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雪雪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四川方言里的“走”除了和普通話的動詞“走”意義、用法一致外,它還可以作介詞,類似于普通話里的“從”和“到”。鑒于方言“走”的用法比較特殊,本文將對“走”的基本用法作細致描述,并厘清“走”的語法化過程,通過和其它方言作比較來揭示“走”不同于普通話的特殊用法。
本文語料主要來自筆者對自己母語的調(diào)查和內(nèi)省。發(fā)音人情況:1.陳云祥,女,1947年生,成都市西航港人。2.張開瓊,女,1966年生,四川廣安人。
“走”在四川方言中和普通話一樣,是個常用動詞,古代為跑義,今為行義,在句中主要作謂語,如“我們走路過去”。但在四川方言中,“走”除了作謂語外,還可以作補語,如:
(1)你把車子開起走嘛。
(2)你把這本書帶起走。
(3)你不要盯倒別個看,快點做起走喲。
(4)不要等他了,我們吃起走嘛。
以上例句中的“走”雖然都做補語,但意義有所不同。其中,例(1)(2)的“走”是句子的語義重心,表示事物的“位移”,意義較實。我們也可以將句中的“起”省略,直接說成“開走”、“帶走”而不影響句子的原義。而例(3)(4)中的“走”不再具有“空間位移”這一實義,只表示“動作的趨向”,意義明顯虛化,它只能和“起”連用,表達“某個事件繼續(xù)往下進行”這一語義。
介詞是漢語虛詞里的一個大類,根據(jù)語義功能,內(nèi)部能夠分為很多小類,如介引處所、時間、對象、方式、原因、范圍等各類介詞。四川話里的“走”作為介詞,能夠引介處所和時間。
1.引進處所
“走”引進處所,表示起點,表示經(jīng)過的路線、場所,只用于口語,如:
(5)你走哪兒回來的?—我走圖書館回來的。
(6)你走這頁開始看。
(7)走這兒開始,一個個挨倒去檢查。
(8)小偷是走墻上翻進來的。
(9)我走江北機場坐的飛機。
(10)他走后門進來的。
其中,例(5)(6)(7)表示動作的起點,例(8)(9)(10)表示經(jīng)過的路線,都是指空間?!白摺弊鳛榻樵~,后面跟表示處所的詞語,在句中作狀語,用來引進事件發(fā)生的地點場所,既可以是處所代詞,如例(5)(7)中的“哪兒”和“這兒”,也可以是處所名詞,如例(10)中的“后門”;既可以是大地點,如例(9)中的“機場”,也可以是較小的地方,如例(6)中“這頁”。但在“從東到西”、“自四川到重慶”這樣的格式中,“從/自”不能換成“走”,使用范圍比較狹窄。
另外,我們需要注意,“走”引進處所時,既可以引進起點,也可以引進終點,如在“你走哪兒來”和“你走哪兒去”兩句中,前一句中的“走”相當于“從”,引進起點,后句中的“走”相當于“到”,引進終點,意義完全不同。“走”到底引進起點還是終點,需要依據(jù)具體的語境來判定。
2.引介時間
(11)這封信走上個禮拜就寄出去了,到現(xiàn)在都還沒得消息。
(12)這房子是走上個月開始裝修的。
(13)他走去年子就開始生病了。
“走”引進時間時,后面常常跟表示過去的時間名詞,暗含從過去到現(xiàn)在這一時間段中事件沒有完成或保持某種狀態(tài)不變,如(12)暗含“房子還沒裝好”這一信息,(13)暗含“病還沒好”這一信息。同樣,“走”也不能用于“從...到...”的結(jié)構(gòu)中,如“從早上到晚上”、“從昨天到今天”。
3.“走”和“從”比較
呂叔湘在《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2016:130—131)對介詞“從”作了以下三種解釋:
①表示起點,又細分為:a指處所、來源,b指時間,c指范圍,d指發(fā)展、變化。
②表示經(jīng)過的路線、場所。
③表示憑借、根據(jù)。
我們先來看一組例句:
(14)a我剛走街上回來。/b我剛從街上回來。(表示起點,引進處所、來源)
(15)a他走去年就開始工作了。/b他從去年就開始工作了。(表示起點,引進時間)
(16)a我們走小路去近些。/b我們從小路去近些。(表示經(jīng)過的路線、場所)
(17)*這件事你要走實際情況來考慮。/這件事你要從實際情況來考慮。(表示根據(jù))
從以上例句我們可以看出,“走”在四川方言里作介詞,類似于“從”,但兩者還是有明顯區(qū)別:“從”的使用范圍更加廣泛,可以引介時間、處所、范圍等,而“走”只能引進“時間”和“處所”,不能引進范圍,不能表示憑借、根據(jù),范圍十分狹窄?!白摺痹谒拇ǚ窖岳镒鳛橐粋€“動介”兩用的詞,動詞的使用頻率大大超過介詞,因而人們更習慣采用純粹的介詞“從”,而不是“走”。
在談“走”的語法化之前,我們有必要先來對語法化和虛化的概念以及之間的關(guān)系做一個簡單介紹。語法化是近代從西方引進的語言理論,Millet在1912年首次使用了語法化這一術(shù)語。國內(nèi)學者吳福祥對之進行了本土化的解釋:“語法化指的是語法范疇和語法成分產(chǎn)生和形成的現(xiàn)象。典型的語法化現(xiàn)象是語言中意義實在的詞語或結(jié)構(gòu)變成無實在意義的、僅表語法功能的語法成分,或者一個不太虛的語法成分變成比較虛的語法成分(2004,吳福祥)?!倍摶F(xiàn)象是漢語語法發(fā)展的一種重要現(xiàn)象。蔣紹愚認為,由實詞變化虛詞,詞匯意義變?yōu)檎Z法意義就是虛化。實詞虛化和語法化雖有相似之處,但并不等同。吳福祥曾指出兩者之間的差別:“語法化關(guān)注詞匯或結(jié)構(gòu),甚至也關(guān)注語用法如何演變?yōu)檎Z法形式,而實詞虛化是訓詁學術(shù)語,主要針對語義而言,包括詞義消失產(chǎn)生語法意義、語義抽象化、泛化、弱化等(2002a)”。根據(jù)當代的語法化理論內(nèi)涵,可以說實詞虛化研究只是語法化研究中的一部分。
漢語中,幾乎所有的介詞都是從動詞虛化而來的,但虛化程度不一樣。有的虛化程度較高,完全喪失了動作、行為等義,變?yōu)榧兇獾慕樵~,如“從”、“當”;有的虛化程度較弱,保留了部分動作、行為的意義,因此在現(xiàn)代漢語的詞類中存在著大量動介兼類的現(xiàn)象,四川方言里的“走”就屬于后一類?!白摺北旧硎且粋€表“行”義的動詞,但在四川方言中又如何虛化為表示經(jīng)過的路線、場所的介詞呢?劉堅(1995)指出“許多實詞的語法化過程都是句法位置改變和詞義變化兩方面相互影響,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四川方言中的“走”也遵循這一規(guī)律,我們先來看幾個例句:
(18)兔走觸株,折頸而死。(《韓非子·五蠹》)
(19)公子糾走魯,公子小白奔莒。(《呂氏春秋·貴卒》)
(20)孩兒每出外閑走,被軍人笑罵。(《新編五代史平話·漢史上》)
例(18)中的“走”用的本義“跑”,其后不帶賓語,是不及物動詞。例(19)中的“走”意義發(fā)生了變化,是“奔向某地”之義,其后可以跟賓語,表示“走”這一動作行為的方向,但仍含有“奔跑”之義。例(20)中的“走”意思已經(jīng)和現(xiàn)在一樣,為“行走”之義。王力認為“走”當“行路”講最早產(chǎn)生于明代,而據(jù)楊克定(1994)考證,“行走”義產(chǎn)生的年代至少可以提前到唐五代時期。是否還可提前,有待進一步考證。但無論如何改變,以上例句中的“走”都含有“空間位移”這一實義,句法結(jié)構(gòu)為“S+V+(O)”,在句中作主要動詞,不管是詞義還是句法位置,都沒有發(fā)生變化,這時的“走”還不具備虛化為介詞的條件。我們再來看以下幾個例子:
(21)我走外婆家去。
(22)你走哪兒回來喲?
(23)我是走電視上看到這個消息的。
(24)她走上個禮拜起就不和我說話了。
我們分析(21)—(24)可以發(fā)現(xiàn),“走”的句法位置發(fā)生了變化,開始出現(xiàn)在“S+V1+O1+V2+(O2)”的連動句中,這就滿足了上文提到的“語法化過程中,句法位置發(fā)生改變”的條件。但語法化必須還同時滿足“詞義變化”這一條件,下面我們就來具體來分析“走”詞義的虛化。
在例(21)中,“走”處于“V1”的位置,后面跟處所名詞,表示“走”這一行為、動作的方向。V2由表“往、到”的“去”充當,V1和V2是同義詞,都具有“移動”義。但由于“走”在長期的使用過程中都處于“V1”位置,意義開始虛化,使我們有了重新分析的機會?!稘h語方言大詞典》將該句中的“走”解釋為動詞“往、到”的意思,而盧小群的《湘語語法研究》(2007:166)卻將它分析為“介詞”,表動作、行為的方向。夏俐萍(2004)認為把“走”既看成動詞,又看成介詞的用法,是“走”字虛化的開始。我們認為,該句中的“走”應(yīng)該分析為動詞,但已經(jīng)具備了向介詞虛化的句法條件。
例(22)中“V2”還是由表“行為動作”的動詞“回來”充當,“移動”義明顯,但“走”的“移動”義卻開始弱化,不能再分析為表“行走”的動詞,而應(yīng)該理解為介詞“從”。此句中的“走”開始成為介詞了。
例(23)中,V2由和“行為動作無關(guān)”的動詞“看”充當,不再具有“移動”義,“走”后面跟方位短語,只表示動作的來源、出處,無實義,說明它已經(jīng)完全虛化。
例(24)中“V2”不再具有“移動”義,而且“走”后面開始跟時間名詞,表示動作發(fā)生的時間,與動作行為完全無關(guān)?!白摺庇杀砜臻g上的“位移”轉(zhuǎn)變?yōu)楸頃r間上的“位移”時,虛化過程就徹底完成了。
“走”從結(jié)構(gòu)“S+V+O”再到“S+V1+O1+V2+(O2)”,逐漸和其它動詞連用,形成連動句,并隨著該句式的長期使用,“走”逐漸固定在“V1”的位置,意義漸漸虛化,再隨著“移動”義的完全脫落,“走”字的虛化就完全完成。夏俐萍(2004)將湖南方言中的“走”語法化過程梳理如下:連動句→接與行動有關(guān)的動詞→接與行動無關(guān)的動詞→從(時間名詞)。四川方言中的“走”語法化路徑也大致相同:普通動詞→意義較實的連動句→意義較虛的連動句→介詞。
“走”作介詞是一種特殊用法,普通話里不這樣用,但在南方地區(qū),“走”作介詞的用法非常普遍,但并不完全相同,我們先來看“走”作介詞時在其它方言的用法。
1.“走”引進時間
湖南(夏俐萍,2004)
(25)走他病伽起,他冒笑過。
(26)走早晨到夜里,都熱得要死。
丹陽(蔡國璐,1994)
(27)走舊年起我就開始上班了。
2.“走”引進處所
揚州(王世華,1996)
(28)走三元路到文昌樓。
成都(張一舟等,2001)
(29)你走哪兒回來的?
丹陽(蔡國璐,1994)
(30)走格里到過里有五十公尺。
從例(25)—(30)我們可以看出,“走”作介詞,其共性是都能引進時間或處所,但用法有所差異。如在湖南、丹陽和揚州話中,“走”可以用在“走...到...”結(jié)構(gòu)中,表示時間或事件的持續(xù),相當于“從...到...”或“自從”。石毓智(2006:124)曾提到“語法化是一個程度問題,判斷一個詞的語法化程度高低有幾個標準,‘可出現(xiàn)句法環(huán)境的擴大’就是其中之一?!薄白摺痹谏鲜龇窖灾锌梢杂迷凇白?..到...”的結(jié)構(gòu)中,出現(xiàn)的句法環(huán)境明顯擴大,而四川方言沒有這一用法。這說明,在四川方言中,“走”作介詞的使用范圍十分狹窄,語法化程度不如其它方言。
“走”的特殊用法除了作介詞外,還可以放在句末作語氣詞,這在其它方言很少見到,目前見于正式報道的只有晉南萬榮、臨猗和寧夏銀川、靈武等。如:
(33)我跟上你找他走(李樹儼等,1996)(銀川)
(34)你連我裝車走。(李樹儼等,1999)(靈武)
(35)走地里走。(吳建生等,1997)(萬榮)
從以上例句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走”作語氣詞時,主語只能是第一人稱或第二人稱,表示一種祈使語氣。李鶯在《中寧話的“走”字句中》(2005)提到“中寧話”中“走”的虛化過程。他認為:“‘走’字處于動詞后補語的位置上表示趨向,后來由于表行動行為的意義主要由第一個動詞充當,“走”的“行”義就開始虛化,不再作補語,而虛化成了語氣詞”。根據(jù)以上所述,中寧話“走”的語法化路徑可擬為“趨向動詞〉趨向補語〉語氣詞”。四川方言中的“走”也可以放在句末作補語,如“你從昨天看的那集看起走”。但該句中的“走”意義雖然虛化,卻仍具有一定的趨向意義,不能省略。它不具備中寧話完全虛化為語氣詞的條件,而是必須和“起”連用共同作補語,表示事件繼續(xù)往下進行,因而語法化路徑應(yīng)為“趨向動詞〉趨向補語”。
通過和其它方言作比較,我們發(fā)現(xiàn)“走”作介詞的用法在南方方言中比較常用,只是虛化的程度有所不同。而虛化為語氣詞的用法卻很特殊,只在少數(shù)方言中存在,這也體現(xiàn)了語言在演變中的共性與個性。
結(jié)語
綜上,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四川方言中“走”的語法化路徑有兩條:一是出現(xiàn)在連動句中,虛化為介詞;二是出現(xiàn)在“動詞+走”的結(jié)構(gòu)中,作趨向補語,具體路徑為趨向動詞〉趨向補語。前者在南方方言中比較常見的,后者在甘肅、陜西等少部分方言中進一步虛化,變成語氣詞?!白摺钡挠梅ㄈ绱素S富,很有可能與四川復雜的方言有關(guān)。四川方言發(fā)源于古蜀語和古巴語,但三百多年前,“湖廣填四川”這一歷史事件使得四川涌入大量的外地移民,他們帶來的語言與四川本地方言接觸融合,逐漸演變成今天的四川方言,因而四川方言中有許多外來成分,如湘語、客家方言等。從上文我們可以看出,四川方言中的“走”和湖南方言中的“走”用法幾乎一樣,我們是否可以這樣猜想:走的介詞用法是否就是湘語的遺留。當然,這還需要大量的理論事實作為依據(jù),這里僅作為一種研究思路進行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