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彩萍
摘要:女性身體敘事是嚴歌苓小說一貫的寫作策略,短篇小說《天浴》是一個關(guān)于“身體”的故事,有著很明顯的二元結(jié)構(gòu),“夢”與“醒”形成了小說的悖論,小說以身體之傷痕探討女性生存困境和悲劇命運,也探討荒誕的歷史和扭曲的人性,由此得出結(jié)論,女性身體敘事其實是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脫離商業(yè)消費社會的寫作姿態(tài),進入一個更廣闊更深層的視野。
關(guān)鍵詞:女性身體敘事;二元結(jié)構(gòu);悖論;身體隱喻; 女性悲劇
嚴歌苓是近年來活躍在文壇上并引起持續(xù)關(guān)注的華人女作家,作為一個“文革”歷史的見證人,她有著獨特的個人經(jīng)驗,作為一個新移民作家,她又有著一般女作家所沒有的跨文化視域,這樣的雙重身份使得她的創(chuàng)作更具有異質(zhì)性和獨特性,她尤為擅長女性敘事,文字細膩敏感,筆墨流轉(zhuǎn)之間,女性命運已躍然紙上。目前國內(nèi)對于嚴歌苓小說研究也較為豐富,從多元主題探討、到藝術(shù)美學特征的審視、再到與其他作家的橫向?qū)Ρ?,可以說取得了一定的成果,研究視角也是五花八門,如女性主義、新歷史、跨文化、敘事學、軀體角度等等,但這并不等于說嚴歌苓小說研究已達瓶頸,相反總體上仍然處于零散狀態(tài),還有很多的盲點,其中從身體視角切入的為數(shù)很少,鑒于此,本文以嚴歌苓寫于1996年的短篇小說《天浴》為個案分析,來探討嚴歌苓小說的女性身體敘事。
一、寫作策略:女性身體敘事
嚴歌苓小說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并不直接描敘宏大的歷史敘事,女性作家在駕馭歷史敘事時往往顯得力不從心,缺乏男性作家的大氣和老道,但是女性作家也自有優(yōu)勢,就是對于個人經(jīng)驗的掌控。所以嚴歌苓在處理歷史敘事時會巧妙內(nèi)化成個人的生命體驗,由女性敘事進入歷史敘事,所以筆者認為研究嚴歌苓的核心和關(guān)鍵是她的女性敘事,而“身體”幾乎成為其小說最大的敘事動力和根基,成為她的敘事策略和能指。
身體寫作的概念最早是從西方傳入的,身體是西方女性主義津津樂道的一個核心修辭,身體寫作又叫軀體寫作,“是以女性的欲望、形體、感覺、想象等為寫作的對象和修辭的方法,是女性對自己被壓抑到無意識領域中的各種經(jīng)驗的直率表達?!盵1]埃萊娜·西蘇在著名的《美杜莎的笑》一文中指出,“寫你自己。必須讓人們聽到你的身體。只有到那時,潛意識里的巨人源泉才會噴涌。”[2]不難看出,女性身體寫作很大程度是帶有解構(gòu)性、顛覆性的。身體在中西方文化體系里一直是不可言說的禁忌,這種禁忌是父權(quán)制文化建構(gòu)的結(jié)果。中國女性文學從五四到八、九十年代經(jīng)歷了三次高潮,可以看出,女性身體寫作一開始就被認為是欲望化的、私語化的、異類的邊緣寫作,受盡了世俗的冷眼和道德的唾罵,20世紀90年代以后直到今天,女性寫作完成了從宏大敘事到身體敘事的轉(zhuǎn)向,人們開始對身體寫作抱有更寬容更平和的態(tài)度,身體成為女性的代言,真正浮出歷史的地表,女性身體也不再是世俗眼里的洪水猛獸,而是一躍成為女性的主體的存在,就如同筆者在另外一篇論文里所指出的那樣,一個女性身體敘事的“她時代”已經(jīng)到來,當身體寫作成為女作家們心照不宣的共同選擇和常態(tài)時,身體也才以真正獨立的姿勢存活于文學中。身體由單純的生理存在變成“人”的社會存在,成為女作家描述自身經(jīng)驗和認識世界的寫作視角,也成為女性敘事里最富有表現(xiàn)力的修辭手段和策略,呈現(xiàn)出文化、倫理、歷史等諸多的符碼信息,在這個女性寫作的大背景下,來研究嚴歌苓小說的女性身體敘事才不至于顯得突兀。
二、夢與醒:“身體”的悖論
《天浴》寫于1996年,當年獲得了臺灣短篇小說獎,根據(jù)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也獲得了1998年臺灣金馬獎七項大獎,何以這樣一個短篇能再三獲得認可?很多研究者認為小說寫了文革中女知青的悲慘命運,這個短篇看似簡單,但其實有很多值得挖掘之處。
《天浴》很容易被解讀成傷痕文學之類,但其實傷痕文學的概念是有特定時間指涉的,雖然上個世紀80年代的傷痕文學已成為歷史,但是“傷痕”猶在,筆者認為《天浴》書寫的正是女性“身體的傷痕”,并由此揭示沉痛的歷史創(chuàng)傷?!短煸 窙]有正面去寫那段不堪回首的歷史,如前所述,嚴歌苓將歷史敘事化為個人敘事和女性敘事,這和她的小說《第九個寡婦》《金陵十三釵》《一個女人的史詩》等如出一轍,都是以個人經(jīng)驗進入歷史的空間。
從女性敘事視角看,《天浴》是一個關(guān)于“身體”的故事,小說敘事并不復雜,有著很明顯的二元結(jié)構(gòu),故事的前半部分是女主人公知青文秀的返城之“夢”,文革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中,單純天真的女知青文秀從成都來到荒無人煙的西藏大草原,與一個因受傷失了根的善良的男人老金一起牧馬,當別的知青都通過各種門道紛紛返城時,文秀卻被遺忘在大草原,她無錢無勢只剩下唯一的“老本”身體,于是企圖靠出賣自己的身體來實現(xiàn)她的返城夢,文秀做不了自己身體的主人,為了回城,很傻很天真的文秀一次次與場部那些能夠蓋章子、批文件的眾多“關(guān)鍵”的男人們做肉體交易,“身體承載著權(quán)力秩序和話語等級”[3],由此衍生出權(quán)與色的交換,她“放縱”的身體已經(jīng)成為男人們欲望和發(fā)泄獸性的物化工具,其實這個女性自愿犧牲肉體做交易的故事并不新鮮,在中國的歷史和文學文本中層出不窮,表現(xiàn)出一種恒常性。身體在這里體現(xiàn)了兩性關(guān)系的緊張對立和父權(quán)制的迫害,是受屈辱和被欺凌的隱喻。那些蹂躪文秀的男人們沒有一個人幫助她返城,文秀的夢碎了,美夢成噩夢,她的身體傷痕累累,被逼在醫(yī)院做人流,“臉腫的透明”,由于身體的“墮落”又遭到醫(yī)生的惡意嘲諷和周圍人的側(cè)目,尊嚴被撕毀,在小說里,藉由身體,把女性命運的不堪、道德的虛偽、歷史的荒謬、人性的丑惡展示的淋漓盡致,女性身體有著多重的隱喻,成為欲望、墮落、苦難、屈辱的象征。
故事的后半部分是“醒”,身體的覺醒,類似的故事有林白的《青苔與火車的敘事》,荔紅以肉體作為交易二次換取工作失敗,不同的是荔紅清醒后選擇的是“妖女”式的復仇,殺死了欺凌她的代表權(quán)勢和父權(quán)的男人,自己也作為殺人犯被槍斃,身體最終毀滅。而《天浴》里文秀在交易失敗后選擇的是自虐和身體的自我毀滅,最后絕望痛苦的文秀暗示唯一痛惜她的老金殺死自己。小說多次提到天浴式的沐浴清洗,“她想去找口水來;她實在想水,她要好生洗一洗”,“水”在這里喻義是潔凈,也是文秀的另一個“夢”,是與世俗的回城夢不一樣的純潔的靈魂之夢,小說結(jié)尾有一種儀式感,“她合著眼,身體在濃白的水霧中像寺廟壁畫中的仙子?!崩辖鸢阉劳龅纳眢w放到陽光下的池子里享受溫暖的天浴,自己也選擇自殺,失根殘缺的男人和肉體骯臟的女人的身體都在天浴里得到了凈化找到了歸宿。這里身體洗滌的喻義是復雜的,既暗示著文秀的原罪感和對自己的無法認同,也暗示著最后的清醒與抗爭,肉體和靈魂的雙重救贖,文秀一直以來的被撕扯的肉體和靈魂終于得到了安寧,她與歷史和父權(quán)從合謀、妥協(xié)開始,最后以反抗、絕望結(jié)束。
文秀的“夢”與“醒”都與身體相連,她以身體的墮落放縱帶來了屈辱,以身體的覺醒抗爭抵達了毀滅,她犧牲身體企圖換來返城的自由,卻最終陷于更大的難堪和不自由,這形成了小說的悖論,無處逃遁的肉身,無處安放的靈魂,使得文本本身充滿了張力。
三、結(jié)語
從《天浴》的文本分析不難看出,嚴歌苓小說的女性敘事以身體作為切入點,以身體之傷痕探討女性生存困境和悲劇命運,也探討荒誕的歷史和扭曲的人性,舉重若輕,凸顯出女性關(guān)懷,折射出一定的歷史文化深度,呈現(xiàn)出新的文學質(zhì)地。由此得出這樣的認識,女性身體敘事其實是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脫離商業(yè)消費社會的寫作姿態(tài),進入一個更廣闊更深層的視野的,女性作家對歷史和人生的洞察是可以借由女性的身體來完成的,女性的身體于是有了身體以外的意義,也獲得一種新的價值標準。梅洛·龐蒂說:“世界的問題,可以從身體的問題開始”,女性文學的問題也可以從身體開始,但是卻不一定從身體結(jié)束。
參考文獻:
[1]王右平.新時期文學轉(zhuǎn)型中的小說創(chuàng)作潮流[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462.
[2]張京媛 .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M]. 北京:北大出版社,1992:194.
[3]楊秀芝,田美麗.身體·性別·欲望[M].武漢:武大出版社,2013:17.
(作者單位:鄂州職業(yè)大學教育與管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