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罡
我是一個馬拉松愛好者,可是我從不參加馬拉松比賽,我一個人跑.這樣我心里踏實些。我每天堅持跑十公里馬拉松.風(fēng)雨無阻。最近我有些惱火,因為在我跑馬拉松的時候,有一個瘋女人也加入進(jìn)來了。最開始我不知道她有精神病,還以為她是一個正常人,在她沖我燦爛微笑的時候,我也沖她燦爛地笑了笑。
“你沒有車嗎?”女人問我。她大約三十來歲,有一張可愛的娃娃臉。
“有一部,兩個輪子的。”我說的是我那輛破單車。
“那你為什么不騎車?這樣跑著多累!”女人的口氣中帶著同情。
我有些奇怪:女人不是在跟我一樣跑步嗎?為什么還問這樣幼稚的問題?不過,我仍沒有把她和精神病聯(lián)系到一起。在我的印象中,有精神病的人都是很邋遢的:頭發(fā)邋遢,臉邋遢.衣服也邋遢。眼前的女人卻衣著整潔,頭發(fā)一絲不亂,還有一口雪白的牙齒。
“騎車就起不到鍛煉身體的作用了,像我這樣,每天堅持跑十公里的馬拉松,一年到頭不用去醫(yī)院。”我得意洋洋地說。實際情況的確如此,這是我這樣一個毫無本事的男人僅有的驕傲。
女人一邊鼓掌。一邊附和:“原來你是在馬拉松?。∧呛?,我跟你一起馬拉松,瘋子就應(yīng)該馬拉松。”
我停下腳步.好奇地看了女人一眼。
“馬拉松呀!你怎么不馬拉松了?”看見我停下腳步,女人的腳步也停下了。
“你是誰?”我的表情嚴(yán)峻起來。
女人像有些莫名其妙似的:“我是一個瘋子啊,難道你不是一個瘋子?”
我感到早晨新鮮的空氣一下子變得污濁起來。“我不是瘋子。”我義正辭嚴(yán)地聲明。
“瘋子不會自己承認(rèn)的,最開始我也這樣,可不承認(rèn)不行,不承認(rèn)他們就會沒完沒了地跟我掰道理,我掰不過他們。就只好承認(rèn)了?!?/p>
我想擺脫這女人,就又邁開了腳步。女人一直在后面跟著我,我快她也快,我慢她也慢。
“你為什么要一直跟著我?你想跑馬拉松,一個人也是可以的?!?/p>
女人直搖頭:“一個人不好,一個人太無聊,我就想有個人陪著。”
我皺起眉頭:“你找別人陪你吧,我不陪你?!?/p>
“你不陪我也行,我陪你就行了?!?/p>
“那不是一回事嗎?”
“一回事就一回事吧。”
我的心情糟糕極了。我不再朝前面跑,而是調(diào)轉(zhuǎn)了頭,可女人也跟著調(diào)轉(zhuǎn)了頭。跑了一截,我干脆站在那里不跑了,我在思索,該用怎樣的計策將女人擺脫。
“喂,你會捉迷藏嗎?”我問。
“捉迷藏?誰不會呀?小時候我最會捉迷藏了?!迸艘荒樀呐d奮。
“那我們來捉迷藏吧,瘋子就應(yīng)該捉迷藏,這比馬拉松有趣多了?!蔽矣幸庾R地讓從自己嘴里說出來的話符合瘋子的邏輯。
“好啊好啊,我倆現(xiàn)在就來捉迷藏。你趕緊藏起來吧。我來捉你?!迸藲g喜得手舞足蹈。
“不,你藏我捉?!蔽业目跉饫镉幸环N不容置疑。
女人呆了呆,看了看我堅毅的眼神,只好附和我:“也行呀。我藏你捉?!?/p>
我指給女人看不遠(yuǎn)的一叢竹林:“你去竹林里藏起來吧。藏好了我來捉你。”
女人不疑有詐。等到她歡歡喜喜跑到竹林藏起來后,我像一匹脫韁的野馬,一下子就跑開了老遠(yuǎn)。
第二天,我沿著相同的路線跑馬拉松的時候,女人不知道又從哪里冒了出來,嘴里不住地罵我是“大騙子”。
“大騙子,你今天休想再騙到我?!迸藲夂艉舻卣f。
我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陰魂不散嗎?”
“不喜歡我是吧?你可以閉眼呀!你眼睛一閉。不就看不見我了?”
我一邊搖頭,一邊感慨:“怎么我就這么倒霉呢?偏偏就遇見了你!”
“聽聽!這是什么話呀?好像我是你冤家似的。我才不做你冤家呢,我再也不做別人的冤家了?!迸肃倨鹆俗?。
“告訴我,是哪個倒霉的男人娶了你?”
“誰娶了我?當(dāng)然是我的冤家呀!可他后來不要我了,倒把一個狐貍精當(dāng)成了寶貝?!?/p>
原來是一個棄婦!她已經(jīng)遭遇了不幸,我應(yīng)該盡量表現(xiàn)我的仁慈。我不再想著擺脫她了,她歡喜跟著我跑馬拉松,就由她好了,只要她堅持得了。
瘋子的特點就是不規(guī)矩,跑步的時候,她總是以我為軸心,呈一條S型的曲線,一會兒跑到我的左側(cè),一會兒又跑到我的右邊。這樣是很危險的,搞不好就會鉆到一輛疾駛而來的汽車輪子下面。我正帶著這樣的擔(dān)心,女人果然出事了,不是鉆進(jìn)了汽車輪子,而是跌入了馬路外側(cè)的護(hù)城河。
“哎喲,疼死我了,救命呀!”女人在下面哭著叫喊。
護(hù)城河有一丈多深,三丈多寬,只在河心有一點點水,其余都是裸露的石子,間或夾一塊小小的草坪。女人的身子一半落在草坪,一半落在石子上,一條腿在屁股下面壓著,看情形是受傷了。
“大騙子,快來救我呀!哎喲,疼死我了!”女人淚水漣漣,可憐巴巴地望向我,沒有自己站起來的意思。
我不可能見死不救,那不是我做人的原則。沒多久,我就下到了河底,先不干別的,先檢查女人的腿。女人的腿被石子擦破了,流了一點點血,我伸手摸了摸,沒有發(fā)現(xiàn)有骨折的跡象。摸到踝骨那個位置,女人立刻殺豬一樣地嚎叫起來:“哎喲!你個大壞蛋,是不是想要我的命呀?”
我不能跟女人計較。她的踝關(guān)節(jié)受傷了,沒法自己走路,我只有背著她走。她不是很情愿我背,扭扭捏捏的,可又別無選擇。
“告訴你,你可不能有歪心思喲!你要是不老實,我就扼斷你的脖子?!迸巳彳浀纳碜淤N到了我的背上。嘴里卻在警告我。
我的脖子就套在女人的胳膊里,只要她稍微用一點力,就夠我難受的。我想我這是何苦啊?好心好意幫她,還要被她這樣看扁,我扔下她不就得了?不過。我的良心是不會允許我這樣做的,我只要一想到她是病人(不僅腦袋有病,現(xiàn)在身體也有了毛?。?,就什么委屈都可以吞進(jìn)肚子了。endprint
慢慢地,女人對我的態(tài)度又好了起來:“兄弟,你好像不是一個壞人呢!”
我沒好氣地回她:“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壞人?說不定我會把你賣了呢!”
女人咯咯地笑,直把熱氣朝我的脖子里灌:“你騙我,誰會買一個瘋子呀?傻子也不會買一個瘋子!”
女人這么想,證明她腦袋多少還有點清醒。
我把女人背上了河堤,接下來,我還得負(fù)責(zé)把她送回家。我問她家住何處,她說記不得了,問她叫什么名字,她也說記不得了,還說她本來是記得的,可一掉到河里,就什么都記不得了。這真是麻煩,可我不能丟下她不管,我得一直背著她,直到找到她家為止。
女人并不為失去記憶而犯愁,相反,她好像變得更開心了。她不住嘴地說話,東一句西一句的,末了,又將一朵廣玉蘭放到我鼻子底下。廣玉蘭栽在路邊?,F(xiàn)在她位置高。伸手可摘。
“香不香?”女人問我。
廣玉蘭芳香馥郁,可我不是一個愛花之人。“拿開!”我沒好氣地說。
女人的鼻子哼了哼:“我才不給你呢,我給小姑娘戴。小姑娘,聽話,我給你戴花。”
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小姑娘,扭頭看了看,原來女人把花別在她自己的頭上。
“漂亮嗎?”女人問話的口氣,就像一個羞答答的小姑娘。
“跟個妖精差不多?!蔽艺f。
女人很生氣,她使勁扯了一下我的耳朵?!安粶?zhǔn)說我是妖精,我最討厭妖精了?!闭f完,她扯下花來,扯成一片一片的,撒得滿地都是。
我體諒女人。她說過,她丈夫就是讓一個狐貍精勾走的。我以為她會一直生氣,沒想到不過一分鐘,她就又得意了起來,小聲哼唱起一首歌:
“小背簍,晃悠悠,笑聲中媽媽把我背下了吊腳樓……”
女人唱得有板有眼,還真像那么回事。唱著唱著,她就把腦袋挨到我腦袋上來了,好像她自己就是歌中的那個小女孩,而我就是那個背著小背簍的母親一樣。
有一只野狗跟了過來。女人不唱歌了,一邊揮著手臂一邊還踢著腿:“去去去!我又不認(rèn)識你,你跟著我干什么呀?還不走嗎?還不走我一腳踢死你?!?/p>
女人只是恐嚇而已,她其實是怕狗的,因為她身子在拼命朝上提,像要坐到我肩膀上面才肯罷休。我斥責(zé)女人:“你跟一條狗較什么勁?”又滿是厭惡地瞪了野狗一眼,沒想到它就夾著尾巴跑了。
女人嘖嘖地夸我:“真厲害呀你!”
我沒有飄飄然,因為我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
我把女人背到了我跟她最初碰面的地方,原想看見了熟悉的街道和樓房,就能記起自己的住處,沒想她是一臉的茫然。我不甘心,背著她這里轉(zhuǎn)轉(zhuǎn)那里轉(zhuǎn)轉(zhuǎn),直轉(zhuǎn)到我自己都分不清東南西北了,她仍然趴在我的背上,一臉的茫然。問了一些過路人,也沒有誰認(rèn)識她。沒辦法,我只好把她背到我自己的家里。
進(jìn)了房間,我把女人擱在沙發(fā)上?!斑@是我的家嗎?”女人困惑地問。
我搖頭,告訴女人,這個地方跟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這是我的家。
“你的家?我來你家干什么?”
“你以為我高興帶你來?我這是沒辦法,懂嗎?”
我一吼,女人就安靜了。也許因為是在我的家,她才有點怕我吧?我給她上了藥,讓她在沙發(fā)上躺下,之后,我急匆匆地?fù)Q上工作服,準(zhǔn)備去上班。
“你不管我了?”看見我要出門,女人多少有些不安。
“下班了我會回來的?!?/p>
說完我就出門了,沒有把門鎖死,因為我家里原本就沒有多少值錢的東西。晚上我回到家.女人已經(jīng)能夠下地走了,一瘸一瘸的,居然還能夠自己做飯。女人做好了飯菜,自己沒先動,在等我回來一塊兒吃。我想瘋子做的飯菜能吃嗎?就先挑了一筷子嘗了嘗,沒想到味道還不錯。于是,我又接連夾了幾筷子放到嘴里。
“怎么樣,老板,還合你口味吧?”說話的時候,女人直盯著我的嘴巴。
“還不錯,比我的手藝強(qiáng)。”我實話實說。
女人咧嘴一笑:“你就不怕我毒死你?”
我怔住了。我怎么就沒有提防這一點呢?雖然我跟她無冤無仇,甚至還可以說是有恩于她,可她畢竟是一個瘋子呀,有什么事情是瘋子不敢做的?
“你真的下了毒?”我一邊擦著額頭的冷汗.一邊故作鎮(zhèn)靜。
“哈哈,你害怕了吧?我是故意騙你的?!迸艘贿呎f。一邊夾了一筷子菜放進(jìn)了嘴里。
一場虛驚!
我有些不自在,因為我感覺女人把自己當(dāng)做傭人了。這傭人除了替我做飯,還將我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怎么看都不再像一個狗窩了。
“想起你家的地址沒有?”
“還沒呢,想不起來也好,反正我可以住在你家里。對了,你老婆呢?你老婆去哪了?”
我不喜歡別人提到我的前妻。那是我內(nèi)心的一塊傷疤.永久無法愈合?!皠e在我面前提到她?!蔽艺f。
“不提就不提。你放心,我不會破壞你們夫妻感情的?!?/p>
“叫你別提,你聽到?jīng)]有?”我大吼起來。
女人剛剛端起一摞碗,準(zhǔn)備拿到廚房里,我一吼。碗全部掉到了地上。
我彎腰撿起地上的碎片,沒有看女人的臉,可我知道,這會兒寫在她臉上的,一定是懼怕兩個字。
“對不起,老板,我把你的碗都打破了?!?/p>
“這不怪你.是我剛才失態(tài)了?!?/p>
“你發(fā)火的時候,樣子真兇?!?/p>
“是嗎?你放心,我不會再發(fā)火的?!?/p>
我很少發(fā)火,這是由我的性格決定的。我是一個心腸特別軟的人。所有人都這么說。
“今晚你暫時住我這里吧。床給你睡,我睡沙發(fā)?!蔽艺f。
我只有一張床,給了女人,我就只有睡沙發(fā)了,沙發(fā)是折疊的。打開就是一張床。
凌晨五點鐘我醒過來了,這是我固定的起床時間,從來不會有錯的。睜開眼,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女人就坐在我的旁邊,用她一對迷惘的眼睛怔怔地看著我。endprint
“你怎么不睡?”
女人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一邊注視著我,一邊用冷冰冰的語氣問:“你是誰?”
我是誰?難道過了一夜,女人連昨天的事情也忘了?
我把發(fā)生在昨天的事情跟女人復(fù)述了一遍。她的表情沒有那么冷漠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給你添了這么多的麻煩,半夜我醒來的時候,我還真納悶了,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睡在一張陌生的床上,所有的東西都是陌生的,包括你?!迸似届o的口氣中夾著一份內(nèi)疚。
“我像做了一個噩夢。這個噩夢漫無邊際,沒有光亮,也沒有聲音,我懸浮在其中,被沖撞,被擠壓,被肢解,被貫穿,一直貫穿了我一生的歲月?,F(xiàn)在我醒來了,一無所有,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迸瞬蛔〉?fù)u頭,搖到最后,她用雙手緊緊抱住了它,就像抱住了一個要炸裂開來的陶罐一樣。
我的心沉了下去,因為女人在清醒的時候,也沒有記起她家的住址。
這一天,女人仍然住在我家。一直過了一個星期,女人還是住在我家里。她腿上的傷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人也不再像剛開始那會兒瘋瘋癲癲。沒事的時候,她就一個人倚在窗前,凝望著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我留意所有的尋人啟事,電視上的,報紙上的,還有大街小巷張貼著的。沒有哪一條跟女人是沾得上邊的。腿好之后,女人要跟我一起出去跑馬拉松,我沒有阻攔她。我想,帶著她在外面跑一跑,說不定她就會想起該怎樣回家了,可結(jié)果,除了我的住處,她對外面所有的街道都是陌生的。
我心煩死了。
我知道,總會有人注意到這個出現(xiàn)在我家里的女人的。“她是誰?是你女朋友嗎?”如果別人這樣問,我該怎樣回答呢?說她是一個找不到回家路的瘋子?那樣一來,我肯定就臭名遠(yuǎn)揚了?!袄咸欤∧阏也坏脚藛??怎么連一個瘋子都不放過呢?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是犯法的?”指責(zé)過后,人們會躲開我遠(yuǎn)遠(yuǎn),好像我也是一個瘋子一樣。而頑皮的孩子還會在我頭上扔一些爛白菜。最后,丑聞傳到我做事的老板那里,他也許連我的人都懶得見識一下,就直接指使哪個跑腿的像打發(fā)瘟神一樣遠(yuǎn)遠(yuǎn)地打發(fā)我走。
我無緣無故地發(fā)脾氣,沖女人大吼,說了好多次叫她滾蛋的話,可一秒鐘不到,我又心軟起來。我總會心軟,不只是這件事,是前前后后的很多事情,我都會在最后的關(guān)頭心軟。我很懷疑,女人的出現(xiàn),是不是老天在故意考驗我,看我是不是還有挽救的余地。可結(jié)果證明,我的確是不可救藥了。
“對不起,我不該拖累你,我這就告辭?!迸苏f。
女人一只腳已經(jīng)跨出門外,又被我野蠻地拉了回來。
“你想去哪里?”我問。
“不知道。”
“不知道你還出去?聽著,你要老老實實待在我這里,哪里也不許去。”
“可剛才,你明明說要我滾。”
“我說過嗎?”我想耍賴,可看見女人眼睛里含著的淚水,我又改變主意了:“好吧,就算我說過,可現(xiàn)在我要收回來,對不起,我不該對你說這樣的話?!?/p>
淚水撲簌流在女人的臉上,我把女人拉到了懷里。她試著掙脫我,沒掙掉,就用她的小拳頭在我胸膛上捶打起來。打了幾十下,她不打我了,反而緊緊抱住了我。她的頭埋在我的懷里,淚水浸濕了我胸前一大片……
我繼續(xù)留意每天的尋人啟事,直到第八天,我終于在當(dāng)天的早報上見到了女人的照片。照片很模糊,可我一眼就能確定是她。我給登尋人啟事的人打電話,是個男的接的,我問他是失蹤者的什么人?他說失蹤的是他姐姐。
“那你怎么現(xiàn)在才想到找她?”我沒好氣地問。
“是這樣的……”
那男的解釋說,他姐姐一個人住,但隔三差五,他就會去看她一次。這一次,他是因為去外地出差,才隔了這么久沒去看她的。昨天他一回來就去看她,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她失蹤了。
原來是這樣!我原諒了女人的弟弟,跟他簡單地說了一下情況。他說:“這一定就是我姐姐?!彼衔壹襾戆阉憬憬踊厝?,可我不想他知道我的住處,就讓他把他姐姐的住址告訴我。
我記住了那男的告訴我的地址?!昂玫?,我會把你姐姐送回去的,請你在晚上七八點鐘的時候等著我?!?/p>
下班后我回到家,女人看見我第一句話就是:“怎么今天你這么高興,有什么喜事嗎?”我只是笑。沒有告訴她事情的原委,因為我想到時候給她一個突然的驚喜。晚飯她已做好了,比平時要豐盛,我因為心情好,就多吃了些,又感嘆說:“這么好的手藝,今后我再也吃不到了?!?/p>
女人起了疑心:“我天天做給你吃,怎么就吃不到了?”
我含笑不語,一直到吃完了飯,女人要收拾碗筷,我說:“別收拾了,你好好把自己整理整理,我們出去走走吧?!迸讼采厦忌遥骸俺鋈プ咦??那太好了!”卻仍然把事情收拾好了,這才去梳妝臺整理自己。梳妝臺是我前妻用過的,擱置在那里好幾年了,從鏡面到桌面都蒙著厚厚的灰塵,女人一來,它又煥然一新了。女人心安理得地用著我前妻的梳妝臺,用著她用過的梳子,還穿我前妻的舊衣服。她現(xiàn)在身上穿的還是我前妻的衣服呢,她倆的身材是差不多的。
要出門時,我要女人把她自己的衣服也帶上。她立刻警覺起來:“為什么要帶著衣服?你要帶我去什么地方?”我不再隱瞞女人,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她,我聯(lián)系上她弟弟了,現(xiàn)在我要送她回家。
“我有一個弟弟?”女人皺起眉頭。
“是的,他說他名叫周文強(qiáng),還說你名叫周玉琴。”
女人嘴里念叨著這兩個名字,念叨到最后,她就撲在我懷里嚎啕大哭起來,一直哭了半個小時,才慢慢收住了眼淚?,F(xiàn)在,她記起她自己來了。
“不用你送我,我現(xiàn)在自己可以回家了。”女人不好意思一直抱著我,她退后了幾步,抹干了臉上殘留的淚水。
“還是送一送吧,我跟你弟弟說好了的?!蔽艺f。
女人走了出去,我跟在后面,誰也不說話。有一條野狗幾乎擦著她的褲腳跑了過去。女人也沒怎么理睬。女人一直走在前面,根本不用我?guī)?,看看快到她家了,女人掉過頭來,定定地看著我。endprint
“真不知道怎樣感謝你,我知道,說再多感謝的話也是多余的?!?/p>
“那就什么都不要說了,我真希望你從此每天都會快樂?!?/p>
“你也要快樂。”
“我會快樂的,我一直就很快樂?!?/p>
我是怎么了?眼眶濕濕的,我真怕眼淚會滾出來,那樣太沒有面子了。不過女人很快就掉過頭去了,借這個機(jī)會,我趕緊擦干凈了眼眶里的淚水。
已經(jīng)到了女人的家門口,女人的弟弟果然守在那里,不過女人并沒有理睬他,她徑直進(jìn)到了里面。我掉頭朝回走的時候,女人的弟弟追上了我,說要跟我說幾句話。
“我姐姐她,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
“沒有呀,她在我家,天天給我做飯,洗衣服,我很感激她?!?/p>
“你一個人生活?”
“是的?!?/p>
“那這幾天。你和我姐姐……”
我知道他想問什么。“你放心,我和你姐姐兩個人都是清白的?!?/p>
對方尷尬地笑了笑,問:“你不想給自己找一個伴嗎?其實我姐姐這個人挺好的,病癥也不是很重,要是有一個關(guān)心愛護(hù)她的人,可能很快就沒事了。我看她失蹤這幾天,精神狀態(tài)反而好了許多。”
我知道他的意思,可我不想再聽下去了?!岸嚓P(guān)心一下你姐姐吧?!蔽艺f。
我回到了家,家里空蕩蕩的,這是我從未有過的感覺??諝庵泻孟襁€留有女人的氣息,但她的人已不在了。睡覺的時候,我下意識地又要打開折疊的沙發(fā),已經(jīng)打開了一半,才突然意識到,女人已經(jīng)走了,我再不用睡沙發(fā)了,我可以回到我自己的床上睡覺。
我躺到床上。枕頭上有幾根折斷的青絲,我把那些青絲收攏來,放在鼻子下面聞,還能聞到一股似有似無的香味。那是女人的香味。我在想:女人現(xiàn)在是不是也上床了?是不是很快就能睡著?家里沒有人(她弟弟肯定已走了),她會不會感覺害怕?……
下雨了,點點滴滴的,滴在外面的陽臺上。聽著雨滴聲,我越發(fā)難眠了,我越來越擔(dān)心女人,擔(dān)心她會突然從床上跳起來。沖出屋外……
凌晨五點鐘我起床了,這時候外面仍在下雨。我披了件雨衣跑到了外面。到了馬路上,我應(yīng)該順著每天固定的路線馬拉松了,但今天是個例外,今天我要改變一下路線。我跑到了昨天我送女人回家的那條路上,我要去女人的家里看一看,看她現(xiàn)在是不是好端端的。
剛跑了沒幾步,我就不跑了,因為我看見對面有一個人正向我跑來,那是女人,穿著一件粉紅色的雨衣,就像一朵在雨中美麗綻放的花。
“喂,下著雨呢,你怎么跑出來了?”我問。
“你不是也跑出來了?”
我出來干什么的?我本來想去看看女人的,可已經(jīng)見到了她,見到她好端端的,我就該改口了?!拔页鰜砼荞R拉松的?!蔽艺f。
“我也是出來跑馬拉松的。”女人的臉有點紅:“怎么,不愿意跟我一起跑嗎?”
“愿意。當(dāng)然愿意?!?/p>
“那就掉頭吧,跑我們原來的路線?!?/p>
我也臉紅,好像自己的謊言被女人揭穿了似的,不過女人并不看我,她已經(jīng)跑到我前面去了,很快,她又掉過了頭:“你怎么慢吞吞的??靵碜肺已剑 ?/p>
我追上去了。女人一邊跑,一邊把手伸給我,我也把手伸給了她。于是,兩只被雨水淋濕的手,十指相扣連到了一起。這時候雨也突然大起來了,先前的牛毛細(xì)絲變成了筷子一樣的水銀柱,打在我們的身上綻放開千千萬萬美麗的花朵。
女人的嘴唇一張一合,我知道她在說話,可就是聽不清楚。
“你說什么?”
“你變聾子了?”女人靠近我,把嘴巴對著我的耳朵喊:“我說,今后我要天天陪著你跑馬拉松?!?/p>
“好!”我同樣把嘴巴對著女人的耳朵大喊。
看得出來,女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正常人了,也許隔一段時間,她的精神病還會反復(fù)吧?可我相信,命運絕不會苛求我倆,在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苦難過后,它一定會給予我倆適當(dāng)?shù)年P(guān)照……
責(zé)任編輯:李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