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平,陜西洋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北京文學》等刊,出版著作11部。
一
透過的龔自珍詩文,總會看到一尊悲壯而蒼涼的背影——古希臘神話中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眾神知道,這塊石頭永遠不可能有到達山頂?shù)哪且惶?,但他佯裝不知似地依然推著石頭上山,永不停歇。這是西西弗斯的宿命,說不上幸與不幸。
龔自珍放浪形骸,玩世不恭,行動不受世俗束縛,自有生不逢時、懷才不遇的隱情。比之正氣凜然的骨性文人,龔自珍的形象要矮小許多,但看上去也挺可愛——他一生都放不下“做名臣不做名士”的夢想,始終如一地與命運較勁,與性情較勁,義無反顧地要活出真實的自己。這種一般文人不可為的勇氣和擔當,無疑在黑暗的歷史底色上涂上了一抹醒目的亮色。
和許多人一樣,我對龔自珍的了解是從兩首詩開始的——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
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九州內(nèi)生機勃勃要有風雷激蕩,萬馬齊喑的沉悶局面實在可哀。我勸告天公要重新把精神振作,打破一切清規(guī)戒律去選用人才。
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滿懷離愁而對夕陽西下,鳴鞭東指從此浪跡天涯。凋落的花朵仍然有情有意,化作春泥培育出新的鮮花。
這兩首詩作于龔自珍辭官途中,時在清道光十九年己亥(1839年)。由北京南返杭州,一路上他看著萬里神州、大好河山,目睹生活在苦難中的人民,不禁觸景生情,思緒萬千,即興寫下了315首詩,于是誕生了《己亥雜詩》。
龔自珍在32歲的時候,已經(jīng)感到自己命途多舛,時運不濟。他在一首題為《漫感》的詩中寫道:“絕域從軍計惘然,東南幽恨滿詞箋。一簫一劍平生意,盡負狂名十五年?!笔迥甏_實可以做許多事情,龔自珍卻一事無成,當年一蕭一劍的少年風華,已經(jīng)化做江湖夜雨的蕭瑟青衫。人到中年、已經(jīng)36歲的龔自珍,依舊前路渺茫。年輕時所憧憬的“萬言奏賦、千金結(jié)客”的灑脫生活,已被現(xiàn)實無情地打碎。此時他有詩形容自己:“中年何寡歡,心緒不縹緲。人事日齷齪,獨笑時頗少?!?/p>
龔自珍因何至此呢?按說,以他的家庭背景,本應該有個光明的前程。再看他的履歷也夠輝煌:十九世紀上半葉一個杰出的思想家和文學家。他的思想帶有極大的叛逆性,而他的文學極富于創(chuàng)造性,其詩文打破了清中葉以來傳統(tǒng)文學的腐朽局面,首開近代文學風氣。然而,又有幾人真的能體會詩人坎坷痛苦的一生。
簡單地說,龔自珍一生所有不幸的根源,是心高氣傲的他無法像父、祖那樣順利通過科考?!懊麍鲩啔v莽無涯,心史縱橫自一家?!边@是龔自珍題寫在旅店墻壁上的一首詩中的兩句。所謂“名場”,就是功名場、科考場,龔自珍對南北的科場是最熟悉不過的,因為他最大的挫折就是在科考場,屢屢應試,次次落第,從少年的意氣風發(fā),到壯年的霜染兩鬢,他不斷走進各地的考場。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從生活優(yōu)裕的貴公子,成為名滿天下的大詩人,但在考場上的收獲卻少得可憐。直到道光九年(1829年)38歲時,才考中第九十五名進士,在殿試時,得到三甲第十九名,被賜“同進士”出身,像當年得到副貢生的名頭一樣,這個進士也是“副”的,與正宗的“賜進士出身”有很大的區(qū)別,因而無法進入翰林院。在38歲的時候,有人在翰林院蓄志待發(fā),有人已經(jīng)開疆裂土,只有龔自珍還在為自己的身份苦苦掙扎。比他大8歲的林則徐,早在28歲時就成為進士;比他小19歲的曾國藩,后來也在28歲成為進士,到37歲時已經(jīng)做到侍郎,位居正二品,那是怎樣的春風得意!
在眾多落榜中,考軍機章京的落選最為遺憾,沒能延續(xù)祖、父的美名,否則,祖孫三代先后擔任軍機章京,那在有清一代,可是絕無僅有的。在43歲的時候,他又不屈不撓地參加遴選各地鄉(xiāng)試主考官的考試——試差。就在這次考試失利后五年,龔自珍憤然辭官南下;又兩年,客死丹陽。可以說,他的一生都是在考試中度過的,無情的考題一遍又一遍地鞭撻著他。
在龔自珍屢屢踏進考場的同時,他也在北京衙門里謀些職位作為生計,好歹也算官場中人。他那時的“官”,其實不過是“文員”、“秘書”之類的職業(yè)。就其級別來說只是“從七品”的小秘書,連七品芝麻官都算不上。
從“副貢生”、“同進士”到“從七品”,龔自珍一路走來,都是副的,其間的尷尬和窘迫,是異乎尋常的。然而,上帝對他是多么苛刻又厚愛——不能在官場飛黃騰達、光宗耀祖,卻以詩文之雄獨占京師、名動天下。
龔自珍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有人這樣描述他:頭頂凸出,目光如炬,短小精悍,口出滑稽之語。龔自珍對自己一些驚世駭俗的行徑還是有所認識的。他在致友人信中說:“吾輩行事,動輒為人笑”。有的時候,他簡直就是故意為之,破罐子破摔。因此成為京師士大夫圈子里有名的狂人,時號“龔瘋子”,也有人稱他為“古狂”,他本人也接受了這些稱謂,并且一有機會就佯狂招搖,以此來發(fā)泄對自己仕途不順的憤懣。比如,有文字記載說,龔自珍每每在參加宴會時,手舞足蹈,高談闊論,而且是口不擇言,根本不顧別人的感受。對此,老朋友魏源有一次寫信勸他,讓他學得滑頭點,對什么人說什么話,既要“擇人”,又要“擇言”。可是,他沒辦法控制住自己,不如此,就無法抒發(fā)胸中的塊壘。
對龔自珍的狂傲,很早就有高人給過嚴厲警告。26歲時,龔自珍奉父命把自己的詩文拿給一位當代大儒、蘇州人王芑孫請求指點。與段玉裁的含蓄不同,王老先生對龔自珍進行了嚴厲的批評:你詩中有太多的傷時之語、罵座之言,一個真正的大家是不應該如此的!你嘲笑一般人蠅營狗茍、胸無大志,但不應該認為別人一無是處。凡高談闊論之人,都顛沛而死沒什么好結(jié)果;鄉(xiāng)愿小民雖終生無大成就,但是能保全自己,一個憤世嫉俗的人恐怕連這點都做不到!我寧愿你做一個碌碌無為的“鄉(xiāng)愿”,也不希望看到你成為一個與世格格不入的“怪杰”……
應該承認,老于世故不完全是錯,至少使人生不那么坎坷。然而,龔自珍根本聽不進去。
他出人意料地把自家大門命名為“積思之門”;把自己的臥室名為“寡歡之府”,又在自己的書桌題了“多憤之木”。從這些充滿“控訴”性的文字中,可以看出龔自珍的確飽受折磨,若不是心中極為困苦,他是不至于此的。
二
了解龔自珍的生平后,我自然想起了兩個人,他們是魏晉風雅名士嵇康和阮籍。一個是肌肉飽滿、渾身通紅、揮錘打鐵的風雅硬漢;一個“率意獨駕,不由路徑,車跡所窮,輒痛哭而返”的酒鬼。他們都是精神秘境的探路者,龔自珍無疑是他們的同道。
我眼前還閃出一些熟悉的面孔,這些堪稱“中國文化符號”的面孔,都與龔自珍頗有神似之處,或者說,從他們身上都能找到龔自珍的影子。比如行吟者屈原、隱者陶淵明、史圣司馬遷、文豪蘇軾等等。縱橫比較之后,感覺龔自珍是這樣一個人——在人格形象上取嵇康之剛,阮籍之柔而特立獨行;詩文才情又融屈原之悲、陶潛之幽、司馬遷之直、蘇軾之豪而自成一家。
仔細辨識,龔自珍面貌像阮籍更多——“短矮精悍,兩目炬炬,語言多滑稽,面常數(shù)日弗沐”(矮源《羽琌山民逸事》中所言)?!靶圆幌残揎?,故衣殘履,十年不更”似乎也不夸張。
醉漢阮籍又是怎樣?他留在人們視線里的總是一副無形的醉態(tài),常常駕木車驅(qū)瘦馬,載一壇酒、且飲且行,不知來處去途,走到無路可走時,號啕大哭,哭得盡興,擦干眼淚再向另一條路走去。倒不是因為他的木車無路可走,而是想到自己的人生之路就是這樣,大半生都在尋路,卻總是無路可走。
阮籍從骨子里說是個詩人,寫得不多的詩卻清透超脫。如果說他有做官的天才,秘訣只有八個字——“口不言事,自然高邁”。聽上去很簡單,卻極少有人做到。
龔自珍就做不到。他雖懂得“禍從口出”的至理名言,在亂世之時,說什么都不安全,可是什么都不說,又怎么會讓人欣賞?金子深埋泥沙中,與泥沙有何兩樣?
他的外祖父段玉裁曾告誡他“做名臣不做名士”,他也是這樣定位自己人生的,但命運沒有成全他。段玉裁不幸而言中了,雖然龔自珍后來的儒家典籍研究《大誓答疑》被清代官方定為學術(shù)經(jīng)典,但龔自珍還是沒有在他外祖父弘揚光大的樸學路上走下去。他也沒有步父親后塵,在官場順風順水、大展宏圖,相反,倒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桀驁不馴、不歌即哭的大名士。
所謂名士,說得通俗點,就是不拘小節(jié)、放浪形骸的詩人習氣,不同于學者的謹嚴,有別于官場的圓滑。任性使氣,褒貶人物,目空一切,不拘小節(jié),是典型的名士風氣,也是龔自珍招牌式行徑。這使他在嵇康強硬的拒絕和阮籍裝聾作啞的不合作之間,走出了一條狂傲自負、嬉笑怒罵皆在詩文的荒野小道。像一個流浪江湖的歌者,在鬧市一角,放聲高歌,不管場面大小,聽眾多寡,只管全神貫注地,用抒情詩唱出此時此刻內(nèi)心的聲音。一個吃皇糧、拿俸祿的官吏,內(nèi)心沒有大痛苦,沒有足夠的人格力量,是斷然不會如此另類的。
龔自珍所處,正是鴉片戰(zhàn)爭前的中國,山雨欲來,敗相已成,如他那首最有名的詩中所寫:“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闭摾恚瑤煶杏栐b,做個學者名士便罷;然而他終不能放棄自己的名臣情結(jié),憂心國事,剴切時弊,雖屈沉下僚,飽受排擠,終不肯放棄。不放棄倒也罷了,偏偏眼光又很犀利,且難容沙子,又很自信手中的禿筆,不時要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彌漫著腐爛霉變氣味的官場又怎能容得下他?
這樣一個不識時務的狂人,人生自然不會順達。時人送龔自珍一個外號“龔呆子”。其實,這個“呆子”就是說破“皇帝的新衣”的獨醒之人——總是不去琢磨各種臉色和眼神,不知權(quán)衡個人得失,禁不住要對荒唐的朝政和官僚們的不作為、亂作為發(fā)出警示和譏諷的言論。
好在他遇上了言論相對自由的衰世,否則腦袋早丟了無數(shù)次。
三
關(guān)于龔自珍,史有定論:思想勝于文章,文章勝于詩詞。后世作介紹,也多偏重于他的思想家地位。
龔自珍的名臣情結(jié),在其《病梅館記》這篇散文中表現(xiàn)得很明顯。作者托梅議政,形象地揭露和抨擊了清朝封建統(tǒng)治者束縛人們思想,壓抑、摧殘人才的罪行,表達了作者要求改革政治,打破嚴酷的思想統(tǒng)治,追求個性解放的強烈愿望。
作者以病梅喻病世,思想真是一個“深刻”了得。他先寫出江南地域普遍存在的“夭梅”現(xiàn)象,由于一種“文人畫士”病態(tài)的審美情趣的導向:養(yǎng)梅之民,為求“重價”,便將天然生長的梅花蓄意養(yǎng)成“病梅”。看上去是一篇閑文,實則是微言大義、綿里藏針之作。此文寫于1839年,正是鴉片戰(zhàn)爭前夕。清朝封建統(tǒng)治者為了加強思想統(tǒng)治,奴役人民,一方面以八股文作為科舉考試選用人才的法定文體,以束縛人們的思想,另一方面大興文字獄,鎮(zhèn)壓知識分子,在長期嚴酷的思想統(tǒng)治下,人才遭受嚴重的壓抑和摧殘。
這篇僅三百余字的短文攜雷帶電,龔自珍把對社會批判的鋒芒,首先指向“士人”。他在另一篇文章中說:“士皆知有恥,則國家永無恥矣;士不知恥,為國之大恥?!?/p>
龔自珍憂國憂民的良苦用心,在另一篇《上大學士書》中表現(xiàn)更為驚世駭俗。
文章在縱橫談之前,首先袒露胸襟,大意是說,“大學士”也許對我的意見以為是狂言,不在乎、不開心、不以為然,但我是用了心血了,是用心良苦的,是問心無愧的。
龔自珍在文中提了六條革除內(nèi)閣弊端的建議,每一條都是撼動現(xiàn)有體制的“猛藥”,讓既得利益者不待見是肯定的,視其為異端也是必然的。
1821年,29歲的龔自珍寫出《西域置行省議》,為了這篇論文,他整整構(gòu)思了兩年。西北邊防一直是國家的心腹大患,清康熙、雍正、乾隆年間,政府在西部一直用兵不斷。除了內(nèi)部分裂勢力,境外沙皇俄國及其他西方國家,均把各自的黑手伸向西域。在這種情況下,龔自珍大膽地提出要把西域納于中央政府的有效管轄之下??上У氖牵@篇閃耀著遠見卓識的論文,并沒有引起朝廷的重視。龔自珍只得氣憤地說:“五十年后言定驗”!其實,不到50年,新疆的戰(zhàn)火就燃燒起來。同治四年(1865年),中亞浩罕汗國(在今烏茲別克斯坦境)阿古柏軍事勢力在英國支持下,侵入南疆,進而占領(lǐng)天山南北廣大地區(qū)。1871年,趁火打劫的俄國占領(lǐng)時為新疆軍政中心的伊犁地區(qū),開始與英國爭奪中國西北邊陲。與此同時,中國東南、西南和南部邊疆也面臨列強侵略威脅,邊疆危機日益嚴重。
1884年11月17日,清政府在左宗棠平定新疆后,正式?jīng)Q定建立行省——此時距龔自珍首議新疆設省整整63年。1889年,李鴻章為《黑龍江述略》一書做序:“古今雄偉非常之端,往往創(chuàng)于書生憂患之所得,龔氏自珍議西域置行省于道光朝,而卒大設施于今日,蓋先生經(jīng)世之學,此尤其犖犖大者?!痹谖恼轮校铠櫿率紫瓤隙ㄐ陆O省是“雄偉非?!钡氖?,同時也指出龔自珍的“經(jīng)世之學”是“犖犖大者”。
龔自珍所處的時代,山雨欲來風滿樓。沙俄的搶劫敲響了邊防警鐘;傳教士的深入,帶來西學東漸,動搖了傳統(tǒng)文化的根基;太平洋的浪濤重重撞擊著中國的東南邊疆,鴉片深入內(nèi)地,白銀大量流失,民力孱弱,國力虛弱,種種弊端都開始出現(xiàn),社會不再是一片祥和景象。龔自珍最重要的思想貢獻,是最早敲響了清王朝走向“衰世”的警鐘。他38時,寫下了25篇政論文章,最有名的是《乙丙之際箸議第九》。在龔自珍筆下,人才平庸到了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程度,連高明的小人和小偷都沒有。但到了文尾,他用春秋筆法,借古代圣君,把劍鋒直指當朝最高統(tǒng)治者。這是避免被小人構(gòu)陷,自我保護的必須。龔自珍不管多么狂放不羈,總是難以超越時代環(huán)境,也念念忘不了“做名臣,不做名士”的祖訓。
四
龔自珍是首開近代新詩風的最杰出的詩人,他的詩雖然沒有散文那么筆鋒犀利,句句千鈞,但往往直抒胸臆、縱橫議論、抒情感懷、妙趣橫生。其詩與散文一樣,緊緊圍繞現(xiàn)實政治這個中心,或批判,或抒慨,富有社會歷史內(nèi)容。龔自珍詩的最大特點又是構(gòu)思奇特,想象豐富,氣勢飛動,具有鮮明的浪漫主義色彩,語言璀璨瑰麗,文采斐然,詞匯豐富優(yōu)美。他的詩打破了清中葉以來詩壇模山范水的沉寂局面,絕少單純地描寫自然景物,常把真摯強烈的感情溶化到詩的形象中去,從而產(chǎn)生巨大的感染力。
龔自珍從15歲開始詩編年,到47歲,詩集共有27卷。他很珍惜他的少作,“文侯端冕聽高歌,少作精嚴故不磨”、“少年哀樂過于人,歌泣無端字字真”(《己亥雜詩》)。這些少年之作雖然都已失傳,但卻多是針對政治腐敗和官僚庸俗的“傷時”、“罵坐”之作,被一般文士視為“大不可”。
如此的心性和情懷,做名士而不是做名臣應該是上帝的安排,龔自珍卻任性地選擇了后者。上帝果然無意成全,屢敗屢考,從19歲一直考到38歲,并且一做就是20年的“困厄下僚”。直到48歲時,才極不情愿地放下“聞達于諸侯”的夢想。當然,這與他積極進取的人生向度是一致的,與“達則兼治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士大夫精神也是極為吻合的。這個求而不得過程中的所有痛苦和磨礪,自然會成為他詩詞創(chuàng)作的主題。
在杜甫之后,龔自珍無疑是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卓越繼承人。他確認詩歌應當合為事而做,這種思想,確立了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本格調(diào)——記錄現(xiàn)實,反映現(xiàn)實,揭露現(xiàn)實。
詩人在著名的《己亥雜詩》中,不僅指出外國資本主義勢力對中國的侵略和危機,統(tǒng)治階級的昏庸墮落,更重要的也看到人民的苦難,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和內(nèi)疚:“只籌一纜十夫多,細算千艘渡此河。我亦曾糜太倉粟,夜間邪許淚滂沱。”
龔自珍以深邃的史識為詩,撕下“盛世”的面紗,把清王朝統(tǒng)治的腐朽本質(zhì)及其沒落形勢,清晰地揭示給人們,特別具有警世、醒世和驚世的力量。在重拾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的同時,也為后來的詩歌作者開辟了一條正確的道路。
我們不難看出龔自珍受莊子與屈原較大的影響,他自稱“莊騷兩靈鬼,盤踞肝腸深”,他的詩歌所展示出來的剽悍奇麗之美,在古人詩中是少見的。從這一方面說,又是對古代理想化詩歌藝術(shù)的總結(jié)與發(fā)展。
龔自珍一生幾次戒詩又破戒。他的詩存604首,其中編年詩189首,大型組詩《己亥雜詩》315首。這些詩絕大部分是他中年以后的作品,大都是政治抒情詩,主要內(nèi)容是“傷時”、“罵坐”。詩人對當時社會的主要矛盾有所認識,表現(xiàn)了深沉的愛國思想和早期的民主主義思想。其次是直接抒寫詩人自己的憂憤和渴望變革,追求理想的精神。
龔自珍的父親龔麗正乃朝廷器重的要員。嘉慶元年考上進士,授內(nèi)閣中書。十四年以后入軍機處,任軍機章京。嘉慶十七年(1812年),調(diào)任徽州知府。嘉慶二十年(1815年),改任安慶知府。下一年,又升任即擢江南蘇松太兵備道,署江蘇按察史,為正三品,駐上海,可謂官運亨通。可是他跟當時的其他官員明顯不同,生活上棄絕一切奢華的東西,退朝回家便關(guān)門讀書,毫無聲色犬馬的娛樂,時人都嘲諷他是“熱官冷做”。年近花甲,龔麗正辭官返故里杭州,主講杭州紫陽書院十余年,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三月,病逝杭州。著有《國語注補》《禮圖考》《兩漢書質(zhì)疑》《楚辭名物考》等書。妻子段馴是著名文字學家段玉裁之女,著有《綠華吟榭詩草》。
龔自珍小時,受父親寵愛,在寫作和研究學文方面都受到父親影響,特別是為人豪俠、處事正直、不畏強權(quán)諸方面更是直接受益。在幼年,父親龔麗正承擔了啟蒙教師的職責,給龔自珍講授《文選》。同時,在官場應酬中,龔麗正也常帶著龔自珍,希望他能開闊眼界、壯大胸懷。母親段馴則給龔自珍講授吳偉業(yè)的詩歌,流暢妍麗的梅村體,給小小的龔自珍留下深刻的印象。到了12歲,段玉裁親自給龔自珍講授《說文解字》,這讓龔自珍受用終生。
對龔自珍批判精神,作為一代鴻儒的外公段玉裁極為激賞,父親龔麗正不激賞也不苛責,沉默也是一種態(tài)度。在那個專制時代,以統(tǒng)領(lǐng)一方大官的官位身份,已經(jīng)難能可貴。只是父子緣分不深,兒子為官方面沒有給父親帶來榮耀,為文的榮耀父親也不曾看到,倒是少不了提心吊膽。在父親離世數(shù)月后,龔自珍也英年早逝了。
龔自珍一生被公認為名士派最足的人,恃才傲物,京城官僚沒有一個在他眼里,但仕途的聞達始終是他一生想圓的夢,對當權(quán)者的譏諷相當多的成份是求之不得的激奮之語。
對龔自珍辭官南歸的原因,歷來眾說紛紜,“或曰為兒女之事,或曰為政見不同得罪宗室,或曰為經(jīng)濟困窘,不一而足”。那么龔自珍本人辭官的理由是什么呢?此年恰是龔自珍的從父出任禮部堂上官,例當引避,自珍以此為由,并又申父母年邁,辭官歸里。不管哪一種理由最終促成了龔自珍的辭官,這個結(jié)局肯定是迫不得已的。
五
阮籍厭惡仕途后,借酒消愁;龔自珍仕途失意后則迷戀女色,以填補空虛的靈魂,順便以詩瀉憤。
龔自珍一生很有女人緣,除了結(jié)發(fā)妻段美貞和第二位妻子何吉云之外,還有家中做飯的無名丫頭也給他生養(yǎng)過孩子。
龔自珍既是一個浪漫、有情趣的“狂生”,感情生活自然不會太貧乏,說是“情種”也是對的。王國維批評龔自珍為“涼薄之人”,雖然言過其實,但他的一些詩歌中卻也留有口實。
“少年攬轡澄清意,倦矣應憐縮手時。今日不揮閑涕淚,渡江只怨別蛾眉。”“六月十五別甘泉,是夕丹徒風打船。風定月出半江白,江上女郎眠未眠?”龔自珍詩歌中不乏艷情之作,這與他的生活態(tài)度是分不開的。他對女性的欣賞,讓他一生中有過許多短暫的情緣——
她沒有名字,我們姑且稱她為云英吧——因為龔自珍在悼亡詩中曾把她比作云英:“云英未嫁損華年,心緒曾憑阿母傳。償?shù)萌脑狗??許儂親對玉棺眠?!?/p>
“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币粋€沒考上什么功名,一個也是未嫁人,可謂同病相憐。兩人一見鐘情,少不了演繹一出才子佳人的風流戲。那時的龔自珍,尚處在丁憂期間。在此期間,任何嫖妓、娶妻、娶妾或其他娛樂行為,都為法度和習俗所禁止。龔自珍此時私會云英,一旦為人發(fā)覺,必將引起一場喧然大波。發(fā)生在道光五年的這件情事,龔自珍必須去盡力隱瞞、遮掩,讓它不為人所知。云英似乎墜入情網(wǎng)更深,在長達十多年的時間里,她一直在等待龔自珍的歸來。
當龔自珍回來再尋佳人時,已是人去樓空,讓他好不傷感。他去云英的墳前祭拜,面對一?;膲?,寫下凄婉哀艷的句子:“一十三度溪花紅,一百八下西溪鐘。卿家滄桑卿命短,渠儂不關(guān)關(guān)我儂?!饼徸哉浣K于把這段深藏在心中達13年之久的秘密,淋漓盡致地吐露出來,一口氣為這個癡情的女孩寫下16首哀婉的詩章。不過,抒發(fā)完這段情感,龔自珍又將上路,去尋找新的歡愛。
道光十九年(1839年)五月,龔自珍到達揚州,遇到一個粉絲叫小云。
小云是揚州風月場上有點名氣的女子,“獵花者”龔自珍自然不會錯過?!澳芰罟珣C公復喜,揚州女兒名小云”?!俺跸蚁嚅g上弦別,不曾題滿杏黃裙”。短短的四句詩,雖然沒什么細節(jié),但卻也透露出二人交往的不同尋常。
也許小云對龔自珍也是有所期待的。賺錢不是目的,為自己尋找一個永遠的歸宿才更重要。她好像一直在等待著龔自珍這樣的男人為自己贖身。情急中的她,過于急切地表達了自己的情感訴求,讓龔自珍一時手無足措。她的熱情和種種優(yōu)待,讓龔自珍感到后怕。他明白自己不能給她什么。
此時龔自珍還有一個難言的苦衷。遇見小云之前,龔自珍剛結(jié)識了妓女靈簫,對她幾乎是一見鐘情。他想把靈簫脫籍贖身,安置在昆山。情是要用錢養(yǎng)的,穿梭兩個女人之間,龔自珍壓力不小,他開始對小云若即若離。為了躲避小云的執(zhí)著,龔自珍采取的方式是:不告而別。他留下一封信,說自己很快就會回來,然后就上船逃之夭夭。
靈簫是龔自珍真愛過的女人。48歲的龔自珍見到靈簫時的心境簡直是欣喜若狂。“他年青史煩點染,定公四紀遇靈簫!”他說,將來寫大清史的人們,可別忘了記上一筆:他龔定庵在48歲的時候,遇見了蘇州女士靈簫!與其說是龔自珍式的詼諧,不如說是他的無奈與憤懣,是他對那些活躍在政治舞臺上的當權(quán)者的嘲諷。
靈簫的出現(xiàn),似乎讓龔自珍悲涼的心得到一絲安慰?!按笾鏂|南久寂寥,甄陀羅出一枝簫”。在龔自珍眼里,這個玲瓏剔透的女子竟然堪比國士。龔自珍并非故做驚人之句,只是,他的長期積郁的才氣和怨氣,讓他一下筆就生出風云氣象,這也正是龔自珍詩歌的迷人之處。
大清國日漸頹敗的“國運”,沒能阻止住龔自珍如火如荼的“桃花運”。按說,對靈簫這樣的人來說,如要從良,選擇一個官員和鹽商是順理成章的,選擇龔自珍這樣的落魄詩人,說明她并非世俗中人。
性格中有勇敢、積極、向上成分的靈簫,似乎對龔自珍的消沉、悲觀有所不滿,希望龔自珍能夠積極面對今后的生活。她曾用一個小細節(jié)來打動龔自珍沉寂的心胸。在梳妝時,她卷起北面窗戶的簾子:“風云才略已消磨,甘隸妝臺伺眼波。為空劉郎英氣盡,卷簾梳洗望黃河?!饼徸哉涞倪@首詩曾得到梁啟超的激賞,美人紅妝,窗外黃河,渲染出英雄遲暮的蒼涼心境,的確令人神往。
當靈簫提出為她脫籍贖身的問題時,龔自珍頗有難言之隱。靈簫是何等精明之人,對龔自珍的婉拒,她已經(jīng)早有準備。她知道龔自珍喜歡她,為自己多爭取些利益也就是了。靈簫的狡黠讓龔自珍感到頭疼。書生意氣的龔自珍顯然不是靈簫的對手,他覺得自己常常被靈簫弄得“墜儂五里霧中行”,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聰明辯才,竟然不如一個小女子:“自知語乏煙霞氣,枉負才名三十年”。也許深深陷入感情糾紛之中的人最容易做出激烈的舉動,龔自珍一氣之下,像在揚州對待小云那樣,來一個金蟬脫殼,不辭而別。
靈簫自有手段,忙寫信向龔自珍道歉認錯,還規(guī)勸他沿途不要賭博,賭與嫖總是連在一起,會身敗名裂?!熬U就同心堅俟汝,羽琌山下是西陵”,龔自珍忙給靈簫寫詩,表明日后定當迎娶靈簫到昆山。
龔自珍如釋重負,也頗心安理得。他覺得自己雖然在功名上沒什么出息,但是,詩文已成集,詩名天下傳,對一個讀書人來說,這也算是有所成就、有所安慰了。今后的日子該怎么辦呢?“從茲禮佛燒香罷,整頓全神注定卿?!迸c其說整日禮佛燒香,還不如天天和靈簫廝守在一起?!霸O想英雄垂暮日,溫柔不住住何鄉(xiāng)?”
此時的靈簫,早已離開風月場,回到故鄉(xiāng)蘇州,閉門謝客,靜靜地等待著龔自珍的到來。這段情緣的結(jié)局有些撲朔迷離。一說靈簫在道光二十年(1840年)十月進入龔家;一說是同居;但也有人認為,以靈簫的個性,回蘇州閉門謝客后,不會再吃回頭草。史料眾說紛紜。事實是:一個風塵女子,成為龔自珍生命盡頭的安慰和寄托,她也因此永遠地留在人們的記憶里。
“難向史家搜比例,商量出處到紅裙”。這兩句詩正是龔自珍凄慘心境的真實流露。皓首窮經(jīng)又有什么用呢?對歷史再熟悉,也看不到自己的前途,與其在官場上不合時宜,還不如和紅粉佳人商量一個個典故的由來。
中國傳統(tǒng)士人向來有避世的心態(tài)。有人回到山中,有人歸于田野。無處可歸的人呢?欲歸不能的人呢?也只好面向紅裙,去尋求暫時的溫暖。
1841年8月20日,就在《已亥雜詩》作成之后兩年,龔自珍在江蘇丹陽的一所書院里酒后暴卒。行囊蕭然,僅藏有一小束枯萎的丁香以及顧春自畫小像。死因頗多猜測。這位漂泊京城多年的不世才子,已來不及兌現(xiàn)自己向祖父做出的“做名臣不做名士”的諾言了。六日后,廈門淪陷;至10月,英軍攻占了他的家鄉(xiāng)。在他去世一周年之際,下關(guān)一帶霧鎖長江;江面軍艦上,米字旗高高飄揚。悲笳聲咽,秋風蕭瑟,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不平等的條約——南京條約,即將簽字了。
九州生氣半成愁,萬馬齊喑一霎休。
學劍學簫翻畫餅,名臣名士偃荒丘。
所有的不幸,似乎都在龔自珍意料之中。他一生念念不忘的“家國天下”夢幻皆成泡影。
龔自珍的一生是孤獨的,孤獨是所有“硬骨頭”文人的宿命。他們不屑于人云亦云,自絕于扎堆圍觀,低級趣味,麻木不仁,誰也不依傍,誰也不輕信,始終保持個體生命的獨立和不可復制。也只有這樣,他們的心靈才赤子般純粹,冰雪似晶瑩。
硬骨頭有兩類,國難時多為英雄壯士,和平時多是清流忠臣。無論哪一類,他們必須在為民族生死存亡,國家繁榮富強的大業(yè)中擔當主角,無愧“旗手”和“靈魂”的殊榮。他們或在民族面臨大苦難的背景前留下凜然的背影,比如龔自珍;或在民族迷失方向的黑夜中舉起火把,比如魯迅。他們都在用鮮血和智慧,為民族圖存與復興塑魂立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