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寧

1

8歲的恩池盯著我，片刻，說：“我害怕后媽”。我想了想，說：“我也害怕”?！班?？”恩池的防備立刻變成好奇，“你也有后媽？”

我搖頭，跟他解釋，我沒有后媽，我害怕是因為我小時候讀過白雪公主，也認為后媽是壞人，會對小孩不好。

“那你呢？”恩池脫口而出，“你是壞人嗎？”我又想了想，說：“以前，我不是?！?/p>

“那，后來呢？”恩池到底是小孩，一時間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便忘記了相互的身份，很天真地追問我。“大學(xué)呢，我一直當班干部，還因為抓小偷得過見義勇為獎……”我伸出手臂給他看，左手腕處的一道傷疤還依稀可辨，是當年那次見義勇為時留下的。

恩池不由得驚叫：“那你是英雄哦?！蔽倚ζ饋?，忍不住摸一下他毛茸茸的小腦袋，“我不是英雄，我只是告訴你以前我沒有做過什么壞事，所以呢，以前我不是一個壞人?！?/p>

沒想到我這個下意識的親昵動作喚起恩池的防備，他躲開我一些，再次打量我，似鼓起勇氣再問：“那你，以后當了后媽就會變成壞人嗎？”

我沒有立刻回答他，在他有所防備和有些急切的目光里沉默片刻，才說：“我不知道”。

“為什么？”他瞪大眼睛。

“因為……”我的口吻嚴肅起來，“如果以后你總是很淘氣并且欺負我，或者做壞事，也許我就會變成‘壞人，會責(zé)備你、批評你，氣極了，沒準會打你?！?/p>

“那我……”恩池忽然不知該說什么了，他掉進了我繞的彎子里。我趁熱打鐵，“所以，你要做好孩子，那么，我就會疼愛你、照顧你，永遠不做壞‘后媽，你覺得呢？”

恩池還是不說話，我知道我難住他了。于是我給他臺階，“要不，我們試試？你不當壞孩子，我也不當壞后媽，行嗎？”過了半天，恩池點了點頭。

是在吃飯的時候，我對恩池的爹說，我想和恩池談一談，因為從見到他，他就一直不太同我說話，我給他夾菜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知道他是防備我的。

于是恩池的爹借口去洗手間，給我們留下了這次談話的空間。那是我同恩池第一次正面交鋒，顯然，他輸了。他其實并不是那么情愿，點頭的時候嘴巴微微嘟起來，可是他講不過我，也只好答應(yīng)。

我并不是要用所謂道理“欺負”一個小孩子，可是我已經(jīng)和恩池的爹領(lǐng)了證，身份上成為他的后媽，這是我必須面對的。

恩池三歲多一點失去母親，因為年幼，并不懂得悲傷，可是在最需要呵護照顧的年紀，他沒有感受過母愛，縱然父親愛他，給他富足的生活，他依然是個可憐的小孩。所以，我該擔待他的敏感和對我的防備，要對他好。是真的好。

2

我們就這樣生活在一起，沒有舉行結(jié)婚儀式。恩池的爹提出去旅游幾天，我想了想，拒絕了，帶著恩池不太方便，把他送到奶奶家更是不妥，我不想恩池因為我的加入，感到開始失去父親的愛。

恩池的爹對我有歉意，甚至送我禮物。其實他不必，在選擇這個身份之前，我已經(jīng)很清醒地知道，我以后的幸福和這個頭發(fā)微卷、眼睛閃亮的小孩密切相關(guān)。我贏得他的愛，才算是贏。

還好，平時恩池并不刁難我，只是和我疏遠。在家里恩池的話始終都不多，我喊他他就答應(yīng)一聲，從來不主動和我說話，洗過的衣服疊好送過去，他會說謝謝……我忽然意識到，是怕我當一個壞后媽，他才這樣小心謹慎。

并且，恩池一直不稱呼我。不叫阿姨也不叫別的。

如此，看起來相安無事，但，這不是一個正常家庭的氣氛，連恩池的爹都察覺到兒子的變化，有時候會忍不住問我，這孩子沒做壞事吧？并且盡量不留我和恩池單獨相處，以免恩池會趁他不在為難我。但，他也心疼兒子的這種沉默和謹慎。

于是恩池的爹在中間，也有些小心翼翼了。

這讓我有失敗感，我和他們生活在一起，是為了有家的溫暖幸福，并不是為小心地相安無事。

3

那個周末，恩池的爹公司出了點事，他必須過去。如此，家里不得不剩下我同恩池。

恩池的爹走的時候已經(jīng)快9點鐘，但這小孩還沒有睡醒。我說好不容易周末，讓他睡吧。小孩子都愛睡覺。于是就讓恩池繼續(xù)睡，但后來我覺得有些不對，已經(jīng)快上午11點，恩池還沒有出來。

我輕輕推開他的門探身去看，恩池已經(jīng)起來了，在電腦前玩游戲。

以前周末，他醒了會先喊他爹，是一種習(xí)慣?？磥恚锹犚娝辉诩遥?，寧肯起床自己偷偷玩游戲，也不出來吃東西。

我退回來，拿了濕巾、烤好的面包和熱牛奶再次送進去。

我先敲了門，然后就進去了。恩池看著我，有點吃驚，也有些尷尬。

我笑，“吃飽了再玩，你爸今天加班，你可以多玩一會兒，我保證不告訴他?！逼綍r，恩池的爹是限制他玩電腦的，周末最多可以玩兩個小時。

恩池拿了濕巾擦手，他實在不知道這樣情形下該同我說什么，我也不同他多說什么，在他吃東西的時候，坐下來接著玩他玩的游戲。

這并不高明的游戲，我玩起來實在比他熟練很多。

恩池吃東西的速度漸漸慢下來，我感覺到他的身體慢慢靠過來，眼睛開始盯在電腦屏幕上。我很快就過了他一直沒有打過的關(guān)，并繼續(xù)向前。

恩池忍不住了，感嘆：“你真厲害，怎么練的呀？”

“怎么練的？”我當然不能告訴他我背著他找到了他經(jīng)常打的游戲，然后忙里偷閑、拼命練習(xí)。

“那你教我?！倍鞒匾廊慌d致勃勃，看來這游戲?qū)λT惑極大?；蛘哒f，勝利的感覺誘惑他。

我裝作想了片刻，點了點頭，恩池高興得差點跳起來。

4

那天上午，我倆在游戲中一路過關(guān)斬將，直到恩池的爹打電話說快到家了。我趕緊讓恩池關(guān)了電腦，并小聲說：“下不為例哦，以后咱倆可不能這么瘋了，這次就請你幫我保密，不然，你爸會跟我吵架的?！?/p>

我這樣一說，恩池放心了，拍拍小胸脯，道：“放心，我肯定不說。”

由此，我同恩池有了共同的秘密，這讓他有點小興奮，看我的時候，眼神里多了一點含義。想來，他認定我是害怕他出賣我的。這小孩，到底是單純的。

恩池明顯快樂起來，有時吃飯的時候，也會唧唧喳喳。那天他對我說，別的同學(xué)都在學(xué)鋼琴、學(xué)畫畫，還學(xué)書法，他們都煩死了。

“那是因為他們的爸爸媽媽希望他們成才，”我對他說。他愣了一下，然后看我一眼，“那你不希望我以后成才嗎？”

“我更希望你快樂?！蔽肄D(zhuǎn)頭看一眼恩池的爹，“你爸也是?！?/p>

恩池的爹用力點頭——恩池并不知道，在這件事情上，我和他爹有過好幾次爭執(zhí)，他爹也是更傾向于讓他去學(xué)那些興趣班的。有一次，我們甚至為此吵起來，最后我同恩池的爹說，即使恩池是我親生的，我也會這樣做。對于孩子的成長，我覺得快樂比成功更重要。

因為這句話，恩池的爹順從了我。于是，恩池沒有成為坐在鋼琴房、奧數(shù)班和拿著畫筆或毛筆的孩子。不過，不學(xué)那些興趣班也不一定不能成才啊，我鼓勵恩池，也鼓勵自己。

恩池咧開嘴笑起來：“他們都很羨慕我呢?！蔽颐嗣兹椎男∧X袋。

這次，他沒有躲開。

5

那一年，恩池明顯高了也結(jié)實了。

寒假，帶他去買新衣服，很巧，在商場，遇見恩池的同學(xué)和父母。那小男孩看見我很驚喜，阿姨，恩池說你最好了老帶他玩，從來不逼他學(xué)鋼琴什么的，恩池說你做的雞翅比肯德基的還好吃……

“恩池還說我什么了？”我笑著問那小男孩。他想了想，“恩池還說，你很漂亮。”

正說著，換了新衣的恩池從更衣室里走出來，穿白色羽絨服、軍綠色運動褲。

“好看嗎？媽。”

我笑著點頭，9歲的男生，已經(jīng)長過我肩膀有模有樣了。這小子眉眼像他爹，真的很帥。尤其，他叫我“媽”的時候。

編輯/倪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