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慶元，李江璐

（河北地質大學 社會科學部，河北 石家莊 050031）

在我國今天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中，“青年馬克思”與辯證唯物主義之間的關系始終是一個有意無意被回避與忽略的問題，因為自從實踐唯物主義作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新的研究范式產(chǎn)生以來，“青年馬克思”從而整個馬克思哲學就一直是被作為實踐唯物主義來認定的，而為此所展開的歷史學與文本學研究似乎也都無一例外地支持這種認定。但是筆者認為，這一問題在今天仍然具有重思與重釋的必要，因為實踐唯物主義的認定實在帶有太多的在前意識結構浸染之下的選擇性釋讀的痕跡。本文試圖對此問題作一點粗淺的探討，以期揭示與還原“青年馬克思”與辯證唯物主義之間關系的真實樣態(tài)。

一

從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范式的角度來看，馬克思主義哲學以及馬克思哲學就是辯證唯物主義以及作為辯證唯物主義在社會歷史領域推廣和運用的歷史唯物主義。但是，自從實踐唯物主義作為一種新的研究范式產(chǎn)生以來，這樣的觀點就遭到了強烈的批評與質疑，而辯證唯物主義并不是馬克思哲學，而不過是米丁以及斯大林等人形而上學思維方式的“創(chuàng)造”的指責，也不絕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領域。這樣的指責當然會促使實踐唯物主義自己，尤其會促使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范式去進行一種基于歷史學與文本學的深入研究。但是，歷史學與文本學研究的結果似乎不僅沒有支持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哲學試圖證明的結論，反而走向了他們愿望的反面。

相關的歷史學與文本學研究表明，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史上，“辯證唯物主義”概念最早是由德國工人哲學家約瑟夫·狄慈根（Joseph Dietzgen）于19世紀80年代提出的，辯證唯物主義作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專有稱謂則開始于俄國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普列漢諾夫，而辯證唯物主義哲學體系的構建以及最終完成則要后延到德波林、列寧以及米丁與斯大林的20世紀30年代。當然，當馬克思主義哲學在普列漢諾夫、德波林以及列寧那里以辯證唯物主義的闡釋思路實現(xiàn)傳承與發(fā)展的時候，歷史唯物主義的闡釋思路也在拉布里奧拉（Antonio Labriola）、考茨基（Karl Kautsky）以及布哈林等人那里重演著相似的傳承與發(fā)展歷程。當兩種闡釋思路在1932年米丁和拉祖莫夫斯基主編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教科書中實現(xiàn)統(tǒng)一，并最終借助于斯大林1938年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獲得官方正式認可的時候，那已經(jīng)是狄慈根提出“辯證唯物主義”概念半個世紀以后的事情了。由此可見，無論是辯證唯物主義概念的提出還是其理論體系的構建與完成，都與馬克思和恩格斯這兩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創(chuàng)始人沒有關系。當然，在一種更為原始的意義上，人們一般是把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以及《自然辯證法》等著作中的一些論述作為辯證唯物主義哲學的理論源頭，因為在這些著作中，恩格斯不僅明確指出“現(xiàn)代唯物主義本質上都是辯證的”[1]364，而且還依據(jù)當時自然科學與哲學的發(fā)展，分析與研究了屬于辯證唯物主義范疇的物質、時間與空間以及質量互變規(guī)律和否定之否定規(guī)律等問題，初步闡釋了辯證唯物主義的一些基本原理。但也僅此而已。而對于馬克思來說，盡管我國現(xiàn)在的馬克思哲學研究已經(jīng)將理論思維的視野延展到19世紀50年代以后的“老年馬克思”階段，但由于他從19世紀50年代以后一直從事政治經(jīng)濟學研究，所以其哲學思想主要還是體現(xiàn)在19世紀40年代的“青年馬克思”時期，集中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以及《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等早期著作中。但是，從這些哲學著作自公開發(fā)表到今天為止所進行的并被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哲學所認同的解讀來看，似乎并沒有任何一種著作闡述了哪怕像恩格斯那樣的作為理論源頭的辯證唯物主義思想：《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主要闡述的是馬克思以異化勞動學說為核心的人本主義思想；《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和《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主要闡述的是被稱為實踐唯物主義或歷史唯物主義的馬克思哲學。但是，無論是以異化勞動學說為核心的人本主義思想還是實踐唯物主義或歷史唯物主義思想，他們都不僅不是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的辯證唯物主義，而且是與這種辯證唯物主義完全異質甚至根本對立的。因此，如果說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辯證唯物主義與恩格斯還有些許關聯(lián)的話，那么它與馬克思絕對是毫不相干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把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辯證唯物主義看作是米丁以及斯大林等人形而上學思維方式的“創(chuàng)造”，視為本質上是恩格斯的哲學或蘇聯(lián)版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實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這樣我們看到，一方面是由于歷史學與文本學研究的深刻影響，另一方面則是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哲學在實踐唯物主義攻擊與詰難面前的怯勢，這一結論已不僅是實踐唯物主義研究范式的觀點，而且也幾乎是它與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范式的共識了。

在“青年馬克思”的著作中找不到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學與文本學依據(jù)的客觀事實，不僅使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范式面臨尷尬的局面，也使我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的研究身陷難堪的境地。從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范式的角度來看，長期以來，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哲學一再地向人們宣稱，馬克思哲學從而馬克思主義哲學就是辯證唯物主義，而辯證唯物主義也就是馬克思哲學和馬克思主義哲學，就像列寧在批判經(jīng)驗批判主義時所說的，“馬克思和恩格斯幾十次地把自己的哲學觀點叫做辯證唯物主義”[2]12。但是現(xiàn)在，歷史學與文本學的考證卻明明白白地顯示，馬克思和恩格斯甚至都從未使用過“辯證唯物主義”的概念，更遑論辯證唯物主義理論體系的創(chuàng)建與完成了。這如何能使人們不把辯證唯物主義看作是斯大林以及米丁等人背離馬克思本真思想的形而上學思維方式的“創(chuàng)造”？如何還能夠使人們形成對辯證唯物主義作為馬克思哲學以及馬克思主義哲學世界觀的信念與信仰？從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的角度來看，長期以來，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哲學一直將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歷史發(fā)展看作是從馬克思到恩格斯的不斷完善與發(fā)展的過程，但是現(xiàn)在，由于馬克思哲學只是實踐唯物主義或（廣義）歷史唯物主義，而恩格斯哲學從我們找到的理論源頭來說則只能是辯證唯物主義，這樣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歷史發(fā)展就不僅不是一個不斷完善與發(fā)展的過程，而是一個反動與背離馬克思本真思想的過程。當然，對于西方“馬克思學”或西方馬克思主義這種堅持馬克思與恩格斯對立論的派別來說，這里并不存在什么邏輯上的問題，但是對于我國的尚帶有更多傳統(tǒng)意味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研究來說，這樣的歷史事實在邏輯上就顯得格外糾結，因為它實在無法將從馬克思到恩格斯哲學思想的發(fā)展敘述成為真正歷史的樣態(tài)。例如，在有論者所敘述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史中，馬克思的哲學被理解為是“面向現(xiàn)實生活的理論思考”，“改變世界的理論武器”以及無產(chǎn)階級和人民大眾推翻異化世界、實現(xiàn)自身解放的“批判的武器”的“新唯物主義”，這顯然就是指實踐唯物主義的思想；而恩格斯哲學則被看作是不同于馬克思哲學的“現(xiàn)代唯物主義”，并認為恩格斯實際上就是辯證唯物主義理解路向的開創(chuàng)者。這顯然是把恩格斯的哲學思想理解為辯證唯物主義。[3]106-107雖然有論者強調，將馬克思哲學理解為實踐唯物主義而將恩格斯哲學理解為辯證唯物主義并不等于說恩格斯“與馬克思在哲學觀點上、在哲學研究的理路上，是完全對立的，更不意味著恩格斯哲學是對馬克思哲學的否定”[4]131，但筆者認為，如果我們知道自從實踐唯物主義作為一種新的研究范式產(chǎn)生以來，它與辯證唯物主義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闡釋就不僅是完全異質而甚至是根本對立的，那么論者的這種補充難道不顯得不僅是“畫蛇添足”，而實在是有點“此地無銀”嗎？

但是，我們能夠設想從恩格斯、普列漢諾夫、德波林、列寧到米丁和斯大林的無數(sh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在從19世紀70年代到20世紀30年代的半個多世紀時間里，一直在為馬克思“創(chuàng)造”一種在馬克思那里根本就不存在的哲學思想嗎？難道在“青年馬克思”的著作中真的就找不到有關辯證唯物主義思想的任何蹤跡嗎？筆者認為，單是這一問題本身的提法就足以促使我們對上述的結論產(chǎn)生懷疑，并促使我們回歸到“青年馬克思”的歷史與理論語境中去作一種更為深層的歷史學與文本學解讀。

二

辯證唯物主義作為一種以唯物辯證的方式看待整個世界的世界觀與方法論，內在地包含著唯物主義與辯證法兩個方面。就唯物主義來說，誠如恩格斯在對哲學基本問題的分析中所指出的，它是指堅持物質為世界的本質或本原，而我們的意識和思維則不過是人腦的產(chǎn)物和對物質世界的反映的觀點；就辯證法來說，則主要是指一種堅持整個世界，而從唯物主義的觀點來說這里的整個世界只能是客觀的物質世界，為運動、變化和發(fā)展的狀態(tài)，并認為事物自身的矛盾是這種運動與變化狀態(tài)的根本原因的世界觀和方法論。這兩個方面再加上將辯證唯物主義運用于研究人類思維所形成的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就是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哲學所謂辯證唯物主義的基本建制?，F(xiàn)在我們來看“青年馬克思”是否具有這種辯證唯物主義的思想。

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指出，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而作為自然存在物，而且是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人一方面賦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動的自然存在物，這些力量是作為秉賦和能力，作為情欲在他身上體現(xiàn)著；另一方面，作為自然的、有形體的、感性的、對象性的存在物，人和動植物一樣，是受動的、受制約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也就是說，他的情欲的對象是作為不依賴于他的對象而在他之外存在著的。[5]121那么，馬克思在這里表達的是一種什么樣的哲學思想呢？有論者認為表達了一種作為實踐唯物主義階段性成果的“情欲本體論”，因為人的情欲是“對存在（自然界）的真正本體論的肯定”[6]200。但是，如果說在馬克思看來，人的情欲的對象并不是人的情欲的創(chuàng)造，而是作為不依賴于人的情欲的對象在人的情欲之外存在著的，那么就無論這種情欲的對象是否表現(xiàn)以及怎樣表現(xiàn)了人自己的本質與生命，它對于作為人的本質力量的情欲來說都具有客觀而先在的性質。這顯然并不是什么“情欲本體論”，而是翻轉情欲與外部對象之間的關系所形成的以自然為本體的唯物主義思想。實際上，如果我們知道《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正是馬克思深受費爾巴哈影響的時期寫作的，那么這種唯物主義思想的確立就絕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在1845年的《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以及《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時期，馬克思轉向對費爾巴哈直觀唯物主義的批判，但他不僅沒有全盤否定以費爾巴哈為代表的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理解對象、現(xiàn)實、感性的有缺陷的舊唯物主義，沒有否認像澳洲新出現(xiàn)的珊瑚島那樣的尚未置于人的統(tǒng)治之下的自然界的存在，而且還把人們所處的包括地質條件、山岳水文地理條件、氣候條件在內的自然條件看作是人類歷史的真正起點。[7]67這就說明，馬克思對費爾巴哈的批判并沒有背離其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所確立的唯物主義思想。事實上，也正是因為在費爾巴哈影響之下所牢固確立的唯物主義思想，馬克思才在分析“人們是怎樣把這些幻想‘塞進自己頭腦’的”這一費爾巴哈沒有回答的問題時指出：“這個問題為德國理論家開辟了通向唯物主義世界觀的道路，這種世界觀沒有前提是不行的，它根據(jù)經(jīng)驗去研究現(xiàn)實的物質前提，因而最先是真正批判的世界觀?！盵8]261-262

馬克思的唯物主義思想不僅確立在費爾巴哈的影響之下，而且也確立在對黑格爾思辨唯心主義的批判中。在1845年的《神圣家族》中，馬克思以水果為例深刻地批判了黑格爾思辨哲學的秘密。馬克思指出：“如果我從現(xiàn)實的蘋果、梨、草莓、扁桃中得出‘果實’這個一般的觀念，如果再進一步想象我從現(xiàn)實的蘋果中得到的‘果實’，這個抽象觀念就是存在于我身外的一種本質，并且是梨、蘋果等等的真正本質，那么我就宣布（用思辨的話說）‘果實’是梨、蘋果、扁桃等等的‘實體’……于是我宣布：蘋果、梨、扁桃等是‘果實’的簡單的存在形式，是它的樣態(tài)。”[7]71顯然，如果說現(xiàn)實的蘋果、梨、草莓、扁桃是“果實”這個一般觀念的現(xiàn)實基礎，而“果實”這個一般觀念則是現(xiàn)實的蘋果、梨、草莓、扁桃的觀念的反映，那么黑格爾的觀點就是典型的思辨唯心主義的觀點，而馬克思在對黑格爾的批判中所堅持的就是典型的唯物主義的觀點。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這部被實踐唯物主義者解讀為闡釋了實踐唯物主義思想的著作中，馬克思批判老年黑格爾派認為“只要把一切歸入黑格爾的邏輯范疇，他們就理解了一切”的唯心主義觀點，認為青年黑格爾派通過把“觀念、思想、概念，總之被他們變?yōu)槟撤N獨立的東西的意識的一切產(chǎn)物”看作是“人們的真正枷鎖”，把“人們之間的關系，他們的一切舉止行為，他們受到的束縛和限制”看作是人們“意識的產(chǎn)物”的觀點，不過是老年黑格爾派唯心主義思想的翻版。[7]65雖然馬克思在這里主要批判的是青年黑格爾學派的唯心主義歷史觀，但其中所投射出來的思想毫無疑問是真正唯物主義的，而且并不是實踐唯物主義所說的實踐的唯物主義，而是一般唯物主義。

應該承認，“青年馬克思”著作中的辯證法思想并不像唯物主義思想那樣有更多和更明確的文本學支持，但這并不意味著“青年馬克思”沒有辯證法的思想，而僅僅說明唯心主義才是這一時期馬克思反思與批判的主要對象。事實上，如果深入到更為具體的文本語境中，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所包含的豐富的辯證法思想。例如，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從以生產(chǎn)與消費的矛盾為實質與核心的私有財產(chǎn)的運動分析作為“私有財產(chǎn)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揚棄”的共產(chǎn)主義的歷史，認為共產(chǎn)主義正是在私有財產(chǎn)的運動中既為自己找到經(jīng)驗的基礎，也為自己找到理論的基礎。[5]74也正是因為如此，恩格斯后來才說：“科學社會主義本質上是德國的產(chǎn)物，而且只能產(chǎn)生在古典哲學還生氣勃勃地保存著自覺的辯證法傳統(tǒng)的國家，即在德國?！盵8]691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指出：“世俗基礎使自己從自身中分離出去，并在云霄中固定為一個獨立王國，這一事實，只能用這個世俗基礎的自我分裂和自我矛盾來說明。因此，對于這個世俗基礎本身首先應當從它的矛盾中去理解，然后用排除矛盾的方法在實踐中使之革命化。”[7]59如果說矛盾問題是辯證法思想的實質與核心，那么馬克思的這句話就可以被看作是“青年馬克思”辯證法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而且，如果說費爾巴哈把宗教世界歸結為它的世俗基礎所產(chǎn)生的問題“為德國理論家開辟了通向唯物主義世界觀的道路”，那么馬克思的這種辯證法思想只能是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哲學所說的唯物主義辯證法。

比較于唯物主義和辯證法，“青年馬克思”的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思想或許更加豐富。例如，關于實踐在認識形成過程中的作用，馬克思在批判費爾巴哈時明確指出，費爾巴哈一再地提到感性，但是甚至連最簡單的“感性確定性”的對象也只是由于社會發(fā)展，由于工業(yè)和商業(yè)交往才提供給他的。櫻桃樹只是由于一定的對象在一定時期的商業(yè)活動才移植到我們這個地區(qū)并被費爾巴哈的“感性確定性”所感知。馬克思還指出，費爾巴哈特別談到自然科學的直觀，提到一些只有物理學家和化學家的眼睛才能識破的秘密，但是如果沒有工業(yè)和商業(yè)，哪里會有自然科學呢？甚至這個“純粹的”自然科學也只是由于商業(yè)和工業(yè)，由于人們的感性活動才達到自己的目的和獲得自己的材料的。[7]76-77關于實踐在認識發(fā)展過程中的作用，馬克思指出：“理論對立本身的解決，只有通過實踐的途徑，只有借助于人的實踐的力量，才是可能的；因此，對立的解決絕不僅僅是認識的任務，而是一個現(xiàn)實的、生活上的任務……”[5]80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還指出：“凡是把理論導致神秘主義的神秘東西，都能在人的實踐中以及對這個實踐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決?！盵7]60關于實踐在檢驗真理過程中的作用，馬克思指出：“人的思維是否具有客觀的真理性，這不是一個理論問題，而是一個實踐問題。人應該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維的現(xiàn)實性和力量，自己思維的此岸性。關于思維——離開實踐的思維——的現(xiàn)實性和非現(xiàn)實性的爭論，是一個純粹經(jīng)院哲學的問題?！盵7]55

看了這些論述，我們還能夠說“青年馬克思”沒有辯證唯物主義的思想嗎？筆者認為是不能夠的。不僅如此，辯證唯物主義思想在“青年馬克思”的著作中到處被指認出來。可是，在我們這里到處被指認出來的辯證唯物主義思想為什么在實踐唯物主義的解讀中蹤跡全無呢？筆者認為，這如果不是解讀的前意識結構在作祟，則更奇怪了。第二國際理論家考茨基認為，馬克思和恩格斯在發(fā)展他們的歷史觀之前已經(jīng)在哲學上達到一種唯物主義的觀點，并且認為這種唯物主義觀點的基本要求是：第一，“并不是事實遵從原理，而是原理必須遵從事實”；第二，“不是把我們以外的事物一個一個地孤立起來當作不動的、不變的東西來考察，而是從它們的運動變化、生成消滅中，從它們的總聯(lián)系中來研究它們”[3]161。不難判斷，考茨基所說的這種唯物主義就是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辯證唯物主義。筆者認為，作為一個在馬克思、恩格斯培養(yǎng)下成長起來并且“幾乎能把馬克思著作背得出來”的理論家，考茨基的這一認識是符合實際的。

那么，為什么“青年馬克思”會確立一種辯證唯物主義的思想呢？眾所周知的是，實踐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是兩種完全不同甚至根本對立的哲學思想，如果“青年馬克思”所確立的是辯證唯物主義思想，我們又該如何看待在“青年馬克思”著作中被解讀出來的所謂實踐唯物主義思想呢？所有這一切都還需要我們再一次回到“青年馬克思”的歷史與理論語境中去作一種更深層次的歷史學與文本學探尋。

三

眾所周知，無論是在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范式中還是實踐唯物主義的研究范式中，馬克思思想的歷史邏輯都表現(xiàn)為，首先在1848年之前的“青年馬克思”時期確立哲學世界觀與方法論，然后則是19世紀50年代以后在哲學世界觀和方法論的指導下轉向政治經(jīng)濟學的實證研究。但是，如果注意到馬克思在1859年《〈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序言》中對自己思想履歷的說明，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馬克思政治經(jīng)濟學研究的歷程并不是從19世紀50年代才開始的，而是從19世紀40年代初的《萊茵報》時期就已經(jīng)開始了，在這一時期，第一次遭遇到的“要對所謂物質利益發(fā)表意見的難事”以及萊茵省議會關于林木盜竊和地產(chǎn)析分的討論是促使馬克思研究經(jīng)濟問題的“最初動因”。如果說由此展開的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性分析以及所形成的理論結論還不能算是嚴格意義上的經(jīng)濟學成果，那么接下來在巴黎所進行的研究以及作為這一研究標志的《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卻絕對是馬克思早期政治經(jīng)濟學研究的最重要成果。因此，如果把“青年馬克思”作為馬克思哲學思想的真正誕生地，那么無論這一時期的思想帶有怎樣濃重的哲學色彩，馬克思的原生態(tài)的思想都只能是政治經(jīng)濟學這一“真正的實證科學”[7]73。如果馬克思的原生態(tài)思想是政治經(jīng)濟學這一“真正的實證科學”，那么它就必須同一切實證的科學研究一樣具有相同的前提設定，這就是必須承認作為其研究對象的外部世界的客觀存在，就像愛因斯坦所說，“相信有一個離開直覺主體而獨立的外在世界，是一切自然科學的基礎”[10]292。否則，不僅廣島的災難從而我們的世界將會像波普（SirKarl Raimund Popper）在批評波爾茨曼（Boltzmann）時所說“成為一種幻覺”，而且一切實證的科學研究都將成為沒有根基的空中樓閣。那么，從一般哲學的觀點來看，這種“相信有一個離開直覺主體而獨立的外在世界”是一種怎樣的觀點呢？這就是被科學家們稱為“實在論”的一般唯物主義觀點。因此我們看到，馬克思不僅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明確指出，“感性（參見費爾巴哈）必須是一切科學的基礎，科學只有從感性的意識和感性的需要這兩種形式的感性出發(fā)，因而，只有從自然界出發(fā)，它才是真正的科學”[5]81-82，而且在1845年的《神圣家族》中激烈地批判黑格爾的思辨唯心主義。馬克思指出：“在黑格爾的‘現(xiàn)象學’中，人類自我意識的各種異化形式所具有的物質的、感覺的、實物的基礎被置之不理，而全部破壞性工作的結果就是最保守的哲學，因為這樣的觀點以為：既然它已經(jīng)把實物的、感性現(xiàn)實的世界變成‘思維的東西’，變成自我意識的純粹規(guī)定性，而且它現(xiàn)在又能夠把變成了以太般的東西的敵人溶解于‘純思維的以太’中，所以它就把世界征服了。”[9]244-245在馬克思看來，曼徹斯特和里昂的工人所實際擁有的饑餓、寒冷、罪惡、屈辱、愚鈍以及種種違反人性的和違反自然的現(xiàn)象“遠不是想象中的幻影，而是工人自我異化的十分實際、十分具體的產(chǎn)物，因此也必須用實際和具體的方式來消滅它們。只有這樣才能使他們不僅在思維中、意識中，而且也能在群眾的存在中、生活中真正成其為人”[11]66。因此，對于在青年時期就已經(jīng)轉向政治經(jīng)濟學研究的“青年馬克思”來說，確立一種在本質上的唯物主義的思想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另一方面，正如馬克思所明確指出的，對于實踐的唯物主義者即共產(chǎn)主義者來說，全部問題都在于使現(xiàn)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并改變現(xiàn)存的事物。馬克思思想的根本目的與理論使命絕不像黑格爾哲學那樣只是為了獲得“對現(xiàn)有的、實在的東西的理解”，而是為了使現(xiàn)存世界在理論上受到批判并在實踐上受到革命的改造。但是正如有論者所指出的，任何對于世界的改造活動都必然要預設世界的可改變性，如果世界是不可改變的，則談論改變世界就沒有任何意義了。[12]363如果說馬克思的唯物主義像形而上學唯物主義那樣將現(xiàn)存的感性世界理解為一種自從開天辟地以來就直接存在的、始終如一的東西，或者像資產(chǎn)階級古典經(jīng)濟學那樣將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看作是一種自然的永恒的生產(chǎn)方式，那么就無論具有怎樣的改變世界的主觀意愿以及客觀行動都是毫無意義的。但是，我們并不同意論者所謂世界的可改變性就是“世界的非決定論性”，而世界的決定論性也就是世界的不可改變性的觀點。因為雖然現(xiàn)存世界是可以改變的，但這既不意味著這種改變可以完全按照人們的主觀意愿來進行，也不意味著它的改變可以完全脫離現(xiàn)存世界本身的客觀規(guī)律。而這里的一切的意思無非是要說明，現(xiàn)存世界正如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和現(xiàn)象一樣都不僅是運動與發(fā)展的，而且是按照事物本身所固有的客觀規(guī)律運動和發(fā)展的；而歷來一切的改變世界的嘗試與實驗，包括空想社會主義改變現(xiàn)存世界的嘗試與實驗的失敗，如果不是根本否認事物本身客觀規(guī)律的存在，就是如列寧所說的“沒有摸到社會關系體系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2]586。那么，這種不僅承認事物的運動與變化，而且承認事物的運動和變化具有自己的客觀規(guī)律的觀點是一種怎樣的觀點呢？這就是與形而上學尖銳對立的辯證法的觀點。因此，如果馬克思思想就其理論使命來說并不是在尋求對現(xiàn)存世界的科學解釋，而是要實現(xiàn)對現(xiàn)存世界的革命的改造，那么它就必須不僅要確立唯物主義的觀點，而且必須確立辯證法的觀點。因此，正如唯物主義思想一樣，辯證法思想在馬克思思想中的確立也是其理論使命的必然要求，而且從這種理論使命的角度來看，馬克思似乎也不太可能確立除辯證唯物主義之外的任何其他哲學思想。

可是，我們又該如何看待在“青年馬克思”那里被解讀出來的實踐唯物主義思想呢？眾所周知，在被視為馬克思實踐唯物主義思想的文本學依據(jù)中，有兩段論述具有非常關鍵的意義，這就是，“對于實踐的唯物主義者即共產(chǎn)主義者來說，全部問題都在于使現(xiàn)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并改變現(xiàn)存的事物”[7]75，以及實踐“這種活動、這種連續(xù)不斷的感性勞動和創(chuàng)造、這種生產(chǎn)，正是整個現(xiàn)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礎”[7]77。如果認真分析我們會發(fā)現(xiàn)，馬克思在這兩段論述中使用了“現(xiàn)存世界”或“現(xiàn)存的感性世界”這樣的詞匯。那么馬克思所謂“現(xiàn)存世界”或“現(xiàn)存的感性世界”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眾所周知，黑格爾曾經(jīng)區(qū)分過現(xiàn)實與現(xiàn)存兩個概念，認為現(xiàn)存的東西只有在其展開過程中表現(xiàn)為必然性才是現(xiàn)實的。但是無論如何去作現(xiàn)實與現(xiàn)存的區(qū)分，如果我們知道馬克思生活在資本主義社會，那么馬克思所說的“現(xiàn)存世界”或“現(xiàn)存的感性世界”就只能是指其生活的資本主義社會，而不可能是指其他社會。實際上，如果我們不是局限于實踐唯物主義的誤導，而是深入到馬克思的論述中作一種更為完整與全面的理解，這一點原本是非常清楚的。馬克思批判指出：“費爾巴哈特別提到自然科學的直觀，提到一些只有物理學家和化學家的眼睛才能識破的秘密，但是如果沒有工業(yè)和商業(yè)，哪里會有自然科學呢？甚至這個‘純粹的’自然科學也只是由于商業(yè)和工業(yè)，由于人們的感性活動才達到自己的目的和獲得自己的材料的?！盵7]77接下來，就是被實踐唯物主義頻繁引用的“這種活動、這種連續(xù)不斷的感性勞動和創(chuàng)造、這種生產(chǎn)，正是整個現(xiàn)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礎”的論述。顯然，在馬克思那里，作為“整個現(xiàn)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礎”的并不是實踐唯物主義所說的“實踐”，而是作為實踐或物質生產(chǎn)特殊形式的工業(yè)與商業(yè)活動。那么，為什么我們這里要強調作為“整個現(xiàn)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礎”的并不是“實踐”而是工業(yè)與商業(yè)活動的特殊實踐形式呢？我們知道，工業(yè)以及以工業(yè)為基礎的商業(yè)活動作為在城市手工業(yè)基礎上通過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系以及第一次工業(yè)革命的變革轉化而來的形式，是只有在資本主義的特定社會中才存在的形式，因此，如果說這種工業(yè)以及以這種工業(yè)為基礎的商業(yè)活動構成了某種社會的“深刻基礎”，那么這種社會就只能是資本主義社會，而不可能是任何非資本主義社會或包括資本主義社會在內的一切社會形態(tài)。這也就是說，馬克思所謂工業(yè)與商業(yè)活動是“整個現(xiàn)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礎”的論述實質上只能是對資本主義社會這一“現(xiàn)存的感性世界”的理解，而不可能是對一切社會形態(tài)的理解，它絕不可能具有在實踐唯物主義那里被解讀出來的哲學世界觀的意義。因此，實踐唯物主義對馬克思相關論述的解讀只能是一種有意或無意的誤讀。

實踐唯物主義對馬克思論述的誤讀意味著，在“青年馬克思”時期根本就不存在一種與辯證唯物主義相對立的實踐唯物主義思想，“青年馬克思”時期的哲學思想正如我們前面的分析所顯示的，只能是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辯證唯物主義。這就是我們在這一問題上的基本觀點，也是我們在“青年馬克思”與辯證唯物主義之間關系這一問題上的基本結論。需要指出的是，也許有人會質疑我們的結論：難道馬克思不正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第一次系統(tǒng)闡明了一再被實踐唯物主義所引述的“不是從觀念出發(fā)來解釋實踐，而是從物質實踐出發(fā)來解釋觀念的形成”[7]92的歷史觀嗎？這誠然不錯。但是，馬克思、恩格斯在這里所闡述的歷史觀就其本意來說只能是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歷史唯物主義或唯物主義歷史觀，它與實踐唯物主義基于馬克思的相關論述所解讀出來的東西不是一回事，因為從馬克思的這些論述中就不可能解讀出實踐唯物主義的那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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