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興亮
(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重慶 400015)
白鶴梁位于長江三峽庫區(qū)上游涪陵城北的長江中,是一塊長約1600米,寬15米的天然巨型石梁。白鶴梁所在的古涪州(今重慶市涪陵區(qū))為唐時所置,屬山南東道,宋代隸屬夔州路,由于這一地區(qū)屬于典型川東山地風貌,土瘠民貧,文化落后,交通閉塞,故唐宋以來一直作為犯官貶戍之地,被中原士大夫視作畏途。正因如此,集中于此地的士大夫們或出于寄情暢懷,或出于宦旅排遣,或出于追慕往哲,在涪州各地題詠甚多,其中題刻數(shù)量最多,內(nèi)容最廣泛,保存狀況最好的就是白鶴梁題刻。應當說,白鶴梁題刻是目前存世的最具特色的古代石刻群落之一,長久以來就以其巨大的考古學和文化史、水文史價值受到國內(nèi)外研究者的極大關(guān)注。與國內(nèi)大部分石刻群落以造像為主體不同,白鶴梁題刻主要以形諸文字的石梁刻字占據(jù)了題刻區(qū)的絕大部分,題刻文字之外,則有少量的石魚圖、芝草圖、白鶴圖、觀音圖等。這些題刻除記載了特定時期的水文情況,交游人名外,還留下了不少出自士大夫們的各類文學作品。
然而,長期以來研究白鶴梁題刻歷史的學者很少關(guān)涉題刻的文學內(nèi)涵,研究古典文學者則僅及于對題刻詩文的收錄,而較少作品分析與創(chuàng)作背景還原。當然,這一現(xiàn)象并不只是白鶴梁題刻研究中存在,而是金石研究普遍存在的問題。臺灣著名金石學專家葉國良曾有感于研究古典文學利用金石的不足,其在《石學的展望》一書中說:“近人研究古典文學,很少注意到其與金石學的關(guān)系,這是奇怪的學術(shù)脫節(jié)現(xiàn)象。古人重視金石文字,金石文字往往占了文集中的最大篇幅,所以研究文學而不涉獵金石學,是有點奇怪的;清代以前的學者并不如此。石刻釋例的起源正是從研究韓、柳、歐、王的古文來的,其后的研究雖然范疇不限于文學,但與文學研究與創(chuàng)作關(guān)系密切。個人建議古典文學研究者應當將石刻釋例的著作納入?yún)⒖嫉姆秶!盵1]反過來,石刻研究者也應該關(guān)注金石當中的文學成分?;趯ΠQ梁題刻的文學研究,至今幾乎無人涉及,故筆者特草此文,試圖有助于白鶴梁題刻文學和地方古典文獻學研究的深入。
不同于現(xiàn)今保存較好的另一處宋代題刻——重慶龍巖摩崖題刻[2],從唐代鐫刻的時代,白鶴梁題刻的文字中多為簡單的題記,比如鐫刻于廣德元年的一段州守鄭令珪題記僅有短短數(shù)言:“唐廣德元年春二月歲次甲辰,江水退,石魚出見,下去水四尺。問古老,咸云:江水退,石魚見,即年豐稔,時刺史、州團練使鄭令珪記。”又如宋代嘉祐年間的《武陶等題名》,僅短短四十八字,“游石魚題名記。尚書虞曹外郎、知郡事武陶熙古,涪忠州巡檢、殿直侍其瓘純甫,郡從事傅顏希圣。嘉祐二年正月八日謹識”。整個唐宋時期題刻中,與上述情況類似的題刻很多,也就是說題刻文學作品的情況甚少?,F(xiàn)今所見題刻區(qū)中,保存最早的詩文題刻當是創(chuàng)作于端拱元年(988)十二月十四日的《朱昂題詩記》,該題刻高四尺,寬五尺六寸,記八行,行十字。正書,徑三寸,詩凡四行,行十二字。字徑三寸五分,銜名一行。記曰:“涪州江心有巨石,隱于深淵,石旁刻二魚。古記云:魚出,歲必大豐。端拱元年十二月十有四日,昂自瞿塘回遵,途于此,知郡瑯琊王公□云:‘石魚再出水,歲復稔?!和^之,果如所說,因歌圣德,輒成一章。朝請大夫、行尚書庫部員外郎、峽路諸州水陸計度轉(zhuǎn)運使、柱國朱昂上?!逼湎略娫疲骸坝R豐年兆,揚鬐勢漸浮。只應同在藻,無復畏吞鉤。去水非居轍,為祥勝躍舟。須知明圣代,涵泳杳難儔?!盵3]32《朱昂題詩記》而后,宋代題刻中的詩文題刻另有皇祐元年《劉忠順等倡和詩》、崇寧間《楊公題詩》、宣和間《王蕃詩并序》、紹興十八年(1148)《何憲等倡和詩并序》、淳祐十年(1250)《趙汝廩觀石魚詩》、寶祐二年(1254)《劉叔子詩并序》、寶祐二年《蹇材望詩并序》,等等。明清以后,白鶴梁題刻中詩文題刻數(shù)量漸多,除詩歌外,亦出現(xiàn)諸如銘、碑、記、賦等各種體裁。其中不乏劉沖霄、王士稹等名家手筆,也留下了諸如《金國祥詩記》《七叟勝游》《王士禎石魚詩》等不朽的篇章。因而,白鶴梁題刻既是川江石刻文學的代表群落,也是三峽地域文學的集中表現(xiàn)。
白鶴梁文學是一個具有石刻群落特征的文學,選用的文體與刻石的內(nèi)容、功能相一致。石刻的主要功能在于銘功記事,文體以詩、銘、記為多。新近題刻中也有詞作側(cè)身其間。
“詩”這一文體是白鶴梁文學的主體部分,自宋代以來的題刻中未見有中斷?,F(xiàn)存白鶴梁題刻中詩歌題刻共有18處,其中大多創(chuàng)作于明清時期。綜而論之,現(xiàn)存白鶴梁題詩大體分為三種類型:
一是題刻者觸景生情自作詩詞。中國文人自古即有即興賦詩的傳統(tǒng),一些著名的詩詞,諸如湖南浯溪摩崖石刻中的宋代詩人陳統(tǒng)《經(jīng)浯溪元次山歸隱》,重慶大足石刻群中所題明代游和《賜進士重慶府通判豫章游和詩》,以及陜西漢中石門石刻中的宋代詩人文同詩作《游石門詩》等,均賴以石刻而得其全。在涪州,早在秦漢以前中原文化就陸續(xù)傳播至此,催生出一批涪州本土詩詞,而至隋唐時期涪州流寓文人漸次增多,一大批著名的詩人寓居涪州,更是留下了大批優(yōu)秀詩作,其中如杜甫作于永泰元年(765)五月的《黃草峽》一詩:“黃草峽西船不歸,秦中驛使無消息。萬里秋風吹錦水,莫愁劍閣終堪據(jù)。赤甲山下行人稀,蜀道兵戈有是非。誰家別淚濕羅衣,聞道松州已被圍?!盵4]這首詩是杜甫路過涪陵黃草峽憂蜀地兵亂之作,全詩寄情于景,表現(xiàn)出高超的敘事技巧。又如涪州本土詩人孫定一生作詩千余首,為人極為灑脫,有詩作《寄孫儲》云:“行行血淚灑塵襟,事逐東流渭水深。愁跨蹇驢風尚緊,靜投孤店日初沉。一枝猶掛東堂夢,千里空馳北巷心。明日悲歌叉前去,滿城煙樹噪春禽?!盵5]此詩被后世視作唐代言志詩歌的典型代表。入宋后,涪州文風漸盛,傳統(tǒng)題詠酬唱之風逐漸蔓延,大量的地方官員及本地文人士子為涪州留下了數(shù)量眾多的優(yōu)秀詩篇,其中僅題刻詩文就不在少數(shù)。宋代涪州的題刻詩文主要分布在點易洞、白鶴梁、北巖等地,其中又以白鶴梁詩文保存最為完整。白鶴梁題刻詩文多為時人觸景生情即興之作,這些詩篇大體可分為兩類:一類屬于單篇詩詞。比如鐫刻于北宋后期的《楊公題詩》:“邀客西津上,觀魚出水初。長江多巨石,此地近仙居。所記皆名筆,為祥舊奏書。豐年知有驗,遺秉利將舒。戲草春波靜,雙鱗樂意徐。不才叨郡寄,燕喜愧蕭疎。”[3]61據(jù)考,此詩作者當為北宋崇寧間出任涪州知州的楊元永。楊元永字剛中,曾為知費縣事,即費縣知縣。楊元永此詩意在借石魚出水事表達豐稔之想,并有追古慕遠的意味。又如清代康熙二十四年(1685)《高應乾題詩》:“訪勝及春游,雙魚古石留。能觀時顯晦,不逐浪沉浮。守介難投餌,呈祥類躍舟。胥歸霖雨望,千載砥中流?!盵3]246此詩作于詩人登石梁觀石魚出水之時,看似為歌詠石魚出水之作,實則借石魚出水之事隱喻那些不逐浪沉浮、有操守、有才干的士大夫們??v觀白鶴梁題刻詩詞,此類詩詞共有11處,可以說是題刻詩詞中的絕對主角。另一類是和詩。有些是當時人同登石梁先后創(chuàng)作的唱和之作,比如鐫刻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的《徐上升、楊名時詩記》,其中徐上升詩作云:“約賦石锝江上鐫,伊人佳句比青蓮。留形遠垂建炎代,多志由考淳祐年。潛見何心關(guān)運會,人才有意贊今先。民依可念愁魴尾,題石故愿刺史賢。□□涪庠士徐上升同兄上□、上□和□□□□□。”[3]221此詩后附題記文字多泐損,但據(jù)文意明顯可看出,乃涪庠士徐上升連同其兩位兄長與某人的唱和詩,而同區(qū)域下接涪庠士楊名時詩,故此處所和詩自然是楊名時之作無疑。楊名時和詩云:“江上魚兮石上鐫,浪生鱗甲擁為蓮。鑒湖不游驚魚笛,白鶴將鳴和有年。在藻興歌時已遠,臨淵難羨鉤誰先。風流刺史懸魚節(jié),化怍游鱗頌今賢。涪庠士楊名時和,清康熙乙亥人日刻魚和書。”楊名時和詩與徐上升詩韻腳不但相同,而且前三句完全步韻,所作詩詞雖不能稱之為絕妙,但意境大體高遠悠長,表現(xiàn)出詩人具有較高的文學素養(yǎng)。還有一種和詩是后世和前朝詩作。遍閱整個題刻區(qū)域,此類詩作尤以和北宋劉忠順詩作者最多。劉忠順原詩云:“七十二鱗波底鐫,一銜蓂草一銜蓮。出來非其貪芳餌,奏去因同報稔年。方客遠書徒自得,牧人嘉夢合相先。前知上瑞宜頻見,帝念民饑刺史賢?!盵3]35北宋元祐間有尚書屯田員外郎、知梁山軍水丘無逸作《無逸謹次韻和公執(zhí)轉(zhuǎn)運郎中留題涪江雙魚之什》,曰:“誰將江石作魚鐫,奮鬣揚鬐似戲蓮。今報豐登當此日,昔模形狀自何季。雪因呈瑞爭高下,星以分宮較后先。八使經(jīng)財念康阜,寄詩褒激守臣賢?!敝聊纤螌毜v二年,又有蹇材望作和詩:“何代潛鱗翠琰鐫,雙雙依藻更依蓮。夢符瑞報屢豐兆,物盛宜歌大有年。玉鐲調(diào)和從可卜,金刀題詠又開先。渾如潑刺波心躍,感召還知太守賢。”至明代萬歷前后再有新安金國祥和詩:“江石之魚何代鐫,江頭之石擁青蓮。呈奇偏遇上元節(jié),題句因書淳祐年。來去豈為蓑笠引,浮沉不作黿鼉先。今人漫續(xù)古人詠,他日還傳此日賢。”[3]208上述諸詩創(chuàng)作年代跨度雖大,但是和詩用韻分別在鐫、蓮、先、賢等字上,押韻較為合理,特別是金國祥詩更在用典上與劉忠順詩前后相接,甚為巧妙。
二是聯(lián)句詩。據(jù)史料記載,聯(lián)句詩最早可以追溯到漢武帝元封三年(前108),武帝劉徹作柏梁臺,召集兩千石以上大臣,有能為七言詩者乃得上坐。于是君臣即興賦詩,每人一句,共得二十六句,這首詩就是后人所謂的《柏梁詩》?!叭赵滦浅胶退臅r(帝),驂駕駟馬從梁來(梁王)??狂R羽林材(大司馬),總領天下誠難治(丞相)。和撫四夷不易哉(大將軍),刀筆之吏臣執(zhí)之(御史大夫)。撞鐘伐鼓聲中詩(太常),宗室廣大日益滋(宗正)。周衛(wèi)交戟禁不時(衛(wèi)尉),總領從官柏梁臺(光祿勛)。平理請讞決嫌疑(廷尉),修飾輿馬待駕來(太仆)??艄Σ畲沃?大鴻臚),乘輿御物主治之(少府)。 陳粟萬石揚以箕(大司農(nóng)),徼道宮下隨討治(執(zhí)金吾)。 三輔盜賊天下危(左馮翊),盜阻南山為民災(右扶風)。 外家公主不可治(京兆尹),椒房率更領其材(詹事)。蠻夷朝賀常會期(典屬國),柱欀欂櫨相枝持(大匠)。枇杷橘栗桃李梅(太官令),走狗逐兔張罘罳(上林令)。齒妃女唇甘如飴(郭舍人), 迫窘詰屈幾窮哉(東方朔)?!盵6]此詩雖為七言,但非一人所寫,且一人一句,上下互不相關(guān),韻語高下有別,詩意亦不完全相同,故非獨創(chuàng)詩詞,應是一首標準的聯(lián)句詩?!栋亓涸姟分?,后世聯(lián)句詩有每人一句,兩句一韻的;有每人兩句一韻的;有每人一句,每句為韻的;有每人四句兩韻的;還有一人出上句,繼者對成一聯(lián),再作出句,輪流相續(xù),最后結(jié)篇的。聯(lián)句詩多在詩人聚會時采用,多為乘必之作,要求參加者思維敏捷,反應迅速,而且要符合眾人議定的規(guī)則。作為文人雅集的場所,白鶴梁題刻中自然少不了這種聯(lián)句詩的影子。比如鐫于明代的《聯(lián)句和黃壽詩》:“魚出不節(jié)用(張瓛),年豐難為豐(劉用良)。魚沒知節(jié)用(文行),年兇未必兇(文羽夏)。造化存乎人(蔣建辰),豐兇豈無蹤(劉是)。神官儉且廉(吳崇夔),小子心當同(張儒臣)?!盵3]205此詩是一首典型的每人一句,兩句一韻詩。又比如目前暫系于清初詩詞之列的一首佚名詩,全詩云:“江上石魚鐫(周),游戲水中蓮(湯)。揚須沐口口(□),鳴鼓報豐年(楊)。廣德詩云古(徐),清□識已先(張)。堯民志帝力(口),刑□郡□虞(黃)?!蹒?、湯文仲、□□□?!盵7]此詩亦每人一句,兩句一韻,集眾句成一首五言律詩,平起入韻,韻字為“蓮”“年”“先”等,大體為和劉忠順詩韻而來。
三是轉(zhuǎn)刻詩。這里的轉(zhuǎn)刻詩專指轉(zhuǎn)刻前人或同時期其它成名詩作而言。轉(zhuǎn)刻詩詞由來已久,據(jù)考現(xiàn)今聞名于世的先秦石鼓中所存前后連貫的十首古詩,大體即為轉(zhuǎn)刻制作,無固定規(guī)則,全憑鐫刻者個人喜好而為之,當然內(nèi)容擇取仍多以與鐫刻地關(guān)聯(lián)者為主。白鶴梁轉(zhuǎn)刻詩詞中最著名的是康熙十一年典試四川鄉(xiāng)試、戶部郎中王士禎題《石魚詩》:“涪陵水落見雙魚,北望鄉(xiāng)園萬里余。三十六鱗空自在,乘潮不寄一封書?!盵3]215此詩為一首七言絕句,第一、二、四句同韻。鐫刻者題為“后學陳廷璠”。陳廷璠其人,《聽雨樓隨筆》有記載,“陳廷璠,號六齋,涪州人,以孝廉補粵西。藤縣素多盜,捕戮殆盡。偶乘舟外岀泊荒洲,寢后聞有人,連呼速起,披衣開窗起視無人,旋聞舟前群盜洶涌而來,踰窗登岸,匿林中。賊入,執(zhí)役問官所在,入見衾枕宛然,疑其尚臥,眾刃交下,碎榻而去。后偵知官竟無恙,驚為神佑,盡避去,民為立生祠?!盵8]
中國古代歷史意識起源很早,先秦時期人們就十分重視前言往行,以史為鑒成為行政的準則與處世的智慧。銘體具有敘事功能,所述之事又有具體的歷日可查,確鑿可信。加上銘所涉及的人物均為當時杰出之貴族或卿大夫,故春秋時期一些銘傳播很廣[9]。有的為當世之人屢次引用,作為論事析理之根據(jù),或談論之憑借;有的成為史官記錄歷史之材料來源,據(jù)以證史[10]。劉勰《文心雕龍》云:“敬慎如銘,而異乎規(guī)戒之域?!盵11]言銘之文風“敬慎”而有規(guī)戒之功,即指此。銘體文學相對于詩歌而言,所占比重并不是很大,所鐫時代亦較晚。目前題刻中最早所見銘文為鐫于清光緒七年孫海所作并書《白鶴梁銘》,此銘也是題刻中唯一一處銘體文學作品。全篇大略為:“長江宛宛,來自汶易。田渝注夔,匯此巖疆。曰惟涪都,蜀之巨鎮(zhèn)。鏡波沖容,碕石蔽暎。惟鶴之梁,在水中沚。惟魚之祥,榖我士女。仙人邈矣,緬想云壑。澄潭凈淥,珠玉盈碣。我僑此土,駒景鴻泥。陵谷遷變,視此刻辭。秦州孫海譔并書。歷下朱煜、大荔屈秋泰同游,時光緒七年中春上浣也?!笔份d,孫海,字吟帆,秦安(今甘肅天水)人。咸豐辛酉拔貢,曾官遂寧知縣[12]。此文為典型的山川銘,同時屬于無序銘的范疇。此銘文辭短小,以四言為主,共計108字,故亦屬齊言銘。
關(guān)于“記”類文體,徐師曾(明嘉靖癸丑進士)曰:
按《金石例》云:“記者,紀事之文也?!薄队碡暋?、《顧命》,乃記之祖;而記之名,則防于《戴記》、《學記》諸篇。厥后揚雄作《蜀記》,而《文選》不列其類,劉勰不著其說,則知漢魏以前,作者尚少,其盛自唐始也。其文以敘事為主,后人不知其體,顧以議論雜之。故陳師道云:“韓退之作記,記其事耳,今之記乃論也?!鄙w亦有感于此矣。無觀《燕喜亭記》已涉議論,而歐、蘇以下,議論寢多。則記體之變,豈一朝一夕之故哉?
從以上論述可略看到“記”類文體的流變特征??傊?,對客觀物體加以描述并以此激起人們對相關(guān)問題的遙想,應是“記”類文體的基本功能之一。
就內(nèi)容來看,記之為文,有紀事之屬;有講論之屬;有描摹之屬。正如明代人吳訥所說:
大抵記者,蓋所以備不忘。如記營建,當記月日之久近,工費之多少,主佐之姓名,敘事之后,略作議論以結(jié)之,此為正體。
白鶴梁題刻共有記類文體六篇*因題記文字普遍較短,且行文較為隨意,口語化較強,此處統(tǒng)計未將題記包括在內(nèi)。,其中《張八歹木魚記》《成化抄寫古文詩記》文簡字俗,仍當屬于普通題記范疇?!妒捫枪爸冂濍p魚記》《范錫朋觀石魚記》《李寬觀石魚記》《何耀萱白鶴梁記》則應是記之“正體”。比如《蕭星拱重鐫雙魚記》云:“涪江石魚,鐫于波底,現(xiàn)則歲豐。數(shù)千百年來,傳為盛事??滴跻页蟠赫?,水落而魚復出。望前二日,偕同人往觀之,仿佛雙魚莫蓂蓮隱躍。蓋因歲久剝落,形質(zhì)模糊,幾不可問。遂命石工刻而新之,俾不至湮沒無傳,且以望豐亨之永兆云爾。時同游者舊黔令、云間杜同春梅川,州佐、四明王運亨元公,旴江吳天衡高倫,何謙文奇,西陵高應乾侶叔,郡人劉之益四仙,文珂奚仲。涪州牧旴江蕭星拱薇翰氏記略?!盵3]217此記于石魚本身沒有多加筆墨,幾乎略去對白鶴梁及其周邊景物的模寫刻畫,而是著重于以石魚為媒介,以表述兆豐之念。這種表述方式可以說代表了宋代以來記類文體創(chuàng)作的普遍思路。又如《何耀萱白鶴梁記》:“民國廿六三月,雨澤稀少,河流枯落瀉鹵。鑒湖中有石梁橫亙,古鑿有兩石魚于其上,相傳水涸魚出,出則歲豐。公余之暇,偕曾海清、劉升榮、王和欣、譚佑甫、蔣慎修、周國鈞、周哲生、劉靜禪諸兄命舟渡梁,眺覽大周,果見魚出。竊思涪陵亢旱六載于茲,民不聊生,哀鴻遍野。今天顯仁愛,示兆于石,斯亦吾民之大幸也。海清命余為記,并勒諸石。邑人何耀萱記,方伯旻書?!盵3]259此記除客觀描摹景物外,更多是對涪州時事民生的看法。全篇寫作從最開始純粹的“記”逐漸轉(zhuǎn)變?yōu)橥ㄆ白h”,議論成分甚至超過了寫景部分。除此兩文之外,其它諸記情況大體如此,今姑不逐一引述分析。
有關(guān)詞類題材的概念及特征,自來論述頗多,此處不再贅述,或許因詞類自古即是難登大雅之作,故題刻所見詞類作品甚少。唯一一處詞作,鐫刻時代亦較晚,為1963年2月14日涪陵專員公署副專員龔堪貴所作,名為《卜算子·游白鶴梁》。詞曰:“涪陵長江心,白鶴梁馳名;相傳石魚唐人刻,還有佛像神;石魚兆豐年,游者題詩稱,盡管有唯心觀點,貴在四代文?!盵3]268此詞文字較為淺顯,無論是創(chuàng)作的思想還是用語的方式,均鮮明體現(xiàn)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風格。如果單就藝術(shù)價值而言,這段詞作算不上上乘,卻留下了20世紀60年代初期新中國的地方行政區(qū)劃、思想意識形態(tài)、經(jīng)濟和自然狀況的記錄,故亦有一定的史料價值。
白鶴梁題刻文學因其特殊的性質(zhì),決定了有別于傳統(tǒng)文學作品以抒情為主的基調(diào),具有很強的紀實性特征。各種文體大多是視事而作。比如現(xiàn)存題刻中鐫刻最早的《申狀題記》即是如此,它記述了北宋開寶四年發(fā)現(xiàn)唐代題刻的具體情況,時間、人物、事件一應俱全,而且重點描繪唐刻的狀貌,以及上面所附文字:“唐廣德元年春二月歲次甲辰,江水退,石魚出見,下去水四尺。問古老,咸云:江水退,石魚見,即年豐稔,時刺史、州團練使鄭令珪記?!盵3]30這段文字是對前代白鶴梁史料的忠實記錄。要而言之,白鶴梁題刻文學的紀實性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白鶴梁題刻有關(guān)人物的題記較多,如前所述《申狀題記》就是記載左都押衙謝昌瑜等人發(fā)現(xiàn)唐代題刻經(jīng)過,以及涪州諸官前往觀看的一段文字作品。這段題刻以及之前已佚原刻的《鄭令珪題記》,之后的《朱昂題詩記》等對白鶴梁題刻中后世有關(guān)碑文、銘文的人物敘述具有一定的影響。比如《趙汝廩觀石魚詩》: “預喜金穰驗石鱗,□能免俗且怡神。曉行鯨背占前夢,瑞紀龜陵知幾春。拂石已無題字處,觀魚皆是愿豐人。片云不為催詩黑,欲雨知予志在民?!盵3]165此詩是白鶴梁題刻詩詞中的代表性作品。文雖短小,實則記述了作者趙汝廩的個人信息,并對刻書緣由簡略敘述。又如《姚覲元題記》:“光緒乙亥冬,魚出。歲其大稔乎?喜而記之。二品頂帶布政使銜、分巡川東兵備道,歸安姚覲元?!盵3]232此題記記載了姚氏在川東為官時期的職位、官銜,并敘述了鐫刻題記之目的,可以對研究姚覲元川東行跡有所幫助。還有如清代題刻《濮文升題記》:“咸豐癸丑,先大夫瑯圃公來治涪州,文升與兄文暹、弟文昶、文曦侍,三載于茲,頗窮蒐訪,獨以莫見石魚為憾。同治辛未,文升復承之是州,自時厥后,凡三至焉。江山云物,皆若有情,然終莫見斯石也。今年春,水涸魚出,因偕諸友流覽其上,讓酒之暇,余興未已,爰敘顛末,以志不忘。同游者霑益婁橒、婺源胡壽春、蕪湖沈福曾、中江蔣蘅、岳尚先、眉州何晉銑、歸安吳瑜、烏程沈鋅庚、昭文范觀治、營山張元圭及余弟文曦子賢懋、賢忱、賢恭、賢怡、賢泌、猶子賢愈、妹夫順德張思源、甥寶應朱學曾、順德張元鈺。清光緒七年辛巳春正月甲子朔二十正癸未溧水濮文升記?!盵3]240這段題刻文字重在介紹濮氏一族與涪州之淵源,以及石魚出水后眾人從游的盛況。對于這些從游者,除少數(shù)人的事跡在其它史籍中有所記載,大部分則無片語可查,故此題刻所載人名及對應官稱、字號、人物關(guān)系,正可補其缺漏。同時據(jù)題刻記載,可以將濮氏的政績突出地表現(xiàn)出來,在敘述時條理清晰,足以表現(xiàn)其人的風貌。
白鶴梁題刻大多因事而作,所記事件多與石魚出水之事相關(guān),故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白鶴梁題刻可以說全具記事性特征。比如題刻中鐫刻年代相對比較早的《劉叔子詩并序》,詩云:“銜尾洋洋石上鐫,或依于藻或依蓮。夢占周室中興日,刻自唐人多歷季。隱見有時非強致,豐兇當幾必開先。太平誰謂真無象,罩罩還歌樂與賢。三季春王正月乙巳男貢士從龍書。”前序云:“鑒湖之石魚,唐人所刻也?!秷D經(jīng)》謂三五季或十季方一出,出則歲稔,大率與渝江《晉義熙碑》相似。圣宋寶祐貳季歲次甲寅蠟月立春后一日郡假守長寧劉叔子君舉,偕別駕蹇材望君厚送客江上,過石魚浦,尋訪舊跡,則雙魚已見,時維豐年之兆。因披沙閱古碣,得轉(zhuǎn)運使尚書主客郎中劉公忠順所題一詩,叔子感慨頹波之滔滔,激節(jié)石魚之砥柱,而轉(zhuǎn)運公之佳句與之相為無窮,敬嗣韻以識盛事,尚庶幾小雅,歌牧人之意云爾?!盵3]167此題刻主要記載了石魚出水的事實,以及前代有關(guān)石魚出水兆豐年的故事,另外對題刻以及《圖經(jīng)》中的有關(guān)記載進行了引述,最后交代了此次石魚出水后郡守劉叔子與眾人一同往觀的情況。又比如清代題刻《蕭星拱重鐫雙魚記》:“涪江石魚,鐫于波底,現(xiàn)則歲豐。數(shù)千百年來,傳為盛事??滴跻页蟠赫涠~復出。望前二日,偕同人往觀之,仿佛雙魚莫蓂蓮隱躍。蓋因歲久剝落,形質(zhì)模糊,幾不可問。遂命石工刻而新之,俾不至湮沒無傳,且以望豐亨之永兆云爾。時同游者舊黔令、云間杜同春梅川,州佐、四明王運亨元公,旴江吳天衡高倫,何謙文奇,西陵高應乾侶叔,郡人劉之益四仙,文珂奚仲。涪州牧旴江蕭星拱薇翰氏記略?!盵3]226此題刻記載的事件首尾皆具,本末清晰,主要圍繞石魚出水后所見皆“歲久剝落,形質(zhì)模糊,幾不可問”,故命工摹刻之事。除了上述所列諸刻之外,其它題刻也多有反映彼時諸事,今不詳論。
白鶴梁作為一處著名的人文景觀,既是歷世文人交游之所,故所存題刻中自然少不了對涪州風貌,特別是白鶴梁本體風貌描述的作品。比如鐫成于清代乾隆時期的《羅克昌題記》:“古涪江心臥石梁,梁上鑿魚魚徜徉。豈是王余留半面,非同沙內(nèi)曳紅裳。三十六鱗形質(zhì)全,聞說在昔唐人鐫。此石成魚魚賴水,胡為失水偏有年。鳴呼噫嘻知之矣。紀聞紀見俱至理。白魚入舟周載祥,圣嗣鐘靈獨夢鯉。講堂鸛鶴集三鱣,公卿象服說非俚。太人占之曰維豐,此事更與瑞麟通。獨繭苣鉤強不起,石文潛見悉天工。我來涪陵魚常出,歲歲倉箱盈百室。今茲休暇復往觀,魚高水面空匼窟。額手稱慶告農(nóng)夫,及時舉耔莫荒蕪。圣朝仁愛天心見,人事承庥切自圖。主伯亞旅勤胼胝,三時不懈凍餒無。純孝裂水雙鯉躍,類推集祉在中孚。我將去矣無多囑,愿爾群黎共惇篤。作善降祥魚效靈,江石千年兆人足。乾隆十六年歲次辛未二月初四日,前涪州刺史珠湖羅克昌題。命子元定書?!贝祟}刻對白鶴梁景物的描述非常詳實,如“古涪江心臥石梁,梁上鑿魚魚徜徉。豈是王余留半面,非同沙內(nèi)曳紅裳。三十六鱗形質(zhì)全,聞說在昔唐人鐫”諸句,依稀可以讓后來人感悟到白鶴梁周邊的青石、碧水、游魚、古記、綠樹、古居的畫面??梢哉f全詩文字淺顯,語言生動,描摹景物樸實自然,為我們勾勒出了一幅石魚出水的絢美畫卷。另如比之稍晚的《張師范題詩并記》:“大江日夜流,陵谷巨云間。奇石撼波濤,崩云勝霹靂。北巖水落時,中有白鶴脊。清淺漾雙魚,豐儉以出沒。我來已一載,歲□憫漠脊。晨夕劇憂惶,富庶慚豪述。今作濠梁游,因撫昆明石。芝草與蓮花,節(jié)出就我側(cè)。好風送斜暉,時密媚空碧。初春風物伴,瑞龍驗秋獲。共有忠鑒喜,復尋濠梁跡。逸響滿滄浪,騷雅緬時昔。相與促題詩,俯仰法跼蹐。茲邦無若旱,我欲致河伯??袒祸L魚,飛躍蛟龍宅。來時顯作霖。長渥涪陵澤。吞吐疊煙波,江天恣曠道。大清嘉慶癸酉歲新正四日,偕諸同人往觀石魚,魚已見水面,喜盈于色,作此志?!酢酢酢酢酢酢酢鯊陀诎Q梁□西續(xù)□□□□□□年豐之兆,且異雨澤常潤我州,遂命勒石焉。張師范題并書?!盵3]228此詩視野更為宏闊,詩人仿佛立于題刻之外,通過遠景、近景的交替描寫,為閱讀者提供了白鶴梁所在長江涪州段“奇石撼波濤,崩云勝霹靂”的壯麗景象。而“北巖水落時,中有白鶴脊”一句則將北巖題刻與白鶴梁題刻并列表述,顯示出此地人文勝景的繁復?!扒鍦\漾雙魚,豐儉以出沒”,以及“芝草與蓮花,節(jié)出就我側(cè)”等句,亦如前詩,將石梁一帶江景刻畫得入木三分。
本文在引言中將論題定位于白鶴梁石刻文學,試圖通過對這一地方文學的考察,在實證層面挖掘其文學內(nèi)涵,并展現(xiàn)出白鶴梁題刻多方面的研究價值。
就石刻文學而言,白鶴梁題刻首先具有豐富的文體類型,包括詩、銘、記、詞等。這些文體以應用性的敘事為主,與白鶴梁所附著的人文身份特征,以及歷代文人士大夫交游題刻風氣的愈加興盛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其中純文學性的詩文大多主要表現(xiàn)歷代文士面對優(yōu)美的石梁勝景和獨特的古跡遺產(chǎn)所發(fā)出的贊美與慨嘆。既然白鶴梁題刻以敘事為主,白鶴梁文學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具有強烈的紀實傾向,而這種紀實性主要表現(xiàn)在紀人物、紀事件、紀涪州自然風貌等諸方面??梢院苊黠@看出,這與傳統(tǒng)文學重抒情的主流傾向有所不同。正因如此,才使得白鶴梁產(chǎn)生了一種獨特的、具有高度的文學技巧的特殊文學創(chuàng)作現(xiàn)象。
就地方文學而言,白鶴梁題刻是在石刻文學基礎上體現(xiàn)其區(qū)域文學研究價值的。對于歷代石刻,我們可以分為可移動石刻和不可移動石刻兩種類型。墓志墓碑之類的石刻是可以移動的,而題記、摩崖等一般是不可移動的。這兩種石刻的功能和表現(xiàn)會有所不同。白鶴梁題刻屬于題記,應屬于不可移動的石刻。盡管隨著三峽工程的建設,今天的白鶴梁已經(jīng)很難恢復往日的風采,大部分題記、題刻隨著三峽蓄水永遠沉入了江底,有些則通過特殊手段得以異地保存,但上述做法并不妨礙將這些石刻視為不可移動文物的性質(zhì)??傊?,白鶴梁石刻比起涪州其它類型石刻,文字更為工整,布局更為精煉,更具有水文應用價值,更利于傳世久遠。尤其重要的是白鶴梁的題刻文學多出于涪州本土文人以及峽江流寓士大夫之手,前后跨度雖歷經(jīng)千年,但不妨礙其屬于涪州地域文學的性質(zhì)。
對于白鶴梁文學的研究,特別是從宏觀層面進行整體論述,本文只可謂是一種初步嘗試,其中對于各類詩文、銘記等的分析仍顯粗淺,特別是對于不同時代題刻文學作品的對比分析基本沒有涉及。但筆者相信,這種分析與比較很有必要,因為這涉及地方文學研究的擴充與延展,冀望有同好者能將此議題進一步申發(fā),從而使白鶴梁題刻文學研究能繼續(xù)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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