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新紅，米昊陽

（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著名詞人張先的 《十詠圖》。畫中有北宋孫覺的序，卷尾有南宋陳振孫，元顏堯煥、鮮于樞、脫脫木兒四篇跋文，其中南宋著名目錄學(xué)家陳振孫的跋是一篇十分重要的文獻(xiàn)，內(nèi)容涉及到北宋六老會、《十詠圖》的創(chuàng)作及遞藏過程、張先及其父親張維的生平、陳振孫的生年等等重要問題。相較于圖書能夠化身千萬而言，繪畫單一傳播的特點(diǎn)使其傳播范圍十分有限，因此，歷代傳本記載此跋時所依據(jù)的都是周密的 《齊東野語》而非《十詠圖》。 《十詠圖》雖曾是周密家藏寶物[1]，然他在《齊東野語》卷十五著錄此跋時，不知什么原因，有許多誤抄、漏抄甚至是故意改動的地方，致使其文獻(xiàn)價值大為失色。今人在點(diǎn)校《齊東野語》或是單獨(dú)著錄陳振孫此跋時，由于斷句不準(zhǔn)的原因，又把原本是陳振孫的一大段話歸屬于周密，使陳跋的文獻(xiàn)價值第二次受到損害[2]。《十詠圖》普通人難得一見，更不用說近距離地觀賞研究了。隨著《宋畫全集》的出版，《十詠圖》的復(fù)制品進(jìn)入了尋常百姓家，這為我們研究陳振孫《十詠圖跋》提供了極大的便利。今即以此為文獻(xiàn)來源，探討陳跋的文獻(xiàn)價值及相關(guān)問題。

一、文獻(xiàn)比勘

為了詳細(xì)比勘，現(xiàn)將張先《十詠圖》[1]（P78）上的陳振孫《十詠圖跋》照錄如下，凡加“·”者，則為周密 《齊東野語》卷十五著錄此文時刪減或誤書之字。周密漏抄、誤抄或改動的地方，則在尾注中另出校記。

慶歷六年，吳興太守馬尋宴六老于南園[3]，酒酣賦詩，安定胡先生瑗教授州學(xué)，為之序。六人者，工部侍郎郎簡年七十九，司封員外郎范說年八十六，衛(wèi)尉寺丞張維年九十一，俱致仕。劉馀慶年九十二，周守中年九十五，吳琰年七十二，三人皆有子弟列爵于朝[4]。劉，殿中丞述之仲父；周，大理寺丞頌之父；吳，大理寺丞知幾之父也。詩及序刻石園中，園廢，石亦不存。 事載《續(xù)圖經(jīng)》及《胡安定言行錄》[5]。 余嘗考之，郎簡，杭人也，或嘗寓于湖。范說，咸平三年進(jìn)士，同學(xué)究出身。周頌，天圣八年進(jìn)士。劉、吳盛族，述與知幾皆有名跡可見，獨(dú)張維無所考。近周明叔使君得古畫一軸[6]，號《十詠圖》，乃維所作詩也。首篇即南園燕集所賦，孫覺莘老序之，其略云：‘贈刑部侍郎張公維生平喜吟詠，行年九十有一，卒后十八年其子都官郎中先亦致仕，家居取公所自愛詩十首寫之縑素，以序見屬，蓋其年八十有二云。 ’[7]于是知其為子野之父也。子野年八十五猶買妾，東坡為之作詩，實(shí)熙寧癸丑，作圖之年八十有二，則庚戌也，逆數(shù)而上，求其生年，當(dāng)在端拱己丑[8]。其父享年九十有一，當(dāng)馬守燕六老之歲[9]，實(shí)慶歷丙戌。 逆數(shù)而上，求其生年[10]，則周世宗顯德丙辰也。后四年宋興，自是日趨太平極盛之世，以及于熙寧甲子載周矣[11]。 子野于其間擢儒科，登膴仕，為時聞人。贈其父官四品，仍父子皆旄期，流風(fēng)雅韻，使人遐想慨慕，可謂吾鄉(xiāng)衣冠之盛事矣!然世固知有子野而不知有其父也。自慶歷丙戌后十八年，子野為《十詠圖》，當(dāng)治平甲辰。又后八年，孫莘老為太守，為之作序，當(dāng)熙寧壬子。又后一百七十七年，當(dāng)淳祐己酉，其圖為好古博雅君子所得。會余方修《吳興人物志》，見之如獲珙璧，因細(xì)考而詳錄之，庶幾不朽于世。其詩亦清麗閑雅，如‘灘頭斜日鳧鹥隊(duì)，枕上西風(fēng)鼓角聲’，又‘花有秋香春不知’，皆佳句也。子野之墓在弁山多寶寺，今其后影響不存。此圖之獲傳，豈不幸哉。本朝有兩張先，皆字子野。其一博州人，天圣二年進(jìn)士[12]，歐陽公為作墓志；其一天圣八年進(jìn)士，則吾州人也。二人姓、名、字偶皆同，而又同時，不可不知也，故并記之。余既為明叔書卷后[13]，且為賦詩：“平生聞?wù)f張三影，十詠誰知有乃翁。逢世升平百年久，與齡耆艾一家同。名賢序述文章好，勝事流傳繪畫工。遐想盛時生恨晚，恍如身在此圖中?！备缙咴挛迦?，直齋老叟書，時年七十有二，后六年從明叔借摹并錄余所跋于卷尾而歸之，丙辰中秋后三日也[14]。

比勘這兩種文本，《齊東野語》版陳振孫《十詠圖跋》共677字，《十詠圖》版陳振孫《十詠圖跋》共810字，《齊東野語》版比《十詠圖》版少了133個字。除了漏抄外，還有誤抄之處，如誤《續(xù)圖經(jīng)》為《圖經(jīng)》，誤博州張先中進(jìn)士的時間天圣二年為天圣三年，如此之類，應(yīng)該是筆誤所致。周密在抄錄此篇文獻(xiàn)時，還有故意改動的地方，如《十詠圖》版中“子野年八十五猶買妾，東坡為之作詩，實(shí)熙寧癸丑，作圖之年八十有二，則庚戌也，逆數(shù)而上，求其生年，當(dāng)在端拱己丑”數(shù)句，周密抄錄時變成了“時熙寧五年，歲在壬子，逆數(shù)而上八十二年，子野之生，當(dāng)在淳化辛卯”，如此大的不同很顯然不是筆誤，而是有意識地改動所致。由于周密的漏抄、誤抄和故意改動，遺失了很多重要的信息，遮蔽了歷史真相。下面通過對所涉若干重要問題進(jìn)行考辨，進(jìn)而揭示《十詠圖》版陳跋的文獻(xiàn)價值。

二、《十詠圖》版陳跋的文獻(xiàn)價值

較之于周密《齊東野語》而言，《十詠圖》版陳振孫跋既能夠糾正周密的一些錯誤，又能夠補(bǔ)充史料，解決歷史中一些懸而未決的疑案。

（一）糾正錯誤

周密在抄錄陳跋時，有些錯誤無傷大雅，如將“太守”抄成“郡守”，將“事載”抄成“其事見”等，除了文獻(xiàn)失真外，沒有造成基本史實(shí)的錯誤。然而有的錯誤則有礙于我們對歷史事實(shí)的把握，如《十詠圖》版陳跋云：“本朝有兩張先，皆字子野。其一博州人，天圣二年進(jìn)士，歐陽公為作墓志?！敝苊堋洱R東野語》抄錄時誤“天圣二年”為“天圣三年”，這一字之差，造成的是史實(shí)的錯誤。

今考?xì)W陽修《張子野墓志銘》：“（張先）天圣二年舉進(jìn)士，歷漢陽軍司理參軍、開封府咸平主簿、河南法曹參軍?！盵2]云張先乃天圣二年舉進(jìn)士。另據(jù)《宋史·仁宗紀(jì)》、《文獻(xiàn)通考》卷三二亦可知，天圣三年并無進(jìn)士科。查《宋登科記考》卷四，知張先在天圣二年宋庠榜，是榜登進(jìn)士第者共207人[3]。

周密的錯誤，后來多有因誤致誤者，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百九十八著錄張先《安陸集》時即云：“《安陸集》一卷，《附錄》一卷，宋張先撰。案：仁宗時有兩張先，皆字子野。其一博州人，樞密副使張遜之孫，天圣三年進(jìn)士，官至知亳州，卒于寶元二年，歐陽修為作墓志者是也。其一烏程人，天圣八年進(jìn)士，官至都官郎中，即作此集者是也?！毖匾u的仍然是周密的錯誤說法。

還有些錯誤影響也比較大，如《十詠圖》版陳跋云：“事載《續(xù)圖經(jīng)》及《胡安定言行錄》”，周密誤抄為“事載《圖經(jīng)》及《安定言行錄》”，佚“續(xù)”、“胡”二字。事實(shí)上，《圖經(jīng)》和《續(xù)圖經(jīng)》是不同的兩部書，談鑰《（嘉泰）吳興志》即分別征引?！逗捕ㄑ孕袖洝泛喕癁椤栋捕ㄑ孕袖洝芬矔鹫`會。《胡安定言行錄》乃胡瑗所作，而《安定言行錄》則有多人取以為書名，如丁仁《八千卷樓書目》卷五史部著錄有清許正綬《安定言行錄》、潘衍桐《兩浙輶軒續(xù)錄》卷四十六著錄有丁兆慶《安定言行錄》等。今查《中國叢書綜錄》、《中國叢書廣錄》、《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皆未發(fā)現(xiàn)著錄《胡安定言行錄》，是書或已佚。然查慎行《補(bǔ)注東坡編年詩》卷八引錄了《胡安定言行錄》記載六老會的材料：“按《胡安定言行錄》：慶歷六年，郡守宴六老于南園，其一為衛(wèi)尉寺丞張維。世固知有子野，而不知有其父也。十詠詩中如‘灘頭斜日鳧鹥隊(duì)，枕上西風(fēng)鼓角聲’、‘花有秋香春不知’，皆佳句也。又，先生本集有祭文，稱為‘子野郎中’。其文曰：‘惟余子野，歸及強(qiáng)仕，優(yōu)游故鄉(xiāng)，若復(fù)一世。’與孫莘老序略正相合，因詳錄之?！盵4]陳振孫作跋時，蓋有取于此也。

（二）補(bǔ)充史料

周密在抄錄陳跋時，漏抄133字，也因此而漏掉了很多關(guān)鍵信息，比如《十詠圖》陳跋開篇即云“慶歷六年，吳興太守馬尋宴六老于南園”，周密《齊東野語》漏抄“馬尋”二字。有沒有這兩個字，閱讀效果會有很大的區(qū)別。沒有這兩個字，讀者會覺得這個吳興太守?zé)o關(guān)緊要，只把注意力放在六老身上，而如果有“馬尋”二字，會引起讀者對這個“六老會”組織者進(jìn)一步關(guān)注的興趣。文獻(xiàn)信息的豐富與否，會影響到讀者的閱讀策略。

作為六老會的組織者，馬尋曾任多州知州，頗有政績，《宋史》卷三百列傳第五十九有傳：

“同時有馬尋者，須城人。舉毛詩學(xué)究，累判大理寺，以明習(xí)法律稱。歷提點(diǎn)兩浙陜西刑獄、廣東淮南兩浙轉(zhuǎn)運(yùn)使，知湖、撫、汝、襄、洪、宣、鄧、滑八州。襄州饑，人或群入富家掠囷粟，獄吏鞫以強(qiáng)盜，尋曰：‘此脫死爾，其情與強(qiáng)盜異?！嗟脺p死，論著為例。終司農(nóng)卿?！盵5]

馬尋不僅明習(xí)法律，精于吏治，而且擅書法。佚名《宣和書譜》卷二十即記載馬尋學(xué)習(xí)北宋著名書法家周越的字而能得其神。馬尋于慶歷五年四月任湖州知州，慶歷七年離任[15]。正是在湖州知州任期內(nèi)的慶歷六年，他組織了這次六老會。

如果說漏抄“馬尋”二字，專業(yè)讀者尚可根據(jù)各種史書記載，考證出慶歷六年任湖州知州者究竟為誰，進(jìn)而明白是誰組織了這次六老會，那么周密有些漏抄所涉內(nèi)容，如果沒有《十詠圖》保存陳振孫《十詠圖跋》手稿本的話，歷史中有些問題恐怕很難找到答案。如陳跋結(jié)尾“庚戌七月五日，直齋老叟書，時年七十有二，后六年從明叔借摹并錄余所跋于卷尾而歸之，丙辰中秋后三日也”這數(shù)句話，周密《齊東野語》全佚。這幾句話有多重要呢？

首先，是可以解決陳振孫的生年問題。陳振孫雖然是南宋著名目錄學(xué)家，其《直齋書錄解題》與《崇文總目》、《遂初堂書目》、《郡齋讀書志》為宋代僅有的四部流傳至今的目錄學(xué)著作，歷來為學(xué)者重視。然陳氏的生卒年向無記載，而據(jù)此跋，自庚戌年即宋理宗淳祐十年（1250）逆數(shù)72年，則其生年為淳熙六年己亥（1179）。

其次，結(jié)合相關(guān)文獻(xiàn)，可以理清《十詠圖》的傳藏過程?，F(xiàn)將陳跋中涉及到時間的內(nèi)容節(jié)錄如下：

慶歷六年，吳興太守馬尋宴六老于南園，酒酣賦詩，安定胡先生瑗教授州學(xué)，為之序……近周明叔使君得古畫一軸，號《十詠圖》，乃維所作詩也。首篇即南園燕集所賦，孫覺莘老序之，其略云……自慶歷丙戌后十八年，子野為《十詠圖》，當(dāng)治平甲辰。又后八年，孫莘老為太守，為之作序，當(dāng)熙寧壬子。又后一百七十七年，當(dāng)淳祐己酉，其圖為好古博雅君子所得。會余方修《吳興人物志》，見之如獲珙璧，因細(xì)考而詳錄之，庶幾不朽于世?！缙咴挛迦?，直齋老叟書，時年七十有二，后六年從明叔借摹并錄余所跋于卷尾而歸之，丙辰中秋后三日也。

以上所引，時間線索非常清晰：慶歷六年丙戌（1046），馬尋宴“六老”郎簡、范說、張維、劉馀慶、周守中、吳琰于南園，酒酣賦詩。18年后，即治平元年甲辰（1064），張先以南園“六老會”為題材畫《十詠圖》，題其父親張維詩十首于其上。又八年后，即熙寧五年壬子（1072），湖州知州孫覺作《十詠圖序》并題寫于畫卷中。到了南宋淳祐九年己酉（1249），《十詠圖》為“好古博雅君子”周明叔所得，陳振孫見之如獲珙璧，錄入《吳興人物志》。第二年即淳祐十年庚戌（1250）七月五日，陳振孫作《十詠圖跋》。六年后，即寶祐四年（1256），陳振孫又從周明叔處借得此圖，臨摹并錄其所作跋語于卷尾而歸之。既云“借摹”，知陳振孫亦善繪畫。

三、張先生年再探

《十詠圖》版陳振孫《十詠圖跋》還涉及到一個重要問題，那就是詞人張先的生年問題。關(guān)于張先的生年，夏承燾先生《張子野年譜》考證云：

子野生年，宋人有二說。蘇軾書垂虹亭記云：“吾昔自杭移守高密，與楊元素同舟，而陳令舉、張子野皆從吾過公擇于湖，遂與劉孝叔俱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詞聞于天下，作《定風(fēng)波令》，其略云云?！卑篙Y自杭移高密，在神宗熙寧七年甲寅五月，見東坡年譜。訪李常公擇于湖州，過松江為垂虹之會，在同年九月，見王文誥蘇詩總案。自熙寧七年逆數(shù)八十五年，子野當(dāng)生于此年，此一說也?！洱R東野語》十五張氏十詠圖條載孫覺十詠圖序略云：“贈尚書刑部侍郎張公諱維，吳興人。公卒十八年，公子尚書都官郎中先亦致仕家居，取公平生所自愛詩十首，寫之縑素，號十詠圖。都官字子野，蓋其年八十有二云?！标愓駥O跋云：“時熙寧五年，歲在壬子；逆數(shù)而上八十二年，子野之生當(dāng)在淳化辛卯?！贝擞忠徽f也。蘇、孫皆子野同時人，而所記相差一年。今案趙德麟《侯鯖錄》七云：“張子野年八十五，尚聞買妾。陳述古作杭守，東坡作倅，述古令東坡作詩云云。”蘇集十一詩題亦云：“張子野八十五聞尚買妾，述古令作詩?！笨缄愊迨龉抛躁愔菀浦贾荩谖鯇幬迥昶咴?。自杭移南郡，在熙寧七年，與蘇軾罷杭州通守知密州同年。若依蘇說，熙寧七年，子野正八十五；依孫說則熙寧八年方八十五；而熙寧八年陳襄、蘇軾皆已去杭，與趙錄蘇詩不合。知子野生年，以依蘇說為是。孫序“其年八十有二”句，“二”或“三”之偽耳[6]。

夏先生此論一出，張先的生年遂成定讞。然而，當(dāng)我們仔細(xì)研讀《十詠圖》本陳振孫《十詠圖跋》后，發(fā)現(xiàn)夏先生考證中有些說法需要修正，張先的生年恐怕也還有重新探討的必要。

夏先生考證中需要修正的地方，主要有兩處：一是夏先生在考證中說：“子野生年，宋人有二說?！爆F(xiàn)在看來，宋人關(guān)于張先生年的記載，除了夏先生所云孫覺的淳化二年辛卯（991）和蘇軾的淳化元年庚寅（990）兩種說法外，還有陳振孫在《十詠圖》版《十詠圖跋》中推算的端拱己丑二年（989）一說。夏先生由于無緣得見《十詠圖》，所以不知道有這第三種說法。二是夏先生在考證中說：“陳振孫跋云：時熙寧五年，歲在壬子，逆數(shù)而上八十二年，子野之生當(dāng)在淳化辛卯。”本文前面比勘《十詠圖》本陳振孫《十詠圖跋》和周密《齊東野語》本《十詠圖跋》兩種文本時已知道，這幾句話雖然出自周密《齊東野語》本《十詠圖跋》，但實(shí)際上是周密在抄錄此跋時錄入的自己的推算結(jié)果，陳振孫的推算結(jié)果只有在《十詠圖》上才能看到。

下面我們重新研討張先的生年問題。我們改變考證策略，先不預(yù)設(shè)誰對誰錯，而是將三種說法按提出時間的先后分別客觀地加以分析，最后在比較中得出相對科學(xué)的結(jié)論。

最早記載張先生年的是孫覺。孫覺乃北宋名宦，《宋史》有傳。他在《張維十詠圖序》中云：

富貴而壽考者，人情之所甚慕；貧賤而夭短者，人情之所甚哀。然有得于此者，必遺于彼。故寧處康強(qiáng)之貧，壽考之賤，不愿多藏而病憂，顯榮而夭折也。贈尚書刑部侍郎張公諱維，吳興人。少而書學(xué)，貧不能卒業(yè)，去而躬耕以為養(yǎng)。善教其子，至于有成。平居好詩，以吟詠?zhàn)詩?。浮游閭里，上下于溪湖山谷之間，遇物發(fā)興，率然成章，不事雕琢之巧，采繪之華，而辭意自得。徜徉閑肆，往往與異時處士能詩者為輩。蓋非無憂于中，無求于世，其言不能若是也。公不出仕，而以子封至正四品，亦可謂貴；不治職，而受祿養(yǎng)以終其身，亦可謂富；行年九十有一，可謂壽考。夫享人情之所甚慕，而違其所哀，無憂無求，而見之吟詠，則其自得而無怨懟之辭，蕭然而有沉澹之思，其亦宜哉。公卒十八年，公子尚書都官郎中先亦致仕家居。取公平生所自愛詩十首，寫之縑素，號《十詠圖》，傳示子孫，而以序引見屬。余既愛侍郎之壽，都官之孝，為之序而不辭。都官字子野，蓋其年八十有二云。熙寧五年二月二十二日右正言直集賢院知湖州事高郵孫覺[1]（P78）。

孫覺此序主要敘述了張維的詩歌及其富貴壽考的一生，也透露了張先及其《十詠圖》的一些重要信息，后來陳振孫在此序及《續(xù)圖經(jīng)》、《胡安定言行錄》等文獻(xiàn)的基礎(chǔ)上，“細(xì)考而詳錄之”，撰成《十詠圖跋》這篇重要的繪畫文獻(xiàn)。

孫覺在序中記錄了四個重要的時間點(diǎn)。一是“行年九十有一，可謂壽考”，記載了張先父親張維的享年，陳振孫后來在《十詠圖跋》中據(jù)此考證出張維的生年在周世宗顯德丙辰（956），卒年在慶歷丙戌（1046）。二是“公卒十八年，公子尚書都官郎中先亦致仕家居。取公平生所自愛詩十首，寫之縑素，號《十詠圖》，傳示子孫，而以序引見屬”，告訴我們《十詠圖》的創(chuàng)作時間在張維去世后18年，即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閱讀這句話，我們很容易理解成張先畫好畫后即請孫覺作序，實(shí)際上則是八年以后，孫覺沒有寫明的這個時間點(diǎn)后來由陳振孫在跋中考證清楚：“自慶歷丙戌后十八年，子野為《十詠圖》，當(dāng)治平甲辰。又后八年，孫莘老為太守，為之作序，當(dāng)熙寧壬子?！比恰坝嗉葠凼汤芍畨郏脊僦?，為之序而不辭。都官字子野，蓋其年八十有二云”，告訴了我們張先的生年，也就是熙寧五年孫覺給張先《十詠圖》寫序時82歲，逆數(shù)而上82年，知張先生年在淳化辛卯（991）。令人疑惑的是，陳振孫在跋中考證張先生年時，并沒有直接使用孫覺所提供的材料，而是用了蘇軾的材料，并且得出了不同的結(jié)論。后來周密在抄錄陳跋時，大概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直接采用了孫覺的數(shù)據(jù)，并得出張先生年在淳化辛卯（991）。四是“熙寧五年二月二十二日右正言直集賢院知湖州事高郵孫覺”，告訴了我們孫覺寫序的時間在熙寧五年春。

孫覺寫作此序時是在湖州任知州的第二年?！都翁﹨桥d志》“郡守題名”云：“孫覺，右正言直集院，熙寧四年十一月到任，六年三月移知廬州。”[7]孫覺于熙寧四年十一月到湖州任知州，三個月后，也就是熙寧五年二月就給張先《十詠圖》寫序。大約在同時，張先還寫了《醉落魄·吳興莘老席上》詞：

山圍畫障。風(fēng)溪弄月清溶漾。玉樓苕館人相望。下箬醲醅，競欲金釵當(dāng)。使君勸醉青娥唱。分明仙曲云中響。南園百卉千家賞。和氣兼春，不獨(dú)花枝上。

“吳興莘老”即太守孫覺，“莘老”乃孫覺之字[16]。孫覺于熙寧四年十一月到任，熙寧六年三月離任，這首詞所敘皆春景，當(dāng)作于熙寧五年春[8]。與作于熙寧五年（1072）二月的《張維十詠圖序》大體同時，甚至有可能就是在這次宴會中，孫覺給張先的《十詠圖》寫了序。

孫覺寫序差不多十年后，也就是元豐四年（1081）十月二十日，蘇軾在《書游垂虹亭》中的敘述再一次涉及到了張先的生年：

吾昔自杭移高密，與楊元素同舟，而陳令舉、張子野皆從吾過李公擇于湖，遂與劉孝叔俱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詞聞于天下，作《定風(fēng)波令》，其略云：“見說賢人聚吳分，試問，也應(yīng)傍有老人星?！弊蜌g甚，有醉倒者。此樂未嘗忘也。今七年?duì)枴Ｗ右?、孝叔、令舉皆為異物，而松江橋亭，今歲七月九日，海風(fēng)駕潮，平地丈余，蕩盡無復(fù)孑遺矣。追思曩時，真一夢也。元豐四年十月二十日，黃州臨皋亭夜坐書。

蘇軾回憶了七年前也就是熙寧七年（1074），自己與楊元素、陳令舉、張子野、李公擇、劉孝叔一起歡聚垂虹亭一事，并說當(dāng)時張先85歲。逆數(shù)而上85年，知張先生年為淳化元年庚寅（990），這比孫覺記載的時間早了一年。

宋人關(guān)于張先生年的第三種記載是陳振孫，他在《十詠圖跋》中說：

子野年八十五猶買妾，東坡為之作詩，實(shí)熙寧癸丑，作圖之年八十有二，則庚戌也，逆數(shù)而上，求其生年，當(dāng)在端拱己丑。

陳振孫依據(jù)的材料是蘇軾的詩歌 《張子野八十五聞尚買妾，述古令作詩》，并且很肯定地說這首詩歌的創(chuàng)作時間 “實(shí)熙寧癸丑”即熙寧六年（1073），然后他結(jié)合孫覺在《張維十詠圖序》中所說的張先作《十詠圖》時“其年八十有二”，由熙寧六年逆推三年，陳振孫得出《十詠圖》作于熙寧三年庚戌（1070）的結(jié)論，再逆數(shù)而上82年，他說張先的生年“當(dāng)在端拱己丑（989）”。

由于孫覺在《張維十詠圖序》中沒有明確地將張先創(chuàng)作《十詠圖》的時間和自己為《十詠圖》寫序的時間分開，以致于陳振孫在此將孫覺寫序的時間錯當(dāng)成了張先畫《十詠圖》的時間，得出了“作圖之年八十有二，則庚戌也”的錯誤結(jié)論。實(shí)際上陳振孫在此文中又說“自慶歷丙戌后十八年，子野為《十詠圖》，當(dāng)治平甲辰（1064）”，在同一篇文章中針對同一個對象居然出現(xiàn)如此矛盾的結(jié)論，實(shí)在是疏忽之至！當(dāng)然，陳振孫這一錯誤，并不影響他對張先生年的推算，他直接從熙寧癸丑逆推85年，照樣可以推出張先生年是端拱己丑。

將蘇軾 《張子野八十五聞尚買妾，述古令作詩》一詩的創(chuàng)作年代定為熙寧癸丑的并非陳振孫一家，清人查慎行《蘇詩補(bǔ)注》、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也都編于此年。而查慎行、王文誥編年的文獻(xiàn)依據(jù)顯然不是陳振孫的 《十詠圖跋》，因?yàn)椤妒亪D》流傳至清代成為宮廷收藏，查、王是無法經(jīng)眼的，自然，他們也無法看到《十詠圖》上的《十詠圖跋》，而《齊東野語》所錄《十詠圖跋》并沒有載這幾句話，被周密改頭換面給替換掉了。

可惜的是陳振孫、查慎行、王文誥沒有給我們提供蘇軾《張子野八十五聞尚買妾，述古令作詩》一詩作于熙寧癸丑的證據(jù)，而陳振孫作 《十詠圖跋》在南宋淳祐十年庚戌（1250）七月五日，距孫覺、蘇軾他們記載張先生年的時間又過了170年左右，在沒有更直接的證據(jù)證明他的觀點(diǎn)的情況下，我們只好暫且擱置他的張先生于端拱己丑的看法，優(yōu)先討論孫覺和蘇軾的記載。

在孫覺和蘇軾二人的記載中，夏先生認(rèn)為當(dāng)以蘇說為是，即張先的生年應(yīng)該是淳化元年庚寅（990），理由是蘇軾的《張子野八十五聞尚買妾，述古令作詩》，趙德麟《侯鯖錄》七也記載了這件事：“張子野年八十五，尚聞買妾。陳述古作杭守，東坡作倅，述古令東坡作詩云云?！标愊迨龉艦楹贾萏卦谖鯇幬迥昶咴轮廖鯇幤吣?，若依蘇說，熙寧七年張先正好85歲，若依孫說則熙寧八年方85歲，而這一年陳襄、蘇軾皆已離開杭州，不可能有陳襄讓蘇軾作詩之事。因此應(yīng)以蘇說為是，孫序“其年八十有二”中的“二”或“三”之偽耳[17]。

夏先生的考證看似圓通，仔細(xì)思量，卻并非完全沒有疑點(diǎn)。他首先認(rèn)為蘇軾的記載是準(zhǔn)確的，然后得出孫覺的記載是錯誤的，這對孫覺來說無疑不公平。從前引蘇軾《書垂虹亭記》可知，蘇軾《書垂虹亭記》是垂虹亭聚會七年之后的追憶文章。如果我們可以懷疑與張先同時人孫覺所寫的 “其年八十有二”中的“二”為“三”之偽，那我們更可以有理由懷疑蘇軾之后靠回憶所記“子野年八十五”中的“五”為“四”之誤。如果蘇軾于熙寧七年舉辦垂虹亭之會時張先是84歲的話，那么孫覺《張維十詠圖序》云熙寧五年張先82歲也就站得住腳了。

這并非筆者個人的胡亂猜測，前輩學(xué)者早就有人懷疑蘇軾“八十五”或?yàn)椤鞍耸摹敝`。蘇軾《張子野八十五聞尚買妾，述古令作詩》一詩，依蘇軾的記載，與其《書垂虹亭記》自然作于同一年，都是張先八十五歲時所作，依夏先生考證，均應(yīng)作于熙寧七年。可自宋至清，多有編此詩于熙寧六年者。除了《十詠圖》本陳振孫《十詠圖跋》外，清王文誥輯注《蘇軾詩集》、《蘇詩總案》也都編于熙寧六年。夏先生也注意到了這一編年，他在《張子野年譜》中說：“蘇詩編年此首在熙寧六年，《蘇詩總案》本之，如熙寧六年子野八十五，則與書游垂虹亭所記不合，疑編詩誤前一年，否則‘五’字乃‘四’之誤也?！笨追捕Y先生《蘇軾年譜》編此詩于熙寧六年，并且給出一個很有意思的解釋：“據(jù)《文集》卷七十一《書游垂虹亭》，先今年八十四。蓋詩人作詩，喜舉‘五’、‘十’成數(shù)，故有不同。 ”[9]認(rèn)為蘇軾是有意改“五”為“四”，是詩人創(chuàng)作時喜舉成數(shù)所致。

既然可以懷疑蘇軾《張子野八十五聞尚買妾，述古令作詩》中之“五”為“四”之誤，我們也有理由可以懷疑蘇軾《書垂虹亭記》中“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詞聞于天下，作《定風(fēng)波令》”中之“五”為“四”之誤，因?yàn)檫@篇記是蘇軾七年以后的回憶文章，誤記是極有可能的事。因此，我們?nèi)绻烟K軾《書垂虹亭記》和《張子野八十五聞尚買妾，述古令作詩》中的“八十五”均改成“八十四”，蘇軾與孫覺的記載就符合若契了。

總之，在沒有更加確切的證據(jù)出現(xiàn)之前，對于張先的生年，我們可能要采取更為謹(jǐn)慎的態(tài)度。三說之中，我們又要特別重視孫覺的記載，畢竟，作為“宋初三先生”之一胡瑗的學(xué)生，他為人老成[18]，與張先是同時人，又是應(yīng)張先之請而創(chuàng)作此序，他在寫此序時與張先有著密切的交往，應(yīng)該說是最直接的當(dāng)事人，我們?nèi)绻恍潘挠涊d卻轉(zhuǎn)而取信蘇軾七年后的回憶，恐怕并非那么科學(xué)。

陳振孫《十詠圖跋》在流傳過程中，經(jīng)歷兩次大的變動：一次是周密《齊東野語》在抄錄時有許多誤抄、漏抄及故意改動之處，另一次是《全宋文》收錄此文時依據(jù)的是周密的《齊東野語》，然因斷句錯誤，將“本朝有兩張先”至結(jié)尾的174個字歸屬于周密而全部不錄。這無疑影響了其文獻(xiàn)價值。較之于周密《齊東野語》而言，《十詠圖》上所載陳振孫《十詠圖跋》不僅可以糾正周密的一些錯誤，幫助我們更加詳細(xì)地了解《十詠圖》的流傳過程，而且可以解決陳振孫的生年問題，也為張先的生年提出了新的觀點(diǎn)?？傊愓駥O《十詠圖跋》手稿本的文獻(xiàn)價值要遠(yuǎn)勝后來出現(xiàn)的手抄本和印刷本。

注：

[1]周密《齊東野語》卷十五云：“先世舊藏吳興張氏《十詠圖》一卷，乃張子野圖其父維平生詩，有十首也?！薄端卧P記小說大觀》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5619頁。

[2]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宋元筆記小說大觀》本、大象出版社2016年版《全宋筆記》本《齊東野語》及《全宋文》等莫不如此，都將“本朝有兩張先”至結(jié)尾的174個字歸屬于周密。

[3]太守：《齊東野語》作“郡守”。 馬尋：《齊東野語》佚。

[4]關(guān)于六老會的記載，周密《齊東野語》卷二十“耆英諸會”條所記諸人姓名及年齡與陳振孫跋有很大差異，當(dāng)以陳跋為是。

[5]事載：《齊東野語》作“其事見”。 續(xù)：《齊東野語》佚。 胡：《齊東野語》佚。

[6]使君：《齊東野語》作“史君”。 一軸：《齊東野語》作“三幅”。

[7]此處陳振孫所引孫覺序共60字，周密轉(zhuǎn)抄時全佚。

[8]自“子野年八十五”至“當(dāng)在端拱己丑”八句，《齊東野語》作“時熙寧五年，歲在壬子，逆數(shù)而上八十二年，子野之生，當(dāng)在淳化辛卯”。

[9]此句《齊東野語》作“正當(dāng)為守，會六老之年”。

[10]此兩句《齊東野語》作“逆數(shù)而上九十一年”。

[11]此句《齊東野語》作“及于熙寧、元豐，再更甲子矣”。

[12]天圣二年：《齊東野語》作“天圣三年”。

[13]此句《齊東野語》佚。

[14]此五句四十四字《齊東野語》佚。

[15]宋談鑰纂修《嘉泰吳興志》卷十四“郡守題名”：“馬尋，金部郎中，慶歷五年四月到七年四月罷?！薄端卧街緟部繁?，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5冊，第4780頁。

[16]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第十九：“右皇朝孫覺字莘老?！鄙虾９偶霭嫔?990年版，第1050頁?！端问贰肪砣偎氖牧袀鞯谝话偃骸皩O覺字莘老，高郵人?！?/p>

[17]夏先生在此用“偽”而不用“誤”，或有認(rèn)為孫覺《張維十詠圖序》在流傳過程中誤“二”為“三”而非原稿即如此之潛意識在，今檢《十詠圖》上之《張維十詠圖序》，實(shí)為“二”而非“三”。

[18]《宋史》卷三百四十四列傳第一百三：“孫覺字莘老，高郵人。甫冠，從胡瑗受學(xué)。瑗之弟子千數(shù)，別其老成者為經(jīng)社，覺年最少，儼然居其間，眾皆推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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