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案上,宋人八哥小品的臨摹這會兒只是進行到了一半的功夫,故宮博物院這件團扇仿制品的八哥胡子濃密,披一身絲絨般的黑色站在秋天的樹枝上,眼神警覺而犀利。我的羊毫筆尖調著濃淡合適的松煙墨汁,一筆一筆慢慢地渲染,冰裂紋筆洗中的清水漸漸濃郁成污濁的水,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只有圓弧飽滿的邊沿倒映在水中,八哥的神情有些傲兀,深黑的水中我看不到開片冰裂的底紋,看到的是我清晰的臉,更多的秘密,隱藏在水里面。
在勾勒渲染的慣性中突然暫停下來,拾起多年不曾的臨摹時,我的心情有點復雜。劉長卿曾感嘆:“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痹谶@個強調個性創(chuàng)造、講究效益的年代,好多人希望的是晨種暮收,還有誰愿意彎下腰來像春天的播種那樣來對待臨???策展人熱情地鼓勵我們“回到原點”,放任我們隱喻、指涉、摹仿和戲作,期盼能在學習的來途中尋找到一份當年追索與等待的模樣,說白了,是讓我們做一場原鄉(xiāng)的夢,一場親近經典的夢。比之曾經,以資今日懷想的美好。我翻箱倒柜,實在找不出一件象樣的臨摹作品,以前的那些臨摹笨拙、脆弱,已遙遠得經不起半點的回憶。我特別羨慕那些對著影子寫生,卻能畫出一棵樹的人。案桌上端放著這件真跡一等的八哥范本,我對著這棵樹,亦步亦趨,無奈的描繪讓我的模仿成了一團似是而非的影,我的臨摹,明顯的應景,有一種隔在彼岸的無奈。
傳統(tǒng)中國畫的學習體系中,臨摹、寫生、師造化、師我心等諸多階段、因素完整而有機地統(tǒng)一在一起,循序漸進,互為表里。每個人的繪畫生涯幾乎都是從涂鴉開始,后有臨摹、有意造,到浮想聯(lián)翩,到異想天開,最終尋找到了精神上的另一個自己。這是一個始于愉悅、終于智慧的過程。那么,是不是可以這樣認為——正是臨摹為未來展開了最初的繁榮與想象,才讓貫穿一生的創(chuàng)作有了源源不斷的饋贈與營養(yǎng)!筆洗的水微微地晃動,反射著重色玻璃般的光,八哥的羽毛越清晰就越似這深色的水,我沉醉在交替渲染的麻木中。臨摹是發(fā)酵的記憶,我無法把全部秘密都拿出來晾曬,但我知道,深黑的水中隱藏著這張紙的前生與今世。
只是,硯池上的墨,有多少是被宣紙銘記的,又有多少是被傾倒的?
方政和
1970年11月生于福建云霄。1991年畢業(yè)于集美師專美術系,2009年畢業(yè)于南京藝術學院,藝術碩士?,F為北京畫院專業(yè)畫家、國家一級美術師、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endprint