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他寫《塵埃落定》《空山》，講述藏族鄉(xiāng)村百年史；主持《科幻世界》，關注科學與未來。

長久以來，人們對于藏區(qū)、藏人的想象，總會讓作家阿來覺得自己在面對一個龐大的“無物之陣”：“從年輕時，我的思考原則就是不迷信。不僅是在宗教上不迷信，更重要的是，不迷信學界為我們提供的一般性結論，他們把藏區(qū)當作一個整體，然后賦予它幾個關鍵詞——圣潔、原始、夢幻。”在四川作協(xié)的辦公室里，他站在高高摞起的書堆前，把第三根煙放進嘴里，“至少我的經(jīng)驗不是這樣?！蓖鲁鲆粋€煙圈，他將推到眉間的眼鏡，重新放回鼻梁上。

窗外車流喧嘩，這里距離成都熱鬧的春熙路商圈不到1公里。阿來告訴我，那是一條民國時代的老街，現(xiàn)在是成都最“潮”的地段，再往前走，就是大名鼎鼎、游人如織的寬窄巷子。

這是藏族人阿來來到成都的第二十二個年頭。采訪進行到40分鐘，他從沙發(fā)上起來，站在窗前接著說，每隔一會兒就換個方位，或是腆著微微隆起的肚子來回踱步，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漢族知識分子，不帶一點“邊地氣息”——除了因長期在藏區(qū)大地上行走、游歷，可能不太能坐得住。

在城市的車水馬龍中，大自然銷聲匿跡，那些隱藏在大山深處的村莊，更是仿若虛空。但對阿來來說，那里才是他的精神原鄉(xiāng)。

從空山到機村

2005年3月的一天，阿來想為正在寫作的鄉(xiāng)村系列小說起一個名字，突然間，“空山”二字就跳了出來。他想起少年時代遇到的一支地質(zhì)勘探隊。他們拿出一張巨幅的黑白航拍照片，滿紙都是崎嶇的山脈縱橫交織。阿來想在其中辨認自己的家鄉(xiāng)馬爾康，卻沒有找到。它和其他山村一樣，隱藏在大山的褶皺中，一無所見。

“那么具體的人，那么具體的鄉(xiāng)村，那么具體的痛苦、艱難、希望、蘇醒，以及更多的迷茫，所有這些，從高遠處看去，卻一點也不著痕跡?！睆拇?，這一系列故事，有了一個共同的名字：空山。

2008年，逾90萬字的《空山》出版，以“六部曲”（《隨風飄散》《天火》《達瑟和達戈》《荒蕪》《輕雷》《空山》）的形式，從上世紀50年代一直寫到90年代，半世紀的藏族鄉(xiāng)村人事躍然紙上。

故事開始于公路的開通與汽車的到來，封閉的機村縮短了與外部世界的距離，“現(xiàn)代”——從科學技術到政黨國家，從接二連三的運動到?jīng)坝康氖袌鼋?jīng)濟——也以勢不可擋的態(tài)勢打開了機村人的視野。他們既享受著新生的美好，又遭遇陷落與迷失。當舊有的秩序、倫理與生產(chǎn)方式土崩瓦解，新世界的制度與道德又風雨飄搖，欲望、暴力、仇恨也開始瘋狂地蔓延。

寫作《空山》的時候，阿來一直盼望著它早點結束?！耙驗闀搿保f，“我有幾十年的鄉(xiāng)村經(jīng)歷，看到那些與我有千絲萬縷關聯(lián)的人，在嚴酷的生活中掙扎，非常難受。這些痛苦，有實際的問題，更重要的還是情感上、心靈上的負擔?！?/p>

在躁動而陌生的市場化時代，那些在少年時代曾與他朝夕相伴的朋友，一個個被裹挾其中。阿來的一個同學，這邊父母要看病，那邊小孩要上學，兩頭夾擊，每天被歉疚與絕望折磨；另一位同學，開著拖拉機翻到了公路下面，明明可以自救，卻放棄采取任何措施，殞命在長途販運木材的路上。

在《空山》中，一種細致而銳利的痛楚始終纏繞筆底。然而，以“空山”二字為題，卻不免生出旁枝逸出的聯(lián)想?！斑@名字總讓人想起王維的詩，‘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阿來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在王維的語境中，空靈、禪意出來了，但中國的鄉(xiāng)村生活，哪里會有這些？那里只有凝重、破碎的現(xiàn)實?！?/p>

2018年，《空山》出版10周年，浙江文藝出版社重版此書。阿來便給這部小說起了一個新的名字：《機村史詩》。

“機村”，是小說中村莊的名字?！皺C”，是一個藏語詞的對音。它并不是標準的藏語詞，而是藏語里一種叫嘉絨語的方言詞，意思是種子，或根。

塵埃落定

對阿來而言，故鄉(xiāng)馬爾康就是他的根。

馬爾康位于四川省西北部，隸屬于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嘉絨藏區(qū)，意為“火苗旺盛的地方”。嘉絨在行政上屬于四川，地理上屬于西藏。這里的藏人們世代過著半農(nóng)半牧的生活，在漢藏文化的邊緣地帶穿梭游走。

從童年時代起，阿來就開始了在兩種語言之間的流浪：在學校，學習、使用漢語；回到日常，依然用藏語交流，用藏語表達一切看到的東西。

1981年，22歲的阿來在馬爾康縣中學教書。他不止一次地回憶起，那段在空蕩蕩的校園里，沉溺于閱讀的孤寂日子。

“小縣城里，書店的書很少，我就給出版社寫信，讓他們寄來書目單，我挑出想看的書，連同買書的錢一起郵回出版社。”阿來說，當金庸、瓊瑤風靡全國時，他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將海明威、福克納、馬爾克斯等文學大師的作品讀了個遍。

在老家馬爾康，現(xiàn)在還有一間屋子，堆滿了阿來上世紀80年代讀過的書。一位紀錄片導演看到這間體量巨大的書房，頻頻咋舌：“怎么你那時讀的書，和我們在北京讀的一樣？”

而當時的內(nèi)地文壇，正卷起一陣“西藏想象”的旋風。漢人馬原與藏人扎西達娃，分別憑借《岡底斯的誘惑》與《系在皮繩扣上的魂》，賦予西藏誘惑與隱秘的形象，將來自拉美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從炎熱、潮濕的熱帶叢林，移植到干燥、空曠的青藏高原。

阿來也被卷進了這團旋風，他開始寫詩，之后也寫小說。寫大地、群山、海子、村莊，寫草原、喇嘛、生靈、英雄。1989年，他的詩集與小說集出版，然而如同宿命一般，他卻在此時陷入了寫作的迷惘：簡單的激情與浪漫，膚淺的邊地情調(diào)，能否寫盡一個民族的滄桑與深廣？

尋找答案的辦法是行走。阿來走出家門，在故鄉(xiāng)廣闊的大地上漫游。此后的幾年里，他徒步走過每一個鄉(xiāng)一級的單位，從馬爾康的村寨開始，到梭磨河、大渡河、莫爾多神山、大小金川、若爾蓋草原……走到哪兒就住在哪兒，累了躺在松樹下，讀聶魯達和惠特曼，與藏民們坐在草地上看白云疾走，喝酒，吃牦牛肉。endprint

到了1994年5月，高原上的春天剛剛開始，阿來看著窗外的白樺林，寫下一句話：“那是個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看見一群畫眉在窗子外邊聲聲叫喚?！边@就是《塵埃落定》的第一行字。

《塵埃落定》的故事發(fā)生在上世紀40年代的西藏。麥其老土司依靠鴉片、槍支與銀元，迅速成為一方霸主。他的二兒子是個傻瓜，卻總表現(xiàn)出驚人的睿智。當罌粟隨著漢人的軍隊第一次出現(xiàn)在西藏的土地，傻子就嗅到了不祥的死亡氣息；而當他的聰明哥哥在戰(zhàn)場上大肆征伐時，傻子卻將堡壘敞開，創(chuàng)造了第一個邊境貿(mào)易市場。然而，現(xiàn)代已經(jīng)到來，傻子意識到歷史的宿命，坦然赴死，最終在汩汩鮮血中，見證了土司時代的終結。

《塵埃落定》中，漫山遍野的罌粟花，土司宮廷內(nèi)的刀光劍影、明爭暗斗，還有喇嘛、活佛呼風喚雨、轉寄靈魂的種種巫術……這些充滿魔幻色彩的元素，在最大程度上滿足了讀者對西藏的想象。

然而，阿來并無意構筑一個魔幻神秘的異度空間——如同大多數(shù)搜羅奇風異俗的西藏書寫者那樣，從他曾研究過18個土司家族史的“野心”可知，他更關心的是一個世俗的、現(xiàn)實的西藏，看它如何在現(xiàn)代性的沖擊下，承受著從覆滅、斷裂到新生的艱難轉型。

對阿來來說，這種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轉型，是全球性、普遍性的?！皬钠毡榈囊饬x講，沒有什么漢族、藏族的區(qū)別。從《塵埃落定》到《空山》，就是一個中國鄉(xiāng)村百年史。”阿來說，“鄉(xiāng)村的命運是不分文化、不分民族的。今天鄉(xiāng)村面臨的變遷是整個國家的，甚至是世界性的?！?/p>

大地的階梯

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西藏是個形容詞：遙遠、荒蠻、神秘，可以隨意加諸于許多當下缺失的東西。于是，荒蠻成為浪漫，神秘成為信仰，行路的艱辛成為了不起的探險。在無數(shù)游客、文青、“朝圣者”那里，西藏圣潔得空洞、浪漫得乏味。

但對阿來而言，西藏是由一個個地理區(qū)塊構成的龐大名詞，需要用雙腳一步步丈量。

阿來把從成都平原走向青藏高原的一列列山脈，看成“大地的階梯”。30年里，他一次次邁開雙腳，順著階梯的軌跡，在高嶺深谷、山川牧場間開始實際的尋訪與勘探。他走訪藏文化氣息最濃厚的中心區(qū)，如山南、拉薩，也追溯河西走廊地帶的藏人歷史；跑遍了武威、麗江、敦煌、玉樹等十幾個地區(qū)，也重游故鄉(xiāng)的村鎮(zhèn)。

“只有囊括不同的地方，寫出藏文化內(nèi)部的差異性和多樣性，才能破解一種當下對藏文化的迷思。”阿來說。

在行走與游歷中，阿來寫出了《格薩爾王》，講述格薩爾王一生降妖除魔、開疆拓土的豐功偉業(yè)；也寫出了《瞻對》，鉤沉瞻對這塊如“鐵疙瘩”一般的彈丸之地，如何在歷史的沖擊下漸漸融化。

“世上哪有不融化的地方？”阿來感嘆，“過去的西藏，沒有學校、沒有醫(yī)院、沒有公路，什么都沒有，只有寺院，幾十年前，像我這樣識字的人，恐怕也就是個喇嘛。”而如今，拉薩已成為燈火輝煌、高樓林立的現(xiàn)代都市，喇嘛們拿著iPhone，開著車，穿起了漂亮的皮鞋。

當整個青藏高原已經(jīng)不可逆轉地與現(xiàn)代文明遭逢，“沒有一個角落不被捕獲，變化必然要發(fā)生”。阿來希望“新”的到來，但在這個漫長的過渡期，社會的卑俗、人心的委瑣，卻使他憂慮：刀斧走向更深的大山，河里漂滿了大樹的尸體；教義開始失落，金碧輝煌的寺廟并不能護佑人們的精神世界；鄉(xiāng)民們盛裝打扮，一邊賣力地表演“民族風情”，一邊用英語或普通話，與留影的游客討價還價……

現(xiàn)在的他，每年仍會獨自開車奔向青藏高原，少則十多天，多則兩個月，車里放著一套戶外裝備，包括衣服、帳篷和睡袋，有時就露宿在草原的滿天星光下。“只要是5、6月份上高原，滿山都是挖蟲草的；一到秋天，滿山都是找松茸的；經(jīng)常也會碰見偷偷摸摸搞柏樹的。”

阿來把這些路上的見聞，寫成了“山珍三部曲”——《三只蟲草》《蘑菇圈》《河邊柏影》，揭示消費至上的社會里，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商業(yè)鏈條對自然界、對鄉(xiāng)村、對弱勢群體的剝奪：“挖掘蟲草，草皮上的傷疤會慢慢潰爛；蘑菇（松茸）完全都采光，就再也沒有了；制作佛珠手串，柏樹因為信佛的欲望被砍光?！?/p>

近10年來，阿來行走的足跡越發(fā)寬廣，他頻頻出國，“不是為旅游，而是關乎我的思考”。在他看來，現(xiàn)代性沖擊下的文化與信仰危機，不只發(fā)生在西藏，“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是如此”。

在美國夏威夷，別人下海，阿來上山，看當?shù)赝林说谋硌?，“他們跳本土的草裙舞，伴奏音樂卻是西班牙的弗拉明戈，最早的曲調(diào)已經(jīng)失傳，文化的源頭在殖民過程中就消失了?！痹诿绹闹形鞑苦l(xiāng)村，他看到農(nóng)夫們騎著高頭大馬，或開著皮卡車出現(xiàn)在高速路邊，比城里人顯得更為自尊、安詳。森林、牧場、麥田，相互間隔、輝映。那里的寧靜、富庶，讓他獲得了反觀中國鄉(xiāng)村的視點。

還有拉美大陸。巴西、阿根廷、墨西哥、智利、秘魯，在那些被干旱折磨的原野上，巨大的仙人掌讓他神傷，拉丁美洲被跨國資本無情掠奪，資源消耗殆盡，破碎的山河大地如同被“切開的血管”。

阿來說：“拉美這些國家，工業(yè)化比中國要早，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農(nóng)民向城市轉移，離開農(nóng)業(yè)，失去土地，淪為只有勞動力可以出賣的無根的人。中國是個后發(fā)展國家，很多我們正在面臨的問題，可以從他們的歷史中汲取經(jīng)驗?！?/p>

“人是出發(fā)點，也是目的地”

1996年，阿來離開生活了36年的阿壩高原，來到成都，在《科幻世界》做一名編輯。談及這個話題，我們的采訪突然轉變了風格，阿來的語氣不再沉重，他興致勃勃地談著科幻，談著宇宙、星系……一次采訪被毫無預設地分成了兩部分：此前的阿來，是一個從現(xiàn)在回望過去的哲人；之后的阿來，是一個看向未來的理想主義者。

1997年，《科幻世界》舉辦國際科幻大會，阿來跑來北京“搞活動”，操著流暢的川普，整天同各檔媒體見面。

那次活動盛況空前，除了科幻作家，還請來了多名俄羅斯和美國宇航員。之后，又移師成都，在月亮灣度假村舉行夏令營。宇航員連續(xù)幾小時為科幻迷們簽字，長長的隊伍讓人震驚。著名科幻文學作家韓松當時在現(xiàn)場，“目瞪口呆，就像看見虔誠的教徒接受洗禮一樣”。endprint

韓松最初見到阿來時，他只是一名站在門口，代表《科幻世界》向記者發(fā)紅包的“打雜工作人員”。隨后的幾年，阿來的《塵埃落定》出版，轟動文壇，而他本人卻將大把的時間投入到科幻編輯的角色中：閱讀前沿科學的書籍，寫關于科學幻想的文章，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科幻作家隊伍。他用剛剛書寫過藏地歷史的筆，開始講述工業(yè)文明，談計算機、克隆、空間站與外星人，讓人忘記了那個在高原上游蕩行走的阿來。

1999年，發(fā)生了一件事。這年，全國高考的作文題是《假如記憶可以移植》。而在高考前一周出版的《科幻世界》第七期上，刊登了一篇阿來的文章《長生不老的夢想》，竟與高考作文題“不謀而合”。這再一次引發(fā)“科幻熱”，阿來回憶，那時的雜志社，每天要接到大袋大袋的信件。

阿來主持《科幻世界》的10年，被科幻圈公認為科幻文學發(fā)展的“黃金時代”。雜志的發(fā)行量，從不到1萬增至幾十萬；一批新生代作家，劉慈欣、王晉康、何夕等從這里走出、成長，至今仍是科幻界的領軍與中堅；大量國外科幻文學被引進、出版；而如今科幻界的掌舵人，“劉慈欣背后的男人”姚海軍，也是在阿來力排眾議的舉薦下，從黑龍江調(diào)入《科幻世界》。

“長久以來，中國的科幻文學，相比‘文學，更偏重‘科普。科幻文學是類型文學，但它首先得是文學，然后才是科幻文學。其實，科學也好，文學也好，最終都是為‘人的。人是出發(fā)點，也是目的地?！?/p>

在阿來看來，最好的科幻作家，從來都是超越“科幻”類別的寫作者。“不久前去世的美國科幻作家勒古恩，寫過《黑暗的左手》，但沒人只把它當作科幻作品，而是經(jīng)典小說；諾貝爾獎里也有科幻小說，英國戈爾丁寫的《蠅王》就是科幻小說，但沒人說戈爾丁是科幻作家。”

“還有現(xiàn)在的劉慈欣，《三體》是一個科幻作品，但它比很多主流文學還要好。”阿來說，“越好的作品，越難于歸類。《西游記》是什么？用現(xiàn)在的話說，至少是玄幻；《聊齋志異》是什么？鬼故事?！都t樓夢》就是超越言情小說，《金瓶梅》就是超越色情小說。所以好的文學，恰恰是可以打破這些類型分野的?！?/p>

而阿來自己，也始終實踐著這種打破壁壘的努力：他將一只眼投向藏族歷史，另一只眼注視科學和未來；用一只腳游歷嘉絨故土，另一只腳邁向世界版圖。這使他早早就跳出了深遠內(nèi)陸的縣城，超越了自己的民族，將自己融入更廣袤的大地和更深遠的世界之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