)民品性，甚而成為惡性文化生產(chǎn)分工中的一部分。而西方文化下的阮明（甚至老師曹先生），老舍的評價是：他只是個有時候教點書，有時候也做些別的事的一個中等人物。他自居為“社會主義者”，同時也是個“唯美主義者”，“在政治上、藝術(shù)上，他都并沒有高深的見解，只要把小小的家庭整理得美好，那么社會怎樣滿可以隨便?！薄恶橊勏樽印穼τ诶仙岫?，無論“土洋”似乎都難以改變中國的現(xiàn)實，個體生命在時代浪潮中不管是逆流而上還是順流而下，其結(jié)果只能是隨波逐流，最終都指向了命定的悲劇。

2.主體文化意識的漸進

作為小說家，老舍的創(chuàng)作受到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影響，是歐化句法和北京方言夾雜在一起的“中和體”，展現(xiàn)出了強大的中西語言融合的功力，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語言風格。老舍前期作品的面世過程是英國創(chuàng)作寄回中國發(fā)表，在英創(chuàng)作期間受英語表達結(jié)構(gòu)影響，歐化語言明顯。這一點可從相關(guān)研究者的研究中得知。后期回到北京，老舍筆風更多的回歸到了東方文化或者說母語文化中，后期作品中會有歐化語言的表達，如代表作《駱駝祥子》中老舍對于西方文化和東方文化的焦慮及所持的兩者皆批判的態(tài)度。

（三）中西融合下的文化適應

文化適應理論由約翰·貝利在1992年提出，其結(jié)構(gòu)框架被稱為“Berry的理論框架”。約翰·貝利提出的文化適應強調(diào)文化交流能否實現(xiàn)，在于我們?nèi)绾胃玫嘏c外來文化融合在一起，以此來平衡本國的傳統(tǒng)文化與其他地域的文化構(gòu)成一種圓融的境界?！恶橊勏樽印分幸韵樽訛榇淼膫鹘y(tǒng)文化遇到城市現(xiàn)代文明，傳統(tǒng)文化式微，現(xiàn)代理性文化也沒有適應中國文化現(xiàn)狀，未能生出符合現(xiàn)代中國的文化約束，老舍筆下阮明的結(jié)局和選擇，以及對于曹先生做事為人的不贊同就是最好的例證。

上述對于阮明和祥子的分析來看，祥子的墮落所揭示的近代中國文化的危機歸結(jié)為兩種文化力量，傳統(tǒng)內(nèi)在文化式微和現(xiàn)代新興文化猥瑣發(fā)育。文化危機的產(chǎn)生并非單方面植根于傳統(tǒng)文化或現(xiàn)代文化，而是新舊文化的交叉地帶沒有形成促進中國文化振興的革命文化?！跋樽觽儭辈坏珱]有在“文化之城”得到救贖，反而成了“走獸”，成為“把自己的同類驅(qū)逐到野獸里去”的推動者?！恶橊勏樽印分兴枥L的“文化之城”是一個文化灰色地帶，這座城市的傳統(tǒng)文化力量和現(xiàn)代文化力量似乎達成了和平共處協(xié)議，在各掃門前雪的理念下對惡性文化的發(fā)展置之不理，最終將祥子拖到靈魂的地獄[7]。這是老舍通過現(xiàn)實社會所看到的現(xiàn)代中國文化轉(zhuǎn)變的真相。老舍設想的文化適應，是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化在相互影響和相互制約中共同約束，進而實現(xiàn)雙方自我的完善和提高。

“歐化”最終回歸到文化的對比引發(fā)的思考中，而非簡單的歐化語言結(jié)構(gòu)上?！恶橊勏樽印分欣仙釋τ谖鞣轿幕蜄|方文化的焦慮及所持的兩者皆批判的態(tài)度并試圖開出“國民性”的藥方，對于“城與人”這一命題恒久不變的探討與思考等，前期作品的“歐化”語言表達最終回歸到由“歐文化”參照下對自身的主體文化研究中。

四、結(jié)語

從《駱駝祥子》的語言角度出發(fā)，在對京味語言特色的論述上，分析北京語言的特點，同時結(jié)合地域和北京獨特的皇城文化影響，揭示形成京味語言的文化背景和心理結(jié)構(gòu)；立足于西方文化浸潤下所體現(xiàn)的歐化語言的微妙，句首副詞性短語、倒裝句式和注釋性語言及插入語的運用，展現(xiàn)出老舍強大的中西語言融合的功力；由獨特語言表征背后的意識探究出發(fā)，闡明語言和意識的關(guān)系。

作為小說家，老舍的創(chuàng)作受到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影響，是歐化句法和北京方言夾雜在一起的“中和體”，而奇特語言景觀的背后，是作家對中西文化沖突所表現(xiàn)出的焦慮及由此影響產(chǎn)生的對于西方文化和現(xiàn)代意識的思考。通過對整體歐化語言背后的西方文化背景進行剖析，繼而得出老舍的歐化語言只是表征，內(nèi)核依然在文化思想的傳遞，而非簡單的西方語言結(jié)構(gòu)。老舍由前期作品的“歐化”語言表達最終回歸到由“西方文化”參照下對自身的主體文化思考中，一轉(zhuǎn)一通之間，體現(xiàn)了一位國民作家內(nèi)心的常與守、靈與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