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若男
關于“這/那叫一個X”,學界已經(jīng)有了一些研究(張伯江、方梅[1],唐雪凝[2],趙雅青[3],朱玲君、周敏莉[4],韓雪[5],林忠[6],甄珍[7]等),主要涉及其構式義、構式成分、構式的句法、語義和語用等,但是,對于構式義的概括還不夠全面,有關該構式的來源和成因有待進一步探討[7];對于該構式的平行構式“這/那 X”有所提及,但關于二者的推衍關系解釋不明確。大多數(shù)研究注意到了“這”“那”的不對稱性,但關于不對稱的原因的探討不盡詳細。筆者基于北京語言大學BCC語料庫,對構式“這/那叫一個X”進行考察,概括其構式義,分析其成因、生成機制、該構式與“這/那X”構式的相互關系,并對2個構式中“這”“那”的不對稱性進行解釋。
“這/那叫一個X”是一個表示主觀評價義和主觀程度義的典型構式,主要是說話者從主觀視角對某一主體性狀的高程度進行的判斷及評價。整個構式的表達功能是強調和凸顯“X”所承載的信息,在該構式中,“X”多為形容詞,說話者在使用這一構式時,表達的是強烈的主觀情感,往往帶有明顯的感嘆語氣和主觀夸張色彩,言語生動活潑,易于達到幽默詼諧的表達效果。
從結構上來看,該構式主要由5個部分構成:一是說話者所描述的主體,可以稱之為話題;中間3個部分:“那”“叫”“一個”是常項,其中,“一個”常有一些變體,可以省略“一”或“個”,或者“一個”都省略;最后1個部分描述前面話題的性質或狀態(tài),是構式所突出的焦點。關于中間3個部分的性質和功能,將在下文詳細論述,這里先只談第1個和第5個部分。
話題部分通常由名詞性成分充當,指稱人或事物項。如:
(1)張爍那叫一個樂呵呀,好久沒挨罵了,聽著親切。
(2)大帳里分兩排落座,當中拼起來的一溜長桌,菜肴那叫一個豐盛。
除此之外,話題部分也可以是謂詞性成分,有動賓結構、動補結構和小句等。如:
(3)砸人那叫一個準啊。就像是流氓打架一般。
(4)其他意甲強隊非平即負,踢得那叫一個不在狀態(tài)!
(5)一支隊本來就有許多是土生土長的南莊人,幫自家人干活,那叫一個利索。
“X”部分的構成成分,我們可以從音節(jié)和語法功能2個角度來看。從音節(jié)角度分析,根據(jù)我們所考察的語料,雙音節(jié)占多數(shù),這與我們現(xiàn)代漢語中雙音節(jié)詞占優(yōu)勢的現(xiàn)狀是相適應的。如:
(6)回來了,天氣有些小冷,而且那個小風吹起來涼颼颼的,那叫一個“痛快”。
可以進入該構式的還有一些單音節(jié)詞。如:
(7)周圍更多的人加進來勸架,嘉賓席上那叫一個亂。
除此之外,還有少部分三音節(jié)及以上的成分。如:
(8)看來若是比吝嗇和守財?shù)牡滦?,自己和斐大差距那叫一個不比天高比地厚啊。
從語法功能角度分析,構成成分可以是形容詞、動詞、名詞,也可以是短語、成語,或是網(wǎng)絡流行語。
(9)慕容容根本沒空理吳天,轉過頭去繼續(xù)盯著股市的走勢,神情那叫一個專注。
(10)格格心里那叫一個害怕,祈禱著肚子里這位是閨女張小滿不是兒子張小冬。
(11)即便是傻子也聽出欣然對張強的好感來了,馬兵的心中那叫一個羨慕。
(12)自然知道眼前這兩位是什么人物,馬上就彬彬有禮,那叫一個禮貌。
(13)人家那叫一個淑女,真的!
(14)擔心中毒不治,去醫(yī)院皮膚科掛了個專家號,那叫一個人多呵!
(15)下午去圖書館在茫茫書海中找到了我需要用的兩本書,那叫一個有成就感吶!
(16)她還哭,那叫一個傷心和委屈,真不是裝出來的。
(17)剛才看了下英語閱讀和完形的答案,那叫一個慘不忍睹,那叫一個不堪回首。
(18)花生醬的配料更是亮點,拌在湯頭里,那叫一個贊啊。
(19)在鴕鳥園水上樂園的教官和同學們,那叫一個High!
據(jù)考察,進入該構式的形容詞居多,但在形容詞內部,進入該構式的性質形容詞多于狀態(tài)形容詞。這可能與狀態(tài)形容詞自身語義特征有關:狀態(tài)形容詞本身就帶有一定的程度義,而該構式本身就帶有主觀程度義,重復使用會造成語義重疊,就會顯得累贅;比如:一般我們不說“那叫一個紅彤彤”;能進入該構式的動詞主要是部分心理動詞,如:例(10)—(11);能進入該構式的名詞主要是抽象名詞和指人名詞,如:例(12)—(13),且能進入這個構式的名詞多數(shù)都能受程度副詞修飾,這與該構式的程度義有關;主謂短語、動賓短語及聯(lián)合短語也能進入這一構式,如:例(14)—(16);進入該構式的成語也帶有程度義,如:例(17);新興的網(wǎng)絡流行語也可以進入該構式,如:例(18)—(19)。
能進入該構式的“X”的成分如此龐雜,但在語義上仍有共性,即都具有性狀義和可度量性。上述各類成分無一例外都具有這2個語義特征,與該構式的構式義高度契合。
“主觀性”(subjectivity)是指語言的這樣一種特性,即在話語中多多少少總是含有說話人“自我”的表現(xiàn)成分。也就是說,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tài)度和感情,從而在話語中留下自我的印記[8]。
“這/那叫一個X”構式所傳達的基本內容是話題與對話題的性質與狀態(tài)的描述,所以對應該構式的普通句式應該是一般的描寫句。如“小薇的身材那叫一個豐滿”的基本意義就是“小薇的身材(很)豐滿”;“菜肴那叫一個豐盛”的基本意義就是“菜肴(很)豐盛”。描寫句中,說話者在對主體的性質或狀態(tài)進行描寫的基礎上,也表達出對主體強烈的主觀情感,包含對其的主觀判斷或評價。說話人為了滿足這種表達上的主觀化需要,表達時就必須采用一些新的特殊形式。為了更好地表達句子語義,凸顯句中焦點尤為必要,因為焦點是句子語義的重心所在。上述描寫句的句子焦點是表示主體性質或狀態(tài)的成分,即句中形容詞,且屬于常規(guī)焦點,要想使其得到凸顯,就必須構建一個新的語用結構來把它從原句式中提取出來。新的語用結構的構建過程也是主觀化的過程,這除了能更好地滿足語用需要,還符合說話者求新求異的心理需求。
要構建一個新的語用結構,一般首先要有一個話題,重復原句主語不可取。第一,只是單純重復舊有成分,專門性不強,不能起到很好的凸顯作用;第二,當主語是動詞性結構等復雜成分時,相對較長,將其重復就不夠簡潔明了,既會造成表達上的累贅,又不利于快速將焦點呈現(xiàn)出來。所以選擇一個代詞更好,而且此時代詞“這/那”作為表定指和近指/遠指的指示代詞的意義已經(jīng)泛化。根據(jù)張伯江、方梅,意義虛化后的“這/那”有時起抽象化的話題作用[1]。當表達主體是名詞性成分時,“那”可以看作復指原句主語,但是在謂詞性主語里“那”可以理解為該謂詞性成分表現(xiàn)出來的神情或樣子,即指稱事件[9]。
總之,在這個構式中,“這/那”作為指示代詞的功能已經(jīng)弱化了,它們在全句中充當話題的作用,所指示的對象是某種抽象的性質狀態(tài)。有一點必須要指出的是,在這一構式中,“那”的出現(xiàn)頻率遠高于“這”。
“叫”在這里屬于從判斷動詞轉化而來的輔助性強調標記,意義已經(jīng)虛化,不再表示言說,而表示“我認為”“我想”類意思的“知域”[10],屬于由“言域”向“知域”投射的主觀化過程[11]?,F(xiàn)代漢語中的“是”也有類似功能,所以有個別該構式的句子中的“叫”也可以用“是”替代,但為什么多用“叫”而不用“是”呢?筆者認為理由如下:第一,該構式凸顯說話者對主體的主觀評價,而“叫”與“是”相比,口語性更強,具有更強的主觀性,在用法上,“是”更側重客觀程度,不太容易主觀化。第二,“叫”在北方口語中有比較常見的特殊用法,即位于謂語成分前表強調[12]。而且在北京口語中,“這/那叫 X”構式比“這/那是 X”更常用,所以這里也更傾向于用“叫”。
“一個”在這里語義已經(jīng)虛化,失去了原本表示數(shù)量的意義,在構式中起獨特的強調作用。王力認為,數(shù)目字當中“一”的用途最廣,單位名詞中“個”的用途最廣[13]。隨著其高頻使用,為了滿足豐富的交際需求,意義就更容易虛化,產(chǎn)生了許多其他用法。王力在列舉“一個”的活用法時,其中有一種就是“表極性的形容詞”,如“打你一個知道”[13]。我們認為此構式中的“一個”或許來源于此。即便語義虛化,“一個”仍在一定程度上保留原本數(shù)量結構的意義和用法,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名詞化的作用。周一民認為,這一構式中的“一個”是一個名詞化的標記,同時“一個”還有表示夸張語氣的作用[14]?!耙粋€”可以將該構式中的性質或狀態(tài)個體化,該構式表示的是說話人對高程度量的主觀評價,所以需要在一定程度上明確性狀程度的確定性,起到更好的表達效果。“一個”還可以進一步增強該構式的主觀性,張伯江、李珍明曾指出,判斷句“是 NP”與“是(一)個 NP”相比,“是 NP”傾向于一般表達,“是(一)個 NP”傾向于主觀性的表達[15]。
總之,主觀性是該構式形成的一個關鍵誘因,整個構式的生成機制就是一個主觀化的過程。
現(xiàn)代漢語中有一個典型構式“這/那X”,其中,“X”的構成成分主要是形容詞和部分心理動詞。如:
(20)我看報紙跟他們掐起來心里這高興,不讓他們撒野,反正咱們解放軍也是閑著。
(21)都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擦的淚,那熟練那專業(yè)。
(22)“可惜你們沒看見我怎么抽那胖廝的?!比匙有φf,“打得那慘,真是慘不忍睹?!?/p>
這與上文探討的構式在意義與功能上十分相似。張伯江、方梅曾指出,在北京人的語感里,這種“這/那+形”的用法跟另一種平行構式“這/那+叫(+一個)+形”似乎關系更密切,且“這/那+形”的用法來源于“這/那+叫(+一個)+形”[1]。 筆者贊同張伯江、方梅的觀點?!斑@/那叫一個X”構式形成之后,隨著人們的高頻使用,“那叫一個”逐漸凝固為一個整體,其作用大體相當于一個程度副詞。此時“這/那”的指示義更加弱化,隨著用法的固定,“叫”和“一個”的語義也愈加淡化,直至可以完全脫落,就產(chǎn)生了新構式“這/那X”。這里“這/那”的意義更加虛化,用于指示性狀程度,大體相當于一個抽象的話題標記。
“這/那+叫(+一個)+形”和“這/那+形”用法里都是“那”多于“這”[1]。
首先,從語音角度來講,這種用法和“這”“那”的發(fā)音有關。這2種構式里的“這/那”總是重讀,即zhè/nà。“這”的韻母是/?/,是中元音;“那”的韻母是/a/,是低元音。/a/的開口度大于/?/,響度更大,有更強的語音表現(xiàn)力,有利于更好地表達說話者自身的主觀態(tài)度和情感。
其次,和“這/那”作為指示代詞時的語法、語用功能相關?!斑@”表近指,“那”表遠指。從空間距離和時間距離來看,這2個構式一般都傾向于描述非此時此地的人或事物的場景,評價主體并非處于當前話語場景,因此,自然更多地使用指稱距離相對較遠的“那”。且在使用這2個構式時,對于聽話人來說,評價主體通常不是完全陌生的事物,是相對比較熟悉,可理解可識別的。根據(jù)楊玉玲的“熟悉度高低的對立”的觀點,熟悉度高時,一般用“那”;熟悉度低時,一般用“這”。 所以這 2 個構式多用“那”[16]。
最后,從語法化的角度來講,“那”的語法化進程快于“這”,這與二者生命度高低有關。Comrie、Foley以及Valin等人通過對多種語言的對比研究,從人的認知角度得出結論:近指代詞生命度比遠指代詞高。生命度較低的成分更易于產(chǎn)生虛化變異,即更容易語法化[1]。生命度較高的“那”虛化程度更高,用法更廣泛。二者在這2個構式中都已高度虛化,大體相當于抽象的話題標記。殷樹林指出,作為話語標記,“那”的使用頻率高于“這”[17]。所以,當在語用中需要使用標記性成分時,相對于“這”,人們自然更傾向于選擇“那”。
但凡事無絕對,在所考察的語料中,尤其是微博等網(wǎng)絡語料,2個構式中“這”的使用頻率逐漸升高,范圍也更加廣泛。這可能是由于“那叫一個X”的高頻使用而日趨泛化的結果。
筆者從構式義、成因及生成機制、平行構式“這/那X”以及“這”“那”的不對稱性等方面對現(xiàn)代漢語中的典型構式“這/那叫一個X”進行了探究,力圖從一些新的角度對該構式的研究提供一定的參考。對近來“這”的使用頻率升高的原因還有待于進一步挖掘。據(jù)語料分析發(fā)現(xiàn),“這/那叫一個X”的變式用法不同于常式,例如:“她女人起來,真能把人給化了,美得那叫一個啊!爺們起來,又帥得那叫一個!”這里的“那叫一個”必須是完整的,任何一個成分都不得省略,否則便不成立。關于這個變式是否有研究價值,也需要進一步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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