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一
(延邊大學 朝鮮-韓國學學院,吉林 延吉 133002)
1939年8月18日,朝鮮小說家李箕永開始了為期20余天的“滿洲”之行。而李箕永此行并非單純的旅行,而是一次受托于朝鮮日報社的考察。當時,朝鮮日報社響應日本帝國主義所謂“大陸文學”之號召,策劃推出以“滿洲”的朝鮮移民為題材的長篇小說,并委托當時朝鮮最具影響力與代表性的農(nóng)村小說家李箕永執(zhí)筆。李箕永接受委托之后親赴“滿洲”進行了極為詳盡的考察。長篇小說《大地之子》①長篇小說《大地之子》于1939年10月12日至1940年6月1日連載于《朝鮮日報》,共連載155回。和《處女地》就是那次考察的產(chǎn)物。
從古至今,中國東北地區(qū)都是與朝鮮關系最為復雜且密切的“場所(place)”②美國的人文地理學家段義孚(Yi-Fu Tuan)區(qū)分“空間(space)”與“場所(place)”的概念認為,人將自己獨有的意義賦予到某一“空間”,從而將“空間”轉換成“場所”(見段義孚《空間與場所》,首爾圖書出版大潤,2007年版)。。隨著日本帝國主義的涉足及朝鮮移民的增加,“滿洲”重新被20世紀20年代的朝鮮文學所“發(fā)現(xiàn)”。于是,“滿洲”成為崔曙海、姜敬愛等小說家的主要題材,也出現(xiàn)了數(shù)百篇游記??偠灾?,“滿洲”一直是朝鮮現(xiàn)代作家們所關注和熱衷的題材。而李箕永身為當代朝鮮農(nóng)民文學“第一人”卻未曾對“滿洲”的朝鮮移民表現(xiàn)出太多關注,直到1939年8月才第一次踏上“滿洲”的土地。究其原委,應該與其在農(nóng)村小說創(chuàng)作中遭遇的素材及主題的枯竭有關。曾為“卡普(KAPF,朝鮮無產(chǎn)階級藝術家同盟)”核心成員的李箕永,在1931年7月和1934年7月的兩次“卡普逮捕事件”中被日本殖民當局被捕入獄。出獄后,李箕永雖然接連發(fā)表《人間授業(yè)》《新開地》等長篇小說及《泥土與人生》《麥秋》《豚》等10余部短篇小說,卻因寫不出堪比自己的成名作及代表作《故鄉(xiāng)》的作品而苦惱。此外,李箕永一直堅持無產(chǎn)階級文學的立場,潛心于從階級的視角闡釋朝鮮農(nóng)村社會,無暇關注“滿洲”的朝鮮農(nóng)民。李箕永接受朝鮮日報社的委托,具體原委如今已不得而知。而他因此而響應并參與日本帝國主義的“大陸開拓文學”卻是不爭的事實。一些研究者們因此而主張《大地之子》很難回避“親日”文學之嫌疑。相反,也有一些研究者試圖讀出潛藏于文本底層的作者“真正想說的話”,認為《大地之子》是一部以其獨有的敘事策略表達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不合作乃至抵抗。
筆者認為,李箕永通過體驗“滿洲”得到了什么?是如何將其體現(xiàn)在文本當中的?闡明諸如此類的問題才更具意義。換言之,闡明李箕永除非“滿洲”不可擁有的想象力,才是更有意義的課題。探究李箕永的“滿洲”體驗之于其想象與敘事的起效方式,也將成為分析朝鮮作家在中國的跨界體驗與朝鮮現(xiàn)代文學之關系問題的一個個案和標本,這恰恰也是先行研究中未能深入探討的問題。本文在尊重并參考有關《大地之子》的先行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從人文地理學的視角闡明“滿洲”這一“場所”帶給李箕永小說的想象力及其效果,亦即李箕永在“滿洲”的所見所聞及其在文本中的體現(xiàn)。若借用愛德華·勒夫的概念,這是對李箕永“滿洲”敘事之“場所認同性(identity of place)”的解讀。他認為,“場所認同性”源自人在體驗某一場所時的相互影響關系,由場所的物理環(huán)境、活動、意義等三個基本要素構成[1]。概而言之,李箕永的《大地之子》屬于場所敘事,通過對“滿洲”的想象性建構,描繪了一個“和諧”的朝鮮人移民社會。本文所關注的核心問題正是李箕永“滿洲”敘事的內(nèi)涵與外延。
李箕永踏查“滿洲”為期20余天,足跡遍布南北“滿洲”。從他所選擇的旅行路線,就可以窺見他此行的目的。當時從朝鮮半島去往“滿洲”有兩條鐵路線可走:“京義線(首爾—新義州)”和“京元線(首爾—元山)”接“咸鏡線(元山—上三峰)”。李箕永選擇的是后者:首爾—元山—會寧—南陽,從南陽渡過圖們江來到對岸的圖們。之后,利用“圖佳線(圖們—佳木斯)”去往“滿洲”北部,考察牡丹江、哈爾濱、五常等地,在換乘“拉濱線(拉法—哈爾濱)”南下吉林,換乘“奉海線(沈陽—海龍)”前往“滿洲”南部,考察奉天(沈陽)等地,最后經(jīng)過圖們回國。利用這條路線可以逆時針方向走遍南北“滿洲”。
“滿洲”南部即鴨綠江—圖們江北岸一帶,早在19世紀末就被清政府劃分為開墾區(qū),屬于早期的朝鮮移民聚集地。而“滿洲”北部是20世紀30年代以后日本帝國主義強制移民朝鮮的地區(qū),散布著許多所謂的“集團農(nóng)場”。松花江流域是中國首屈一指的平原,非常適合開墾水田。因此對于擅長水田耕作的朝鮮半島南部朝鮮人而言,自然環(huán)境更適合開墾水田。偽滿洲國建立之后,“滿拓”“鮮拓”等殖民會社將大量擅于水田耕作的慶尚道農(nóng)民移居到此地開墾水田,設立了諸多大型農(nóng)場??梢哉f,從旅行路線的選擇開始,李箕永就已經(jīng)充分地考慮了踏查的目的及宗旨。通過20余天的踏查,除了長篇小說《大地之子》之外,李箕永還寫出了《尋找大地之子》[2]《國境圖們》[3]《滿洲與農(nóng)民文學》[4]等3篇文章。在5年后的1944年,還出版了以“滿洲”為背景的另一部長篇小說《處女地》(1944年9月)。
在《尋找大地之子》中李箕永寫道:“此行目的在于視察農(nóng)村,所以每到一處首先調查了他們的生活”[2]。這篇游記分為“風土”“生活狀況”“租佃關系”“浮動性”“安全農(nóng)村”“自耕農(nóng)”等六個部分,詳細地記錄了考察中的所見所聞。李箕永非常清楚自己需要看什么,怎么去看,為何要看,借用雷蒙德·威廉姆斯(Raymond Williams)的說法,李箕永可謂“具有自我意識的觀察者”,“不僅觀察土地,也意識到自己正在觀察,憑借獨自的經(jīng)驗意識到自己正在觀察,運用借于其他領域的社會模式和比喻,支持和正當化其經(jīng)驗的獨自性”[5]。正是因為具有明確的目的,李箕永的“滿洲”游記與同時代其他朝鮮文人的作品相比,顯然更為客觀,也更為細致。例如,《大地之子》中的一首當?shù)孛裰{,不僅用朝鮮語和漢語記錄整個歌詞,還用朝鮮語標出了漢語歌詞的發(fā)音①“姊在呀,房中呀打牌/忽然門外才郎來/雙手把門開/噯噯呀啊/雙手把門開。”(《大地之子·童心(2)》)。除了那些專門前來采訪“滿洲”的朝鮮媒體人士們寫下的報道或報告以外,文人游記中極少能看到帶有數(shù)據(jù)的調查記錄,而多以借景抒情為主②小說家咸大勛的游記《南北滿洲遍踏記》(《朝光》,1939年7月號)對“滿洲”朝鮮人生活的調查和記錄相對仔細,卻也停留于交代朝鮮移民的人口和戶數(shù)。。借助于詳細的調查和記錄,李箕永在小說中對朝鮮移民生活的描寫不僅詳盡具體,甚至帶有科學色彩。例如,《大地之子》中對“半作制”的描述。
例如,過著半作農(nóng)生活的人能夠耕種二坰乃至三坰地(一坰為兩千坪),就算成平均兩坰半,如果是一坰能收17石的水田,總收成就是42石(1石為260斤4兩左右—吉林附近的調查)。其中,一坰地的佃租通常為4石,除去10石,再除去其他雜費——種子貸款、弄輛貸款(小米、食鹽)1石,剩下的就是31石。就算對半分,也等于坐收15石左右。(《大地之子·黃牛2》)
如上引文,詳細的數(shù)據(jù)以及“吉林附近的調查”等注釋在小說中極為罕見。李箕永一生致力于農(nóng)村小說創(chuàng)作,如此科學且實證的描寫在他的作品中也絕無僅有。問題是相比于游記中實證性的細節(jié)描寫,長篇小說《大地之子》所描繪的“滿洲”及朝鮮農(nóng)民的生活卻非常觀念化和平面化。當時“滿洲”的朝鮮作家們抨擊李箕永走馬觀花式的踏查是寫不出像樣的作品的。雖不無道理,卻也不能完全歸咎于此。更為根本的原因應該是朝鮮日報社的所謂“大陸文學”“生產(chǎn)文學”策劃給李箕永的想象與寫作帶來的限制。換言之,細致的調查和記錄可以克服時間的不足,獲取到足夠撰寫長篇小說的素材,卻無法克服語境的局限性。在20世紀30年代末期日本帝國主義的高壓統(tǒng)治下,《故鄉(xiāng)》那樣的無產(chǎn)階級農(nóng)民文學是被禁止的話語。于是在《大地之子》中,階級斗爭話語被替換為“改良”話語所取代,階級矛盾被“階級內(nèi)部矛盾”所取代,從而建構了一種以“穩(wěn)定”與“和諧”為主基調的“滿洲幻象”。
果不其然,去過滿洲的任何人都會首先驚訝于大陸的自然。對于生活在朝鮮那種山間狹地的人們而言,那絕對是無法想象的一大驚異[4]。
圖們與南陽不過相隔一條河,水土卻迥異如異國。土是黑色的,風是蒼勁的,概而言之或可稱其為大陸性[2]。
廣漠且黑色的土地、蒼勁的風,李箕永稱其為“大陸性”。問題是這“大陸性”,不僅指的是廣漠,更包含有粗糙和落后的意思。
道路之惡劣也是“滿洲”的一大名產(chǎn)。惡劣的道路著實讓我吃了不少苦頭。城里也差不多,鄉(xiāng)下就更不用提。這里的地不知怎么回事,一下雨就稀成泥漿,吃不上一點勁兒,干了卻又堅硬如石頭。不過,濕透時如同泥漿;干透時則又凹凸不平,寸步難行。我這才明白滿洲為何多馬車和洋車。不坐馬車或洋車,實在是難以通行。而下雨時細膩一樣的路,一旦雨晴就那般迅速地干透,馬上會灰塵漫天,難以張開雙目和口鼻[2]。
從連一條像樣的道路都沒有的“滿洲”,引申出亟待開墾和開發(fā)的“原始的滿洲”。而關于“滿洲”未能得到開發(fā)的首要原因,李箕永認為是落后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方式,亦即“滿洲人”不會種植水稻。
滿人從來就不會開墾水田。他們只耕種旱田。于是此前在茫茫曠野里選擇一塊合適的土地種植田谷。此外廣闊的低濕地帶就那么荒廢著。滿洲地廣人稀,無需開拓荒地,他們也夠生活。而且不會種植水稻,也只好那么荒廢著[4]。
視“滿洲”為“無主空山”或“荒蕪之地”,本身就是一種殖民主義話語。因為它徹底無視那些人口更多、分布更廣的中國人。進而,水田之于旱田的絕對優(yōu)越感或水稻之于旱田作物的絕對優(yōu)越感,更是日本帝國主義殖民主義邏輯的翻版。日本帝國主義一直在鼓吹水稻屬于先進農(nóng)業(yè),旱田作物屬于后進乃至原始的農(nóng)業(yè)[6]。李箕永筆下的“滿洲”廣漠且原始,不僅是自然景觀的原始,也包括被日本帝國主義殖民主義話語界定為“原始”的旱田耕作。于是,自然景觀的描述延伸到對自然的技術性改良和對人的道德性改良。
相比于朝鮮,不僅佃租便宜,產(chǎn)出還偏多。1坰水田約2 000坪,租子通常不過四五石(1石約266斤4兩,算成朝鮮斗量就是1石4斗左右)。而產(chǎn)出在南滿一般是十三四石,在東北滿是15~20石,在新開地(今年初墾)則能收獲近30石。就算把1坰地的收成15石,算成朝鮮石數(shù)也將近 20 石[4]。
考慮到當時朝鮮全羅北道地區(qū)佃租為每2000坪10石以上,特優(yōu)水田的產(chǎn)量為20石,普通水田為10石[7],李箕永的觀點可謂基本正確。同時,他還介紹相比于朝鮮輕松許多的“滿洲”的耕作方法。
開墾荒地稱為新開地。解凍后灌水,之后直接在上面撒種(稻種)。待到幾天后落種生根時,把水中的雜草掐掉上面的葉子。這樣一來,稻苗往水上生長,草根在水下爛掉,倒是成了肥料。接下來給除兩三回草就算完事[2]。
李箕永的本意并非說明多產(chǎn)租廉、省時省力等“滿洲”農(nóng)耕的長處,而是為了強調多數(shù)朝鮮農(nóng)民在如此優(yōu)厚的條件下也無法維系穩(wěn)定的生活這一事實。究其原委,李箕永列舉出兩點:一是多數(shù)為“半作農(nóng)”的現(xiàn)狀,二是朝鮮農(nóng)民的“浮動性”。
據(jù)說滿洲有許多所謂“半作農(nóng)”,指的是佃農(nóng)并非直接從地主手中取得佃租權,而是中間人從地主手中租得耕作權后賺取中間利益。也就是說,租地人不是親自耕作,而是給佃農(nóng)提供農(nóng)糧,讓他們代為耕作,之后平分收獲的谷物[2]。
“滿洲”絕非無主空山,可耕作的土地,即便那是荒地,朝鮮農(nóng)民也只有購買或租賃土地才能耕作。而多數(shù)朝鮮人沒有能力購買,“半作制”才得以盛行。由于是通過中間人取得的土地,萬一碰上惡劣的中間人,朝鮮農(nóng)民就會白白丟掉辛辛苦苦開墾的良田。這種惡習勢必會影響朝鮮農(nóng)民的定居。再加上身為移民的“浮動性”,使得不少朝鮮農(nóng)民不做長遠打算,依靠肥沃的土地耕種一兩年,一旦土地質量下降,就搬走另找土地耕種。如此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使得朝鮮農(nóng)民很難積蓄錢財。
浮夸的懶農(nóng)浮動成性,拋棄舊地搬到別處。他們就像火田民那樣,移向更偏僻的地方。在他們想來,到了別處一定會有的是好地,何必辛辛苦苦除著稗草耕種[2]。
“浮動性”引發(fā)的另一種陋習就是鋪張浪費。在“遍地都是鴉片、賭博”的“滿洲”,“嘗到酒色甜頭的他們,沒等谷子成熟就去借高利貸,一晚上便花光?!盵2]李箕永很是看不慣這種陋習,并主張有必要進行道德的改良。
如果他們視滿洲為第二故鄉(xiāng),以永駐為目的,有過真正開拓的自覺,即便過的是半作生活,也該多少有一些積蓄……愿他們想一想當年離開心愛的故鄉(xiāng)時的情形[2]。
李箕永認為,消除“浮動性”是提升“滿洲”朝鮮人移民生活質量的關鍵之所在。作為對策,他提出了“安全農(nóng)村”和“創(chuàng)設自耕農(nóng)”。換言之,要將帶有“浮動性”的朝鮮農(nóng)民“圈養(yǎng)”在固定的地方,進而將他們逐步轉變?yōu)樽愿r(nóng)。所謂“安全農(nóng)村”是日本帝國主義及朝鮮總督府在“九一八事變”后將那些散落在偏遠地區(qū)的朝鮮移民集中遷移到特定地區(qū)而建成的部落。日本帝國主義的目的顯而易見,就是通過集中和隔離,加強對朝鮮移民的管理,同時阻斷其與抗日運動的聯(lián)系①1933年2月12日的《東亞日報》上,刊登了一篇題為《決定為滿洲罹災同胞建設“安全農(nóng)村”》的報道。報道稱:“安全農(nóng)村選址在那些與都市的交通便利的地方,保證警力能夠涉及,從而避免馬賊侵襲。”。后來也出現(xiàn)一些民間資本創(chuàng)建的“安全農(nóng)村”。李箕永的文章中也有提及的“安家農(nóng)場”就是其中之一?!鞍布肄r(nóng)場”隸屬于朝鮮實業(yè)家孔鎮(zhèn)恒創(chuàng)建的“滿蒙產(chǎn)業(yè)株式會社”②“滿蒙產(chǎn)業(yè)株式會社”是一家由民間資本創(chuàng)建于1936年的公司。社長孔鎮(zhèn)恒履歷頗為特殊。他曾留學歐洲,后投身產(chǎn)業(yè)界,也是一位積極的“天道教”信徒。根據(jù)相關資料,孔鎮(zhèn)恒進軍“滿洲”以及投資農(nóng)業(yè),都與他的烏托邦理想有關。但是后來由于經(jīng)營困境,孔鎮(zhèn)恒也采取了與日本帝國主義合作經(jīng)營的方式。。
日本帝國主義創(chuàng)建的所謂“安全農(nóng)村”采用的是準軍事化的管理方式,農(nóng)民在指定的區(qū)域內(nèi)集中居住,并向農(nóng)民提供一定程度的武裝。早在20世紀初,日本帝國主義就曾經(jīng)針對“滿洲”的朝鮮移民施行所謂“集團部落”的居住和管理方式,“安全農(nóng)村”可謂其變種。而無論是“集團部落”還是“安全農(nóng)村”都是日本帝國主義殖民政策的產(chǎn)物。日本帝國主義通過強買乃至搶奪,奪取大量中國人的土地,用來移民日本、朝鮮的農(nóng)民。因此引發(fā)的不滿乃至憤怒難免要殃及朝鮮農(nóng)民,導致“萬寶山事件”等慘案的發(fā)生。李箕永看到朝鮮人修建的灌溉水渠橫穿中國人的旱田時寫道:
他們都是些缺水的滿洲平原曠野上的人,只能靠旱田營生?;蛟S因為如此,聽說滿人最怕水??墒浅r人突然入侵,把水道挖在他們自家地中間,把滿滿的水流引到茫茫的田野里,如同大海一般。我想,平生未曾見識水田的他們一定吃驚不小。在他們想來,自己的村子馬上會被大水毀滅[2]。
如同廣漠、原始且肥沃的大地需要農(nóng)業(yè)技術上的改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朝鮮移民也需要道德的改良,改掉他們的“浮動性”,從而擺脫貧困。一般意義上的農(nóng)業(yè)改良,其根底里有著農(nóng)業(yè)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稗r(nóng)業(yè)資本主義——正如資本主義的歷史一貫如此——讓人與自然成為服務于統(tǒng)治目的的工具,從而以極為戲劇性、生產(chǎn)性的方式變化環(huán)境”[5]173。在(半)殖民地的“滿洲”,農(nóng)業(yè)改良可謂農(nóng)業(yè)資本主義之極端形態(tài)。而李箕永在自己的第二部以“滿洲”為背景的小說《處女地》中,將農(nóng)業(yè)改良和道德改良延伸為以醫(yī)療與優(yōu)生學為手段的人種改良。
《大地之子》講述的是在一座名叫“開陽屯”的朝鮮移民部落里圍繞水稻耕作發(fā)生的故事。通過部落的前史可以看到,開陽屯是1920年前后時期一位名叫金時中的老人帶領10余戶朝鮮農(nóng)民開拓和建設的移民部落?!皾M洲事變(九一八事變)”時,部落因戰(zhàn)亂而衰敗。重建部落的核心人物姜主事及落長洪承久、黃建伍、石龍、金炳浩、鄭大監(jiān)、福術等主要人物都是“新開陽屯”的居民。李箕永將自己在考察過程中詳細觀察并記錄在游記中的“滿洲”自然、風土、事件、社會關系等忠實地運用到小說中。只是游記中原始且不和諧的“滿洲”及不安分的人們,在小說中被壓縮和置換為“開陽屯”這一虛構的“場所”,從而變成安定且和諧的大地及漸趨穩(wěn)定的群體。
以“滿洲”為背景的朝鮮現(xiàn)代文學最具代表性的“母題(motif)”是朝鮮移民與中國人之間的沖突,尤其是因為水田和旱田兩種不同耕作方式引發(fā)的沖突。李泰俊的《農(nóng)軍》、安壽吉的《稻子》《北鄉(xiāng)譜》等都是這類作品。水田和旱田兩種不同耕作方式引發(fā)的沖突,表面上看似源于水田耕作所必需的灌溉水渠給旱田耕作帶來的顯在或潛在的不利影響。然而在其深層,其實有著各種復雜的要素。其一是朝鮮移民的特殊身份。朝鮮淪落為日本帝國主義的殖民地,朝鮮人被賦予“日本國民”的身份——“二鬼子”。其二是“水田耕作/先進—旱田耕作/落后”的殖民主義話語。這類話語由日本帝國主義建構,后又被朝鮮人模仿和再生產(chǎn)。
《大地之子》的核心“母題”亦為水田耕作,水田耕作與旱田耕作之間的沖突卻只是在開陽屯的前史部分作為過去式被簡單地提及。新開陽屯的朝鮮人和鄰村的“滿人”,即中國人之間是和諧、合作的關系。這一傾向首先體現(xiàn)在中國人形象的“非個性化”和“非主體化”上。
拉貨的馬車咕嚕咕嚕地走在路上。后面跟著滿人,手里拿著長長的皮鞭,頭上戴著草帽,上下一身藍色衣裳?;覊m般的塵土飄起在路面上??諝庵袕浡嗤恋姆曳?。
“駕!駕!”
這是《大地之子》開篇處的環(huán)境描寫。如文,“滿人”只是環(huán)境的一部分,沒有被賦予個性,且迅速地消失在廣袤、原始的自然環(huán)境中。小說中有名有姓且“發(fā)話”的王大爺,也不過是一個背景式的人物,不具有人物的個性,也幾乎不具有人物的功能。徹底虛化中國原住民的結果,圍繞水田耕作引發(fā)的矛盾和沖突反而發(fā)生在河流上下游兩個朝鮮移民部落之間。在解決矛盾的過程中,朝鮮人向縣衙陳情及采取實際行動時,中國人積極提供幫助。
對“滿洲”朝鮮移民構成重大威脅的匪禍,在《大地之子》中同樣被輕描淡寫。近代“滿洲”號稱“三人行必有一匪”,匪患嚴重?!洞蟮刂印分杏幸徽轮v述土匪襲擊開陽屯的事件。然而事件中只有洪承久一家受到損失,而且被迅速出動的日軍“討伐隊”一舉剿滅。土匪的侵襲更像是一段無足輕重的插話,唯一的作用是陰差陽錯地引發(fā)德成和貴順兩家取消婚約。小說中最主要的矛盾是德成、貴順、黃植之間的三角戀,其中飽含著洪承久一家和德成、貴順兩家的“疑似階級矛盾”。洪承久出身兩班,還是開陽屯的首富。而德成、貴順兩家是貧窮的農(nóng)民。
如果是兩班家的閨秀有那般美貌,他當然也會動心??墒鞘埐粌H是鄰居,還是毫無根底的一介庶民。這一點讓石龍一家失分不少。因為和那種人結親家,似乎自家的身份地位也會隨之降低。
當然,他在這部落里也并非處于兩班地位。自己的地位,絕非源自兩班身份,而是財產(chǎn),還有就是部落長的名頭和勢力。(大地之子·陰謀5)
洪承久是開陽屯的部落長,也是村里最富有的人。身為忠清道兩班家族出身的洪承久,對于娶“賤民”石龍家的女兒貴順做兒媳頗為不甘。然而正如洪承久的自嘲,若是在過去或者在朝鮮,尚可受到兩班的待遇,在開陽屯只能以財產(chǎn)和部落長的身份撐起門面。同時,黃建伍、石龍等開陽屯的多數(shù)居民都是佃戶,卻與姜主事、洪承久等地主之間沒有任何矛盾或沖突,處理部落的大小事務時雙方平等協(xié)商、團結一致。例如,當河上流的部落筑堤截流時,開陽屯的全體居民及鄰村的中國人,在姜主事的指揮下齊心協(xié)力、有條不紊地采取行動。一言以蔽之,李箕永在《大地之子》中描述的部落民之間的矛盾截然不同于李箕永的代表作《故鄉(xiāng)》中的階級矛盾,它不需要通過斗爭或革命去解決,可以說是“階級內(nèi)部矛盾”。
《大地之子》中的“大地”位于一處名叫“開陽屯”的虛構的場所。綜合《尋找大地之子》等游記中的各項線索①小說中有關開陽屯地理位置的描述:“炳浩所在的地方是松花江支流的河灘?!薄扒锸盏那f稼全部拉到哈爾濱站?!?,開陽屯的原型應該是安家農(nóng)場。根據(jù)《尋找大地之子》一文可以得知,李箕永和朝鮮實業(yè)家孔鎮(zhèn)恒是舊相識。安家農(nóng)場就是孔鎮(zhèn)恒設立的“滿蒙產(chǎn)業(yè)株式會社”下屬農(nóng)場。李箕永介紹安家農(nóng)場,并將其推為“創(chuàng)設自耕農(nóng)”事業(yè)的成功案例。安家今屬于黑龍江省五常市,位于哈爾濱和吉林的中間地帶,是松花江主要支流拉林河沿岸地區(qū),周圍有吉林、奉天(沈陽)等大城市。距離開陽屯最近的城市是哈爾濱。在小說中,哈爾濱是一個充滿物欲與色域的場所。
松花江是坐船游覽的。他們還乘著松花江的洶涌的波濤順流而下。一邊聽服務生講述太陽島浴場的故事,一邊驚嘆著瀏覽沿岸的風光。據(jù)說每到夏天,太陽島一帶會有沸騰的數(shù)萬裸體男女,說那絕對是一大奇觀。(《大地之子·都市的誘惑3》)
如上引文,哈爾濱極具異國特色的風景看似描寫得頗為具體,卻只是名副其實的傳聞。對于作者李箕永而言也同樣如此。
看過吉林之后再看奉天,仿佛到了別國,一切都大不相同。奉天宛然一座近代都市的景象。首先,車站就很是復雜。走出站來,從站前廣場放射形地延伸出條條大路,電車、汽車絡繹不絕。(《大地之子·都市的誘惑3》)
小說中對奉天的表現(xiàn)化處理與哈爾濱、吉林類似。不同的是,小說的主人公也是開陽屯未來領導者的德成在奉天學習農(nóng)業(yè)技術,因此具有特殊的場所意義。同時,李箕永也曾仔細考察奉天的三間房農(nóng)場。奉天的城市形象因此得以具有更加豐富的細節(jié)。
李箕永的“滿洲”之行,具有明確的目的——調查朝鮮農(nóng)民的生活狀況,為小說創(chuàng)作尋找素材。為此,李箕永在短短20多天里走遍南北“滿洲”,考察五六座朝鮮移民部落,行程數(shù)千公里。在此行程中,城市僅僅是鐵路線上的經(jīng)由地。同時,《大地之子》是在他結束考察回國后不足一個月開始的連載。正如他的告白,“頭腦忙于擠出小說,毫無余念?!盵2]
在構思和撰寫小說的過程中,在“滿洲”獲取到的素材被裁剪和縫合,為的是凸顯開陽屯這一虛構的場所,為其賦予“場所性”。然而如上文所述,開陽屯也未能因此而獲得真實性、細節(jié)性。概而言之,李箕永“具有自我意識的觀察”,在小說中沒能發(fā)揮特別的效果,他所想象的“滿洲”也只能停留在充滿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空洞的場所。
日本帝國主義對朝鮮的殖民地統(tǒng)治引發(fā)朝鮮人向“滿洲”的遷移。在歷史—地緣上與朝鮮有過千絲萬縷關系的“滿洲”,以數(shù)百萬移民為媒介,重新被朝鮮現(xiàn)代文學“召喚”。階級、民族、國家等范疇縱橫交錯的“滿洲”,雖然有過所謂“滿洲國”的國家,卻絕非“想象的共同體”——近代國民國家。概而言之,日據(jù)時期的“滿洲”是一處階級、民族、國家等眾多范疇層疊的“邊界/跨界”區(qū)域。因此,“滿洲”在朝鮮現(xiàn)代文學中成為多種想象力的源泉。如,“喪失的故土”之類的歷史想象、近代國民國家之類的政治想象等。
1939年8月,殖民地朝鮮最具代表性的無產(chǎn)階級作家李箕永多少有些突然地將目光轉向了“滿洲”。其理由是什么?一位已經(jīng)失去為階級斗爭發(fā)聲的權利的無產(chǎn)階級作家,通過“滿洲”之行得到的是什么?
《人間修習》是李箕永在第二次“卡普逮捕事件”(1934年7月)后發(fā)表的第一部小說。這部小說不再有鮮明的無產(chǎn)階級文學立場,不再以階級矛盾為題材,轉而以冷笑或自嘲的口吻講述知識分子在人間的遭遇。顯然,李箕永開始一定程度上抽身于階級文學之外。之后發(fā)表的長篇小說《新開地》,以李箕永最為擅長的農(nóng)村問題為題材,卻沒有描述階級矛盾,而是以對殖民地近代化的批判性省察為主題。作品雖有進步意義,卻近乎講述殖民地近代化之日常的世態(tài)小說,被評論家狠批為“似是而非的農(nóng)民小說”[8]??梢哉f,在兩次“卡普逮捕事件”中均被捕入獄的李箕永,由于無法自由地觸及階級問題,寫作的想象力明顯受到限制。因此,李箕永將目光投向“滿洲”,目的應該是尋找新的農(nóng)民文學想象力——非階級斗爭或革命,卻又具有足夠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
此大陸的新興氛圍,確實非滿洲不可見得的光景。而其中“滿洲”的農(nóng)村開發(fā)在人與大自然的斗爭中具有偉大的創(chuàng)造性(水田開拓),因此在將來開拓農(nóng)民文學的過程中,它也將提供偉大的素材和熱情。我認為,在滿洲建設新興農(nóng)村的事業(yè),同時也將成為建設農(nóng)民文學,即大地之文學的良好材料[4]。
李箕永將“滿洲”稱為“大地”,既不是啟蒙與革命之場所的“農(nóng)村”,也不是日本帝國主義所策劃和強加的“大陸”。李箕永沒有完全接受日本帝國主義所謂“大陸開拓文學”的主張,卻也沒有繼續(xù)堅持階級傾向性鮮明的“農(nóng)村文學”,才用了介于兩者之間且頗為曖昧的概念“大地”。在這一片“大地”上,《故鄉(xiāng)》中安承學與金喜俊之間的階級矛盾被置換為洪承久與黃建伍之間的“疑似階級矛盾”;革命和斗爭被置換為科學與改良;革命的未來被置換為“安全農(nóng)村”之流的“烏托邦”。李箕永相信能夠在“滿洲”的“大地”中“找到埋藏于原始的大自然中的巨人之詩”[4]。而移民到“滿洲”的朝鮮人作家們卻對《大地之子》嗤之以鼻。如“期待能夠通過短短二十多天的滿洲視察得出《大地之子》,除非連文學的ABC都不懂的傻瓜們才能如此胡思亂想”[9],“坐在火車上走馬觀花似地通過車窗瀏覽廣闊的原野,訪問幾處開拓村,僅此而已能否了解滿洲的特殊性?如此短暫的時日能否攝取和把握貫通一年的生活程度?”[10]
這類批判不無道理。因為李箕永雖然做了詳細的調查和記錄,卻礙于當時的寫作環(huán)境,在《大地之子》中只能說“可以說的話”。因此,作品中隨處可見對素材的裁斷、剪輯、縫合的痕跡,情節(jié)也毫無尖銳的矛盾,冗長且散漫。概而言之,李箕永的“滿洲”體驗,沒能給其“滿洲”想象賦予更多的“場所性”,所建構的“滿洲”也只能停留在空洞的、平面化的水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